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叔娶秀禾,天刚蒙蒙亮,村里就响起了喇叭声,咚咚锵锵的,像是要把整个山沟都震醒。
01
那年我叔娶秀禾,天刚蒙蒙亮,村里就响起了喇叭声,咚咚锵锵的,像是要把整个山沟都震醒。
鞭炮炸得满地红纸屑,狗都吓得不敢乱叫。
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人群后头,没往前凑。人家是新郎的侄子,可我站那儿,倒像个外人。
我叔比我大十岁,离过婚,带着个娃,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好的——有拖拉机,盖了新砖房。
秀禾家穷,爹妈想拿她换彩礼,补家用,也供她弟弟上学。
这事儿,村里人都心知肚明,可没人说破。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命嘛,由不得你挑。
我站在粮仓门口,风从麦草缝里钻进来,凉飕飕的。
这粮仓老了,墙皮剥落,梁上挂着蜘蛛网,可还存着去年的麦香。
我小时候常和秀禾在这儿躲猫猫,她总爱藏在东角那堆稻草后头,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天,我叔成亲,宾客满堂,没人注意我。
我也不想看那热闹,转身进了粮仓。
黑咕隆咚的,我摸着墙走,脚下一绊,踢着个破木箱。
我蹲下身,想扶稳它,却在箱缝里摸到个东西。一个泛黄的信封,边角都磨毛了,像是被人攥过千百遍。
我掏出信封,上面写着几个字,笔迹我一眼就认得,秀禾的字,细长,微微向右歪,像风里摇晃的麦穗。
给春生,若你看到,别恨我。
我手一抖,信封差点掉地上。春生,是我。
李春生。
村里人都叫我“小生”,只有她,一直叫“春生”,说这名字听着像春天发芽,有盼头。
我撕开信封,纸条叠得整整齐齐,展开后,字不多,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心里: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动。粮仓外头的唢呐还在吹,喜气洋洋的,可我耳朵里全是空的。
风从门缝吹进来,纸条在我手里轻轻颤,像当年麦垛里,她靠在我肩上时,那微微发抖的呼吸。
那年麦收,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皮。我们俩在地里捆麦子,汗流进眼睛,辣得睁不开。
一场暴雨突然砸下来,我们没处躲,就钻进了麦垛里。
麦穗扎得脖子痒,可她就靠在我旁边,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她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吓人,轻声说:“春生,以后我想嫁一个能护住我的人。”
我没敢接话,可我心里,早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誓。
可现在,她嫁给了能“护住”她全家的人我叔。
我攥着纸条,站在粮仓里,像站在二十年前那场雨里,浑身湿透,却没人给我撑伞。
外头有人喊:春生!你跑哪儿去了?该敬酒了!
我应了声:“来了。”
把纸条折好,塞进贴胸的衣兜里。那地方,离心脏最近。
我走出粮仓,阳光刺眼。
我抬手挡了挡,嘴角扯出个笑,没人知道,我兜里揣着一个姑娘,用一辈子没说出口的爱,写下的遗言。
02
那年我十八,秀禾十七,麦子黄得像铺了一地的金子。
村里人说,那年收成好,是“天赐的丰年”。
可谁也没想到,老天爷一边给粮,一边收心。
我们那片地,是我家和秀禾家共用的打谷场。
麦捆堆得像小山,一垛挨一垛,晒了三天,就等风干后脱粒。
我和秀禾被大人派来守场,怕夜里有牲口来啃,也怕下雨。
那天下午,天还晴得好好的,蓝得像块洗过的布。
秀禾坐在麦垛上,晃着脚,编着草环。
她编得巧,三两下就绕出个花结,往我脖子上一套:春生,戴戴看,像不像新郎官?
我脸一热,把草环扯下来:“瞎说啥,我哪有那福气。”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你要是有福气,我就嫁给你。”
我抬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拂在我脸上,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可话没说完,天就变了。
乌云像锅底一样压过来,风突然大了,麦穗哗啦啦地响,像在喊“快跑”。
我们赶紧往屋里搬麦捆,可雨还是来得比人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跑不动了!”秀禾喊,声音被风卷走一半。我们俩淋得透湿,衣服贴在身上,冷得直抖。
“躲这儿!”我拉着她,钻进一个最大的麦垛里。
麦穗密实,挡了雨,里头黑乎乎的,只有一丝光从缝隙透进来。我们挨着坐,喘着气,谁也不说话。
她靠在我肩上,身子微微发抖。不是冷,是怕。
她爹管得严,要是知道她和我单独躲在这儿,非得拿棍子打不可。
“别动……”她突然伸手按住我的胳膊,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爹……好像在附近喊我。
我屏住呼吸,听见远处传来她爹的吼声:秀禾!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雨还在下,风穿过麦缝,呜呜地响。我们俩一动不敢动,她手还按在我胳膊上,指尖冰凉,却烫得我心口发疼。
那一刻,我真想把她搂紧了,说一句:别怕,有我呢。
可我没敢。
我只是一个穷小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拿什么护她。
她仰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一句:“春生,我信你。”
就这一句,我记了二十年。
雨停了,她爹走了。
我们从麦垛里钻出来,浑身沾着麦芒,像两只刚出窝的小鸟。
她低头拍打衣服,没看我,可我看见她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枣。
那天之后,我们再没单独说过话。她爹把她看得更紧,我也不敢往她家门前站。
后来,我爹病倒了,家里欠债,我不得不去县城打工。
走那天,我没敢去见她。
只在村口老槐树下,留了支她最爱的玻璃瓶装的橘子水,底下压了张纸条,就三个字:等我回。
可我没等到她等我。我回的时候,她已是我叔的新娘。
03
那年秋天,我爹倒下了。
不是累的,是熬的。他一辈子没享过福,种地、拉车、供我念书,省下每一分钱,都想着让我“跳出农门”。
可一场重病,像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了土炕上。
医院说要开刀,得三千块。三千块!那年头,村里一户人家全年收入也就两千出头。
我站在医院走廊,手攥着诊断书,纸都快被我捏烂了。
回家那天,我娘坐在灶台边哭,说:“春生,咱不治了,你爹说,活着受罪,不如省下钱,给你娶媳妇。”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娶媳妇?
我连秀禾的手都没牵过,哪敢想娶她。
可就在我家最难的时候,秀禾家却来了人是我叔。
他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拎着两瓶罐头、一包白糖,笑呵呵地说:“哥,嫂子,我来提亲了——想娶秀禾。”
我娘当时就愣了:“秀禾?那不是你侄子……”
我叔摆摆手:春生还小,不懂事。秀禾嫁过来,我供她弟上学,还帮你们还债。
这事儿,我早想好了。
我爹躺在炕上,听了这话,半天没出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
我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话,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我想冲进去喊“不行”,可我张不开嘴。
我拿什么拦?
我连三千块都凑不齐,拿什么给人家姑娘一个家?
那天晚上,我偷偷去了秀禾家后院。我蹲在墙根下,听见她屋里传来哭声。
她娘在劝:禾儿,听话,你叔家条件好,你嫁过去,不吃亏。春生那孩子……配不上你。
秀禾没说话,只是一直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转身走了。
我没资格见她。我连自己爹都救不了,哪还有脸去争一个姑娘?
第二天,我收拾了包袱,去县城打工。
走之前,我去了一趟麦垛地。
雨后初晴,麦子已经收完,只剩光秃秃的田埂。
我在那棵老榆树下,埋了个铁盒子,里面放着我攒了三年的日记本,还有那支她送我的钢笔。
我蹲在那儿,摸着树皮上我们刻过的“春生&秀禾”四个字,用刀又划深了一道。
我说:秀禾,你等我三年,我一定回来接你。
可我没等到三年。
我走后第二年,秀禾家就办了订婚酒。
我叔请了全族人,热热闹闹的。
我托人带了份礼,是条红纱巾——她最爱的颜色。
礼单上,我没写名字,只写了两个字:安好。
我知道,她懂。
可我也知道,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隔着一座山了。
不是距离,是命。
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在县城的工地上,白天搬砖,晚上睡在工棚,梦里全是秀禾站在麦垛边,冲我笑。
可每次醒来,身边只有水泥袋和铁架子,还有工友的呼噜声。
我拼命干活,省吃俭用,把钱一分不少寄回家。
我娘来信说,爹的病好了些,家里的债也还了大半。
可她没提秀禾。
我不敢问。
我怕一问,心就碎了。
直到三年后,我攒够了钱,买了张回乡的车票。
我站在村口,穿着新买的衬衫,手里拎着给她带的雪花膏和一条红头巾。
可我还没进村,就听见喇叭声——是我叔娶亲。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迎亲的队伍从我面前走过。
秀禾穿着红棉袄,头上盖着红布,坐在拖拉机上,一动不动。
我认得那件棉袄——是她娘去年赶集时买的,说要留着“嫁女儿”穿。
我站在那儿,没上前,没喊她,也没哭。
我只是把那条红头巾,悄悄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风起了,麦田沙沙响,像在替我们哭。
04
二十年后,我回村办爹的丧事。
爹走得很安详,临走前攥着我的手,说:春生,爹对不住你,当年……没拦住那桩婚。
我摇摇头,说:爹,不怪你,命的事,谁说得清。
办完丧事,我一个人去了老麦田。
地还是那片地,只是不再种麦子了,改成了果园。
苹果树长得不高,枝条歪歪扭扭的,像我们这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
我坐在田埂上,点了一支烟。风一吹,烟灰飘起来,像当年麦垛里飞出的尘屑。
“春生。”
我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是秀禾。
她老了,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白了半边,可那双眼睛,还是当年雨里看我的样子——亮,却藏着痛。
她手里端着一碗凉白开,递给我:“天热,喝点水。”
我接过碗,碗沿有点裂,是老物件。我喝了一口,水凉,心更凉。
我们没说话,坐了很久。
远处有孩子在追鸡,狗在叫,可这片地,安静得像被世界忘了。
“你过得好吗?”她终于开口。
我笑了笑:还行,开了个小店,娶了媳妇,有个女儿,在城里上学。
她点点头:“那就好。”
停了停,她又说:我叔……前年走了,脑溢血,走得很急。
我“嗯”了一声,没多问。
有些话,不必问。
有些事,早就不重要了。
她低头抠着衣角,声音轻得像风:春生,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手一抖,碗差点打翻。
不是等你娶我,是等你……亲口跟我说一句‘别恨我’。
我看着她,她没看我,盯着地上的一根枯草,像是怕看我一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说:“秀禾,我没恨过你。
我恨的是那时候的自己,太软弱,没本事护住你,
可我知道,你也没得选。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里全是泪,却笑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春生。
我摇头:“不是了。当年的春生,以为努力就能改变命。
现在的我,知道命这东西,像麦子,种下去了,收成看天。
她哭了,没出声,只是眼泪一直流。
我从兜里掏出那个铁盒——我走时埋的,前天刚挖出来。
锈了,可还能打开。
里面是日记本、钢笔,还有那条她送我的草环,早干了,却没烂。
我把草环递给她:你还记得吗?你说,戴了草环,就像新郎官。
她接过,攥在手里,像攥着二十年的光阴。
“秀禾,”我轻声说,“我不恨你。我只遗憾,没能在你爹喊你那天,把你从麦垛里拉出来,说一句:跟我走。
她摇头:可那时候,我们谁也走不了。
是啊,走不了。
我们都被困在那个夏天,困在那场雨里,困在两家人的难处里。
我们终究,没能成为彼此的救赎。
可有些爱,不是非要在一起才叫真。
就像那年麦垛里的雨,淋湿了我们,却也浇开了心里最干净的花。
她把草环还给我,说:“春生,下辈子,换我来找你。”
我点头:“好,下辈子,我等你。”
她起身走了,背影在夕阳里,瘦瘦的,像一株老麦穗。
我坐在那儿,把空碗放在田埂上,像放一个祭奠。
风又起了,麦田虽不在,可风里,还是当年的味道。
06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去了老屋后的打谷场。
月光洒在空旷的场上,像铺了一层霜。我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条,秀禾塞在粮仓木箱里的那张:“当年麦垛里,我本想嫁的是你。”
我点着了火,纸条在铁盆里慢慢卷曲、变黑,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火苗跳动,我仿佛看见她穿着红棉袄,坐在拖拉机上,头巾被风吹起一角,眼神飘向麦垛的方向。
我轻声说:秀禾,我烧了它,不是放下,是想告诉你——我懂你了。
火熄了,灰烬飘起来,像一群白蝴蝶,飞进夜风里。
我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是秀禾的儿子,小勇,我叔的继子,如今也三十出头了。
他手里拿着个旧木匣,递给我:春生叔,我妈走前,让我交给你。
她说,要是你回村,一定要亲手交你。
我一愣:“走前?她……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小勇低着头,“她病了半年,没告诉任何人,说不想打扰大家。
临走前,她让我把这匣子藏在老粮仓的东墙缝里,说你总有一天会去挖。
我手抖得厉害,接过木匣。匣子上了锁,锁已锈死。
我用石头砸开,里面没有信,没有照片,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棉袄,就是她结婚那天穿的那件。
袄子胸口,用蓝线绣着两个小字:春生。
字很小,藏在里衬的夹层里,若不仔细翻,根本看不见。
我猛地想起什么,问:“小勇,你妈……那天结婚,她进过新房吗?”
小勇摇头:“没。她说,她拜完堂,就说头疼,回了娘家。
后来……我叔也没去接她。
那件袄子,是她自己洗了,收起来的。她说,那天,我不是新娘,我只是个替身。
我站在月光下,泪如雨下。
原来,她从未真正嫁给我叔。
她只是在那天,穿着红袄,站在拖拉机上,演了一场戏,成全了两家人的脸面,也成全了她弟弟的学费。
可她的心,一直留在麦垛里。
那张纸条,那件红袄,那句“我本想嫁的是你”,不是忏悔,是她用一生守着的真相。
我抱着木匣,走回打谷场,把红棉袄铺在月光下,像铺开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婚礼。
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秀禾,春生来接你了。
风起了,袄子轻轻飘动,像在点头。
我点燃最后一张纸——是我写的,就四个字:我娶你了。
火光中,我仿佛看见她笑了,还是当年那个在麦垛上晃着脚、编草环的姑娘。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