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点子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砸在楼下那片生了锈的铁皮雨棚上,声音又闷又响,搅得人心烦。我哥没打伞,浑身上下湿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那张平时还算周正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狼狈。
哥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
雨点子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砸在楼下那片生了锈的铁皮雨棚上,声音又闷又响,搅得人心烦。我哥没打伞,浑身上下湿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那张平时还算周正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狼狈。
他身后站着我嫂子,她倒是撑着一把小洋伞,但半边身子也湿了,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塌下来,沾着水汽,脸上那层厚厚的粉底有点花了,在门廊昏暗的灯光下,一块白一块黄的,像没抹匀的腻子。
空气里混着一股子雨水的腥气和嫂子身上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两种味道拧在一起,钻进鼻子里,让我莫名地有点想吐。
“小妹。”我哥开口,声音是哑的,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身子,让他们进来。
屋里很小,客厅和饭厅挤在一起,一套半旧的布艺沙发,一张吃饭的方桌,几把椅子,就占满了大半空间。因为常年见不到太多阳光,屋里总有一股散不掉的潮气,我点了熏香,但那点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根本压不住从墙角地缝里丝丝缕縷冒出来的霉味。
嫂子一进来,眉头就下意识地皱了一下。她的高跟鞋踩在磨得发白的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那声音在这狭小又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最后落在我身上,那嫌弃就变成了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假装没看见,转身去给他们倒水。热水倒进玻璃杯里,白色的水汽瞬间氤氲开来,模糊了杯壁。我把杯子递过去,指尖碰到了我哥冰凉的手。他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乐乐他……”我哥捧着那杯热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下文。
还是嫂子接了话,她把那把滴着水的伞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尽量不让水渍弄脏地板,然后才坐到沙发上,姿态摆得端庄,语气却带着哭腔:“小妹,你得帮帮你哥。乐乐病了,很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乐乐是我哥的独生子,今年刚上小学,虎头虎脑的,平时皮是皮了点,但很招人喜欢。
“什么病?”我的声音有点干。
“白血病。”嫂子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用手背擦着,却把眼线膏蹭得满脸都是,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瞬间像个唱花了脸的戏子。
我哥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我哥大我五岁,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天。小时候,邻居家的小胖子抢我手里的糖,是他冲上去把人家揍得哇哇大哭,自己脸上也挂了彩。上学的时候,我被人欺负,也是他带着一群兄弟伙,堵在校门口,指着那几个小子说:“这是我妹,以后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他结了婚,我嫁了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来往渐渐少了。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哥哥。现在,他的天塌了。
“需要多少钱?”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医生说,前期治疗……至少要五十万。”嫂子的声音里带着绝望,“我们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两边老人的养老钱也凑了,还差二十万。小妹,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就差你这儿了。”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猛地砸进我心里,激起一片冰冷的浪花。
我和我丈夫陈默,只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他是个木匠,在一个小的家具作坊里干活,手艺很好,但挣的是辛苦钱。我呢,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胜在稳定。我们俩的钱,每一分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二十万,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它几乎是我们这些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所有积蓄。
我看着我哥那张被痛苦和无助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总是闪着光的眼睛,如今黯淡得像两颗熄灭的星星。我怎么能拒绝他?那是我的亲哥哥,他的儿子,我的亲侄子,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
我的喉咙发紧,那些关于我们自己生活艰难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什么叫家人?家人不就是在这种时候,豁出一切,也要拉对方一把吗?钱没了可以再挣,可人的命,只有一次。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霉味、雨腥味和廉价香水味的气息,呛得我肺疼。我几乎就要点头了,那句“哥,你别急,钱我来想办法”已经涌到了嘴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的陈默,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越过我的肩膀,指了指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我的心,猛地一颤。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向那扇门。那是一扇再普通不过的木门,门上贴着几张可爱的卡通贴纸,有小熊维尼,有米老鼠,都是女儿安安最喜欢的。
门关着,但隔音并不好。我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从门缝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又极有规律的声音。
“嘶……呼……嘶……呼……”
那声音,像是老旧的风箱在吃力地拉动,又像是什么小动物在艰难地喘息。
这声音,我已经听了整整五年了。它是我生活的背景音,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白天,它提醒我时刻不能松懈;夜晚,它像催眠曲一样,伴着我入睡,又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将我惊醒。
那是安安的呼吸机发出的声音。
我的女儿,安安,今年七岁了。她从两岁起,就被确诊了一种罕见的遗传性肌肉萎缩症。这种病,会让全身的肌肉,包括呼吸肌,一点一点地失去力气,直到最后,连呼吸这样最基本的生命活动,都需要机器来辅助。
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所有的治疗,都只是在延缓这个过程,都是在用钱,和死神抢时间。
我哥是知道的。嫂子也是知道的。
五年前,安安刚确诊的时候,他们来医院看过一次。那时候的嫂子,穿着一身名牌,拎着最新款的包,站在无菌病房的玻璃窗外,看着插着各种管子的安安,脸上露出的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嫌恶的表情。
她站了不到五分钟,就拉着我哥走了。临走前,她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到我手里,说:“小妹,你也别太难过了,就当这孩子跟你们没缘分。这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那语气,就像是在打发一个路边的乞丐。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主动来看过安安。逢年过节,我们带着安安回娘家,他们也总是借口乐乐要上补习班,匆匆吃顿饭就走。甚至有一次,我妈想让乐乐和安安一起玩,嫂子立刻把乐乐拉到身后,像是生怕安安身上的病会传染一样。
肌肉萎索症,根本就不是传染病。
这些年,我和陈默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们卖掉了结婚时买的那套宽敞明亮的新房,搬进了现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老破小。因为这里离安安的康复医院近,房租也便宜。
陈默除了在作坊上班,晚上还去接私活,给人打家具,修桌椅。他那双原本干净修长的手,现在布满了老茧和伤疤,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木屑和油漆。他常常忙到后半夜才回来,累得倒头就睡,有时候睡着了,嘴里还在念叨着木料的尺寸。
我辞掉了原来那份更有前途的工作,换了现在这个清闲但工资低了一大截的文员岗位。因为这样,我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安安,带她去做康复,学习怎么操作那些复杂的医疗仪器,怎么给她做物理治疗,怎么在她呼吸不畅的时候进行急救。
安安的药,很多都是进口的,医保不能报销。那台小小的呼吸机,还有配套的各种耗材,每个月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还有康复治疗,营养支持……每一项,都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我们微薄的收入。
我们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了“逛街”、“看电影”、“旅游”这些词。我们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围绕着安安的病情数据。今天她的血氧饱和度稳定,我们就能高兴一整天;明天她的哪项指标不正常,我们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们不敢病,不敢倒下,甚至不敢多花一分钱。我身上这件毛衣,穿了五年了,袖口都磨破了边。陈默脚上那双鞋,鞋底都快磨平了,他还在穿。我们上一次在外面吃饭,是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了。
我们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存着,那是安安的救命钱。医生说,国外有种新的靶向药,也许能让安安的病情得到更好的控制,但费用极其昂贵,一个疗程下来,就是天文数字。我们存钱,就是为了那个渺茫的希望,为了能让我们的女儿,多看一看这个世界。
这些,我哥,我嫂子,他们都知道。或许他们不知道细节,但他们一定知道,我们过得很苦,很艰难,我们为了给安安治病,已经倾尽所有。
可现在,他们就这么站在我面前,理直气壮地,让我拿出二十万,去救他们的儿子。
仿佛我们这些年的挣扎和苦难,都不存在。仿佛我们女儿的命,就不是命。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那点血脉亲情,那点对童年时光的温情回忆,就像被一阵寒风吹过的残烛,噗地一下,熄灭了。
我抬起头,迎上我哥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我看到他眼里的焦灼,也看到了他眼里的理所当然。在他看来,我是他妹妹,我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他甚至可能觉得,反正安安的病也治不好,我们守着那些钱,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拿出来,救他那个健康活泼的儿子。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我嘴边那句已经准备好的“我答应”,在舌尖上转了个圈,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哥,嫂子,对不起。这笔钱,我不能给。”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愤怒。他手里的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热水溅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尖锐得像一把锥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能给。”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的心在滴血,为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亲情,也为我哥此刻的狰狞。
“为什么?!”嫂子也尖叫起来,她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白眼狼!你还是不是人?那是你亲侄子!他等着这笔钱救命!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划过玻璃,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哥的脸上。我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挣扎。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拒绝后的羞恼和怨毒。
“就因为安安?”他终于说出了口,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我知道你们为她花了不少钱,可那是个什么病,你自己心里没数吗?那就是个无底洞!你把钱填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可乐乐不一样!乐乐能治好!他治好了,以后还能给你养老送终!你守着一个药罐子,有什么用?”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出手的不是我,是陈默。
一直沉默寡言的陈默,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双常年跟木头打交道的手,此刻因为愤怒而攥得骨节发白。
“滚出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现在,立刻,从我家滚出去。”
我哥捂着脸,愣住了。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在他眼里老实巴交、甚至有点窝囊的妹夫,敢对他动手。
嫂子的哭骂声戛然而止,她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你敢打我?”我哥回过神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就要朝陈默扑过去。
我挡在了陈默身前。
我看着我哥,那个我曾经无比崇拜和依赖的哥哥,此刻,他的脸在我眼里,变得无比陌生。
“哥,”我开口,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沙哑,“你说得对,安安的病,是个无底洞。我们守着她,可能真的什么用都没有。但是,她是我女儿。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可能放弃她。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她的救命钱。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两千,我也不会给你。”
“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我哥最后的希望。他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怨恨,最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冷漠。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然后,他拉起还在发愣的嫂子,转身就走。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里屋那台呼吸机永不停歇的“嘶……呼……”声。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我靠在陈默的身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在哭那二十万,也不是在哭我哥的绝情。
我是在哭,那个在我记忆里,会为了我跟人打架,会把最大的那块糖留给我,会拍着胸脯说“有哥在,什么都不用怕”的少年,他死了。
死在了这个下着大雨的午后,死在了人性的自私和冷漠里。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那是能让我安心的味道。
过了很久,我的哭声渐渐停了。
陈默才低声说:“别难过了。不值得。”
我点点头,从他怀里出来,擦干了眼泪。
是啊,不值得。
我走进里屋。
安安的房间,被我们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贴着夜光的星星和月亮,书架上摆满了童话书,虽然她自己没有力气翻动。床头放着一个半旧的音乐盒,是我结婚时朋友送的,安安很喜欢,每天睡前都要听一会儿。
房间里最大的家具,不是床,也不是衣柜,而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医疗仪器。呼吸机、制氧机、监护仪、吸痰器……这些冰冷的机器,像忠诚的卫兵,日日夜夜守护着我女儿脆弱的生命。
安安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详。她很瘦,小脸只有巴掌大,皮肤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如果不是她胸口随着呼吸机微弱的起伏,和监护仪上那条平稳跳动的曲线,她就像一个精致的睡美人娃娃。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很凉,软得像没有骨头。
我看着她,心里那片因为我哥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慢慢地平息了。
这才是我的世界。我的责任,我的牵挂,我的一切。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鸟。那是陈默用一块废弃的梨花木,亲手为安安雕刻的。小鸟的线条很流畅,翅(翅膀)微微张开,做出一副将要飞翔的姿态,眼睛是用黑色的墨点上去的,看起来炯炯有神。
陈默说,他希望安安能像这只小鸟一样,有一天,能挣脱束缚,自由地飞翔。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但我们,就是靠着这些微小的,不可能实现的梦,支撑着,走过了这五年漫长而黑暗的岁月。
我拿起那只木头鸟,放在手心。木头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带着陈默手心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还没结婚的时候。
有一次,我哥的公司组织去爬山,他也带上了我。那座山很高,很险,我爬到一半,就累得不行了,坐在台阶上,怎么也不肯再往上走一步。
我哥没骂我,也没催我。他只是把自己的水递给我,然后指着山顶说:“小妹,你看上面。到了山顶,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现在放弃,多可惜。”
后来,是他半拉半拽,几乎是拖着我,登上了山顶。
站在山顶的那一刻,看着脚下连绵的群山和云海,呼吸着山巅清冽的空气,我真的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那时候的哥哥,是我的英雄。他教会我,要坚持,不要轻易放弃。
可是,他自己却忘了。
在生活的重压面前,他选择了最自私,最功利的那条路。他放弃了亲情,放弃了良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牺牲别人的利益上。
他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比钱,比所谓的“有用”,要重要得多。
比如,一个父亲对女儿永不放弃的爱。比如,一对夫妻在绝境中相濡以沫的扶持。比如,在黑暗中,守护那一盏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灯火的决心。
那晚之后,我哥和我,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妈打过几次电话来,旁敲侧击地劝我,说乐乐也是她的亲外孙,我怎么能这么狠心。她说我哥也是被逼急了,才说了那些混账话,让我别往心里去。
我只是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她:“妈,安安也是你的亲外孙女。”
说完这句,我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拉黑我哥的微信,也没有删除他的电话号码。我只是,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我们就像两条曾经相交的直线,在那个下雨的午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再无交集。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从一些亲戚的口中,听到了关于他们的一些消息。
听说,他们最后还是凑够了钱,给乐乐做了移植手术。听说,手术很成功。听说,为了还债,我哥把家里那套大房子卖了,换了个小的,嫂子也把她的那些名牌包包和首饰都当了。听说,他们现在过得也很辛苦。
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丝毫的同情。
我们都在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地过。
安安的病情,没有奇迹发生,但也没有急剧地恶化。她就像一棵生长在悬崖峭Gesims上的小草,虽然孱弱,却顽强地,抓着身下的那片土地,努力地活着。
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学,我就在家教她认字,给她念故事书。她最喜欢听《海的女儿》,每次听到小美人鱼为了王子,化作泡沫的时候,她都会用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问:“妈妈,她疼吗?”
我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傻孩子,为自己爱的人付出,是不会觉得疼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默的手艺,越来越好。他做的一套中式家具,被一个懂行的老板看中了,高价买走。后来,那个老板又给他介绍了不少客户。我们的经济状况,渐渐地,有了一些好转。
我们还清了之前为安安治病欠下的一些外债,甚至,还开始重新为那个去国外治疗的梦想,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希望。
生活虽然依旧辛苦,但我们的心里,是踏实的,安宁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和陈默一起,坐在安安的床边,陪着她。我们会给她讲今天发生的事情,作坊里又来了什么好木料,公司里哪个同事闹了笑话。安安听着,偶尔会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那一刻,房间里,只有监护仪平稳的“滴滴”声,呼吸机温柔的“嘶呼”声,和我们一家三口低低的说话声。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而我们,就在这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房间里,拥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全世界。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
这天,我带着安安去医院做例行的康复治疗。
医院里的人,永远是那么的多。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剂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又令人压抑的气味。走廊里,是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满脸焦虑的病人家属。
我们排着队,等着叫号。安安坐在特制的轮椅上,怀里抱着那只小木鸟,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突然,我的胳膊,被人从后面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回头,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我哥。
他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脚上一双沾着泥点的运动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和沧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沙哑的:“小妹。”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目光,落在了安安身上。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身上连接着便携式呼吸机的安安,看着她怀里那只小木鸟,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这是……安安?”他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在他的记忆里,安安,可能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小小的婴儿。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蹲下身子,想去摸摸安安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看着安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安安,还记得……舅舅吗?”
安安抬起头,那双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小木鸟,抱得更紧了些。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乐乐他……怎么样了?”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的亲侄子。
提到乐乐,我哥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挺好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学校上课了。”他说,“就是……为了给他治病,家里……”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也能猜到。
“那就好。”我说。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些曾经的亲密无间,那些童年的温暖回忆,都已经被那二十万,和那句“守着一个药罐子有什么用”,斩断得干干净净。
“小妹,”他突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那天……是我不对。是我混蛋,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你能不能……”
他想让我原谅他。
我看着他,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原谅?不原谅?
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一个摔碎的碗,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哥,你知道吗?安安很聪明。她现在已经认识五百多个字了。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小王子》。她说,她也想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球,上面只开一朵玫瑰花。”
我哥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跟他说这些。
我继续说:“陈默现在很厉害,他做的木雕,已经有人专门找上门来定了。他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带安安去国外,他说那里的医生,也许有办法,让安安站起来。”
“我们的日子,是很难。但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觉得有盼头。因为安安在,家就在。希望就在。”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但我知道,我哥听懂了。
他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滴落,砸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对不起……”他哽咽着,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三个字,“小妹……真的……对不起……”
这时候,广播里叫到了安安的名字。
我推着安安的轮椅,从他身边走过。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说出那句“我原谅你”。
不是因为我恨他。
而是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道歉了。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里,有苦,有泪,但更多的是爱,是坚守,是和我的丈夫、我的女儿,一起对抗命运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勇气。
而他,我曾经的哥哥,只是被我留在了,上一页的,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做完康复治疗,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城市,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路边的香樟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陈默在医院门口等我们。
他看到我们,就立刻迎了上来,熟练地接过我手里的轮椅,然后,从怀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一支棉花糖。
“给安安的奖励。”他笑着,把棉花糖递到安安面前。
安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团雪白柔软的云朵,然后,抬起头,给了陈默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今天,我碰到我哥了。”我对陈默说。
陈默推着轮椅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我,问:“他……为难你了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道歉了。”
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都过去了。”他说。
是啊。
都过去了。
我们推着安安,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抬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不算高大,也不算英俊,但他的肩膀,却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最安稳的天。
我又低头,看着轮椅上的女儿。她正在努力地,用她那没有多少力气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把棉花糖,往嘴里送。她的生命,或许短暂,或许脆弱,但她存在的每一天,都在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坚强。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拥有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回到家,陈默去做饭。我陪着安安,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动画片里,一只勇敢的小狮子,正在为了保护自己的森林,和坏蛋们作斗争。安安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崇拜。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拿起来一看,是我哥发来的。
消息很长,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打这么多字。
“小妹: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天的我,就是个混蛋,是个畜生。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在医院看到你和安安,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些年,我总觉得,我过得不顺,是因为运气不好,是因为老天不公。我羡慕别人,嫉妒别人,怨恨所有不帮我的人。我把乐乐的病,当成了一个向全世界索取的理由。我觉得,所有人都欠我的。尤其是你。
我总觉得,你是我妹妹,你就该无条件地帮我。我甚至恶毒地想过,安安的病反正也治不好,你们守着那些钱,就是浪费。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设身处地地,为你们想过。我没有想过,你们为了安安,付出了多少。我没有想过,那些钱,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今天,我看到安安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干净,那么亮。我看到你看着她的时候,那种温柔的,坚定的眼神。我突然就明白了。你守着的,哪里是钱,你守着的是你的命,是你们一家人的希望。
而我,却想亲手,把你们的希望掐灭。
小妹,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安安。
乐乐现在很好。医生说,他以后,可以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为了给他治病,我们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日子过得是紧巴巴的,但我心里,却觉得比以前踏实。每天看着他能跑能跳,能跟我顶嘴,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今天才明白,为人父母,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不是索取,而是付出。是哪怕自己烂在泥里,也要把孩子,高高地托举起来。
这一点,你和陈默,比我做得好太多了。
我不指望我们还能回到从前。我只是,欠你一句,欠安安一句,发自内心的,对不起。
以后,你们好好过。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在所不辞。虽然,我知道,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哥”
我看着这条长长的信息,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委屈。
而是一种,释然。
我没有回复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手机放下,然后,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正在看动画片的安安。
“妈妈,你怎么了?”安安感觉到我的异样,回过头,用她的小手,轻轻地,帮我擦着眼泪。
“没什么。”我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妈妈只是觉得,我的安安,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棒的宝宝。”
安安害羞地笑了。
厨房里,传来了陈默切菜的声音,均匀而又有力。抽油烟机在嗡嗡地响着。电视里,小狮子终于打败了坏蛋,森林又恢复了和平。
窗外,夜色渐浓。
远处的霓虹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无数颗彩色的宝石。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哥,也开始了属于他的,新的人生。
我们,都将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负重前行。
或许,我们永远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但至少,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如何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努力地,做一个更好的人。
这就够了。
我抱着安安,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烟火气,闻着空气中饭菜的香气,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很长,很艰难。
但只要我们一家人,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就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因为,爱,会给我们无穷无尽的,力量。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