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4年的一天,江江例行一年一次收拾衣柜。两米宽的落地柜满满当当,化妆台的桌子下、椅子上、床头柜都被衣服占领,那天,她翻出100多件没有摘吊牌的衣服,有些甚至连快递包装都没拆。她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会买这么多衣服?”
江江开始“捡”旧衣服穿,是因为衣柜“爆仓”了。
2014年的一天,江江例行一年一次收拾衣柜。两米宽的落地柜满满当当,化妆台的桌子下、椅子上、床头柜都被衣服占领,那天,她翻出100多件没有摘吊牌的衣服,有些甚至连快递包装都没拆。她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会买这么多衣服?”
江江在整理收到的“旧衣服”时,发现有些衣服连吊牌还没摘
江江还发现,身边女性朋友的衣柜里,或多或少都有这样“崭新”但“闲置”的衣服。此后的十年里,她成为“衣橱拾荒人”,创办女性闲置衣物免费赠送平台,鼓励大家将闲置的衣服送给适合的人,让“旧衣服”重新发光。
在她创办的旧衣赠送平台“发光公社”,已经有超过100万件闲置衣服得以“重见天日”。每个月,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女性将自己闲置的衣服寄给江江,拜托她转赠出去。江江觉得,舍弃闲置衣物的过程,其实还是一个探索“真实需求”的过程。
“但捡衣服这件事越是成功,也就意味着背后的浪费越多。”江江也会去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在“操控”着我们为这些过剩的衣服买单?
雲 姑娘买的粉色长裙一直闲置,五年后,才有机会再穿上它爆仓的衣柜
第一次见到江江,她穿着豹纹真丝T恤、卡其色短裤,这两件衣服,都是她免费领到的二手衣服,已经穿了近2年,“可以当主力来穿,买都不一定能买到这样可心的。”最近8年,除了贴身内衣,江江只买过2件新衣服。
江江1980年出生,大学毕业后做了近10年的公关工作。刚毕业时,她是一个“购物狂人”。她一直认为 ,服装是人的一个社会符号,一个人的着装,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时候,如果一件衣服在客户面前穿第二次,我就会觉得有点丢人。”
江江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小时候,没有那么多衣服可以选择。对江江而言,20多岁疯狂买衣服,一来弥补了小时候这方面的缺失,二来也会给她带来一些底气,“想要变好看是人人都会有的愿望”,穿得光鲜得体去见人,“会更有自信”。
在网购还不盛行的时候,江江和朋友逛遍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商场,王府井、西单、动批都是她和朋友的“战场”。有一次去日本,她还特意在当地买了一个大行李箱托运新入手的衣服。“那时候我的收入不低,但我是个月光族。”
网购的兴起,更是降低了购物门槛,“足不出户就可以拥有‘时尚’,我们的办公室,姐妹们的快递不断。”家里也被江江塞得满满当当,江江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梳妆台,但梳妆台底下堆满了没拆封的快递,她不得不把化妆椅搬到别处,把空间留给这些闲置物,“你会发现生活一点点被这些快递填满了”。
衣柜“爆仓”后,江江终于受不了了。
那是2014年,她正准备转行,收拾衣柜时,她发现有100多件没拆吊牌的衣服。这些衣服里,有上千块钱的连体裤,也有几十块钱的内搭,按照单价一两百元来算,也近两万元。“情况确实有点儿夸张”。
她开始在网上发帖,尝试在朋友间把衣服送出去,这个过程开始宛如“割肉”,特别心疼,她有时会对着某件较贵的衣服纠结良久,“想着后面会不会能穿得上”;有时看着这些闲置的新衣服她又会很懊悔,“心里充满负罪感”。
除了出赠衣服,江江还尝试将这些闲置的衣服重新搭配,将图片发到网上,有朋友得知她在做旧衣穿搭,特意把闲置的衣服寄给她,其中不乏一次没穿过的新衣裳,江江把它们称为“崭新的垃圾”。江江很快发现,“如果你跟身边的朋友讨要闲置的衣服,她们不仅不会拒绝你,还会发自内心的感谢你”。
2015年,江江辞掉工作,全心投入到“捡旧衣服”这件事情上,随着参与服装交换的姐妹越来越多,江江开始建群,搭建旧衣交换平台,2017年,她创办了旧衣免费互赠平台“发光公社”。目前,已经有100多万件闲置的衣服通过这个平台被出赠。
江江也在线下接收部分网友的衣物,将衣物消毒整理后再赠送出去,她还将开箱视频发到网上,跟大家分享这些闲置衣物背后的故事。
前不久,一位粉丝通过后台向她“求救”,说自己喜欢在“孤品直播间”购买衣服,这些衣服大多是二手衣服,每件只需5元、10元,由于不停地买买买,她的家里已经放不下快递了,还因此和老公发生了矛盾,后来只好把快递寄到闺蜜家,现在闺蜜家也快被快递填满了,但这些衣服,她几乎没穿过,她和江江说,“知道这样不对,但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这个词,在旧衣出赠者口中,是一个高频词,江江建议对方通过合理渠道出赠或者处理掉多余的衣服,如果情况严重,可以考虑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雲姑娘室内起初只有双开门衣柜,后来父亲为她打了满满一排顶柜
填不满的地方
到底是怎样的心理“操控”着我们去按下那个“买买买”的按钮,最终导致衣柜爆仓呢?江江会自问,也会好奇那些寄来衣服的姑娘是怎么想的。
一次,江江收到了100多件闲置的衣服,“又多又好”。开始,江江以为对方是做服装行业的,是清理库存才出赠这些衣服。她忍不住联系对方,再次确认“这些衣服真的不要了吗?”
寄来衣服的姑娘告诉江江,自己有时一天换三次衣服,上午一套,下午一套,晚上出去遛弯儿还要换一套。江江把这种情况比喻成“衣服暴食症”,她认为,其背后原因,有外界工作带来的压力,也有内心的自我期待在作怪。“有的衣服我们并不需要,只是要。”
当公关时,江江经常熬夜修改方案,感觉压力大。而买衣服这个行为,能让她快速地产生“多巴胺”,短暂地降低焦虑感。江江提到,很多销售在卖衣服的时候会提到“你值得拥有”、“穿上会让你在人群中发光”、“对自己好一点”这样的话。她有时候也会想,“我都这么辛苦了,奖励自己一件衣服并不为过。”
另一位受访者于萌也和江江一样,曾是朋友眼中当之无愧的“街王”。于萌在江西一家企业做行政,她日常需要和各个部门领导以及管理人员打交道,外观“不能太休闲,得正式一点。”于她而言,不论前一天经历了什么,只要第二天穿上新衣,化上美妆,就是崭新的自己。
通常,于萌只要走进一家服饰店,看得顺眼的衣服,她都要上身试穿,喜欢就买。一次工作出差,只是回酒店的间隙闲逛一会儿,她手臂上就挂上了几个购物袋,里面装了上衣、鞋子各2件,半裙、吊带裙、裤子各1条,再加1个手提包。还有一次,她为了准备演讲比赛的“战袍”,先后拉上闺蜜、妹妹,在一个月内辗转逛了三个商场。赛服没买到,却收获了真丝衫、长裙、牛仔裙和凉鞋。如今回忆,仅这两回购入的12件衣物中,有3件她只穿过一次,有1件从没穿过。
“有时候我们当下并不需要这件衣服,但会幻想自己穿上的场景”,雲姑娘是“发光公社”的一位用户,今年35岁,原本,她的房间只有一个落地衣柜,但由于她一度不停地买衣服,衣服多到阳台必须挂着一波洗过的衣服,“洗过的衣服摘下来是塞不进衣橱的”。见此情形,父亲只能不停地给她打顶柜,直到一整面墙都是柜子。
买衣服最疯狂的时候,是她刚大学毕业的头几年,“我看不得我的衣柜有缝隙,就好像我心里总有一块地方填不满。”
雲姑娘从事过文案、销售等工作,初入职场时,由于经验少,她增加底气的方式之一就是“包装”自己。她会设想各个场合的着装,并提前准备出来。
那时她的工资只有1500元,有一天回家路上,她在商场橱窗里看到一件粉色缎面的礼服,她心想,“如果某天有人带我去一个晚宴,我是不是可以穿得上?”此后,她好几次到店里去看过这件衣服,最终还是花了上千元将它收进了衣柜,但很长时间都只是挂在那里,五年后,她才第一次穿上它。“与其说我想要这件衣服,不如说我期待那个穿上衣服的场景,以及那个穿上礼服的自己”。
多位女性受访者都提到,自己会为很多“场景”买衣服,比如会为露营买了工装裤,为爬山买了硬壳冲锋衣,雲姑娘曾经在看到一件衣服时想到,“穿上它去东南亚旅游一定很合适”,仿佛拥有了这件衣服就离想象中的场合近了一步,“就像是办了健身卡就会瘦一样”,一位受访者说。
“发光公社”的工作人员正在把一件二手连衣裙熨平,之后再送出去
成本与评价
除了自我的期待以外,江江认为,外界的评价以及买衣服的低门槛也造就了“服装需求”,但这些需求可能并不是自己的真实需求。
江江看过纪录片《真正的成本》,影片讲述了国际商人通过压低人工和制造成本,生产出廉价服装,以便刺激出“时尚消费”。“时尚的门槛降得太低了,无论你在北京,还是在偏远山区,只要上网,都可以买到最流行的‘同款’,更新非常快,并且非常便宜”,江江说。
这种“快时尚”、“低门槛”造就的需求,在旧衣出赠平台的很多会员身上都能看到。周佳是一位来自宁波的高中语文老师,今年28岁,是“发光公社”最早一批用户,7年间,她在平台上出赠了1152件衣服。
“低成本,可以让我买很多件衣服”,周佳说,她的很多衣服都是百十来块钱,这个价位成全了她对服装的“喜新厌旧”。在她那里,很多出去旅游的衣服都属于“次抛”,“比如适合在西北出片的裙子,在日常生活中我不会再穿第二次。”
“我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周佳提起,如果某件衣服在朋友那得到了“差评”,她会马上将其打入冷宫,有一次,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打底衣,朋友一句“显胖”,她就再也没穿过那件衣服。
今年夏天,周佳在网上刷到了一双焦糖色的分趾牛皮玛丽珍鞋,是2025年的流行款,看到价格不到200元,她果断下单。结果,她穿着这双时髦的鞋去上课时,一位学生评价“太丑”。回到家,她马上把鞋挂到了转让平台,免费送了出去。事后她反思,因为图便宜,她并没有仔细斟酌过这双鞋到底适合不适合自己,“这种款很挑人,不合适的话容易穿成‘驴蹄子’”,周佳说,还有一些是为了“三件5折”凑单出来的单品,也大部分闲置,甚至没有摘掉商标。
那些在朋友圈里出现过的衣服,周佳也不允许它在社交媒体出现第二次。雲姑娘也提到,自己曾是一个喜欢“出片”的人。“同一条长裙,我不会让它出现在两片不同的海。”
在江江看来,朋友圈是“装修”过的“景观社会”,“景观社会”这个词,是法国哲学家伊·德波在书中提出的,指代一个以影像、表演和表象为主导的社会形态,其中真实的社会关系被商品消费和大众传媒制造的景观所掩盖。
“有人会为了朋友圈的一个赞去消费一件衣服。”江江觉得,离景观社会越近的人,消费欲望就越大,尤其当消费门槛很低的时候,过剩的服装就产生了。
真实的需求
衣服多到一定程度,问题就发生了。
江江最初的“崩溃”源自生活空间被衣物占据,“空间和心情都会变乱”。于萌也有同样的烦恼,于萌家有一个独立的衣帽间,但她想要从嵌入式四列双开门衣柜中抽取其中一件,成堆的衣服就会像山一样垮下来,紧接着,挂着的外套也脱落下来。
实际上,这些衣服里,用来日常搭配的只有10套左右,不足衣柜的三分之一。看着一整面“墙”被自己的衣服塞得满满当当,想到每回拿完之后乱了就要收,她连衣帽间都不想进去了。最后,她不得不挪用女儿的一列衣柜,加上三四个行李箱大小的塑料箱,将一部分闲置衣物收起来。
去年6月开始,于萌决定“开源节流”。她给自己定下一个一年不买新衣服的目标,至今的480多天里,她没再买过新衣服。
现在,没有需求的时候,于萌很少点进购衣直播间,她的业余时间多用来看电影、逛图书馆、写文章。随之改变的还有对自我的认知:“人靠衣装是必要的,但自信不是通过穿衣服来展现的,最重要的还是内心的强大”,她举例,其实自己根本记不住同事前一天穿得什么衣服,记住的只是他们做过的事情。
这一年,于萌通过回收、送人或丢弃的方式,直接将衣柜三分之一的旧衣清掉。现在,衣柜有了季节性的分区,当季衣物全部挂起,其余则收纳于衣柜底部的收纳箱中,“看上去都觉得很清爽”。
“丢掉旧衣服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发现自己真实需求的过程”,江江每个月都会收到大批被“断舍离”的衣物。2019年开始,她通过视频,在网上分享收到的旧衣服,每次打开陌生人寄来的包裹,摊开那些没怎么被穿过的衣服时,江江都会去猜测,对方为什么决定出赠这些衣服。
有时,答案就在衣服上。
有一些服装颜色和款式夸张,比如天蓝色“皮草”、娃娃领的羽绒服,这类衣服多半属于一拍脑袋就下单、但不实穿的款式;还有一些衣服,可能因服装主人正经历着人生变化被舍掉,有一次,江江在一箱“s”码的衣服里发现一条孕妇裤,她推测,对方可能因为做了妈妈,身材发生了变化。“但无论如何,决定将闲置衣服送出去那一刻,她就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真实需求了。”
令江江感动的是,大部分寄来的衣服都会被叠得很整齐,或是每一件都用单独的透明袋子装好,“看得出,这些被舍掉的衣服都曾是出赠人的心爱之物”。就像雲姑娘,她买的每一件衣服都喜欢,都有理由,但8年时间,她还是在平台送出了1049件闲置衣服,算下来,平均每个月“淘汰”10.65件。出赠的理由也很简单,“有的过时了,有的不适合了,有的不喜欢了。”
对于雲姑娘来说,认清需求是一个不断尝试的过程。小时候,她在电视剧里看到女主角穿着蓬蓬的裙子,觉得像公主一样,于是自己也想尝试,各种颜色和风格的都买回来,其中只有几件“硬穿”过,其余闲置了,“现在我不会再买蛋糕裙或公主裙了,因为它真不适合我。”
“我现在不觉得哪一件衣服是我必须拥有的了”,雲姑娘说,对服装需求的改变,也源自她对自己更包容,上大学时,她就开始自己赚学费,工作后,她更是想要证明自己,“整个人都是紧绷的,那个时期,她对自己的着装也要求完美。”
“当我发现自己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时候,穿什么就没那么重要了。”雲姑娘说,有了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又经历离婚之后,阅历已然成为她的铠甲,“以前我会认为,如果我没有某个场合的衣服,我就没办法去到那个场合,但现在对我来说,只要我人在那里就可以了,穿什么不重要。”
江江会鼓励“发光公社”的社员在免费领到衣服的时候晒图,“穿旧衣服,做环保不意味着我要当一个苦行僧,我们要当‘时髦精’,这很重要。”
这些年,江江也在不断确认自己的真实需求。这8年间,除了内衣之外,她只买过两件新衣服,一件是淡绿色的汉服上衣,另一件是运动裤。前者是因为自己十分喜欢,后者是因为穿着率极高的旧运动裤磨破了。
江江对于新衣服的期待还是有的,只不过,她用换代替了买。最近一次,她领到了一身牛仔服,风格有点“爵士”,对方好像是为了跳舞购入的,她想尝试一下。
一直坚持“捡衣服”,还源自她这些年对服装行业的深入了解。“服装垃圾是隐形的,大多数人只看到一件衣服被买回来穿在身上的样子,而这些衣服从哪里来,被舍弃后如何处置,鲜有人知。”
智研咨询发布的《中国旧衣服回收行业市场运营态势及未来前景研判报告》中提到,2024年,中国旧衣服丢弃量为9982万吨,同比增长23.89%。联合国可持续服装联盟也指出,全球约10%的温室气体排放源自服装行业。
有了这些认知后,江江会觉得,旧衣交换解决的不仅仅是大家对服装的需求,也是一项环保的事业。
寄来200件旧衣服的 女孩手写的卡片
令江江有成就感的是,在会员的反馈里,她看到了很多女孩的穿衣观念和消费习惯发生了改变。2025年8月,她收到了几箱衣服,这些快递来自杭州,发件的女孩说,最初到“发光公社”是为了分享闲置衣服,后来在这里领到很多姐妹们的物件,在领取衣物的过程中,她报班学习了“形象管理师”,领到的物品也帮助她实现了形象管理的练习。
女孩在手写卡片里提到,因为家中有人生病,她不便自己在平台“回归”衣物,于是一并寄给了江江。几个箱子里一共200件衣服,20双鞋。江江将这些衣服整理好,现在,它们将在新主人那里继续发光。(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于萌、周佳为化名)
文 | 北京青年报记者 石爱华 实习记者 温柠宁
编辑 | 宋建华
编选 | 杜小溪 杨家瑞
监制 | 王子轩
来源:北京青年报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