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了给我那即将入宫为妃的嫡姐铺平前路,我被家族当作一件礼物,送进了九千岁殷若寒的府邸。
为了给我那即将入宫为妃的嫡姐铺平前路,我被家族当作一件礼物,送进了九千岁殷若寒的府邸。
九千岁,一个权势熏天、心如铁石的男人。
坊间传闻,所有被送去讨好他的女子,最终都只落得一张草席裹身,被弃于乱葬岗的下场。
然而命运弄人,后来,风光无限的嫡姐在后宫的争斗中一败涂地,被削去封号,贬为庶人,最终幽禁在冷宫的四方天地里。
而我,这个当初被牺牲的庶女,却成了九千岁捧在心尖上的人。
他为我一掷千金,香车宝马、锦衣玉食,引得上京无数艳羡。
嫡姐得知后,嫉妒得发了疯。
她设计将我害死,却未曾料到,我们竟一同回到了所有悲剧发生之前——入宫的前一夜。
这一次,嫡姐一哭二闹,舍弃了贵妃之位,吵着嚷着要去做九千岁的妾。
而我,则顺理成章地换上了她的身份,被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抬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成了圣上的女人。
1
那个夜晚,宋家的正堂乱作一团。
嫡姐宋锦月自小便被当作未来宫妃来教养,她的一举一动都合乎典范,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可偏偏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她却像变了个人。
“娘,我不想进宫,女儿要嫁给九千岁……”
名贵的茶盏碎了一地,宋锦月哭得梨花带雨,嫡母气得嘴唇发白,扶着她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满上京谁人不知,司礼监掌印殷若寒,是权倾朝野的宦官,性情乖张,风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残忍的心。
因其身体有疾,尤爱以折磨女子为乐。
“女儿与九千岁并非毫无瓜葛,在他心里,我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宋锦月说着,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枚小巧的青玉璜。
“这是我们的信物,他只要见到此物,就一定会真心待我。”她眼中闪着偏执的光,
“他断不会让我做什么劳什子的妾,我们定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看到那玉璜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
什么都没有。
他动作可真快。我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再说了……”宋锦月话锋一转,目光如刀子般剜向我,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家里不是还有个宋织可以替代吗?”
嫡母那双向来刻薄的眼睛立刻投了过来。
我识趣地垂下眼帘,做出温顺恭谦的模样,声音轻得像羽毛。
“一切,全凭姐姐和母亲安排。”
重活一遭,宋锦月还是那般天真得可笑。
前世她只瞧见我后来的风光无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我是寻到了一个绝世良人。
她哪里知道,殷若寒那个人,根本就是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当初,正是因为这块所谓的“信物”,我差一点就在他手里香消玉殒。
既然她对殷若寒这般情根深种,那么这份“天大的福气”,但愿她能有命消受。
2
前往皇宫的小轿摇摇晃晃,像一叶漂浮在水上的孤舟。
我阖眼假寐,前世的种种却如潮水般涌入梦境。
记忆中,宋锦月被废黜幽禁后,我曾去冷宫探望过她。本是不想去的,但她手中,有我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那是一幅《璇玑图》,是阿娘耗尽了毕生心血,熬瞎了一双眼睛,才一针一线绣成的绝世珍品。
踏入荒芜的冷宫,宋锦月早已没了往日的半点风采,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眼神空洞。
再看我,被殷若寒娇养着,一身绫罗绸缎,鬓边的珠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耀眼。
强烈的对比,只一眼,就彻底击溃了宋锦月最后一道防线。
她将我骗入偏殿,随即点燃了早已备好的枯柴,火光瞬间吞噬了整座宫殿。
“凭什么……你一个卑贱的庶女,凭什么能拥有一切!我才是堂堂正正的嫡出!”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织金的袖口,充满了怨毒。
“你怎么配?!”
“是你,是你这个贱 人,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浓烟滚滚,火舌很快就舔上了我的裙摆。宋锦月状若疯魔地扑上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面目狰狞。
“你那个下 贱的娘,毁了我爹娘的一生一世!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你也毁了我的一生!”
“去死吧!你这个贱 人!”
我拼尽全力推开了她,转身想逃,却被一根烧断的房梁重重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火焰也缠上了宋锦月的身体。
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惨叫,嘴里却还在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嫡庶尊卑。
宫殿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就在我意识将要消散的最后一刻,视野里,恍惚出现了一角沾染着灰烬的紫色衣摆。
是幻觉吧。殷若寒有严重的洁癖,又只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他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救我。
可下一瞬,我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他的声音。
“阿织——!”
那声音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与颤抖。
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颊上,这个向来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那一刻,竟像个走失的孩子般无助。
“我错了,都是我错了……阿织,别丢下我……”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原来疯子,也是会流泪的吗?
我忽然就笑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幅滚烫的《璇玑图》塞进他怀里。
“还给你。”我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从此以后,你我之间,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愿你我,生生世世,再也不要相见。
3
轿身猛地一顿,我被晃得向前一倾,瞬间从梦魇中惊醒。
出了何事?
我心头一紧,悄悄掀开轿帘一角,仅是匆匆一瞥,指尖便瞬间冰凉。
迎面而来的,竟然是殷若寒那顶奢华至极的步辇。
长长的宫道上,避无可避,我们就这样狭路相逢。
轿夫们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躬身退到路边,等着这位煞神先行。
我也立刻低下头,收敛了所有气息,只盼着他能快点过去。
眼看那顶华丽的步辇即将与我擦肩而过,谁知,斜倚在软榻上的那个男人,却懒洋洋地开了口——
“停下。”
我的呼吸倏地一滞。轿外,传来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
“里面是何人?”
轿夫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回话:“回、回九千岁,这位是新入宫的贵妃娘娘,宋、宋尚书家的嫡女。”
“宋尚书的嫡女?”
不知为何,殷若寒的声线骤然冷了好几个度,仿佛结了冰。
“久仰大名……既如此,那咱家倒要好好瞧瞧,这位娘娘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恶意:“下来。”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沉默不语。
这是他动怒的征兆,我再清楚不过。
可是……宋锦月在出阁前一直安分守己,是何时与他结下了怨?
见我毫无动静,殷若寒慢条斯理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毒蛇吐信,令人不寒而栗。
“娘娘——这架子,可真是比天还大呢。”
轿帘外,那抹妖异的紫色身影越走越近。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拨开了珠帘,眼看就要将帘子尽数掀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声高亢的唱喏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皇上驾到——!”
殷若寒的手在空中顿住,终究是不甘地收了回去。
周遭众人,瞬间跪了一地。
我抿了抿唇,正犹豫着是否要挑开帘子见驾,却看见銮驾上的少年天子,正隐晦地朝我的方向,极轻地摇了摇头。
——别出来。
我微微一怔,领会了他的意思,听话地坐了回去。
殷若寒瞥了眼天色,率先发难道:“此时此刻,陛下理应在上书房听太傅讲学才是。”
皇帝被他训得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老实实地认错。
“掌印,朕……朕就偷懒这一回……”
他说话支支吾吾,目光却悄悄越过珠帘,落在了我的轿子上。
“朕……听闻贵妃今日入宫,特意……特意来接她。”
4
传闻里,当今天子不过是个傀儡。
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生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如沐春风,
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反倒更像哪个世家精心教养出的浊世佳公子。
“爱妃。”
寝殿内,烛火“哔剥”地跳动了一下,萧朔单手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坐在床榻边的我。
见我一脸茫然无措,他轻笑出声。
“宫里的教习嬷嬷,难道没有教过你,侍寝时该守哪些规矩么?”
没有。我心中默默回答。
那个从小就被当成未来贵妃培养的人,此刻,正费尽心思地准备爬上九千岁的床。
我正想着该如何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萧朔却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朕的爱妃,瞧着与掌印大人的交情,似乎不一般啊。”
这句试探,恐怕才是他今夜驾临此处的真正目的。
“陛下明鉴,您误会了。”我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臣妾与掌印大人素不相识,今日在宫道上,不过是初次相见。”
萧朔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我别无他法,只能继续挤着眼泪,扮作委屈可怜。
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一声。
“瞧你,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别怕,朕又不会吃了你。”
话音落下,他拂袖一挥,灭了桌案上的烛火。
黑暗中,他挑眉望向依旧呆坐着的我。
“好了,别傻坐着了,往里躺一些,不然朕睡哪儿?”
我没有错过,烛火熄灭前的那一瞬,萧朔眼中一闪而过的、洞察一切的玩味。
5
翌日清晨,按照宫中规矩,新晋的妃嫔需向皇后请安。
当朝皇后出身名门谢氏,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谢鹰的嫡亲孙女。
谢家门庭显赫,百年来权势不倒,朝中半数官员皆可算是谢氏的门生故旧。
皇帝换了一代又一代,可这凤印,却始终稳稳地握在谢家女子的手中。
到了萧朔这一朝,他为与谢家分庭抗礼,这才一手扶持起了宦官势力,造就了如今权势滔天的殷若寒。
上辈子,宋锦月便是惨败在谢皇后手上。这位六宫之主,绝非什么善男信女。
我刚踏进坤宁宫的门槛,便有一位掌事姑姑从内殿迎了出来。
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绿琴。
“这位便是陛下昨日新封的贵妃娘娘吧?”
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话语却带着刺:
“只是来得不巧了,皇后娘娘今晨寒疾复发,太医正在里头诊脉呢。贵妃娘娘怕是得在此等候片刻了。”
“不过,请安的时辰已到,祖宗的规矩不能废。便委屈贵妃娘娘,在殿外跪候吧。”
这,便是皇后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
坤宁宫外的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络绎不绝。
用不了多久,整个后宫都会知道,新来的贵妃入宫第一天,就被皇后搓了锐气,罚跪于宫门外。
我无从选择,只能依言,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缓缓跪下。
一刻钟刚过,天边便响起了沉闷的雷声,紧接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便落了下来。
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还以为这位新贵妃有多受宠呢,到头来,还不是被咱们皇后娘娘治得服服帖帖?”
“可不是么,听说昨天陛下还亲自去接她入宫,更是在她宫里宿了一整夜!也难怪皇后娘娘会动怒!”
“活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引陛下。”
我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心中一片了然。
萧朔这是把我推出来,当成了引诱谢皇后出手的靶子。
那些宫女们议论了半天,话题忽然一转。
“哎,你们听说了吗?九千岁昨日下了万金为聘,求娶了宋尚书家的那位庶女!”
“何止啊!今儿个一早,就把人请进宫里喝茶了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们的话,下一刻,一顶精致的小轿便由远及近,出现在了宫道尽头。
小轿在经过我身边时,毫无意外地停了下来。
轿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露出了宋锦月那张含笑的脸。
“我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是谁跪在这儿,淋得这般狼狈。”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姐姐你呀。”
她尚未出阁,按规矩以白纱遮面,可那露出的眉眼,却精心描摹过,竟是刻意模仿着我从前的妆容。
恍惚间,我竟有种在照镜子的错觉。
不知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就连声音,都与我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宋锦月看着在大雨中瑟瑟发抖的我,笑得越发开怀。
“姐姐可真是好本事,这入宫头一天,就把皇后娘娘给得罪了。”
紧接着,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宋织,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惨了?念在咱们姐妹一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掩唇轻笑,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而我,马上就要成为九千岁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羡慕吗?可惜啊,羡慕也没用。谁让你天生就是个没福气的庶女呢?”
宋锦月心满意足地放下轿帘,扬长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又一顶更为华贵的轿辇停在了我身侧。
是殷若寒。
眼角的余光里,我能感觉到他那道探究的、饶有兴致的视线,正落在我身上。
“宋锦月。”
他幽幽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在这深宫里,得罪了咱家,你可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么?”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一滴水珠,最终坠入泥泞。
殷若寒的笑意更深了,语调却森冷如刀。
“咱家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迟钝地抬起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殷若寒也重生了。
而且,他把我错认成了宋锦月。
我有些茫然地想,他恨宋锦月恨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是想为前世的我报仇?
6
那一天,我在坤宁宫外,足足跪了半个时辰的雨。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我身子一软,便顺势栽倒在地。
我这一晕,皇后的“寒疾”也恰好痊愈了。
绿琴姑姑依旧笑容可掬,撑着一把油纸伞,将我从雨水中“救”了起来。
“太医说了,皇后娘娘凤体需得静养,今日就不见客了。”
“贵妃娘娘的心意,皇后娘娘已经知晓,您还是请回吧。”
回宫的路上,途径御花园时,只见八角亭中,有两人正对坐品茗。
正是殷若寒与宋锦月。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低下头,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雨丝飘摇,我的衣裙鞋袜早已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侍女搀扶着我,在湿滑的宫道上艰难前行。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走了多久。
视野的余光里,依稀出现了一角明黄色的、绣着盘龙纹的衣摆。
一次生,两次熟。
我精准地算好了角度和方向,闭上眼,再次朝着那抹明黄“虚弱”地摔了过去。
那人显然没料到,只得出手接住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啧……弄了朕一身的水,真是……被人欺负成这副模样。”
……
寝殿内,烛火摇曳如豆。萧朔正坐在案前,用银剪修着烛芯。
“醒了?”
他头也不抬,语气不咸不淡。
“既然醒了,就自己起来上药。”
他的态度冷淡而疏离,与昨夜那个带点戏谑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前世,宋锦月入宫后,可谓是盛宠不衰,帝妃情深的戏码演得人尽皆知。
可当宋锦月被谢皇后设计废黜后,萧朔却抽身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转头就下旨,迎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入宫,没过几日,宫里便又多了一位风光无限的“贵妃”。
原来如此——
无论是上辈子的嫡姐,还是这辈子的我,都不过是萧朔用来与谢皇后抗衡的一枚棋子。
一旦棋子失去了作用,便会沦为弃子。
这宫里的弯弯绕绕,算计与阴谋,看来比我和嫡姐的命都要长久。
我打量着灯下的年轻天子,冷不防地开了口。
“陛下所封的贵妃之位,不过是金印金宝,有名无实罢了。”
萧朔修剪烛芯的动作一顿,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讶异。
“哦?看来还不算太笨。”
我决定趁热打铁,与他谈条件。
“若要臣妾对付皇后,臣妾需要协理六宫之权。”
萧朔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爱妃莫不是忘了,朕这个天子,同样也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所以……”
他缓缓俯下身,半束的玉冠使得几缕青丝垂落,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
“爱妃想要的东西,恐怕得靠你自己,去争,去抢。”
窗外冷雨敲窗,室内烛火明灭,映得萧朔眼中的笑意半真半假。
“贵妃,朕随时可以再封。这后宫美人如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而朕真正需要的,只是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好用的刀。”
我沉默了片刻,继续我的谈判。
“可以。但臣妾,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把银剪,利落地剪去烧焦的灯芯,火光骤然一亮。
“待到谢家倒台那日,臣妾要这皇后之位。”
这一次,萧朔是真的愣住了,眼中满是探究。
“为何?”
我垂眸看着跳动的烛火,没有看他。
“这世间的女子,命如浮萍,总是身不由己,任人践踏。”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便只能拼了命地,朝着最高处,争上一争。”
萧朔怔了半晌,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好,朕答应你。”
“朕……拭目以待。”
7
那日淋了雨,又受了风寒,我竟真的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日。
梦里,反反复复总是出现殷若寒的影子。
时而是前世,我初被嫡母打包送上他的床榻之时。
宋家的下人怕我中途寻死或逃跑,将我捆得结结实实。
彼时,整个上京城,谁没有听过九千岁殷若寒的赫赫凶名?
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恐惧攫住了心脏,浑身抖个不停,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不想死,更不想变成乱葬岗里被野狗分食的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一束光照了进来,紧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边。
来人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看见床上的我,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下一刻,他动手解开了我身上的绳索,又扯下了蒙住我双眼的白绫。
他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我含着泪,朦胧地抬起头,却在看清他容貌的瞬间,彻底怔住了。
那张秾丽到近乎妖异的脸,竟该死的熟悉。
那人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我脸上时,也是一顿。
我颤抖着,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恕……哥哥?”
我很难形容出殷若寒那一瞬间的表情,震惊、痛苦、憎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归于死寂。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我不知死活地抓住了袖摆。
“阿恕哥哥!”
我急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被那个九千岁杀死——”
他的身形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我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慌忙地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玉璜,高高举到他面前。
那曾是他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殷恕哥哥,我是阿织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天真地想,也许他真的只是没认出来。
毕竟,八岁那年,阿娘病逝,我奉母遗命,带着她呕心沥血绣成的《璇玑图》,去上京投奔那个始乱终弃的父亲。
自那江南一别,我与他已有十余年未见了。
他依旧沉默。
许久,我才听见他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你认错人了。”
他猛地回过身,粗暴地攥住我的手腕,将那枚玉璜夺了过去。
“我名,殷若寒。”
我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
怎么……怎么可能。
我记忆里的殷恕哥哥,是如同清风明月一般温润的少年书生。
他怎么会变成声名狼藉、人人畏惧的九千岁殷若寒?
“殷恕!”
我的呼喊仿佛触及了他的逆鳞,他骤然回身。
他一把扯住我脖颈上系着玉璜的红绳,神情变得极为狰狞可怖。
“你再敢叫这个名字,我便亲手掐死你。”
我张了张嘴,徒劳地想在他冰冷无情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是,没有。
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与我记忆中的殷恕哥哥相似。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相信自己真的认错了人的时候,我却发现——
那只死死勒着我脖颈的手,正在极轻、极轻地颤抖着。
梦中的画面陡然一转。
那已是我被送给殷若寒的第三个年头。
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殷恕,不肯与我相认。
不肯告诉我,在那些我不知道的岁月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也……不肯给我一个名分。
满上京城的人都知道,九千岁不过是一时兴起,养了个暖床的玩意儿。
那是一个春日,园中的桃花开得正好,我兴冲冲地折了一枝最艳的,想拿去给他看。
却在书房外,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对下属吩咐道:
“一个碍手碍脚的女人罢了,寻个由头,随意打发了便是。”
“司礼监,向来不养闲人。”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那枝桃花,花瓣娇嫩,开得正盛。
殷若寒,就要像丢弃一个玩腻了的物件,一个甩不掉的累赘那样,不要我了。
可是,我们明明那么早就定下了终身,在尚是垂髫小儿的年纪,便信誓旦旦地许下了白首之约。
殷恕明明说过,会一辈子都对我好的。
原来……原来殷恕的承诺,到了殷若寒这里,是从来都不作数的。
8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萧朔正掌灯看我,指尖划过我眼下泪痕。
“哭得这样厉害,做噩梦了?”
我只是拂开他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那确实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猫在这里躲了这些天的懒,该去干活了。”
萧朔捻了捻指腹,懒懒起身,回眸看我。
“今夜宫中的大宴,爱妃可要好好表现。”
“朕的掌印不知道被你那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魂不守舍的。”
他唔了声,“就看爱妃,能不能将他的魂勾回来了。”
我与萧朔,像极了一对昏君妖妃,姗姗来迟。
皇后目光不悦。
我佯装不知,朝她笑笑,十足挑衅。
丝竹管弦之音靡靡,殷若寒在另一侧自斟自饮。
唇若点朱,资质风流。
恍若唐宫夜话里走出来的妖鬼。
可他的目光,却那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落在一个人身上。
不敢逾越,不敢亵渎。
我转头,看见了席间,依偎在嫡母身边的宋锦月。
宋锦月最近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殷若寒求娶的消息一出,“宋织”便成了整个上京城最风光的女郎。
九千岁何曾这样对一个人上过心。
从前看不上宋府门楣的贵女们纷纷巴结,哄得她飘飘欲仙。
她从前最恨我娘毁了她娘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却又因不愿顶着庶女的名头出嫁,让爹把我娘从一个露水情缘,连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抬成了平妻。
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锦月察觉到我的目光,挑衅回望,眸子里是止不住的得意。
我想,殷若寒这辈子还真是个傻的,竟然规规矩矩,谨遵男女大防,不逾越雷池一步。
连姑娘家的脸都没看到,就要风风光光娶回家。
到时候盖头一掀,恐怕就要酿成上京城里的第一惨案了。
我轻轻叹息了声。
皇后不悦的目光看过来,开始发难。
“贵妃,大喜的日子,唉声叹气,成何体统?!”
我犹豫着看了萧朔一眼,似是征询。
萧朔茫然回望我。
他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高深莫测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我的眼泪就簌簌落下来了。
“大喜之日,本不该做此悲音。”
“只是,只是臣妾想求皇后姐姐一事!”
皇后冷眼看我,“但说无妨。”
我哭得梨花带雨:“妹妹今日晨起时忽而害喜,原是……原是已有两月身孕。”
余光里,萧朔的手一抖,酒液险些洒出来。
他说得对。
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争。
“妹妹初来乍到,仰仗皇后姐姐关怀。姐姐宅心仁厚,待我又好。听闻姐姐家中父兄常有伤损,故而精通医理。妹妹能否请姐姐,为我看护这一胎?”
箫管凝滞,鸦雀无声。
皇后无子,并不是秘密。
可这么多年,宫中妃嫔的孩子,不是小产就是夭折,也竟一个都没保下来。
……大概都是萧朔弄死的。
我漫不经心地想。
毕竟,傀儡皇帝,还是越小越好控制。
皇后无子,对萧朔来说,再好不过了。
但她是嫡母,可以抱走别人的孩子,养在膝下。
若是皇后有垂帘听政之心,萧朔难逃一劫。
皇后回过神。
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欣喜若狂。
“本宫为六宫之主,照顾妹妹,本就是分内之事。”
我满脸天真,“那便有劳姐姐。”
添酒回灯,重开宴。
察觉到那一道目光,我平静地转头,与殷若寒对视。
九枝灯上烛火煌煌,霎时间,将我的眉眼照的雪亮。
我举杯遥敬,微微笑起来——
“掌印大人,好久不见。”
9
很难形容殷若寒那一瞬间的神情。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目光闪烁了下,忽而落在席间的宋锦月身上。
真真假假,一见便知。
殷若寒险些捏碎手中酒盏。
“掌印,为何不语?”
我晃了晃酒盏,笑着火上浇油。
“莫不是瞧不起本宫?”
殷若寒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时脚下有些踉跄。
“掌印醉了。”我若无其事地调笑。
他目光深寒,分明是不甘。
却还是佯装无事地举起酒盏,与我遥遥相祝。
“敬……贵妃娘娘。”
我笑起来,仰头欲饮,却被紧张兮兮的皇后截住。
“妹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可饮酒!”
殷若寒的脸更冷。
“那本宫便以茶代酒。”
我看着他寒星似的眼睛。
笑意盈盈,一字一顿。
“敬掌印。”
……
看见我和殷若寒的互动,宋锦月有些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酒盏,娉娉袅袅地行至殷若寒面前。
“掌印大人。”
宋锦月无不羞怯地开口,“阿织敬您。”
殷若寒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抬手。
没有人看清他袖中那把匕首是怎样出鞘的。
只看见一道清光闪过,宋锦月掩面的白纱打着转,飘落在地。
宋锦月惶恐地睁大了眼,“掌、掌——”
她没能说出剩下来的话。
因为下一刻,殷若寒用匕首的尖刃,挑起了她的下巴。
那柄匕首我认得,寒铁制成,锋锐无比。
如今正抵在宋锦月的尖俏的下巴上,隐隐见血。
“鱼目混珠。”
殷若寒目光冰冷:“你并非我的妻子。”
席中众人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
宋锦月羞愤欲死,慌乱道:“怎、怎会……三茶六礼,三媒六聘,整个上京城都知道,我是你将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哽咽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只可惜,她遇见的是殷若寒。
薄情狠辣,翻脸无情。
殷若寒眉尖微挑,竟是微微笑了。
“我十里红妆迎进门的妻子,是宋织。”
“可……”
下一刻,他手上猛然用力,刃尖转换方向。
宋锦月系在脖颈上的玉璜被挑落,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垂眼笑问:“你是么?”
殷若寒怫然拂袖,“此人欺世盗名,并非宋织。”
“来人,将她押下去——”
一字一顿,却令人不寒而栗。
“严刑伺候。”
10
好好一场欢宴,鸡飞狗跳。
我借着更衣的名头,在宫中转了转。
笙歌散尽,灯影阑珊。
身后,殷若寒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索性不和他兜圈子,回眸笑道:“掌印怎么也出来了?”
殷若寒死死盯着我。
“那日,跪在坤宁宫前的是你?”
我点了一下头。
他蓦然红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阿织……”
“我——”
他张了张嘴,嗓音哑了,“我不知道是你。”
“为什么,会是你?”
我瞧着他,语气近乎调笑。
“因为,我要当皇后。”
殷若寒的手骤然颤抖。
“你不要我了么,阿织?”
我唇边含笑,一点一点扯回被他攥紧的衣袖。
“我名宋锦月,乃当朝贵妃。”
“掌印,请自重。”
殷若寒没说话。他像是真的伤了心。
只是再抬眼时,凄惶无措之色荡然无存。
他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们阿织,就这样想当皇后么?”
他贴在我颊边,语调如同蛊惑。
“光靠阿织自己,恐怕不行。”
我盈盈回望,明知故问。
“请掌印指教。”
殷若寒也笑了,像条艳丽的毒蛇。
“想当皇后,娘娘,该来求我才是。”
下一刻,他半跪在我身前,虔诚地抵着我织着鸾鸟的袖摆。
“你要对付谢皇后,而我替天子牵制谢家朝中的势力,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
“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好的同谋。”
“选我吧,娘娘。”
11
我从萧朔那里要了一味假孕的药。
任是太医院首席,也探查不出我脉象有异。
毕竟是先帝的嫔妃为了争宠,调制出来的禁药。
只是这药颇为伤身,往后再不会有子嗣,故而渐渐失传。
殷若寒全然不知。
他真的以为我有孕,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珍贵的补品流水一样送进我宫中。
可惜了。我安静想着。
不存在的孩子,本就是保不住的东西。
这些日子,殷若寒忙得很,来见我时总是深夜。
他不说话,有时闭眼小憩,有时就安静地坐在我身侧,盯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发呆。
烛火映在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溶溶落着一点暖光。
我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前世。
今夜殷若寒来得迟些。
夜露坠湿了他的衣角,眉目笼着层水汽。
他没进殿,只站在窗下,轻声问了一句。
“娘娘,今日安好?”
我还是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他最近总在杀人。
我静默一瞬,“掌印安好,本宫自然安好。”
殷若寒张了张嘴,“我……杀孽深重。怎配与娘娘相提并论。”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往后,我就不进殿了,怕冲撞了娘娘腹中胎儿。”
我看着他。
“殷若寒,你不嫉妒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他却瞬间明白了我在说什么。
他怔住了。
半晌,或者是更久,我听见他的回复。
“惟愿娘娘此生,圆满如月。”
我静静看着他,“如何圆满?”
“良人在侧,子孙……满堂。”
窗下芭蕉叶飒飒作响,月光萧疏。
殷若寒安静地立在一地昏暗的影里。
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什么,或许是他的残缺。
我想,若那便是残缺——
那我服下禁药,再无子嗣,亦是所谓残缺之人。
我笑起来。
“可是月有阴晴圆缺,并不常常圆满。这世间的残缺总是寻常。”
“抬头,掌印。”
明月如钩。
我亦弯起眉眼,望进他怔然的眼睫。
“掌印,不应有恨。”
12
冬去春来。
算着日子,肚子里这个东西应该有五个月大了。
这日是春猎。
临行前,我服了药,同往常那样在皇后面前撒娇卖痴。
“皇后姐姐,你这个香囊真好看!”
皇后看了一眼,取下来递给我,“妹妹喜欢,本宫赠与你便是。”
我总是眼馋她的东西,皇后早就习以为常。
玉佩璎珞坠子香包,我在她那儿顺了不少。
她见我实在愚蠢,乐得陪我演姐妹情深。
反正她只需耐心等上几月,然后,去母留子。
所以猎场里,众目睽睽之下,那头麋鹿发了狂似的冲向我时,她还没意识到是我动了手脚,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我狼狈摔落在地,下身血流不止,洇透了藕荷色的宫裙。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惨烈。
“陛下……好疼。”
大量的失血让我眼前模糊。
我无力地靠在萧朔怀里,却看清了人群之外的殷若寒。
按在剑柄上的手,骨节发白。
他怔然望着我裙上不断晕染开的血迹。
竟是落泪了。
再醒来是在猎场的营帐里,鼻尖缭绕着清苦药香。
太医正低声回禀:“囊中香料里,有一味能够致使野鹿发狂……”
事已至此,皇后终于回过神。
眼见她要辩解,我开始哭。
“皇后姐姐若不喜欢妹妹,怎么责罚妹妹都可以,为何、为何要害妹妹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皇后恨得咬牙,“你?!你敢诬蔑本宫?!”
“本宫一时不慎,竟教鹰啄了眼!”
“皇后!”萧朔冷声打断,指着案上的香囊。
“随侍的宫女、太监都看见了,这东西,原是你给贵妃的。”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人证物证俱在,皇后自然是百口莫辩的。
萧朔动不了皇后,只能小惩大戒,禁了她一个月的足。
却也顺理成章地晋了我的位分,协理六宫。
这夜,萧朔来时,内务府的人正送来皇贵妃的金印金宝。
见此,他笑着调侃,“这下爱妃满意了?”
我低低唔了声,“姑且满意。”
待他走后,殷若寒才从檐上翻下来,风露满身。
早在我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何苦至此。”
殷若寒望着我苍白的脸色,眸中满是痛惜。
可他没有劝阻我的立场,张了张嘴,似是想问我一句疼不疼。
我摇头,目光落在案前金宝上。
“不苦,不疼。本宫就喜欢金灿灿的东西。”
13
皇后被罚一事,在前朝后宫引起不小震动。
虽然只禁足了一个月,却无异于在打谢家的脸。
前朝后宫,人心惶惶。
我却学着协理六宫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是阿娘的忌日。
按江南旧俗,不烧纸钱,但要放一盏水灯。
天下江河湖海相通,魂魄随灯漂泊,终有一日能回到江南故里。
我出不去,便想着在宫中找一条连通外河的水道。
“在找什么?”
那身紫衣,浓得将要融入夜色。
待看清我捧着的水灯,他的眸中闪过讶异之色。
殷若寒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说。
下一刻,我的腰间一紧。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殷若寒便带我掠过了那道将我困住的宫墙。
他说:“阿织。我带你出去。”
护城河边,我拨了拨水,小心翼翼地放下灯。
小灯飘飘摇摇,逐流而去,魂归故里。
我已经不记得阿娘的眉眼了。
却总梦见她坐在织机前,日复一日,织着那张我看不懂的图。
阿娘说,这叫璇玑图,能教男人回心转意。
“待阿娘织成璇玑图,你爹爹就回来了。”
她总是这样说。
可是后来,璇玑图织成了,爹爹却没有回来。
我坐上去上京的船,没了阿娘。
我很轻地阖了一瞬眼。
阿娘。我在心里小小声道。
后来我找到了爹爹,但他不记得我们母女俩。
他是个不值得的人。
璇玑图,不要再绣了。
殷若寒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注视着水灯远去。
他几次垂眸,想要开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等我一下。”他最后道。
殷若寒刚走,身后,骤然转出一道人影。
“啧,小爷还以为天黑花了眼。”
肩头猛然被男人擒住。
来人语气狎昵,“皇贵妃的位置,娘娘坐的可还舒坦?”
我认识他。
这人是谢皇后的弟弟谢曜,我在宫中的大宴上见过。
我挣开他的手,厉声呵斥,“你放肆!”
“放肆?”他挑眉而笑,“是我放肆,还是娘娘私自出宫放肆?”
说着,谢曜凑近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欲色。
“你欺负了我阿姐,竟然想全身而退?”
“我今夜就替我阿姐好好教训你!”
谢曜强硬地锢住我的手腕,粗短的手指就要去挑我的腰带。
“别挣扎了,你还仰仗着谁给你撑腰?”
他嗤笑,“我那废物姐夫么?”
我轻声道,“他来了。”
“做梦。你说那个窝囊——啊!”
骨骼断裂之声响起。
暗镖凌空而来,钉透了谢曜的手腕。
他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瘫软下去。
“我乃当朝国舅,你敢动我!?”
“你是谁?我必将你吊在马后拖死!”
云靴踏上谢曜胸前的瑞兽织纹,狠狠一碾。
殷若寒手上还捧着一盏祈福的莲花灯。
目光冰冷阴鸷,如看死人。
“司礼监,殷若寒。”
“咱家恭候国舅爷大驾。”
他转眼看我,“哪只手碰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
下一刻,雪亮的剑光闪过夜色。
谢曜的右臂,竟被齐齐斩断。
“啊——!”
“你……你们!”
昏死之前,谢曜咬紧了牙关,“等着,谢家不会放过你们!”
铮然一声。殷若寒自顾自收剑归鞘,漠然抬眼。
“尽管来。”
“咱家为皇贵妃,撑一辈子腰。”
14
翌日,朝堂沸反盈天。
谢曜的父亲联合百官上书,痛斥妖孽当道,国将不国。
面对众人发难,殷若寒却仿佛没事人。
“此乃陛下御赐尚方宝剑,先斩后奏,有何不妥?”
他笑容艳艳,“况且——”
“咱家还为谢小公子留了一臂,尚且全了你们脸面。”
谢曜的父亲愤愤不平,张口就骂,“阉人猖狂!”
殷若寒也不恼,“怎么,这就算猖狂了?”
“还有更猖狂的。”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拔剑的。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点泛着寒光的剑尖,挑落了谢父的乌纱帽。
谢父惊恐地瘫坐在地。
“反了……真是反了!王法何在啊!”
殷若寒歪了歪头。
“令公子觊觎皇贵妃,按律当斩。”
“你既满口王法,却又为何对此绝口不提?”
满朝哗然。
谢家人终于坐不住了。
这天夜里,隐密的火光亮起,宫中偏门被人悄悄打开。
车马秘密进宫,谢家人故技重施,带着萧氏旁支的稚子逼宫。
可他们不知道,殷若寒和萧朔,等这一天很久了。
宦官在黑夜里奔走,捉摸不定的影子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皇帝的耳目如同暗夜里的蛛网,不知不觉,已然织上谢家的房梁。
蛰伏在地底下的幽灵,等待着那一声如雷的马蹄将他们惊醒。
虽是深夜,皇城中却已集结了整个上京城的兵马。
殷若寒的手按在剑柄上,护卫着高高端坐马上的皇帝。
铮然一声。他拔剑。
“反贼谢氏,私结朋党,祸乱朝纲,欺君罔上,意图谋逆——”
“罪无可赦,按律当诛!”
所有的布局,只待这一刻。
皇城落锁,瓮中捉鳖。
拨乱反正,在数年之久,也在顷刻之间。
15
兵戈之声响了一夜。
殷若寒说,天色熹微之时,才可以打开宫门。
当时我喊住了他。
我问,“殷若寒,那你呢?”
他怔了怔,低声宽慰。
“待天亮,你打开这扇门,我就回来了。”
于是我抱着殷若寒留给我的剑,守在门边。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夜,会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
宫中变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趁乱脱逃的疯女人。
宋锦月在宫里待过的日子比我多,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自然也知道,那条通往我宫中的密道。
冰凉的刀刃无声无息地贴上我的脖颈。
“宋织,好久不见。”
宋锦月笑容疯癫,“我来索你的命。”
她刚从大牢里逃出来,身上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我垂眼,那截撩开的袖子下,皮肉竟被一片片剜掉,露出白骨。
于是我笑道:“我嫡姐是上京第一美人,你是什么白骨精怪,也敢冒充她?”
“对了。”我皱眉思索,“你这白骨精,是嫡出还是庶出?”
宋锦月的动作僵住了。
趁她怔愣,我反手掷剑,将她的衣摆牢牢钉在地上。
宋锦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忽然就疯了。
她猛然朝我扑过来,一口咬上我的脖颈。
“宋织!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她哭哭笑笑,痴痴看着我身上皇贵妃的华丽服制。
“对、对,我是想要活成这个样子的。”
“陛下,陛下也是有真心的。下辈子,我也要当皇贵妃——”
宋锦月喃喃自语,“杀了你,就可以回到刚开始的时候了。”
她的袖中猛然滑出另一柄匕首。
我眼皮微掀。
无比轻柔地牵引着她的手,替她了却残生。
“你当然可以回到过去,姐姐。”
我笑意温柔,“只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你了。”
天边微霞。
我如约打开宫门。
正有一人拄着剑,摇摇晃晃走来。
紫衣妖异,眉眼却温柔。
“阿织。”殷若寒哑声道:“我回来见你了。”
他没有失约。
可是下一刻,殷若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拄着剑,踉跄着跪倒在我身前。
大量的血从他的耳目口鼻之中溢出来。
我颤抖着去扶他,才发现,那袭紫衣已全然被染透了。
殷若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将面前的我推开。
他颤抖着,整个人跪伏在了地上。
“恭贺娘娘,荣华高升——”
深紫的衣衫曳落在地,譬如残花凋零。
远处,依稀响起马蹄声。
我猛然抬头。
萧朔显然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银甲未卸,眉眼沾血,正骑在马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君王之诺,一诺千金。”
他俯身,朝我伸手,竟要拉我上马,共乘一骑。
“朕的……皇后。”
16
外戚铲除,尘埃落地。
殷若寒却一病不起。
太医捻着白须,纷纷摇头。
只说掌印这些年积劳成疾,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内里却耗空了。如今伤损过重,任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
只能看殷若寒自己,还有没有生志。
萧朔沉默地坐在病榻前。
眼中似有怅然之色。
半晌,他唤了声,“老师。”
叹息似的。
我看向萧朔,他笑着摇头。
“朕曾和掌印说过,他会不 得 好 死。”
“他却说——”
“『我求之不得。』”
萧朔只象征性地来看过殷若寒一次,便忙碌着重整朝堂。
这些日子,我就一个人坐在殷若寒的榻边发呆。
这人容颜极盛,平日里有种凌厉肃杀的美。
病中倒是清减几分,不再那么迫人。
我虚虚描画着他的眉眼,怅然想着。
你我两世相识,我却只识得你这副皮囊。
你我青梅竹马,你的过往,我却全然不知。
“殷若寒,你不醒么?”
我低低唤了声。无人回应。
可是殷若寒。
我鼻头无端发酸。
不要死。
不是说好了,要为我撑一辈子腰。
案上还放着那套被血洇透的紫衣。
衣料垂坠下来,却隐约露出一个什么东西的轮廓。
我颤着手去摸,心口处,歪歪斜斜地缝着一个暗袋。
我拿出藏着的青玉璜,却意外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稚子歪歪扭扭的笔迹映入眼帘。
那是我的字迹。
——宋织和殷恕,天下第一最最好!
我恍惚想起来,这是当年,我逼着殷若寒教我写的。
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开小山似的书卷,握住了我的手腕。
“想写什么字?”
我大声告诉他,“宋织和殷恕,天下第一最最好!”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本以为是稚童玩闹一样的东西,却被这人珍而重之地藏在心口,许多年。
我忽然想起,这一世,我喊过他许多次殷若寒。
却没有一次,唤过他真正的名字。
“……殷恕……哥哥。”
我张了张嘴,声音都在发颤。
“阿织回来了。”我说:“你不来陪阿织玩么?”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亦或者是更久。
那双昳丽的眼睁开了。
茫茫然,看不清周遭,却朝我笑了一笑。
我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为什么哭。”他蹙起眉,“是不是……皇后又欺负你了?”
我用手背抹了把泪,勉强笑起来。
“没有,这宫里没人敢欺负我。”
“那就好。”殷若寒松了口气,嗓音凝滞。
“我梦见你被皇后欺负,又跪在雨里……我想着得快些醒来,给你撑腰。”
可是那场雨好大,迷了方向,怎么也醒不来。
殷若寒说,可我梦见了你,很小的你,扯着我的袖子,在雨里一直跑。
“……对不起。”
“上辈子,这辈子。我待你不好。”
我问:“为什么上辈子待我不好?”
他哑然。
“因为,殷若寒要彻彻底底毁掉殷恕,才能活下去。”
“——我猜的对不对?”
上一世。这一世。两世如此。
我定定看着他,“可是殷若寒,我要你说给我听。”
17
殷恕家破人亡,是在我离开江南的第二个春天。
他的父亲是个正直的小官,为人清廉,却因不愿同流合污,卷入一场大案。
夷三族,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妓,稚子入宫为奴。
按殷恕的年纪,本该斩首处死,却因长相昳丽,被当时的太监总管纪公公看中。
收做徒弟,破例净身入了宫。
很难说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从净身房出来那日,殷恕心丧若死。
圣贤书教过他怎样做君子,却没教过他怎样当太监。
圣贤书告诉他人可以为了很多东西去死,名节、清白、志向……却独独没有告诉过他,在失去了这些东西之后,一个人,要怎么活。
殷恕彻底错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纪公公告诉他,殷家是替一个谢氏的门生顶了罪。
“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当然可以去死——毕竟这世上,也没人盼着你活了。”
老太监冷眼睨着他:“咱家不仅不会拦你,每年忌日还为你上三柱香,转告你,你的仇家在阳世活得有多逍遥快活。”
殷恕撑着疼痛的身体,踉跄着跪倒在老太监脚下。
他磕了三个头,哑声道:“求师傅疼我。”
从那天起,他不再叫殷恕。
阿爹教导他,恕,是君子之德。
他曾笑眯眯地问他,阿恕可愿做君子?
——不愿意。
殷若寒想,我不做君子,我要做恶鬼。
我不宽恕。不原谅。
从今往后,我只信奉血债血偿。
纵然不 得 好 死。
在宫里,殷若寒见到了一个小孩。
这小孩是个傀儡皇帝,看谢家人的眼神,和他是一样的。
他们一拍即合。
殷若寒为他出谋划策,他扶持殷若寒上位。
殷若寒是他的老师、谋士、利刃、走狗。
九千岁权势滔天,九千岁臭名昭著。
众人明面上奉承殷若寒,暗地里戳着他的脊梁骨,唾弃他是阉人。
值得吗?
冷不丁的,有个声音总在问他。
值得的。
于公,外戚把持朝政,朋扇朝堂,当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于私,殷家血债累累,不共戴天,他身为后人,不平则鸣。
殷若寒几度不敢对镜自照,只因如今镜中人的面目,是他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玩弄权术,不择手段。
可他最后,终究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身世埋进黄土,丢失了旧日的名姓,他只是这世间被恨滋生的孤魂野鬼。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恶贯满盈的九千岁,曾经,是个温文尔雅的江南书生。
而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只是,怎么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活下来。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18
冰与雪,周旋久。
自始至终,殷若寒的语气平淡极了,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却这样惨烈决绝的,将他自己撕开给我看。
他的冷漠与自卑,偏执与多疑。
我怔怔地望着他。
殷若寒。究竟要什么样的结局,才配的上这一生颠沛流离。
眼前一暗。却被他的掌心覆住了眼睛。
“不要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卑贱残缺之身,不敢求……娘娘垂怜。”
我意识到什么,攥住了他的手腕。
“殷若寒。”我一字一顿,“不管你是谁,无论你是谁。”
我说:“你当然可以活下去。”
他怔了怔,语气快要哭了。
“活得狼狈不堪也可以吗?”
“可以。”
“为了活着,变成……”他顿了顿,却还是咬牙续道:“这个样子,也可以吗?”
我说:“可以。”
活成什么模样都可以。
因为你活下去了,殷若寒。
活下去很难,但你做到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却察觉到那只捂住我眼睛的手,在颤抖。
我仰头看他,“所以你会活下来的对吗,殷若寒?”
那只覆在我眉眼上的手挪开了。
这回,殷若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拨开他的手,轻柔又不容抗拒。
“喜欢我么?”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殷若寒的唇颤了下,“我……岂敢。”
我追问:“为什么不敢?”
他垂下眼睫不答。
“那么,掌印想听我说些什么吗?”
不等殷若寒回应,我认真地告诉他——
“本宫与掌印,宋织与殷若寒,天下第一最最好。”
天下第一,最最好。
19
殷若寒病稍好一些,就被萧朔拉去处理朝中的烂摊子。
他忙得无暇见我。
这夜,倒是萧朔大驾光临。
见我连起身迎他都不愿意,故作伤心地“啧”了声。
“皇后,你可是朕的皇后,怎能如此无情!”
我眉也不抬,“陛下何事?”
萧朔被呛了下,郁闷地拍了拍手。
宫女们捧着凤冠凤袍,鱼贯而入。
“朕已拟好了封后诏书,明日便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他挑眉,“皇后,接旨罢。”
我抬眼看他,忽而开口。
“臣妾斗胆一问,为何最近总不见掌印?”
萧朔笑容闲散,“掌印么,自有他的去处。”
我心中一颤,又道:“掌印大病初愈——”
“好啦好啦,皇后。”
萧朔笑吟吟地打断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吉服是内务府按着你的尺寸裁的,试试合不合身?”
我只好笑着起身。
皇后吉服上坠满了琳琅珠玉,华贵无双。
穿在身上,却像是裹进一个华丽的茧。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么?
“不错。”萧朔满意颔首,目光炽热。
“朕的江山,合该配如此美人。”
我忽然了悟。
皇后,只是一个美丽的象征。
和那件珠翠慢响的华服,没有什么不同。
盛世以美人点缀,乱世以美人抵罪。
自古无情帝王家。
而我身边这位,更是无情人中的翘楚。
故而……
我要的自由,不该在四方宫墙里求。
我又想起殷若寒。
殷若寒曾经权倾朝野,又和萧朔出生入死,共享了太多秘密,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纵使他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萧朔就不曾有过疑心吗?
如今外戚已除,顺理成章,他不再需要殷若寒。
他只需要大权独揽。
可是——
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殷若寒呢?
他三岁开蒙,读百家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20
曾经,萧朔闲暇时喜欢与我下棋。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次次都赢,没人愿意和他下。
我不一样。
因为我爱悔棋,有时候趁他不备,还有两分赢面。
后来有一次,萧朔实在忍无可忍,攥住我的手腕。
他说,爱妃,落子无悔。
我说,若是我偏要反悔呢?
萧朔说,反悔也会输,这次朕不会让着你。
他说得很有道理。
当时的我,我认真想了想,然后掀翻了棋盘。
黑子白子霎时间滚落满地。
我慢慢地收回手,朝他笑了一下。
“如此便可以,陛下。”
你没有赢,我没有输。这便是平局。
如此,便可以。
吉时已到,金銮大殿里宫钟齐鸣,皇帝封后。
但我不在那里。
如同当初宋锦月想要当宋织那样。
如今,想要成为“宋锦月”的人还有很多。
和殷若寒不同,萧朔并不在意真正的宋锦月是谁。
不过——那都与我无关了。
萧朔册封宋锦月为后。
但我自始至终,只是宋织。
宫道长长,我换下了繁复的凤袍,穿着小宫女的服制,一直跑,一直跑。
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不要被侍卫找到,不要被皇帝找到,不要被命运找到。
再跨过一重宫门,殷若寒就在那里等我。
我们一同,回江南去!
【全文完】
来源:宅宅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