摘要: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余味,还有窗外那棵老樟树被晒透了的木头香。
下午三点十七分。
阳光之家居家养老中心,三楼活动室。
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余味,还有窗外那棵老樟树被晒透了的木头香。
我正描着字帖上的一个“静”字,手腕悬着,气沉丹田,手机就在这时嗡嗡地震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像针尖一样,扎在我眼球上。
陈阳。
我那个搬进养老院一年零三个月,连一包速溶麦片都没送来过的亲生儿子。
笔尖一抖,一滴墨洇开,好好一个“静”字,右边的“争”字黑成了一团烂泥。
我盯着那团烂泥,好像看到了自己前半辈子。
没接。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想继续写。
可那悬着的手腕,怎么也稳不住了。
旁边一起练字的王师傅瞥了我一眼,他是退休的轧钢厂厂长,人瘦,但眼神跟探照灯似的。
“心里长草了?”他声音不高,像生了锈的轴承在转。
我没吭声,拿起手机,按了静音。
世界清净了。
但那屏幕,隔几分钟就亮一下,像个催命的信号灯。
陈阳。
陈阳。
陈阳。
一连五个。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味儿直冲天灵盖。
算了,躲不掉的。
我拿着手机走出活动室,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水泥地的回声,把我的拖鞋声放大了好几倍,嗒,嗒,嗒。
电话回拨过去,几乎是秒接。
“妈!你怎么才接电话啊?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他声音里那股理直气壮的急切,好像我欠他一个解释。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那几根晾衣绳上,飘着一件褪了色的病号服。
“妈?你在听吗?信号不好?”
“说。”我只吐出一个字,感觉声带都是僵的。
“是这样,妈,”他清了清嗓子,“我跟小娟商量了,准备把乐乐的学区换一下,换到市实验去。”
乐乐,我孙子,今年七岁。
我心里那块最软的地方,被他轻轻一戳。
“哦,那挺好。”
“好是好,就是……那个学区房,还差个首付。”
来了。
我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开始泛白。
“所以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是儿媳妇李娟抢过电话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所以呢?’,陈阳是你儿子,乐乐是你亲孙子!他上学的事,你不该管?”
“我一个月退休金三千二,住养老院花两千八,还剩四百块,买水果都得挑打折的。我怎么管?”
“装!你就继续装!”李娟的声音陡然拔高,“谁不知道你那套老房子的价值?我们打听过了,现在挂出去,至少能卖三百五十万!”
我气笑了。
“那是我的房子。”
“你的不就是陈阳的?陈阳的不就是乐乐的?妈,你都住养老院了,要那套空房子干嘛?发霉吗?你把它过户给陈阳,我们拿去抵押贷款,这不就齐活了?你百年之后,那房子不还是我们住?”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一句一句往我心窝子里捅。
“我还没死呢。”我一字一顿地说。
“妈,你怎么说话呢!”陈阳大概是抢回了手机,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恼怒,“小娟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你一个人在养老院,我们也不放心,你要是把房子给我们,我们也能安心工作,多挣点钱,以后也能多去看看你不是?”
多看看我?
我搬进来四百六十多天,他一次都没来过。
有一次我重感冒,烧到三十九度,护工小刘用我手机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开会,挂了。
后来我病好了,他也没再问过一句。
现在,他跟我说,多看看我。
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那张苍老的脸,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笑了。
不是微笑,是那种胸腔里憋着一口气,不得不笑出来的,带着回响的冷笑。
“陈阳。”
“哎,妈,您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住进养老院,就是个没用的废人了?吃现成的,等死的,脑子也不清楚了?”
“妈,你怎么这么想……”
“我告诉你,我脑子清楚得很。”
“我住这儿,不是因为没人要,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想再给你们当免费保姆,不想再看你们的脸色,不想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给你们省钱,自己连块排骨都舍不得买。”
“我把半辈子都给了你们,现在,我想为自己活几年。”
“至于那套房子,”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是我拿命换来的,是我最后的体面。你,还有她,想都别想。”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直接掐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往回走。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
嗒,嗒,嗒。
每一步,都比来时更稳。
回到活动室,王师傅还在那儿坐着,没动。
他面前的宣纸上,用瘦金体写了四个字:愿者上钩。
他抬头看我,指了指我那张废了的字帖。
“心静不了,就别硬撑着。有时候,把那团烂泥扔了,换张新纸,比什么都强。”
我点点头,走过去,把那张洇开的宣纸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然后,我铺开一张新纸,重新研墨。
这一次,我没写“静”,而是写了一个“我”。
写完,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手机没再响。
但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第二天是周三,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日”。
下午两点,午觉刚醒,护工小刘就来敲门了。
“林阿姨,您儿子和儿媳妇来看您了,在会客室等着呢。”
小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脸上总带着点没睡醒的疲惫,但说话做事很利索。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这么快。
我慢悠悠地穿上外套,对着镜子,把花白的头发梳理整齐。
镜子里的人,眼神比昨天亮了点。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慌乱。
会客室里,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陈阳和李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看见我进来,陈阳立马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个笑。
“妈。”
李娟没动,抱着胳á膊,眼神像X光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没理陈阳,径直走到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把我的保温杯放在茶几上。
砰的一声,不轻不重。
“有事?”我问。
陈阳的笑僵在脸上,搓着手,又坐了回去。
李娟开口了,声音比电话里要平缓,但那股子劲儿还在。
“妈,昨天我们说话是冲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她这是来软的了。
我端起保温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没接话。
“我们也是为了乐乐着急。您是不知道现在孩子上学多卷,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我们做父母的,能不急吗?”
她说着,眼圈居然有点红了。
要不是我太了解她,差点就信了。
“陈阳,你说句话啊!”李娟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儿子。
陈阳如梦初醒,连忙点头:“是啊妈,小娟说的对。我们也是没办法。我那点工资,你也知道,一个月还完车贷房贷,就剩个饭钱。乐乐的补习班,一个月就得三千。”
他开始卖惨了。
我记得,他上个月刚换了最新款的手机,李娟的朋友圈里,晒的是新买的名牌包。
我放下杯子,看着他们。
“所以,你们今天来,还是为了房子?”
李娟的脸拉了下来。
“妈,怎么叫‘为了房子’?这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乐乐的未来!”
“乐乐的未来,是靠你们俩去挣,不是靠薅我这根老羊毛。”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我们怎么没挣了?”李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天天加班到九点,陈阳跑业务,酒都喝出胃病了!我们容易吗?你倒好,躲在这儿享清福,一个月三千块钱自己花,吃现成的,有人伺候,你当然说得轻巧!”
“享清福?”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觉得无比反讽。
“我退休前,在超市当了二十年收银员。每天站八个小时,两条腿肿得跟萝卜似的。为了给你俩凑首付,我下了班还去给人做钟点工,洗碗洗到指甲缝里都是油。那套房子,每一分钱,都是我这么一分一分攒出来的。”
“我住进来,是因为我腰椎间盘突出,犯起病来床都下不了。我不想拖累你们,不想让你们回来还得给我端屎端尿。”
“我以为这是体谅,没想到在你们眼里,成了‘享清福’。”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气的,是心冷。
会客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陈阳的头埋得很低,不敢看我。
李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说到底,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不管儿孙的死活。”
“对。”我点点头,居然笑了,“我就是自私。我自私了六十年,才换来这么一套房子,一个能自己做主的晚年。这福气,我得自己留着。”
“你——”李娟气得站了起来。
“行了!”陈阳终于吼了一声,拉住她,“少说两句!”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恳求。
“妈,算我求您。就当是为了乐乐。我们写借条,行吗?就借房本用一下,贷了款就还您。”
借?
我太懂他们了。
房本到了他们手上,就跟肉包子进了狗嘴,别想再出来。
“不行。”我摇摇头,态度坚决。
陈-阳的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了。
“妈!你怎么就油盐不进呢?非要看着我们走投无路,看着乐乐上不了好学校你才甘心?”
他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心。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软了。
我软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是理所当然的索取,是得寸进尺的贪婪。
“路是自己走的。你们有手有脚,正当壮年,别总想着啃老的捷径。”
我说完,站起身。
“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你们也回吧。”
我没再看他们,径直走出了会客室。
身后,是李娟压抑着的咒骂声,和陈阳无力的叹气声。
我一步都没停。
回到房间,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
全是冷汗。
窗外,天色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几个老人正被护工搀扶着,慢慢往回走。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妈,你会后悔的。”
我盯着那行字,删掉了对话框。
后悔吗?
也许吧。
但比起后悔,我更怕的是,如果我今天点了头,明天,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陈阳和李娟没有再来,也没有再打电话。
就好像那天的争吵,是一场没发生过的噩梦。
养老院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早上六点半起床,跟着护工做早操。
上午去活动室练字,或者跟王师傅他们下棋。
下午午睡,醒来看看电视,或者去花园里散散步。
一切都平静得让人不安。
我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王师傅看出了我的心事。
“怎么,怕他们憋着坏呢?”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吃了我一个“马”。
“将军。”
我心不在焉地挪动着我的“士”。
“他们是我儿子儿媳,还能把我怎么样?”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儿子怎么了?”王师傅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为了钱,父子反目的事,我见得多了。你那套房子,就是个火药桶。他们现在,是在找点火的捻子呢。”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沉。
“那我该怎么办?”
“凉拌。”王师傅又吃掉我一个“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现在手里有牌,怕什么?你越怕,他们越来劲。”
手里有牌。
我唯一的牌,就是那套房子,和我自己还没糊涂的脑子。
周五,养老院组织体检。
量血压,测血糖,做心电图。
一切正常。
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笑着对我说:“林阿姨,您身体比我们这些小年轻都好。”
我笑了笑,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这是证据。
证明我脑子清楚,身体健康,有完全的行为能力。
我甚至让护工小刘帮我把体检报告拍了照,存在了手机里。
做完这些,我才感觉,自己那件看不见的盔甲,又厚了一层。
可我没想到,他们的“捻子”,会从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点燃。
第二个星期一的早上,我接到了我妹妹林静的电话。
“姐,你没事吧?”她声音焦急。
“我能有什么事?”我有些莫名其妙。
“陈阳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还谁都不认识了!说你把养老院的护工当成你妈,抱着人家哭!姐,这是真的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一瞬间,我明白了。
谣言。
他们开始从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制造我“精神失常”的假象。
“他胡说八道!”我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我好得很!上周刚做的体检,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林静松了口气,“不过姐,陈阳也是关心你。他说,你一个人住养老院,他们不放心。想把你那房子处理了,换个好点的一对一高端护理中心,或者干脆接回家,请个保姆照顾你。”
听听,说得多好听。
“接回家?”我冷笑,“他们家那个两居室,除了乐乐的房间,就是他们的主卧,我睡哪儿?睡沙发吗?”
“这……”妹妹语塞了。
“林静,你是我亲妹妹,你应该懂我。我但凡还有别的路,我也不会一个人住到这儿来。”
“姐,我知道你辛苦。可是……陈阳毕竟是你儿子。你那房子,早晚也是他的。你现在跟他闹这么僵,图什么呢?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我妹妹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的和事佬。
她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不知道,有的人,你退一步,他能进十步,直到把你逼到悬崖边上。
“和气,是要双方都讲道理才有的。现在是他们不讲道理。”
“哎,你这脾气……”妹妹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反正别硬撑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心里堵得慌。
他们这一招,太毒了。
他们这是要孤立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糊涂、固执、不可理喻的老太婆。
然后,他们再以“为我好”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夺走我的一切。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不是怕他们,是怕那种被全世界误解,却无力辩解的孤独。
我拿出手机,翻出那张体检报告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只有那上面的“正常”二字,才能给我一点力量。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我得做点什么。
我找到护工小刘。
“小刘,帮我个忙。以后我儿子或者儿媳妇再给养老院打电话,你能不能帮我录个音?”
小刘愣了一下,面露难色。
“林阿姨,这……不太好吧?这是人家的隐私。”
“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但是小刘,他们现在到处造谣,说我精神有问题,想抢我的房子。我需要证据,证明我是清醒的,证明他们在撒谎。”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小刘听完,嘴巴张成了“O”型。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最看不得这种事。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她气得脸都红了。
“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小刘咬了咬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阿姨,你放心!我帮你!不过……院里有规定,我们不能私自录音。但是,如果他们打电话到前台,我可以开免提,让你在旁边听着。”
“好!太谢谢你了,小刘!”
有了小刘这个“内应”,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糟。
两天后,养老院的张院长亲自来找我了。
张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说话不疾不徐。
她请我到她的办公室,给我倒了杯水。
“林阿姨,最近住得还习惯吗?”她开门见山。
“挺好的,谢谢院长关心。”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是这样,”张院长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最近,我们接连接到您家人的电话。他们……对您目前的状态,非常担忧。”
“他们说,您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情绪不稳定,有时候会认错人。他们担心,我们普通的护理,可能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来了。
他们直接把状告到了院长这里。
“张院长,”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上周刚做的全身体检,报告您应该也看到了。我所有的指标,都很正常。我脑子清不清楚,您跟我聊了这么久,应该也能判断。”
张院长点点头:“从我个人和院方的观察来看,您确实没有任何异常。您思路清晰,生活自理能力强,还积极参加院里的各种活动,是我们的模范住户。”
我松了口气。
“但是,”她话锋一转,“您的家人,态度非常坚决。他们甚至……咨询了律师,想要申请对您进行‘行为能力鉴定’。”
行为能力鉴定。
这六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瞬间明白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先是造谣,动摇我身边的人。
然后向养老院施压,制造我“需要被监管”的印象。
最后,通过法律途径,釜底抽薪,直接剥夺我对自己财产的处置权。
好一招连环计。
我的手心,瞬间全是冷汗。
“他们……他们怎么敢!”
“林阿姨,您先别激动。”张院长递给我一张纸巾,“法律上,子女确实有权在认为父母无法管理自身事务时,向法院提出这样的申请。当然,法院会进行非常严谨的调查和医学鉴定,不是他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可是,这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侮辱!”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明白。”张院长叹了口气,“但是林阿姨,作为院方,我们也有压力。如果您的家人持续这样交涉,甚至诉诸法律,我们不得不重新评估您的入住资格。毕竟,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养老中心,没有处理这种复杂法律纠纷和特殊护理的能力。”
她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
如果我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养老院可能会“请”我离开。
到时候,我就真的成了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我走出院长办公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外面的太阳明明很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一头栽在床上。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去找他们理论?没用,只会让他们更嚣张。
去求他们?更不可能。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越挣扎,收得越紧。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王师傅来敲门了。
他端着一碗刚从食堂打来的小米粥。
“不吃饭,准备修仙啊?”他把碗放在我床头柜上。
我没力气坐起来。
“老王,我可能……要被他们赶出去了。”我声音沙哑。
我把院长的话,学给了他听。
王师傅听完,半天没说话。
他走到窗边,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又好像想起了养老院不准抽烟的规定,把烟掐灭在窗台上。
“欺人太甚。”他吐出四个字。
“他们要给我做行为能力鉴定。老王,我活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要被人当成疯子一样鉴定……我……”我说不下去了,眼泪涌了上来。
“哭什么!”王师傅呵斥道,“眼泪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能冲走你的麻烦吗?”
我被他吼得一愣。
“他们要打官司,你就跟他们打!他们要鉴定,你就让他们鉴定!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我连法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不懂就去学!去问!”王师傅走到我面前,眼神锐利,“你以前在超市,遇到收银机卡纸了,怎么办?是哭着等它自己好,还是找人来修,或者自己想办法把它弄好?”
我愣住了。
是啊,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一个人能扛起一个家。
孩子发烧,我半夜背着他跑几里路去医院。
家里下水道堵了,我挽起袖子自己通。
工作上遇到刁难的顾客,我能陪着笑脸把事情解决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林慧,你给我听着。”王师傅很少叫我的全名,“你那套房子,现在不是一套房子那么简单了。那是你的阵地。你这阵地要是丢了,你就全完了。”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哭,不是怕。是去找武器,找帮手。去找律师,去咨询法律援助。把他们吓唬你的那套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
对。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得反击。
我猛地坐起来,擦干眼泪。
“老王,谢谢你。”
“谢什么。赶紧把粥喝了,补充弹药。”他指了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我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小米粥滑进胃里,驱散了盘踞在心里的寒气。
我感觉,力气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跟养老院请了半天假。
我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坐公交车,去了市里的法律援助中心。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种地方。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空气里有种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我取了个号,47号。
前面还有十几个人。
我坐在塑料椅子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我看到有的人愁眉苦脸,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人眼神空洞。
每个人背后,似乎都有一个跟我一样,一言难尽的故事。
轮到我的时候,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她叫周律师。
我有点不放心,这么年轻,行吗?
但我还是把我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把我手机里存的体检报告,陈阳发的威胁短信,都给她看了。
周律师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等我说完,她推了推眼镜,看着我。
“林阿姨,您别怕。这件事,从法律上来说,您完全占理。”
她的声音很冷静,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首先,关于行为能力鉴定。您儿子儿媳可以申请,但法院是否受理,受理后是否会支持他们的诉求,是另一回事。从您提供的体检报告和我们现在的交流来看,您思维清晰,表达流畅,任何一个有正常判断力的法官,都不会轻易认定您为‘限制行为能力人’。”
“其次,关于房产。这是您的婚前财产,还是婚后共同财产?”
“是我丈夫去世后,我自己攒钱买的。房本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就更明确了。”周律师点头,“这是您的个人财产,您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别说您儿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只要您不同意,谁也拿不走。”
“那……他们要是天天来养老院闹,或者到处造谣,我该怎么办?”这是我最担心的。
“这就是骚扰了。”周律师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您可以保留证据。比如,他们再打电话来,您就录音。他们来闹,您就报警。他们造谣,您可以向法院提起名誉侵权诉讼,要求他们停止侵害,赔礼道歉。”
她的一番话,像是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划出了一条条清晰的路线图。
原来,我不是没有武器的。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用。
“周律师,那……那我要是请您,需要多少钱?”我小声地问。
周律师笑了。
“林阿姨,我们是法律援助中心,对符合条件的市民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您的情况,初步判断是符合的。您先填个申请表,我们审核通过后,就可以正式代理您的案子了。”
免费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出法律援助中心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街上的霓虹灯都亮了,一盏一盏,像城市的眼睛。
我攥着那张填好的申请表,感觉像是攥着一个护身符。
心里那块悬了好多天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不用再一个人战斗了。
回到养老院,王师傅看我精神头不一样了,就知道有戏。
“怎么样?”
我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找到炮弹了。”
王师傅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那就好。记住,有时候,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我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备战”。
我买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揣在口袋里。
我让妹妹林静帮我把我以前的那些工资条、缴费单,凡是能证明我经济独立、为家庭付出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拍成照片发给我。
我还开始写日记。
每天发生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的心情怎么样,都记下来。
周律师说,这叫“生活痕迹”,在法庭上,这些都是证明我精神状态正常的有力证据。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等着被审判的老太太,倒像个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每天擦拭武器,检查弹药,等待着冲锋号吹响的那一刻。
陈阳和李娟那边,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他们没再来养老院,而是换了新的招数。
他们开始给我那些老邻居、老同事打电话。
说辞还是一样:我病了,糊涂了,不认人了,他们做子女的,很担心。
很快,我就接到了各种“慰问”电话。
“林慧啊,我是你以前对门的老李啊,你还记得我吗?听说你病了?要不要紧啊?”
“慧姐,我是单位的小张,你忘了?陈阳说你现在谁都不认识了,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每一个电话,都在我心上划一刀。
但我记着周律师的话,不生气,不激动。
我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解释,告诉他们我很好,欢迎他们随时来养老院看我。
有的人信了,有的人半信半疑。
我知道,他们是在动摇我的社会支持系统。
一个星期后,李娟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养老院前台。
那天正好是小刘当班。
她看到来电显示,立刻给了我一个眼神,然后按下了免提键。
我拿着录音笔,躲在前台后面的小隔间里。
“喂,你好,阳光之家居家养老中心。”小刘的声音很公式化。
“我找一下你们张院长。”是李娟的声音。
“院长现在不在,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帮您转达。”
“我跟你们说,我婆婆林慧,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居然问我是谁!你们养老院到底是怎么照顾的?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我躲在隔间里,气得浑身发抖。
我昨天根本没跟她通过电话!
这是凭空捏造!
“这位女士,林阿姨昨天一天都在院里,没有接过任何家人的电话。而且她状态很好,上午还参加了书法小组。”小刘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们别官官相护了!我告诉你们,我们已经准备向法院申请,鉴定她的行为能力了!到时候如果证明她确实有问题,而你们又疏于照顾,导致她财产受损或者人身安全出问题,我们一定会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
啪。
电话挂了。
小刘气得脸都白了。
“林阿姨,她怎么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从隔间走出来,按停了录音笔。
“没事,小刘。她越是这样,我手里的证据就越多。”
我把录音导出来,立刻发给了周律师。
周律师很快回复了:【证据有效,已保存。】
这几个字,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
又过了几天,我正式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一张薄薄的纸,却重若千斤。
陈阳和李娟,真的把我告上了法庭。
案由是:申请宣告公民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拿着传票的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愤怒,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开庭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
周律师告诉我,不用紧张,这只是一个程序。
法官会先组织庭前调解。
“林阿姨,您想调解吗?”周律师问我。
我摇摇头。
“我不想。这件事,没有调解的余地。我要的不是妥协,是一个公道。”
“好,我明白了。”
这半个月,我过得异常平静。
我照常吃饭,睡觉,练字,下棋。
王师傅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有大将之风。”他说。
我笑了笑。
哪有什么大将之风。
我只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得不反抗的老太太罢了。
我只是想守住我最后的那点东西。
那不是一套房子,是我的尊严。
开庭前一天,我接到了陈阳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妈,明天……真的要闹到法庭上吗?”
“是你把我告上法庭的,不是我。”我平静地回答。
“妈,我们撤诉,行吗?你把房子给我们,我们立刻撤诉。我们还是一家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跟我谈条件。
“陈阳,你知道吗?从你把我告上法庭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一家人’了。”
“在你眼里,我不是你妈,只是一个攥着房产证,阻碍你过上好日子的老糊涂。”
“在你媳妇眼里,我不是婆婆,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可以榨干最后一滴价值的累赘。”
“所以,别再跟我说‘一家人’这三个字了,我听着恶心。”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对我的儿子,说出这么重的话。
心,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疼。
但我不后悔。
有些脓疮,必须割掉,才能活下去。
开庭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穿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周律师开车来养老院接我。
在法院门口,我看到了陈阳和李娟。
他们也请了律师,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
陈阳不敢看我,低着头。
李娟的眼神怨毒,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话,擦肩而过。
法庭里,很庄严肃穆。
法官是个中年女人,表情严肃。
庭前调解,我们双方都表示不接受。
于是,直接进入法庭调查阶段。
对方律师先发言,把他们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我精神恍惚,记忆力衰退,胡言乱语,无法管理自己的巨额财产。
还提交了一些所谓的“证据”。
是我妹妹林静,还有几个老邻居的电话录音。
录音里,他们被诱导着说了一些“好像是有点糊涂了”“感觉她状态不太好”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我妹妹的声音也在里面,她说:“我姐脾气是有点犟……”
我坐在被告席上,听着那些被剪辑过,断章取义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冷。
轮到周律师发言。
她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先向法庭提交了我的全套体检报告,我在养老院的日常活动记录,我的日记,还有我那本写满了工整小楷的字帖。
“审判长,请看。这是一个所谓的‘精神失常’的老人,能做到的事情吗?”
然后,她播放了那段李娟打到养老院前台的电话录音。
李娟那尖利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响起,格外刺耳。
“我婆婆林慧,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居然问我是谁!”
录音放完,周律师看着脸色煞白的李娟,问道:“请问原告代理人,您的当事人李娟女士,昨天,也就是录音里提到的前一天,真的给林慧阿姨打过电话吗?通话记录可以提供一下吗?”
对方律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李娟更是坐立不安,眼神躲闪。
“我……我记错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法官敲了敲法槌:“请原告保持肃静。”
周律师乘胜追击。
“审判长,我的当事人,林慧女士,不是精神失常,而是被她的儿子儿媳,用亲情和孝道绑架,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想要的,不是母亲的健康,而是母亲名下的房产。他们不是在行使‘监护权’,而是在进行一场有预谋的‘财产掠夺’!”
“我反对!”对方律师站了起来,“反对对方律师使用煽动性词汇!”
法官看了他一眼:“反对无效。请继续。”
整个庭审,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那两个我最亲的人,在法庭上,为了我的房子,丑态百出。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荒诞的戏剧。
最后,法官当庭宣布。
“经法庭调查,原告方提供的证据不足以证明被告林慧存在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情形。被告方提供的证据,反而能充分证明其精神状态正常,生活规律,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本院裁定,驳回原告申请。”
法槌落下,砰的一声。
像是我前半生的落幕,也像是我后半生的开场。
我赢了。
走出法院,天上下起了小雨。
周律师为我撑着伞。
“林阿姨,恭喜您。”
我看着她年轻而坚定的脸,由衷地说:“周律师,谢谢你。”
“这是我的工作。”她笑了,“也是公道。”
不远处,陈阳和李娟正跟他们的律师争吵着什么。
李娟指着律师的鼻子骂,陈阳在一旁颓然地抽着烟。
他们看到了我。
李娟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飞过来。
陈阳掐灭了烟,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看起来很狼狈。
“妈。”他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
“我们……错了。”他低着头,声音很小。
错了?
现在说错了?
如果今天我输了官司,他会跟我说“错了吗”?
“陈阳,”我看着他,“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太想要你不该要的东西了。回去吧,以后,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我说完,转身,钻进了周律师的车里。
我没有再回头。
后视镜里,陈阳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就像我们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亲情。
官司是赢了,但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回到养老院,王师傅他们都来恭喜我。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讲了个理。”
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场战争,我虽然赢了,但赢得惨烈。
我守住了我的房子,却彻底失去了我的儿子。
值吗?
我问自己。
黑暗中,我想了很久。
然后,我对自己说:值。
如果连自己都守不住,要那些虚假的亲情,又有什么用呢?
那不过是压榨你的枷锁,是让你不得安宁的牢笼。
这件事,很快就在养老院里传开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同情,有佩服,也有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
张阿姨,就是那个总劝我要“家和万事兴”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林慧,你做得对。我们这些老的,不能活得没骨气。”
我发现,很多老人,都面临着和我相似的困境。
他们把一辈子都给了子女,到老了,却发现自己成了子女的累赘,甚至成了他们觊觎财产的对象。
他们不敢反抗,怕落个“为老不尊”的名声,怕“家丑外扬”。
于是,只能默默忍受,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我的事,像是在这个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有几个老人,也鼓起勇气,开始为自己的权益发声。
有的,是跟子女明确了财产的界限。
有的,是立了遗嘱,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捐给了慈善机构。
养老院里,悄悄地刮起了一股“维权”的风。
张院长还特地请周律师来,给我们开了一场普法讲座。
专门讲老年人权益保护。
那天,活动室里坐得满满当当。
我坐在第一排,看着台上的周律师,心里感慨万千。
我没想到,我自己的家事,居然会带来这样的影响。
或许,我的反抗,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陈阳和李娟,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听说,他们为了凑学区房的首付,卖掉了车,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日子过得很拮据。
我妹妹林静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能不能帮他们一把。
我拒绝了。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让他们自己走吧。”
林静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开始真正享受在养老院的生活。
我报了一个智能手机学习班,学会了网购,学会了用剪辑软件做小视频。
我把我练的书法,拍下来,配上音乐,发到短视频平台上。
没想到,居然有几千个点赞。
还有人评论:“阿姨的字写得真好,看得我心里都静下来了。”
我看着那些评论,心里暖洋洋的。
我发现,我的价值,不一定非要通过子女来体现。
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圈子,我自己的乐趣,我自己的“粉丝”。
有一天,王师傅拿着手机来找我。
“林慧,你快看,你火了!”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个本地的新闻公众号,转发了我的短视频,还写了一篇小文章。
标题是:《硬核奶奶住养老院,状告亲生儿子,只为守住最后的尊严》。
文章下面,评论炸了锅。
“支持奶奶!自己的财产自己做主!”
“这种儿子儿媳,不要也罢!典型的白眼狼!”
“看得我好心酸,又好解气。我姥姥就是被我舅舅他们啃得一干二净。”
“这才是新时代老年人该有的样子!独立,清醒,有尊严!”
我看着那些评论,眼眶有点湿。
原来,有这么多人,能理解我。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我参加了养老院的合唱团,我们还去社区里表演。
我用网购买的种子,在养老院的小花园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小菜地,种上了番茄和黄瓜。
我甚至还跟王师傅学会了用电脑玩斗地主。
我感觉,我不是在养老,我是在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这段人生,没有家庭的负累,没有亲情的绑架。
只有我自己。
自由的,快乐的,有尊严的我自己。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我的小番茄浇水。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林慧奶奶吗?”
是一个很稚嫩,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
“你是……乐乐?”
“奶奶,是我。”
我的心,猛地一揪。
自从那次官司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这个唯一的孙子。
陈阳和李娟,大概是不想让他再见到我这个“冷酷无情”的奶奶。
“乐乐,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用我妈妈的手机打的。她去洗澡了。”
“哦……你找奶奶,有什么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
“奶奶,我想你了。”
孩子的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奶奶也想你。”
“奶奶,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去你家玩。妈妈说,你不要我们了,把大门锁换掉了。”
我心里一痛。
他们就是这么跟孩子说我的。
“乐乐,奶奶没有不要你们。奶奶只是……需要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这一切。
“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等乐乐长大了,奶奶就回去了。”
“那……奶奶,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爸爸妈妈?”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果然。
“乐乐,是谁让你这么问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乐乐才小声说:“是妈妈……妈妈说,只要我这么说,你就会心软。她说,爸爸的公司裁员了,他好几个月没上班了。我们家……快没钱交房租了。”
爸爸的公司裁员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难怪……难怪他们会狗急跳墙。
“奶奶,你会借钱给我们吗?”乐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办?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借。
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今天借了,明天他们就会要更多。
我的反抗,我的官司,就都白费了。
可是,电话那头,是我的亲孙子。
他的声音那么无助。
还有我的儿子,他失业了。
我真的能做到,见死不救吗?
我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林慧,你不能心软!心软是病,要你命!
另一个说:那毕竟是你儿子!是你唯一的血脉!
我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了李娟的骂声。
“陈乐乐!你死哪儿去了!谁让你乱动我手机的!”
然后,是乐乐的哭声。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菜地里。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该怎么办?
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给周律师打了个电话。
“周律师,我想咨询一下。如果我想帮我儿子,但又不想直接给他们钱,有什么办法吗?”
周律师听完我的想法,沉吟片刻。
“林阿姨,办法是有的。您可以设立一个‘指定用途’的信托基金。比如,这笔钱,只能用于乐乐的教育和医疗。由律师事务所监管,每个月按时拨付给学校或者医院。这样,钱能用到实处,也不会落到您儿子儿媳手里,被他们挥霍掉。”
信托基金。
这个词,我只在电视上听过。
“这样……行吗?”
“完全可以。而且,这也能向外界证明,您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您只是在用更理智,更有效的方式,去尽一个奶奶的责任。”
我明白了。
这不是妥协,这是策略。
我守住了我的底线,也尽了我最后一份心。
我决定,从我的积蓄里,拿出二十万,设立这个信托。
这笔钱,是我原本打算留着自己旅游,或者应付突发疾病的。
现在,我把它给了我的孙子。
但不是给我儿子儿媳。
王师傅知道后,叹了口气。
“你啊,还是心软。”
我笑了笑。
“老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只是……不想让孩子受苦。”
“但愿他们能领你的情。”
“他们领不领情,不重要了。”我看着窗外,那棵我亲手种下的小番茄,已经结出了青涩的果实。
“重要的是,我这么做,我自己,心安。”
办完信托手续的那天,我让周律师,把信托合同的复印件,寄给了陈阳。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看到那份合同,会是什么表情。
是羞愧,是愤怒,还是……一丝丝的感激?
我不想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把陈阳,李娟,还有乐乐,都真正地,从我心里“搬”了出去。
我不再为他们牵肠挂肚,不再为他们辗转反侧。
我的心,空了出来。
我用更多的时间,来填满我自己。
我开始在养老院的宣传栏上,办了一个小小的“书法角”,教那些感兴趣的老人写毛笔字。
我的“粉丝”,从线上发展到了线下。
每天下午,我的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大家一起挥毫泼墨,不亦乐乎。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充实。
有一天,护工小刘神秘兮兮地跑来告诉我。
“林阿姨,你猜我今天在门口看到谁了?”
“谁啊?”
“你儿子!他一个人来的,在门口站了很久,但没进来。就那么看着咱们这栋楼,然后就走了。”
我正在磨墨的手,顿了一下。
随即,又继续不紧不慢地磨了起来。
墨,越来越浓,越来越香。
他来或不来,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由我自己书写。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涂抹成一团烂泥。
我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拿起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人间值得。
来源:青涩橙子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