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国强,这天热得很,帮我擦擦背呗。"小芳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锄头顺手一靠,朝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村口的烟与锄
"李国强,这天热得很,帮我擦擦背呗。"小芳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锄头顺手一靠,朝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那是八八年的夏天,骄阳似火,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叫着,像是要把肺叶都震碎。
我愣了一下,手中的旱烟差点掉在地上。
清水湾村的夏天总是这样闷热,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服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这个小山村,人们还沉浸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喜悦中,却又对未来充满了朦胧的期待和些许忐忑。
我二十出头,在大队部记工分,闲来无事就蹲在村口抽旱烟。
我们村的男人几乎都有这个习惯,手里捏着自家种的烟叶,卷成粗细不均的纸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仿佛这样就能把肚子里的苦水全部吐出来。
"打住,打住,想什么呢?"小芳见我发愣,拿锄头柄轻轻戳了戳我的肩膀。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洇湿了衣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张小芳比我小两岁,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她是村里张根生家的闺女,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张建国,下面还有个弟弟张小虎。
记得她七岁那年,我带她去村边的小河摸鱼,那是夏收刚过,我偷懒不想下地,就拉着她一起跑去河边玩水。
那天,水流湍急,她不小心滑倒,我连忙把她拉上来,她哭得泪人一般,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来,浸湿了我的衣角。
"别哭了,再哭我就不带你来了。"我有些心疼又有些烦躁地说。
她立刻憋住了哭声,只是肩膀还在微微抽动。
那天我背着她回家,一路上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在我背上微微发抖,心里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带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如今她长成大姑娘了,圆圆的脸蛋,扎着两条粗麻花辫,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掩不住那股子青春的活力。
每天天不亮她就下地干活,我常在村口看见她扛着锄头出工,有时还会和我打声招呼。
"咋地,笑什么呢?"小芳看我又发愣,用锄头柄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没啥,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我掐灭了烟,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想起啥事了?"她好奇地问。
"想起带你去摸鱼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会儿你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片子呢。"
"去你的,谁爱哭了。"她佯装生气,抬手轻轻捶了我一下,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卖部前有张长条凳,是村里人乘凉的好去处。
那天傍晚,我带着收音机坐在那里,小芳来买盐,顺便坐下歇歇脚。
收音机是我爹从县城带回来的,大伙儿都羡慕得很,常常三五成群地围过来听广播。
那晚,收音机里正播报着改革开放的新消息,说是城里已经有了个体户,还有人买了彩电,电冰箱也开始普及了。
"二锅头,快把声音开大点。"村里的王老二凑过来,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二锅头",说我像那酒一样,看着老实,喝起来辣得很。
我把音量调大,收音机里的声音顿时清晰起来:"……深圳特区建设如火如荼,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国强,你说咱们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些好东西?"小芳眼里闪烁着向往。
"快了吧。"我不太确定地说,"听说县里已经有人办厂子了,李家庄的李大壮开了个砖窑厂,听说一个月能赚好几百呢。"
"真的假的?"王老二一脸不信,"一个月几百块?吹牛吧你!"
"真的,我表哥在县城做会计,亲口告诉我的。"我认真地说。
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注意到小芳眼中的光芒与众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丫头,而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了。
她告诉我,她想考师范学校,将来当老师。
"你想当老师?"我有些惊讶,在我们村,女孩子能念到初中毕业已经算不错了,大多数十五六岁就被父母安排着相亲结婚。
"嗯,想当老师。"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我想让更多的孩子能念书,能像你一样懂这么多道理。"
村里人都笑她痴心妄想,一个农村姑娘,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子,围着锅台转。
但我却在心里默默为她加油。
或许是因为我爹的缘故,我对读书有着特殊的情感。
我爹年轻时是个中学老师,因为在五七年说了几句"大跃进不符合客观规律"的话,被划为右派分子,发配到我们村劳动改造。
虽然后来平反了,但他始终没能回到讲台,而是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一教就是二十多年。
没想到张根生听说我和小芳说话,当晚就找上门来。
他是个壮实的庄稼汉,膀大腰圆,两手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此刻站在我家门口,表情有些尴尬。
"国强啊,你爹在家不?"他搓了搓手问道。
我爹正在堂屋看书,闻声出来,请他进屋坐。
我在厨房烧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李老师,是这样的,我听说我家小芳总和你家国强说话,这事不太合适吧?"张根生开门见山。
"根生啊,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说说话很正常啊。"我爹温和地说。
"李老师,你是知道的,你当年是中学老师,你们家底子不一样。"张根生语气中带着几分敬重,又带着几分犹豫,"咱小芳家里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你们两家孩子..."他欲言又止,但意思很明白——门不当户不对。
虽然那会儿阶级成分已经不像文革时那么看重了,但在我们村,这些老一辈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
我爹是右派改造后分配到农村的知识分子,虽然现在平反了,但在村里人眼中,我们家始终是"另类"。
"根生,时代变了。"我爹叹了口气,"现在国家提倡知识改变命运,孩子们应该多学习,多交流。你家小芳聪明,好学,以后肯定有出息。"
"那倒是,那丫头从小就聪明,就是太犟了,非要考什么师范,我和她娘都劝不住。"张根生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和几分自豪。
我爹笑了:"这是好事啊,你家闺女要是考上了,以后就是国家干部,多光彩!"
"真能考上啊?"张根生将信将疑。
"有志者事竟成嘛。"我爹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国家大力发展教育,师范生毕业包分配,工作稳定,工资有保障,比种地强多了。"
张根生听了,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临走时还是不忘叮嘱几句:"国强是个好后生,就是别耽误了小芳念书。"
送走张根生,我爹转身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堂屋继续看他的书。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张根生的话让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和小芳明明就是普通朋友,他怎么就想那么多。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村口等小芳,想告诉她昨晚的事,却半天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中午,我才在小卖部遇见她。
她买了两支铅笔和一个本子,看见我时,脸上闪过一丝局促,然后快速低下头。
"小芳,你爹昨晚找我爹谈话了。"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知道。"她小声回应,"我爹回家就骂我了,说我不要脸,整天往你家跑。"
"他胡说什么呢!"我有些生气,"你什么时候整天往我家跑了?"
"我爹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含着泪花,"我明天就去县城了,舅舅家给我找了个补习班,我要准备考师范了。"
"这么快?"我有些讶异。
"嗯,早点去准备考试,争取一次就考上。"她点点头,声音坚定。
"那你多久回来?"我问。
"可能要等到收麦子的时候吧,舅舅说让我好好学习,不要分心。"她犹豫了一下,"国强哥,我走了,你要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瘦小而倔强。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满,芒种,夏至,我依旧每天在大队部记工分,闲时蹲在村口抽旱烟。
村里的老人说,今年的雨水少,可能会减产。
生产队长愁眉苦脸地跑前跑后,组织大家挑水灌溉。
我经常想起小芳,想知道她在县城过得怎么样,学习是否顺利。
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县城找她,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怕影响她学习,三来...怕张根生知道了又要找麻烦。
转眼到了麦收季节,小芳却没有回来。
我打听才知道,她在县城补习班表现优异,被老师留下当助教,还能赚点补贴。
张根生逢人就夸自己闺女有出息,说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当老师。
村里人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更多的是不解:一个女娃娃,念那么多书做什么?
半年后,乡村广播站里传来喜讯,张小芳考上了县师范学校。
那天我躲在自家院子里,听着喇叭里播报的喜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们村的张小芳同志,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师范学校!这是我村的光荣,是张家的骄傲!祝贺张小芳同志!祝贺张根生同志家庭!"播音员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我爹站在院子里,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啊,好样的!这姑娘争气!"
母亲在一旁笑着说:"国强,人家小芳有出息了,以后是大学生了,可不得了。"
我默默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师范学校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路,小芳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
每次她回来,村里人都争相围观,仿佛看稀罕物一般。
她也变了,不再扎麻花辫,而是剪了短发,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和深蓝色裙子,说话也变得更加斯文。
我几次想上前和她说话,却总是被围观的人群挡住。
等人群散去,她已经回家了,而我只能在远处望着张家的屋顶发呆。
转眼三年过去,八十年代末的农村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电视机陆续进入一些富裕人家,自行车不再是奢侈品,有些人甚至买了摩托车。
我也有了变化,通过爹的关系,进了供销社当售货员,每月有固定工资,在村里也算是"吃国家饭"的人了。
这一年,小芳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
她回村的次数更少了,偶尔回来,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个在村口问我"帮忙擦背"的小芳,和现在这个衣着光鲜的女教师,是不是同一个人。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也感受到了变化的力量。
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
我辞去了供销社的工作,跟着县城的表哥学了些电器维修技术,回村开了个小店,修收音机、电视机,顺便卖些日用百货。
生意还不错,村里人都说我有眼光,赶上了好时候。
然而,我心里始终有个结,那就是小芳。
五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听说她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省城一所重点中学,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教师。
我替她高兴,却也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跨越。
她是凤凰,终究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我,只是一只麻雀,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觅食终老。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打破了我生活的平静。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我正在店里修理一台收音机,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这里是李国强的店铺吗?"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我抬头一看,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朴素却干净整洁的女教师,短发利落,眼神清澈。
"小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国强哥,还是那根旱烟不离手啊。"她微笑着,指了指我手中的烟。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性地卷了一根旱烟夹在指间。
"你...你怎么回来了?"我有些结巴,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摸索着找茶杯。
"我申请了支教项目,回乡教书,暂时在村小学任教。"她平静地说,眼神中透着坚定。
"支教?你放着省城的好工作不要,回来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因为这里需要我。"她简单地回答,"我们村的孩子也应该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
我无言以对,只能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环顾四周:"你的店铺不错,生意好吗?"
"还行,勉强糊口。"我笑了笑,"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家家户户都有电器,修修补补的活儿不少。"
我们就这样聊着,从天气谈到庄稼,从村里的变化谈到国家的政策,仿佛多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
傍晚时分,我送她回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她突然停下脚步。
"还记得吗?就是在这里,我让你帮我擦背。"她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记得,那天特别热。"我点点头,心中泛起涟漪。
"其实那天,我根本不需要人帮忙擦背。"她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国强哥,记得那年我问你的话吗?"她转过身,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记得,你问咱村什么时候能有好东西。"
"现在有了,不只是东西变好了,人也在变好。"她轻声说,目光落在远处那所新建的小学上。
"知道吗?我这些年一直很感谢你,是你当年的鼓励,让我有勇气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真诚地说。
"我有鼓励你吗?"我有些疑惑,"我只记得张叔叔来我家闹了一场。"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她微笑着,"那天在小卖部前,你告诉我李家庄的李大壮办砖窑厂赚了钱,你的眼神告诉我,世界在变化,机会在等待着勇敢的人。"
我有些惭愧,那天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她影响那么大。
"小芳,其实我..."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国强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打断了我,目光中带着关切。
"挺好的,日子过得去。"我笑了笑,"就是一直单着,村里人都说我挑剔。"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心里装着一个念书人。"她突然说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愣住了,脸上一阵发热:"你...你胡说什么呢?"
"骗不了我的,我从小就知道,你眼睛里有光。"她笑着说,"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向往。"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掐灭了烟,心里明白,有些情愫,就像这村口的旱烟,看似散了,却早已融入了血脉之中,与乡情一样,永远不会改变。
"明天我要去学校报到,你有空可以来看看。"她转身离去,背影依旧那么坚定。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小芳!"我喊住她。
她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我。
"明天,明天我一定去!"我用力点头,声音比我想象中还要响亮。
她笑了,那笑容如同二十年前一样明媚,如同那个夏日里,村口锄头旁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店铺,带上一些文具和糖果,朝村小学走去。
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孩子,他们背着书包,嬉笑着奔向学校。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芳,也是这样,怀揣着对知识的渴望,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而今天,她带着知识和梦想,回到了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而我,也终于明白,有些等待,是值得的;有些情感,是永恒的。
就像村口的那缕旱烟,看似飘散,实则萦绕不去;又如田间的那把锄头,看似普通,却能开垦出希望的田野。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