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用油腻腻的袖子擦额头的汗,没太在意。厂里这台老掉牙的冲压机,毛病比我年纪都大,一上午跟它较劲,骨头都快散架了。
引子
手机在旧工作服的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正用油腻腻的袖子擦额头的汗,没太在意。厂里这台老掉牙的冲压机,毛病比我年纪都大,一上午跟它较劲,骨头都快散架了。
直到午休哨声响起,周围的机器轰鸣声像退潮一样散去,我才掏出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银行短信。
“【建设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X月X日11:32存入人民币20,000.00元,活期余额21,538.52元。”
两万。
我盯着那串零,看了足足半分钟。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想把屏幕上的数字搓掉,看看底下是不是印错了。
这不是我的钱。我卡里常年就那一千多块备用金,是老婆张兰规定的,说男人身上不能没钱,但也不能有太多钱。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谁会给我打钱?打错了吗?这年头,两万块不是小数目,顶我小半年的工资了。
我第一个念头是报警,或者去银行问问。可转念一想,又犹豫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闪过儿子小波那张充满渴望又不敢言语的脸。他想去市里最好的画室学画,为艺考做准备。可那学费,一年就要三万。
这笔钱,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就像压在屋顶上的一块巨石。
【内心独白】
这两万块,像一块烧红的炭,突然掉进了我这潭死水一样的生活里。烫得我心慌,又冒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热气。我知道这钱来路不明,碰不得。可一想到小波那孩子,为了省钱,画笔都秃了还舍不得换,我这心里就跟被针扎似的。一个当爹的,连孩子这点心愿都满足不了,算什么男人?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手心里全是汗。周围的工友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晚上去哪喝一杯。他们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没胃口吃饭,一个人走到车间后面的小操场,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厂区围墙上褪色的标语:“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我在这厂里干了二十五年,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两鬓斑白,凭的就是一手过硬的技术。我修过的机器,比年轻工人见过的都多。这份手艺,是我的骄傲,也是我唯一的指望。
可这骄傲,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老婆张兰在超市当收银员,一个月三千出头。我守着这半死不活的国营老厂,一个月五千多。两个人加起来,刨去房贷、日常开销,再给双方父母塞点,一个月能攒下的,也就一两千块。三万块的学费,得不吃不喝攒上一年多。
正当我心乱如麻的时候,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键。
“喂,哪位?”我的声音有点干。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卫东哥吗?是我啊,阿辉!”
阿辉?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王金辉,以前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比我小几岁。不好好读书,早早就在社会上混,后来听说搞装修发了家。有十多年没联系了。
“哦,是小辉啊。有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卫得哥,贵人多忘事啊。”王金辉在电话里笑得更欢了,“刚才给你打的两万块钱,收到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了块铅。
“是你打的?”
“是啊,”他理所当然地说,“一点小意思,就当是定金。卫东哥,有笔好买卖,想跟你合作一下。你那手艺,搁在厂里修那堆破铜烂铁,太屈才了。”
定金?合作?我脑子更乱了。
“什么买卖?钱你先拿回去,我不能要。”我急忙说。
“哎,卫东哥,你听我说完嘛。”王金辉的语气不急不躁,“晚上我做东,老地方,城南那家‘聚福楼’,咱们边吃边聊。这事儿啊,对你我都是大好事。你先别急着拒绝,晚上见了面再说。”
没等我回话,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可我的后背,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两万块,不是打错了,而是一个鱼饵。
而我,就是那条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饥肠辘辘的鱼。
第1章 那通电话
晚上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红烧肉的香味。
张兰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儿子小波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对着一盏台灯,正埋头画着什么。灯光把他的侧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安静。
“回来了?”张兰从厨房探出头,额上沁着细汗,“快洗手,马上开饭。今天超市排骨特价,我买了点。”
我“嗯”了一声,换下沾满油污的工作鞋,心里那块石头更沉了。我们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喜事的时候,张兰才舍得买排骨。今天,显然是为了给最近压抑的家庭气氛缓和一下。
饭桌上,红烧排骨油光发亮,旁边还有一盘清炒菠菜和一碗紫菜蛋花汤。
“多吃点肉,看你最近累的,脸都瘦了一圈。”张兰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我碗里。
小波也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然后又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我没什么胃口,夹起那块排骨,咬了一口,却觉得满嘴都是油腻,难以下咽。
“小波,画室的事,你爸在想办法了,别急啊。”张兰看了一眼儿子,又看我,话里带着安抚。
小波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兰,跟你说个事。”
张兰正给小波夹菜,闻言抬头看我:“什么事,这么严肃?”
“今天……我一个老朋友联系我了。”我斟酌着词句,“就是以前住一个大院的王金辉,你还记得不?”
“王金辉?”张兰皱了皱眉,“那个不好好上学,天天在街上晃的小混子?他找你干嘛?肯定没好事。”
【内心独白】
张兰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是啊,连她都觉得王金辉不是什么好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可我就是没法理直气壮地附和她。因为王金辉如今是“辉哥”,是开着宝马住着大房子的老板,而我,李卫东,守着一份清白,却连儿子的学费都拿不出来。这世道,到底是谁对谁错?
“他现在混得不错,搞装修的,自己开了公司。”我避开她的眼神,低头喝了口汤,“他……他想找我帮个忙。”
“帮忙?他能找你帮什么忙?”张兰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一脸警惕。
“他接了个活儿,一批进口的旧设备要翻新,厂里活不多,我想……”
“不行!”我话还没说完,张兰就打断了我,声音不大,但很坚决,“李卫东,你别忘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国营厂的老师傅,有编制的,不兴在外面接私活,这是规定!”
“我知道是规定,”我有点烦躁,声音也高了些,“可厂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小波的学费怎么办?规定能当饭吃吗?”
“钱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白天上班,晚上可以去做个钟点工,你也可以……”
“你还去做钟点工?你身体还要不要了?”我火气上来了,“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要看着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受苦?”
客厅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小波吓得不敢出声,把头埋得更低了。
抽油烟机已经停了,厨房里只剩下水滴落在水槽里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张兰的眼圈红了,她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李卫东,我们是穷,但穷得安稳。你爸走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做人要本分,手艺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王金辉那种人,赚的钱能干净吗?你跟他搅和在一起,迟早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我就是凭手艺吃饭,帮他修修机器,怎么了?又不偷不抢!”我梗着脖子反驳,但底气已经没那么足了。
【内心独白】
我不敢告诉她,王金辉已经提前打了两万块钱给我。这笔钱就像一个魔咒,把我牢牢套住了。我怕她知道后那失望的眼神,那是我最承受不起的。我骗了她,从动了那个念头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那个让她感到安稳的李卫东了。我的良心,像被放在火上烤,滋滋作响。
“你……”张兰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小波苍白的脸,她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城市的夜景在远处闪烁,那么繁华,却又那么遥远。那灯火辉煌里,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王金辉发来的短信。
“卫东哥,聚福楼888包厢,等你。”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去吧,就当是吃顿饭,听听他到底想干嘛,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受点委屈算什么。另一个说,不能去,去了就等于上了贼船,一步错,步步错,对不起老婆孩子,更对不起自己这二十多年的手艺。
最终,我掐灭了烟头,换上了一件还算体面的夹克。
走到门口时,张兰在卧室里叫住了我。
“你要出去?”她的声音沙哑。
“嗯,出去一下。”我不敢回头看她。
“早点回来。”她说,“外面冷,把围巾带上。”
我愣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她还在关心我。这份关心,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我抓起玄关上的围巾,胡乱地缠在脖子上,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裹紧了围巾,那上面,还有家里洗衣粉淡淡的清香。
第2章 家里的低气压
从聚福楼回来,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
我一身酒气,脑子却异常清醒。王金辉的饭局,比我想象的还要奢华。满满一桌子海鲜,大部分我都叫不上名字。他给我介绍的几个人,个个西装革履,大金链子,一口一个“李大师”,叫得我脸红。
酒桌上,王金辉终于把“买卖”的底细透给了我。
根本不是什么翻新旧设备。他通过渠道弄来一批工厂报废的核心零件,比如高精度的轴承、齿轮。这些东西按规定是要销毁的,但他想让我用技术把它们修复、打磨、重新封装,当成“原厂正品”卖出去,利润能翻十几倍。
“卫东哥,你放心,”王金辉拍着我的肩膀,满嘴酒气,“这玩意儿用在那些小私企的破机器上,没人看得出来。就算用个一年半载坏了,他们也只会觉得是自己机器老化。神不知鬼不觉,咱们赚了钱才是硬道理。”
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这不是接私活,这是造假,是欺骗。我当场就想拒绝。
可王金辉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怀里:“卫东哥,这是三万,加上之前那两万,一共五万。你先拿着,给孩子交学费。这只是头款,事成之后,还有大头。你那技术,一年赚个三五十万,跟玩儿似的。”
五万块。我这辈子都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现金。那红色的钞票,像有魔力一样,烫得我手心发麻。
我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地把钱收下了。
回到家,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张兰和小波都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张兰睡得很浅,我一进去她就醒了。
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问:“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不敢看她。
“喝酒了?”
“……喝了一点。”
她没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知道,她没睡着。这沉默,比吵一架还让我难受。
【内心独白】
我把那个装着三万块钱的信封藏在了衣柜最底下,压在旧棉被下面。那里是这个家的禁区,张兰换季才会动。可我总觉得,那钱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我躺在床上,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和张兰枕头上淡淡的皂角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压低得可怕。
我和张兰几乎不说话。她照常买菜做饭,洗衣服,但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我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嗯”、“哦”地应着,眼神从不与我交汇。
小波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提画室的事,每天放学就回自己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
我知道,这个家的平衡被我打破了。
周六早上,我把五万块钱拿出来,放到餐桌上。
“兰,这是小波的学费,还有多,你先收着。”我声音干涩。
张兰正在擦桌子,她看了一眼那沓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这钱哪来的?”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我跟朋友借的。”我撒了谎。
“哪个朋友?哪个朋友能一次借给你五万?”她追问,声音开始发颤,“是王金辉,对不对?你还是跟他干了,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
“李卫东!”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把手里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了钱,你连脸都不要了吗?这钱我嫌脏!”
小波听到争吵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惊恐地看着我们。
“爸,妈,你们别吵了……”他带着哭腔说。
张兰看到儿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蹲下身,抱着小波,哭得浑身发抖:“小波,是妈妈没用,是妈妈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割着。我做这一切,名义上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可结果,却是我亲手伤害了他们。
【内心独白】
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俩,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罪人。我以为拿回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就能挺直腰杆。可我错了。钱是拿回来了,家却散了。张兰那句“我嫌脏”,比打我一巴掌还疼。是啊,这钱不干净,它带着谎言和欺骗,把我们这个原本清贫但和睦的家,搅得乌烟瘴气。
那天下午,张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五万块钱收了起来。
第二天,她请了假,带着小波去画室报了名,交了一年的学费。
回来后,她把剩下的两万块和一张收据放在我面前。
“学费交了。剩下的钱,你尽快还给人家。”她语气冰冷,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知道,她在给我留最后的体面。她没有再追问钱的来源,但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家,因为这笔钱,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晚上,我一个人在厂里的车间待了很久。看着那些熟悉的机器,摸着冰冷的钢铁,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手艺产生了怀疑。这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一堆废铁重新转动起来。可现在,我却要用它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油腻棉纱。
第3章 辉哥的“车间”
王金辉的电话又来了,催我“开工”。
我推脱说厂里最近忙,他也不催,只是笑呵呵地说:“卫东哥,不急,你先忙厂里的。我这边给你准备的‘工作室’也快好了,到时候让你看看,保证比你那破厂房强一百倍。”
一个星期后,王金辉开车来接我。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里有股浓浓的皮革和香水味。
他把我拉到郊区一个废弃的物流园。其中一个大仓库,被他改造成了一个“车间”。里面灯火通明,摆着几台崭新的打磨机、抛光机和检测设备。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正在忙碌着,仓库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废旧零件,都用麻袋装着。
“怎么样,卫东哥?”王金辉得意地张开双臂,“这地方,够清静吧?设备都是我托人买的最好的。你以后就是这里的总工程师,这些小伙子都归你管。”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里比我们厂的车间干净、明亮,设备也先进。可我总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铜臭和不安的味道。
王金辉拉着我,指着一堆锈迹斑斑的轴承说:“卫东哥,就这批货,活儿有点急。客户那边催得紧。你给这帮小子做个示范,教教他们怎么弄。这东西,外表看着破,其实里面的滚珠和滚道都还是好料。只要把外面的锈蚀打磨掉,清洗干净,再用特殊润滑油封存,最后激光打上原厂的标,跟新的一模一样!”
他把流程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谈论一道菜的做法。
我蹲下身,拿起一个轴承。凭我二十多年的经验,我一眼就看出,这轴承的内部已经有金属疲劳产生的微小裂纹。就算翻新得再漂亮,它的强度和寿命也远不如新品。用在低速、低负载的设备上可能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问题,但要是用在关键部位,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小辉,这东西……不行。”我站起身,摇了摇头,“里面的结构已经受损了,翻新了也用不久,会出事的。”
王金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揽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卫东哥,你就是太老实。出事?能出什么事?买这些东西的都是些小作坊,图便宜。他们自己都不在乎质量,我们操那份心干嘛?”
“再说了,”他拍了拍我的胳膊,“这不有你这位‘李大师’坐镇嘛。你把关,能出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说,真出了问题,也找不到我们头上。这都是现金交易,没凭没据的。”
【内心独白】
王金辉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我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我原本还想着,也许只是翻新一些无关紧要的零件,不至于造成什么大问题。可现在我明白了,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不能造假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换钱的。包括我的技术,我的名声。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戏耍的猴子,还自以为是地当上了“总工程师”。
我看着那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眼神里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手上的动作却很粗糙。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精度,什么是公差。他们只是在执行命令,把一堆废品变成看起来像正品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
“卫东哥,别想那么多了。”王金gll辉塞给我一包软中华,“抽根烟。我知道你心善,有原则。但现在这社会,原则能值几个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才是真理。你想想你儿子,有了这钱,以后想学什么不行?出国留学都行!”
他提到了小波,又一次戳中了我的软肋。
我接过烟,却没有点燃。我看着自己这双手,这双曾经因为能把精度控制在零点零几毫米而自豪的手。现在,却要用它来指点别人如何造假。
那天,我还是留了下来。
我没有亲自上手,只是告诉那几个年轻人,哪些零件已经完全报废,不能再用;哪些可以勉强修复,但必须注明是“次品”。我教他们如何正确地清洗和打磨,如何检查内部的损伤。
我天真地以为,用我的技术,至少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我是在造假,但我要造“有良心的假货”。
这个念头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
我每天白天在厂里上班,魂不守舍。晚上就找借口说厂里加班,然后去王金辉的“车间”。张兰没有再问过我,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开始在卧室里放一张折叠床,我们分床睡了。
家,成了一个我只想逃离的旅馆。
而王金辉的“车间”,则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越卷越深。我开始习惯了那些年轻人一口一个“李大师”,习惯了王金辉每次塞给我的厚厚的信封。
我用那些钱,给家里换了新的冰箱和电视,给张兰买了一条她看了好几次都舍不得买的金项链。
她收到项链的时候,没有惊喜,只是看着我,淡淡地说了一句:“用不干净的钱买的东西,戴在身上,会硌得慌。”
那条金项链,至今还躺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一次也没戴过。
【内心独白】
我以为钱能弥补一切,能买回家庭的温暖。我错了。我买回来的,只是更深的隔阂和冷漠。张兰的分床睡,比任何争吵都更伤人。那张小小的折叠床,就像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地划分了我们。我在这头,被金钱和欲望包裹着;她在那头,守着我们曾经的清白和本分。我多想跨过去,可我的脚上,已经绑上了黄金的枷锁。
第4章 第一次“合作”
王金辉的第一批“货”顺利出手了。
他很高兴,又在聚福楼摆了一桌,这次只请了我一个人。
包厢里没有了上次的喧闹,王金辉给我倒上一杯茅台,感慨道:“卫东哥,我就知道,这事儿非你不可。那帮小子,没你指点,做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法看。你就是咱们的定海神针啊!”
我喝着那辛辣的白酒,心里却像喝了一碗苦水。
“小辉,这事……咱们不能一直干下去。”我放下酒杯,终于说出了口,“这是犯法的。”
王金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摆摆手说:“哎,卫东哥,你怎么又说这话。什么法不法的,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又没偷没抢,就是利用点技术和信息差,赚点辛苦钱。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怕什么?”
他从皮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这次的分红,十万。你点点。”
十万。又是十万。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千多。这十万,我要不吃不喝干一年半。
我看着那个信封,手却没有伸过去。
“卫东哥,你别这副表情啊。”王金辉把信封又往我这边推了推,“拿着。你儿子不是喜欢画画吗?等咱们再干两票大的,直接送他去法国、去意大利学!那才是艺术家待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颤。
去法国、去意大利……这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小波真有那天赋,我却因为没钱而耽误了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内心独白】
十万块钱,像一座小山,压在我和王金辉之间的餐桌上,也压在我的心上。我脑子里一半是张兰那张冰冷的脸,一半是儿子在灯下画画的背影。理智告诉我,推开它,离开这里,回到我原来虽然清贫但安稳的生活里去。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嘶吼:拿着它!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技术就值这个价!为了儿子,当一次魔鬼又如何?
最终,理智还是输给了欲望。我默默地收下了那个信封,手指触碰到钞票的厚度时,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往下沉了一截。
回到家,我把钱藏在了老地方。
我开始用这笔钱“改善”生活。我不再满足于给家里添置电器,我甚至偷偷去看了一次车。销售小姐热情地给我介绍着一款十来万的国产SUV,说首付三万就能开回家。
我站在那锃亮的新车旁,想象着自己开着它,带着张兰和小波去郊游的样子。那种虚荣心带来的满足感,短暂地盖过了内心的罪恶感。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换个大点的房子。我们现在住的这个老破小,是厂里分的房子,住了快二十年了。墙皮都有些脱落,下水道也时常堵塞。
我把这个想法试探性地跟张兰提了一下。
那天晚上,她难得地没有分床睡。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便借着机会说:“兰,等我再攒点钱,咱们换个房子吧?换个带电梯的新小区,让小波也有个大点的房间。”
黑暗中,张兰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李卫东,你是不是觉得,有了钱,以前的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我心里一咯噔。
“我没那个意思……”
“你有。”她打断我,“你觉得用钱就能把这个家用墙纸重新糊一遍,假装那些裂缝不存在。可你知不知道,地基已经歪了。”
她翻了个身,又背对着我。
“这房子虽然旧,但住着踏实。因为每一块砖,都是我们踏踏实实挣来的。用那些来路不明的钱盖起来的豪宅,我睡不着。”
那一晚,我彻底失眠了。
张兰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用金钱和虚荣堆砌起来的假象。我以为我在为这个家奋斗,其实我只是在满足自己那可悲的自尊心。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跟厂里请了假。
我没去王金辉的“车间”,而是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去了郊区的凤凰山公墓。
我爸的墓碑前,我摆上了一瓶二锅头,两碟小菜。
我爸也是厂里的老师傅,一辈子跟车床打交道,手上全是老茧。他教我技术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可以没钱,但手艺不能脏。咱们这双手,是用来创造价值的,不是用来投机取巧的。”
我跪在墓碑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我爸满上一杯。
“爸,我给您丢人了。”我喃喃自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用您教我的手艺,去干了骗人的勾当。我知道错了,爸……可我已经陷进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头。”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的忏悔。
我一个人在墓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喝光了那瓶酒。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决定了。我要跟王金辉摊牌,我不干了。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他。就算要砸锅卖铁,我也要把这条路走回正道上来。
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前路可能更加艰难,但至少,我能睡个安稳觉了。
然而,我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内心独白】
在父亲的墓碑前,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以手艺为荣,心怀匠心的学徒。那时候的天很蓝,心很静,拧紧的每一颗螺丝都让我感到踏实。可如今,我拧紧的却是自己命运的枷锁。我以为向父亲忏悔,下定决心退出,就能得到救赎。可我忘了,犯下的错,不是说一句“我不干了”就能抹掉的。命运的账本,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5章 东窗事发
我还没来得及找王金辉摊牌,麻烦就先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我正在厂里车间指导一个年轻徒弟。车间主任老张突然一脸焦急地跑过来。
“卫东,快,外面有人找你,看着来者不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擦了擦手,跟着老张走到车间门口。
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沾着油污的夹克,脸色铁青。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气势汹汹的年轻人。
“谁是李卫东?”为首的男人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我就是。”我硬着头皮走上前。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零件,狠狠地摔在我面前的地上。
“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那是一个翻新过的齿轮,外表光亮如新,但其中一个齿已经断裂,断口处闪着刺眼的金属光泽。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我“指导”下翻新出来的那批货。我甚至还记得,当时我还特意交代过,这种有隐裂风险的齿轮,只能用在低速设备上。
“我们厂里的小型切割机,就因为用了你们这批狗屁‘正品’零件,昨天晚上突然齿轮崩断,弹出来的碎片把我们一个老师傅的胳膊给划伤了!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男人越说越激动,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们这帮天杀的,为了赚钱,连人命都不顾了吗?”
(第三人称视角)
整个车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卫东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卫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看着地上的那个断齿,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出事了。
真的出事了。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以为的“有良心的假货”,他自以为是的“风险控制”,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批货是从一个叫王金辉的人手里买的。他交代了,技术是你提供的!”那个魁梧男人步步紧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卫东脸上,“我们不找他,我们就找你这个‘技术总监’!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报警!让你去吃牢饭!”
“报警”、“吃牢饭”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子弹,射进李卫东的耳朵里。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周围的工友们都惊呆了,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卫东怎么会干这种事?”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啊……”
“唉,肯定是缺钱缺疯了。”
这些议论声,像无数根针,扎在李卫东的自尊上。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手艺,可今天,这两样东西,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车间主任老张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哎哎,这位师傅,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人躺在医院里,机器坏了停工,这能是误会?”男人根本不买账,一把推开老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赔钱!赔医药费、误工费!五十万!少一分都不行!”
五十万!
李卫东听到这个数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他所有的积蓄,加上从王金辉那里拿来的钱,加在一起也凑不够这个数。
他完了。他这辈子都完了。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
“卫东!李卫东!”
是张兰。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装着几颗西红柿的塑料袋,显然是刚从超市下班,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她挤进人群,看到脸色煞白的李卫东和地上那个断裂的齿轮,以及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稳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快步走到李卫东身边,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李卫东感受到妻子的体温,紧绷的神经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缺口,他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兰……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这个家……”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张兰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着他的胳膊。她抬起头,看着那个魁梧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和坚定。
“这位师傅,”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丈夫犯了错,我们认。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但是,五十万,我们现在拿不出来。你们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一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个平日里在超市收银台默默工作的女人,像一棵柔韧的蒲草,在暴风雨中,为她那个即将倾倒的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空。
第6章 妻子的选择
那几个男人最终还是被车间主任和厂领导劝走了。
他们留下话,限我们三天之内凑钱,否则就直接报案。
厂里也立刻做出了处理决定:李卫东,停职反省,等候进一步调查。
我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被张兰一路扶着回了家。一路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邻居指指点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
一进家门,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了沙发上。
小波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怯生生地问:“爸,你怎么了?”
张兰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小波,回房间写作业去,大人的事,你别管。”
小波懂事地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兰。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每一下,都像在为我的命运倒计时。
我不敢看张兰。我等着她的责骂,等着她的咆哮,甚至等着她说出“离婚”两个字。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可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倒了一杯温水,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以为她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这个被我毁掉的家。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绝望。比被人指着鼻子骂,比被厂里停职,甚至比面对五十万的巨额赔偿,都更让我绝望。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名声,现在,我连最后的家也要失去了吗?我这一生,汲汲营营,到头来,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孤家寡人。
过了一会儿,张兰从卧室里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还有一个存折。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茶几上,在我面前摊开。
布包里,是那条我买给她,她却一次都没戴过的金项链。还有她陪嫁过来的一对金耳环。
存折上,我看到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数字:八万三千二百一十元。
“这是我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张兰指着存折,声音平静得可怕,“加上你之前拿回来的那些钱,还有我妈留给我的这点首饰,拿去当了,应该能凑个十五六万。”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
“凑钱,还债。”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日子是我跟你一起过的,家是咱俩的。你犯了错,不能让你一个人扛。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和羞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震撼。
我以为她会抛弃我,可她却选择了和我一起承担。
“兰……”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对不起你……我混蛋……”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她拿起水杯,递到我手里,“先把水喝了。然后,给那个王金辉打电话。”
“打给他干嘛?”
“让他拿钱!这事是他挑的头,他赚了大头,凭什么让你一个人背锅?他要是不出钱,我们就把他一起告了,谁也别想好过!”张兰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狠厉。
我看着眼前的妻子,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她还是那个为了一块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家庭主妇,但此刻,她却像一个准备上战场的女将军。
我颤抖着手,拨通了王金辉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卫东哥,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调侃。
“小辉,出事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足足半分钟,王金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但已经没了之前的热情,变得冷漠而警惕。
“卫东哥,这事……可跟我没关系啊。东西是你修的,技术是你把的关。我就是个中间人,牵个线搭个桥。再说了,我们是现金交易,谁能证明货是从我这出去的?”
我心凉了。这就是他说的“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原来,他就是那个“个高的”,而我,只是他用来垫脚的石头。
“王金辉!”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别忘了,你给我的钱,都有银行记录!我手机里还有你的通话记录!真要闹到警察那里,你也跑不掉!”
“你敢!”王金辉的声音也变得凶狠起来,“李卫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儿子还在上学吧?你老婆还在超市上班吧?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他竟然威胁我!
没等我再说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气得几乎要把它捏碎。
张兰一直在我旁边静静地听着。她拿过我的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里王金辉的名字,眼神冰冷。
“行。我算是看透这种人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她站起身,把存折和金饰重新包好。
“明天,我们先去医院看望那位受伤的师傅,跟人家赔礼道歉。然后,我们去那个小工厂,跟老板好好谈。钱,我们砸锅卖铁也会赔。但是,王金辉,也别想置身事外。”
“你想怎么做?”我问。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不是说,他那个‘车间’里,还有很多没卖出去的‘货’吗?”
【内心独白】
在挂断王金辉电话的那一刻,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我曾以为,我们之间至少还有点“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情分。原来,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情分都一文不值。而张兰,我这个平日里只懂得柴米油盐的妻子,却在最危难的时刻,展现出了比我这个男人更强大的勇气和决断。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选择直面问题。那一刻,我感到无尽的羞愧,也感到了一丝希望。这个家,只要她还在,就垮不了。
第7章 还债的路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和张兰就起床了。
我们没有惊动小波。张兰从那八万多的存款里,取出了一万块现金,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然后,我们俩坐上了最早一班去市人民医院的公交车。
车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灰变白。城市在晨曦中慢慢苏醒,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和车辆。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的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在医院里,我们见到了那位受伤的老师傅。他姓钱,五十多岁,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正躺在病床上看报纸。
看到我们,钱师傅愣了一下。
我把手里拎着的水果篮和那一万块钱放到床头柜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钱师傅,对不起!我是李卫东,那个零件……是我做的。我不是人,我昧着良心赚黑心钱,害您受了伤。我对不起您!”我说着,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张兰也跟着我一起鞠躬:“师傅,我们是真心来道歉的。医药费、营养费,我们都会负责到底。是我们错了。”
钱师傅看着我们,又看了看那一万块钱,沉默了很久。他叹了口气,把钱推了回来。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该赔多少,让厂里跟你们谈。我就是个打工的,胳膊划了道口子,养几天就好了。你们……看着也不像是有钱人,何必去干那种事呢?”
钱师傅的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从医院出来,我和张兰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那家出事的小工厂。
工厂老板,就是昨天那个魁梧男人,姓刘。他看到我们,脸上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怎么?钱凑够了?”
“刘老板,”张兰走上前,不卑不亢地说,“钱,我们正在凑。我们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个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赔钱就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钱我们肯定赔。”张兰说,“但我们想用另一种方式来补偿您的损失。我丈夫李卫东,是红星机械厂最好的技术师傅,干了二十五年了。他对机器,比对自己的孩子还亲。这次是他一时糊涂,犯了错。他愿意免费帮您把厂里所有的设备都检修一遍,彻底消除安全隐患。那台坏了的切割机,他保证能给您修好,修得比原来还好用。这是他的手艺,也是他的诚意。”
刘老板狐疑地看着我。
我挺直了腰杆,看着他说:“刘老板,我李卫东虽然做错了事,但手艺没丢。您信我一次,我保证把您的损失降到最低。至于赔偿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少。只是希望您能宽限我们一些时日,让我们分期还。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刘老板沉默了。他看着我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又看了看张兰那张诚恳而坚毅的脸,眼神里的敌意渐渐消退了。
“行。”他最终点了点头,“我就信你这双手一次。你先把我那台切割机修好,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神,赔偿的事,好商量。”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都泡在刘老板的工厂里。我把那台切割机彻底拆解,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不仅仅是齿轮的问题,还有传动轴的磨损。我用厂里最好的材料,亲手加工、打磨,把损坏的部件一个个换掉。
张兰每天都给我送饭。她话不多,但每次看到我满身油污地从机器底下钻出来,她都会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杯热水。
小波也知道了家里的事。他没有哭闹,只是变得更懂事了。他把画室退回来的部分学费,偷偷塞到了张兰的枕头底下。
一个星期后,切割机修好了。我当着刘老板和全厂工人的面,启动了机器。马达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声,切割臂精准地落下,切口平滑如镜。
刘老板亲自检查了机器,又试着切割了几块钢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神了!比新的还好用!”他拍着我的肩膀,激动地说,“李师傅,我服了!你这手艺,绝了!”
最终,刘老板同意我们分期赔偿,总金额也从五十万降到了二十万。他说,受伤的钱师傅已经没什么大碍,机器也修好了,误工的损失,他看在我的手艺上,就算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和张兰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虽然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兰,谢谢你。”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她笑了笑,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对我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事情还没完。
那天晚上,我把王金辉“车间”的地址和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写在了一张纸上,交给了张兰。
第二天,市里的市场监督管理局和公安局,就收到了这封匿名的举报信。
王金辉的“车间”被查封了,所有假冒伪劣零件被全部收缴。他本人也因为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被刑事拘留。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张兰寄的。她没说,我也没有问。
生活回到了正轨,但又完全不同了。
厂里最终给了我留厂察看的处分。工资降了一级,但总算保住了饭碗。我重新回到了我熟悉的岗位上,每天听着机器的轰鸣,闻着机油的味道,心里感到无比的安宁。
我和张兰开始省吃俭用地还债。日子过得比以前更清苦,但我们俩的心,却贴得更近了。我们又睡回了同一张床,晚上会聊聊厂里的趣事,聊聊小波的学业。
小波没有再去那个昂贵的画室。他找了个退休的文化馆老师,免费教他素描。他说,用什么样的画笔不重要,重要的是画画的那颗心。
【内心独白】
那场诱惑,像一场大病,几乎摧毁了我的人生。但病好之后,我才发现,有些东西比金钱、比面子更重要。是妻子的不离不弃,是儿子的懂事体谅,是那份失而复得的、靠手艺吃饭的踏实。我失去了很多钱,却赢回了我的家,赢回了一个男人真正的尊严。这双手,以后只会用来创造,再也不会去触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张兰在厨房做饭,小波在自己房间里安静地画画。我坐在阳台上,修理着家里那台用了十几年的旧风扇。
风扇发出了轻快的“嗡嗡”声,送来阵阵凉风。风里,有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有窗外传来的孩子们的嬉笑声。
我看着自己这双沾着些许油污的手,忽然觉得,这才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手。
因为这双手,能修补机器,也能修补生活。更能,牢牢地握住身边的幸福。
来源:成熟露珠8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