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张伟说这话的时候,正低头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小米粥,热气氤氲,我看不清他的脸。
“妈,这周末乐乐的兴趣班,您就别送了,让林慧去吧。”
儿子张伟说这话的时候,正低头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小米粥,热气氤氲,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嗯”了一声,手上择菜的动作没停,指甲掐进青翠的豆角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啪”的脆响。
“林慧她……她也想多跟孩子接触接触。”他又补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想多接触,结婚十年,乐乐从我怀里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长到如今一米四的半大小子,这十年,林慧这个当妈的,心思在哪儿,我还能不知道?
但我没说破。我是个婆婆,是个从乡下来城里带孙子的老人,有些话,轮不到我说。
“行,应该的。”我把择好的豆角放进水盆里,哗啦啦的水声,正好盖住了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动静。
这十年,就像这哗啦啦的水,日子就这么流过去了。
我熟悉这个家里的每一个声音。早上六点半,乐乐房间的闹钟会准时响起,像只小鸡仔一样叫个不停。六点三十五,他会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进卫生间。六点四十五,他会揉着眼睛坐到餐桌前,喊一声“奶奶,我今天想吃荷包蛋”。
我也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路。从家到乐乐的小学,坐公交车要七站,走小路穿过两个小区,能省十五分钟。从小学到他上奥数的那个培训班,得换乘地铁二号线,在体育馆西站下,从B口出去,直走三百米,左拐就是。
这些,都是我用脚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林慧和张伟,他们只知道培训班的地址,却不知道B口出去的那个报刊亭,新到了乐乐最喜欢看的《冒险小虎队》。
这十年,我的世界,就是以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为圆心,以乐乐的学校和兴趣班为半径,画出的一个圆。
圆里面,是我的全部生活。圆外面,我一无所知。
我以为,这个圆会一直这样画下去,直到乐乐长大,不再需要我。
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那天是周三,乐乐上学去了。家里格外安静。
张伟和林慧都没有去上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一场重要的会议。
茶几上放着两杯水,水汽在玻璃杯壁上凝结,慢慢滑落。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阵仗,我见过一次。那是十年前,他们俩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跟我说,希望我能从老家过来,帮他们带孩子。
“妈,您坐。”张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解下围裙,在手里搓了搓,才走过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离他们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妈,”林慧先开了口,她总是这样,张伟开不了口的,都由她来说。她脸上带着客气的笑,但那笑意没到眼睛里,“这些年,您辛苦了。”
我摆摆手,“不辛苦,带自己孙子,应该的。”
“乐乐现在也大了,上四年级了,很多事情都能自己做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跟您商量个事儿。”
我看着她,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您看,您来城里也十年了,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您也该回去享享清福了。”
“享清福”,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
我没看林慧,我看着我的儿子,张伟。
他始终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伟,你的意思呢?”我问他。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妈,林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您年纪也大了,身体要紧。老家的空气好,邻居也都是熟人,您回去……能舒坦点。”
“舒坦点。”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嘴里一阵发苦。
原来,我在这里,让他们不舒坦了。
林慧见我没说话,又接着说:“妈,我们不是赶您走。主要是,乐乐也需要培养独立性了。您总这么事事包办,对他成长不好。现在都讲究科学育儿,要给孩子空间。”
“空间……”我喃喃自语。
我占了他们的空间,也占了乐乐成长的空间。
十年,我像一棵老树,盘根错节地长在这个家里,现在,他们嫌我碍事,要连根拔起了。
“我们都给您想好了,”林慧的声音还在继续,听起来那么周到,那么体贴,“回去的火车票,我们买软卧,舒服。家里的东西,您想带什么就带什么。我们再给您一张卡,里面存了些钱,您别省着花。”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在处理一件公事。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整个人都空了。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儿子,儿媳,他们看起来那么陌生。
原来,所谓的家,不过是他们需要你时的一个落脚点。现在不需要了,就该体面地退场。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明白了。”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走?”林慧问得有些急切。
“就这几天吧,我收拾收拾。”我说。
张伟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妈,不急,您多住几天。”
我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还有什么好多住的呢?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站起身,想回自己的房间。腿有点软,扶了一下沙发背才站稳。
“妈……”张伟也站了起来,想来扶我。
我摆了摆手,“我没事。”
我慢慢走回我的房间,那间朝北的小卧室,只有八平米。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的一切。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十年啊。
我的人生,有几个十年?
我把最好的十年,给了他们的家,给了我的孙子。
到头来,换来一句“您该回去享享清福了”。
我没怪他们。真的。
儿子有儿子的难处,儿媳有儿媳的想法。城里人的生活,我不懂。
我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的衣服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剩下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乐乐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是我一针一线缝的。
他画的第一张画,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奶奶”。
他得的第一张奖状,“讲故事比赛一等奖”,回来就塞给了我。
这些东西,我都用一个铁皮盒子装着,放在床底下。
我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一样一样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赶紧擦掉。不能哭。哭了,让他们看见,还以为我舍不得,以为我不想走。
人得有骨气。
我把盒子收好,放进行李箱。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气氛很奇怪。
林慧对我客气得过分,吃饭给我夹菜,出门问我要不要带东西。张伟则总是躲着我,一下班就钻进书房。
只有乐乐,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放学回来就扑进我怀里,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学校里的事。
“奶奶,今天我们数学测验了,我肯定能考一百分!”
“奶奶,王小胖今天又被老师罚站了,可好玩了。”
“奶奶,明天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又酸又软。
我不敢告诉他,奶奶要走了。我怕他会哭。
我只能笑着应他,“好,奶奶给你做。”
我把红烧肉做得格外用心,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炖得软烂入味,满屋子都是香味。
吃饭的时候,我给乐乐夹了一大块。
他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说:“奶奶做的红烧肉,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林慧在一旁笑着说:“你这小嘴,真会哄奶奶开心。以后想吃了,让妈妈给你做。”
乐乐摇摇头,“妈妈做的没奶奶做的好吃。”
林慧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我默默地吃饭,没说话。
我知道,林慧说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她在提醒我,这个家,很快就要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做的红烧肉,也很快会成为过去式。
周五下午,张伟把火车票递给我。是周六早上的。
“妈,明天我跟林慧送您去车站。”
我接过票,捏在手里,那张小小的卡片,薄薄的,却有千斤重。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去就行,你们还要上班。”
“请了假了。”他坚持。
我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给乐乐洗完澡,哄他睡下。
他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奶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给他讲了《猴子捞月亮》的故事。讲着讲着,我的声音就哽咽了。
乐乐迷迷糊糊地问:“奶奶,你怎么了?”
“没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奶奶就是……有点舍不得你。”
“我也不想奶奶走。”他闭着眼睛,梦呓般地说,“奶奶别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悄悄地走出他的房间,回到我那间小卧室。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不像老家,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这满城的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在这里,终究是个外人。
我打开行李箱,最后检查了一遍。
衣服,日用品,还有那个装满回忆的铁皮盒子。
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那个插座上。
那里,原本应该插着一个小夜灯的插头。那个小夜灯,是乐乐刚出生时我买的,怕半夜起来喂奶看不见。后来乐乐长大了,怕黑,那个灯就一直亮着。
现在,灯没亮。
我走过去,才发现,小夜灯被拔掉了。
我心里一沉。
是谁拔的?
是林慧吗?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个家,已经不需要我的光亮了?
我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突然觉得,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
我不是不甘心被他们“请”走,我是不甘心,我这十年的付出,就像这个被拔掉的小夜灯一样,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我得留下点什么。
或者说,我得带走点什么。
带走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目光,穿过卧室的门,落在了客厅。
客厅的角落里,立着一台双开门的冰箱。
那台冰箱,是我买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乐乐三岁那年,家里的旧冰箱坏了。张伟和林慧工作忙,没时间去买。
我拿着自己的养老金,跑了好几家商场,货比三家,最后才选定了这台。
花了我五千多块钱。那是我当时大半的积蓄。
我记得,冰箱送来那天,乐乐高兴得直拍手。
我把冰箱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然后去超市,买回了各种各样的水果、酸奶、肉、蔬菜,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从那天起,这台冰箱,就成了这个家的粮仓。
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变着花样,把这里面的东西,做成好吃的,喂饱我的儿子,我的孙子。
林慧不爱做饭,她说油烟对皮肤不好。
张伟工作忙,回家就想歇着。
这十年,一日三餐,都是我围着这台冰箱转。
夏天,我从里面拿出冰镇的西瓜。
冬天,我从里面拿出炖汤的排骨。
乐乐的牛奶,张伟的啤酒,林慧的面膜……都放在里面。
这台冰箱,装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也装着我十年的辛劳。
一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这台冰箱,是我买的。发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它不属于这个家。它属于我。
我应该带走它。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把冰箱从十五楼搬下去,再运回几百公里外的老家?这像什么话?
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说我这个当婆婆的,走的时候,连个冰箱都要搬走。
可是,转念一想,我怕什么呢?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在乎的,是我的心。
我的心,需要一个出口。
这十年,我像个陀螺,不停地转,没有一句怨言。
现在,他们让我停下来。我停了。
可我心里那股劲儿,还在。
那股劲儿,憋着,堵着,让我难受。
我带走冰箱,不是为了那几千块钱。
我是想告诉他们,我陈淑华,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
我为这个家付出过。
这台冰箱,就是证明。
我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熬了小米粥,蒸了包子。
张伟和林慧也起得很早。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饭。
谁都没有说话。
吃完饭,张伟说:“妈,我们走吧。”
我说:“你们先下去,把车开到楼下。我……我还有点东西要拿。”
他们没怀疑,点点头,就出门了。
我听着电梯门关上的声音,立刻行动起来。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早已泛黄的冰箱发票。
然后,我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老家侄子的电话。他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搬家公司。
“小勇啊,我是姑姑。”
“姑姑,啥事儿啊?”
“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带两个工人,来帮我搬个东西?”
“啥东西啊?这么急。”
“一个冰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问:“姑,你这是……要搬家?”
“嗯,要回老家了。”
“行,我马上过去。地址发给我。”
我挂了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走到冰箱前,打开门。
里面的东西,还满满当当的。
我拿出几个大塑料袋,开始清空冰箱。
鸡蛋,蔬菜,肉类……这些都带不走了。
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装好,放在厨房的台子上。
然后,我看到了冷藏室门上,贴着的一张便签纸。
是乐乐的字,歪歪扭扭的:“奶奶,我要喝草莓味的酸奶。”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把那盒草莓味的酸奶拿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等会儿,让小勇带给乐乐。就说,是奶奶买的。
冰箱很快就清空了。
我用抹布,把里里外外又擦了一遍。
就像十年前,它刚被送来时一样。
擦着擦着,我仿佛看到了这十年的一幕幕。
乐乐踮着脚,扒着冰箱门,找冰棍吃的样子。
张伟加班回来,从里面拿出一罐冰啤酒,一饮而尽的样子。
林慧敷着面膜,从里面拿出冰镇的喷雾,往脸上喷的样子。
这台冰箱,是这个家的见证者。
现在,我要带它走了。
门铃响了。
是小勇他们来了。
三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小伙子,看到客厅里那台大家伙,都愣了一下。
“姑,就这个?”
“嗯,就这个。”
他们二话不说,拿出专业的工具,开始干活。
拔掉电源,拆下门,用厚厚的毯子包裹起来。
整个过程,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我很平静。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忙碌。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冰箱被抬起来的时候,很重。
经过客厅,留下了空荡荡的一大块位置。
墙壁上,因为常年被冰箱挡着,颜色比周围的要白一些。
那个印记,那么明显,那么突兀。
就像我,在这个家里留下的痕من。
很快,他们就把冰箱运到了楼下。
小勇走过来,对我说:“姑,都装上车了。您还有别的行李吗?”
我指了指我的那个小行李箱。
“就这个。”
“行,那我们走了。您自己……保重。”小勇欲言又止。
我点点头,“路上开慢点。这盒酸奶,你帮我给乐乐。”
小勇接过酸奶,没再说什么,带着人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那个原本放冰箱的角落,像一个黑洞,要把我吸进去。
我的手机响了。
是张伟。
“妈,您好了吗?我们都在楼下等半天了。”
“好了。”我说,“我马上下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家。
然后,我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楼下,张伟和林慧看到我只拿了一个小行李箱,都有些意外。
“妈,您的东西就这么点?”林慧问。
“嗯,人老了,用不着那么多东西。”我淡淡地说。
张伟打开后备箱,把我的行李箱放进去。
一路上,车里很安静。
林慧在看手机。张伟专心开车。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座城市,我要离开了。
到了火车站,张伟帮我取了票,送我到检票口。
“妈,您到家了,给我们打个电话。”
“嗯。”
“卡里的钱,您别不舍得花。”
“嗯。”
“那……我们走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我点点头。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了他。
“阿伟。”
“哎,妈。”
“家里的冰箱,我让小勇搬走了。”
我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张伟和林慧,同时愣住了。
他们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张伟瞪大了眼睛,“冰箱?哪个冰箱?”
“就是家里那个双开门的。”
“您……您把冰箱搬走了?”林慧的声音都变了调,“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脸,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个冰箱,是我买的。发票还在我这儿。”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发票,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我带走我自己的东西,没什么不对吧?”
张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慧气得胸口起伏,“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一个冰箱才多少钱?您至于吗?您要是缺钱,跟我们说啊!您这么做,让街坊邻居看到了,怎么想我们?”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说,“我只知道,那是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我舍不得扔。”
“谁让您扔了?”林慧的声音更大了,“您就为了一台旧冰箱,跟我们置气?”
“我没置气。”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那冰箱是您的,可里面的东西呢?您把东西都扔厨房了?那不都得坏了吗?”她还在纠结于这些细节。
“我没想那么多。”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跟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永远不会懂。
她不懂那台冰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台冰箱。
那是我十年的青春,十年的心血,十年不被看见的付出。
是无数个清晨,我打开它,为一家人准备早餐。
是无数个黄昏,我打开它,为晚归的儿子热上一碗汤。
是我对这个家,最实在,最沉甸甸的爱。
现在,我要走了。
我要把我的爱,我的付出,我的尊严,一起带走。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没再理会他们,转身,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走向了检票口。
身后,传来张伟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和茫然。
“妈……您何必呢……”
我没有回头。
火车缓缓开动。
我靠在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两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没有一丝留恋。
火车在铁轨上“况且况且”地响着,像一首催眠曲。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我会很难过,会流泪。
可是没有。
我的心里,很空,但也很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回到老家,是一个黄昏。
小勇已经把冰箱帮我安置好了,就在堂屋的角落里。
他把电源插上,冰箱发出了熟悉的“嗡嗡”声。
那一刻,我空了很久的心,仿佛被填上了一块。
老家的房子,十年没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扫地,擦桌子,洗被褥。
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
晚上,我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我打开冰箱门。
里面空空如也。
我突然笑了。
我千里迢迢,把它从城里运回来。
可在这里,我根本用不上这么大的冰箱。
我一个人,能吃多少东西?
我坐在小院里,看着那台和我这间老屋格格不入的大家伙,发了很久的呆。
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我带回了这台冰箱,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我的付出吗?
可他们不懂。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为了赌气,连冰箱都要搬走的可笑的老太婆。
我以为我赢了,我守住了我的尊严。
可实际上,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仅失去了他们的家,还可能失去了儿子的尊重。
一阵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捂着脸,肩膀忍不住地颤抖。
这十年,到底图什么?
手机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奶奶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乐乐。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乐乐,是奶奶。”
“奶奶,你为什么要走啊?”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想你了。家里没有你了,一点都不好玩。”
听着他的哭声,我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奶奶,我们家的冰箱也坏了,妈妈买了个新的,可是……可是里面没有草莓酸奶了。”
他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哽咽着说:“乐乐不哭,奶奶……奶奶过几天就回去看你。”
“真的吗?”
“真的。”
“那……那你还走吗?”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他?
“奶奶,你把我们家的大冰箱还回来好不好?我喜欢那个大冰箱,它可以放好多好多好吃的。”
他的话,天真无邪,却让我醍醐灌顶。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为了向儿子儿媳证明我的价值,带走了冰箱。
可我却忽略了,这台冰箱,也承载着孙子的快乐。
我伤害的,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的价值,难道需要一台冰箱来证明吗?
我的价值,不应该是在乐乐心里,他记得我做的好吃的,记得我给他讲的故事,记得我温暖的怀抱吗?
我以为带走冰箱是守住了尊严,其实,那只是我内心脆弱和不甘的表现。
真正的强大,不是去索取,不是去证明。
而是放下。
是当我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当我不再需要用一件物品来捆绑我的付出时,我才真正地拥有了尊严。
我挂了电话,擦干眼泪。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张伟发了一条信息。
“阿伟,冰箱你们拿回去用吧。我这边用不上这么大的。明天我让小勇给你们送回去。”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有等他的回复。
我又接着发了第二条。
“不过,妈跟你说清楚。这个冰箱,当年是我用我自己的养老金买的。送回去,是给乐乐的,让他有冰棍吃,有酸奶喝。这是奶奶给孙子的。跟你和林慧没关系。”
发完这条,我把手机扔在一边。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感觉无比轻松。
下午,我扛着锄头,去院子后面那块荒了很久的菜地里,开始翻土。
我要把这里种上青菜,萝卜,西红柿。
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
傍晚的时候,张伟的电话打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愧疚。
“妈……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都过去了。”
“妈,冰箱……我们不要了。我们已经买了新的了。那个,您留着用吧。”
“我用不着。”我说,“你们用得上。新的那个,放你跟林慧的东西。旧的这个,给乐乐当零食柜。他喜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妈……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笑了。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阿伟,妈老了,不想再折腾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轻声说,“以后,你们要是想我了,就带乐乐回来看我。我想他了,我就去城里看他。我不去你们家住了,我去住宾馆,方便。”
“妈……”
“就这么定了。”我打断他,“我累了,先挂了。”
我挂了电话,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一样。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再是那个依附着儿子一家,靠带孙子来寻找存在感的老人了。
我是陈淑华。
我有我自己的家,有我自己的生活。
冰箱送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小勇开车来拉走的。
看着空空如也的堂屋,我没有一点失落。
反而觉得,屋子都宽敞明亮了许多。
一个月后,一个周末。
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我的院子门口。
张伟,林慧,还有乐乐,从车上下来了。
乐乐像只小鸟一样,飞奔着扑进我的怀里。
“奶奶!我好想你!”
我抱着他,闻着他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眼眶有些湿润。
林慧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一边,有些局促地对我笑了笑。
“妈。”
我点点头,“来了,快进屋坐。”
张伟从后备箱里,搬下来一个半人高的小冰箱。
“妈,这个给您用。”
我看着那台崭新的小冰箱,心里五味杂陈。
“我说了我用不着。”
“用得着,”林慧走过来说,“妈,我们给您买了好多酸奶和水果,没地方放。”
我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林慧第一次,主动走进我的厨房,笨拙地帮我洗菜,切菜。
虽然土豆丝切得跟土豆条一样粗。
吃饭的时候,张伟跟我说,他们给乐乐报了一个托管班,放学后可以直接去那里写作业。
林慧说,她现在开始学做饭了,虽然做得不好吃,但乐乐也肯吃了。
他们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他们都在努力地改变。
而我,也已经变了。
吃完饭,乐乐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
张伟和林慧,在院子里,帮我给菜地浇水。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很平静。
那台被送走又送回来的冰箱,像一个句号,画下了一个阶段的结束。
也像一个起点,开启了一种新的可能。
我们之间,隔着距离,但心,好像比以前更近了。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家庭关系,不是无条件的捆绑和牺牲。
而是,我们是彼此独立的个体,我们相互爱着,也相互尊重着。
就像这院子里的树,它扎根在自己的土地里,自由地生长。
而它的枝叶,可以在阳光下,与另一棵树的枝叶,轻轻触碰。
来源:玩次拓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