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来海南旅游的时候,我人还没到,出发前下单的东西已寄到了下榻的酒店。现代快递物流的速度快得惊人。可绍圣四年(1097年)的海南,在北宋版图上是“鸟飞犹是半年程”的化外之地,瘴气弥漫,草木荒疏,连笔墨纸砚都需从大陆辗转捎来。站在海南的码头边,我总忍不住好奇:在这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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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海南旅游的时候,我人还没到,出发前下单的东西已寄到了下榻的酒店。现代快递物流的速度快得惊人。可绍圣四年(1097年)的海南,在北宋版图上是“鸟飞犹是半年程”的化外之地,瘴气弥漫,草木荒疏,连笔墨纸砚都需从大陆辗转捎来。站在海南的码头边,我总忍不住好奇:在这近乎隔绝的环境里,被贬谪儋州的苏轼,是如何与外界牵起线的?
李一冰先生在《苏东坡新传》里写过,苏轼刚在海岛登岸,琼州通判黄宣义便来谒见,他当即把邮递之事郑重托付给对方。这份托付并非空言,苏轼在给郑靖老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迈书附琼州海舶或来人之便,封题与琼州倅黄宣义托转达,幸甚也。见说琼州不论时节有人船便也。”
原来,这位琼州通判,成了苏轼与大陆相连的唯一“驿站”。是黄宣义,用自己的古道热肠,为苏轼搭起了一座横跨海峡的“书信中转站”。
一、跨海情谊:“中转站”里的温暖担当
黄宣义在正史里没留下详细传记,名字却几次出现在苏轼居儋时的尺牍中。他时任琼州通判,管着当地的刑狱与民政,是海南少见的中原官员。苏轼与他本无早年故交,这份交集,全是贬谪路上的“患难相扶”。
新党对旧党贬谪者的打压有多严苛?与苏轼通信稍不留意,便可能被贴上“同党”的标签,卷入政治漩涡。可黄宣义偏愿冒这份险,他心里装着对苏轼才华的敬重,更藏着士大夫“患难见真情”的道义。海舶靠岸时,他总要亲自检视那封封寄往儋州的信函;苏轼写好的信派人送到通判府,他便找可靠的差役或海商,仔细托付过海峡。他的官署,悄悄成了苏轼的“私人邮局”。
正是这份担当,让苏轼在海南的三年没真正与世界隔绝。这座由私人情谊搭建的“中转站”,没有驿站的旌旗,没有邮差的铃铛,却用最朴素的方式,为一位流放者牵起了与人间的联结。历史也因此记住了一个原本无名的琼州通判。
二、四类尺牍:藏在书信里的海南岁月
受当时政治环境和地域限制,苏轼在儋州的朋友圈比在大陆时窄了许多,有书信往来的不过20人,存世的尺牍约40札,数量只及黄州时期的六分之一、惠州时期的五分之一。可这些零散的信笺,像散落的拼图,拼出了他在海南的生活点滴,也装着他的喜怒哀乐。
(一)至亲书信:手足与父子的“平安符”
和弟弟苏辙的通信,是苏轼海南书信里最沉的分量。那时苏辙被贬在循州(今广东龙川),兄弟俩隔海相望,信成了互报平安的唯一办法。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里写:“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这段关于苏轼筑屋的细节,正是从苏轼的家书中得来,与苏轼在《与程秀才三首之一》里的话对上了:“去岁僧舍屡会,当时不知为乐,今者海外岂复见。……仆离惠州后……近与小儿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
苏轼给儿子苏过的信,则满是烟火气。苏过是唯一陪他贬谪海南的家人,曾短暂回大陆筹措物资,父子间的信便成了“家务清单”。苏轼在《付过一首》里嘱咐:“吾平生无嗜好,独好佳笔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自娱,为之慨然。”他也会写生活里的小事:“近日与黎子云兄弟饮酒,得生荔枝数颗,味甚美。”没有宏大议论,只有琐碎家常,却成了苏轼在绝境里最稳的情感支柱。
海南省博物馆苏轼像。
(二)友人书信:物质与精神的“双援助”
友人的信,既解燃眉之急,也暖心底之寒。郑靖老当时在广东任职,多次给苏轼寄来书籍、米粮和药材。苏轼在给郑靖老的信里说:“忽得来教,释然,又得新诗,皆秀杰语,幸甚幸甚!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字里行间全是感激。
程秀才也常寄来茶酒纸张,还有米、药、姜糖这些生活必需品。苏轼初到儋州时那句“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感慨,第一个听的人就是程秀才。苏东坡在《纵笔三首》里写“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余”,朋友每一次送来米药,对他而言都像大旱时盼来的云霓。
(三)地方官员书信:高压下的“特殊庇护”
苏轼和昌化军使张中走得近,还为他写过好几首诗词。在《和陶答庞参军·三送张中》里,苏轼夸他“少诵十三篇,颇能口击贼;胸中存谋略,戈戟亦森然”,满是欣赏。张中在任时,帮苏轼派兵修葺驿舍、送酒食,解决了不少实际难题,最后却因此受了朝廷惩处,被贬到雷州。现在虽没找到苏轼给张中的信,但文献里记着,张中曾为苏轼带来雷州知州张逢的信,苏轼前后给张逢写了6札。信里的语气慢慢变了,从最初的“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因书瞻望,又复怅然”,到后来的“新酿四壶,开尝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风,逐客何幸得此,海错亦珍绝”,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从悲伤走向旷达的痕迹。
(四)学子书信:文化传承的“种子火”
苏轼在海南最了不起的事,是点燃了这里的文化火种。他开办讲堂,教黎族子弟读书写字,海南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都曾是他的学生。现存苏轼给姜唐佐的信有六则,第二则里写:“长笺词义兼美,穷陋增光。病卧不能裁答。”字里行间是真心的赞赏,收到学生的作品,连自己的陋室都觉得添了光彩。第五则里,他听说姜唐佐要去广州,又忍不住叮嘱:“知非久适五羊,益广学问以卒远业,区区之祷。”那语气,像长辈对晚辈的殷切期盼,更像一位文化巨匠,在为海南的文化未来铺路。
那些从大陆辗转来的信,像黑暗里的光,一下子就能照亮他的日子。如苏辙的回信总是最及时的。他会在信里说家里的近况,消除兄长思念之情。也会和苏轼聊读《史记》心得,更多的是诗文唱和,让苏轼心里暖烘烘的。郑靖老的回信则满是实在的关怀,托海商寄来的米粮、药材和书,不光解了苏轼的生活难题,更让他知道:你从来没被遗忘。
海南省博物馆苏轼像。
三、苏门学士的沉默:高压下的“隐形牵挂”
苏轼在海南的书信里,有个让人费解的地方: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和他的直接书信往来特别少,现存史料里几乎找不到他们这期间的通信记录。这不是因为情谊淡了,而是当时的政治环境实在太严酷。
绍圣年间新党执政,对旧党成员的打压到了顶点。苏轼作为旧党领袖被贬海南,已是“罪大恶极”,和他通信就是“踩雷”,随时可能被弹劾。苏门四学士那时的日子也不好过:黄庭坚被贬到宜州(今广西宜山),秦观被贬到雷州(今广东雷州),张耒、晁补之也被罢官闲居。他们不是不想给苏轼写信,是不敢——一封信,可能让自己陷得更深,甚至连累家人。
苏轼书札。
可沉默不代表遗忘。他们内心一直暗暗牵挂着苏轼。秦观在雷州,得知苏轼遇赦北归的消息,曾写信表示想见老师一面。苏轼在《与秦太虚》第六简中回信:“某书已封讫,乃得移廉之命,故复作此纸。治装十日可办,……约此月二十五六间方可登舟。并海岸行一日,至石排,相风色过渡,一日至递角场,……若得及见少游,即大幸也。”
秦观在雷州时写过“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那字里行间的牵挂,明眼人都能读懂。后来苏轼北归途中听说秦观去世的消息,悲痛得不行,写下“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祭文——两人虽没通上信,心却一直贴在一起。
黄庭坚在宜州时,曾跟友人说:“子瞻在海南,处境艰难,吾虽不能与之通信,却每日读其旧诗,以解思念之苦。”张耒则在《悼东坡先生》里写:“公在海南天尽头,我游东鲁门之幽。平生契阔今已矣,空对诗文忆旧游。”诗里清清楚楚提了苏轼在海南的经历,可见他一直盯着苏轼的消息。
这些“隐形的牵挂”,比直接的书信更让人动容。政治高压下,苏门学士们选择了“沉默的守护”,在心里为苏轼留了一方天地。这份“不言自明”的情谊,恰恰印证了苏轼的人格魅力——就算身处绝境,他还是弟子们心里的精神领袖。
四、绝境里的突围:“中转站”给我们的启示
吹着今日海南的海风,再读那些穿越千年的尺牍,才懂这座“书信中转站”藏着的深意。
情感联结从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它是绝境里的“生命线”。苏轼在海南的三年,若没有黄宣义的中转,没有家人、友人的书信,他或许早就在孤寂里消沉了。正是这些跨越海峡的信,让他沐浴着人间的温暖,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原来再难的处境,只要有人牵挂、有人惦念,就不算真正的绝境。
文化传承则是苦难里的“升华剂”。苏轼在海南,不光用书信和外界对话,更用书信、用讲学,把中原文化带到了这片荒蛮之地。他教黎族子弟读书,为姜唐佐这些学子答疑解惑,这些事看着小,却点燃了海南文化的火种。他没被“贬谪罪臣”的身份困住,反而借着文化传承,成了“海南文化的开拓者”。原来苦难从非终点,若能把苦难变成创造的动力,就能实现精神的突围。
还有苏轼的豁达心态,那是逆境里的“指南针”。他的信里也有对生活困顿的抱怨,可转头就能在“出无友”的环境里,和黎族百姓一起喝酒吃荔枝;能在“无书可读”的困境里,安安静静修订《易传》《书传》。这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通透,让他在逆境里始终没丢了内心的平静。原来面对困境,心态的选择最关键——若能笑着接纳,就算身处绝境,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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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