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起先还是毛毛雨,细得像牛毛,沾在脸上凉丝丝的。一转眼,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瓜叶上,咚咚作响,跟打鼓似的。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像是天漏了个窟窿,没日没夜地往下倒。
我从镇上回来,抄了条近路,从村西头那片瓜地穿过去。
雨就是那时候突然发疯的。
起先还是毛毛雨,细得像牛毛,沾在脸上凉丝丝的。一转眼,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瓜叶上,咚咚作响,跟打鼓似的。
我没带伞,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几下子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难受得紧。
天色暗得跟傍晚一样,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一道闪电撕开天幕,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晕。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在我耳朵边上“轰隆”一声,吓得我一哆嗦。
这雨是躲不过去了。
我四下里看,瞧见了瓜地中间那个看瓜用的窝棚。
窝棚不大,就是用几根木头桩子撑起来,上面盖着厚厚的茅草,四面透风,但好歹能挡点头顶上的雨。
我拔腿就往窝棚那儿跑。
泥地湿滑,一脚深一脚浅,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
空气里全是泥土的腥味儿和瓜藤被雨水冲刷后的清香,混在一起,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跑到窝棚底下,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地舒了口气。
雨更大了,像瓢泼,雨帘子厚得都看不清外面的路。
窝棚里很暗,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一把锄头,一个破了口的竹篮,还有几只蔫了的瓜。
我找了个干爽点的角落蹲下来,准备等雨小点再走。
就在这时,又是一道闪电。
那道光,惨白惨白的,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窝棚。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
她就在窝棚的另一头,背对着我。
她也没想到窝棚里会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她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正拧着衣角的水,准备换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花布衫子。
闪电的光亮里,我看见了她光洁的后背,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懵了。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个躲雨的,天打雷劈的,我哪知道里面有人,还是个姑娘。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转过身去,或者干脆冲出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雷声还在响,一声接着一声。
她显然也吓坏了。
她猛地转过身,湿漉漉的衣服抱在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受了惊的小鹿。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僵住了。
空气里除了雨声,就剩下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
她的脸,先是煞白,然后一点点涨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那不是害羞的红,是愤怒的红。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路过躲雨的。
可我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从惊恐变成了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淬了冰的冷。
她没哭,也没喊。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两把刀子,要把我活剐了。
然后,她动了。
她慢慢地放下怀里的衣服,弯腰抄起了墙角那把铁锹。
那把铁锹,锹头锃亮,一看就是经常用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姑娘,你听我解释……”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抡着铁锹朝我冲了过来。
我当时真是吓傻了,躲都忘了躲。
只觉得一股风声扑面而来,然后“哐”的一声闷响,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眼前一黑,金星乱冒。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额头就流了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是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第二下又来了。
这一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我的胳膊上。
“咔嚓”一声脆响,我听得清清楚楚。
一股钻心的疼,从胳膊传遍了全身。
我再也站不住了,腿一软,瘫倒在泥水里。
我昏过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她那双通红的眼睛,和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俏脸。
她站在雨里,像一尊复仇的女神。
我心想,完了,这下是真完了。
我不仅是个流氓,还是个要死在铁锹下的流氓。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土炕上。
头顶是黑乎乎的房梁,上面还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呛得我直咳嗽。
我动了一下,浑身都疼,特别是脑袋和左胳膊,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脑袋上缠着厚厚的布,左胳膊用木板夹着,也吊了起来。
一个中年汉子坐在炕边,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满脸愁容。
他见我醒了,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闷气地问:“醒了?”
我点了点头,嗓子干得冒火。
“这是……哪儿?”
“我家。”汉子说,“我是她爹。”
“她”,我当然知道是谁。
那个在瓜棚里,用铁锹把我拍晕的俏姑娘。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是落到人家手里了。
门帘一挑,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眼神复杂,有气愤,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喝药吧。”她把碗递到我嘴边。
药汤苦得能齁死人,我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喝完药,那汉子才又开了口。
“小伙子,你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啊。”他叹了口气,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愁云惨雾的。
“叔,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急着解释,“我就是躲雨,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你不知道?”他把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放,“全村人都知道了!知道你个外村的小子,大白天的,钻我们家瓜棚,欺负我闺女!”
我百口莫辩。
这种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个男人,一个姑娘,在荒郊野外的瓜棚里,还见了血。
传出去,怎么说都有理。
“叔,那你想……怎么办?”我问得小心翼翼。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猪的斤两。
“我闺女的名声,全让你给毁了。”他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事儿麻烦了。
“要么,我报官,说你耍流氓,让你去蹲大牢。”
我吓得一个激灵。
“要么……”他话锋一转,眼睛死死盯着我,“你娶了她。”
我当时就愣住了。
娶她?
娶那个用铁锹把我拍得半死的姑娘?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叔,这……这不合适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不合适?”他眼睛一瞪,“你看了我闺女的身子,你就得对她负责!不然,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沉默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姑娘家的名节,比天还大。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她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而我,是罪魁祸首。
虽然我是无心的,但错已经铸成。
“给我爹娘捎个信儿吧。”我躺在炕上,看着房梁,声音嘶哑地说。
我爹娘来了。
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
他们是连夜赶过来的,鞋上还带着泥,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憔悴。
看到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娘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我爹,一个从来没跟我红过脸的男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那个汉子,也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是他的版本)说了一遍。
我爹听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作孽啊!”他捶着自己的胸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不得我了。
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我的“赔偿”问题。
我家里穷,叮当响,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
我爹把家里仅有的几只下蛋的老母鸡,还有准备过年卖的半扇猪肉,都给拉了过来。
老丈人看着那些东西,直摇头。
“我们家,不图你的钱。”他说,“我们就要个说法,要我闺女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最后,事情就这么定了。
等我伤好了,就跟她成亲。
我没有反对。
因为我知道,我没资格反对。
是我毁了人家的清白,我就得负责。
哪怕这个责任,是用我的一辈子来偿还。
在他们家养伤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
我像个犯人一样,每天躺在炕上,动弹不得。
她爹娘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但一日三餐,一碗药,也没短了我的。
而她,那个叫杏儿的姑娘,我一次也没见过。
我只知道,她每天都会把换下来的带血的纱布拿出去洗,再把干净的放在我的枕头边。
我能闻到纱布上淡淡的皂角香,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有时候,我能听到她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声音,搓衣板“哗啦哗啦”地响。
有时候,能听到她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很有节奏。
她从来不进我这间屋子。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帘,也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常常在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天在瓜棚里,她给我的印象,太凶悍,太模糊了。
我只记得那双着了火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充满了抗拒和无奈。
我的伤,好得很慢。
脑袋上的伤口结了痂,胳膊里的骨头也在慢慢愈合。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几次,都说我命大,那两下要是再重点,我这条小命就交代了。
我摸着脑袋上那道长长的疤,苦笑。
这道疤,怕是要跟我一辈子了。
就像这桩婚事一样。
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宾客盈门。
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穿着我爹带来的唯一一件新衣服,蓝色的卡其中山装。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她娘连夜给她赶制出来的。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清楚楚地看她。
她不高,身材很匀称,皮肤是乡下姑娘常有的那种健康的小麦色。
头发很黑,编成两根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新嫁娘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一句话。
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我偷偷地看她,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赶紧收回了视线。
晚上,我们被送进了新房。
就是我养伤的那间屋子。
炕上铺了新的被褥,上面撒着花生和红枣。
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火苗跳跃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
她坐在炕沿上,还是低着头。
我站在地中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你睡地上吧。”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
我从墙角抱来一床旧被子,在地上铺开。
蜡烛燃尽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能听到她躺下的声音,翻了个身,面朝着墙。
我也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我的媳-妇儿,一个用铁锹把我脑袋打开花的女人,现在就睡在我几步之外的炕上。
我们之间,比陌生人还要遥远。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跟这个叫杏儿的姑娘,绑在了一起。
这笔债,我要用一辈子来还。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我们住在她家,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我们几乎不说话。
每天天不亮,我就跟着老丈人下地干活。
犁地,播种,浇水,除草。
我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这些活儿对我来说不陌生。
但我干得格外卖力。
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赎我的罪。
我想让他们家的人看到,我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我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到家,倒头就睡。
杏儿呢?
她也一样忙。
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我们就像两部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各自运转,互不干涉。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
老丈人偶尔会问我几句地里的事。
丈母娘会给我夹菜。
只有杏儿,从来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
她把饭碗里的饭,一粒一粒地,慢慢地吃掉。
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饭,是无尽的委屈。
晚上,我们还是一个睡炕上,一个睡地上。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能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针,一下一下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恨我。
她恨我毁了她的人生。
她原本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两情相悦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硬塞给我这么一个“仇人”。
我也恨我自己。
恨我那天为什么要抄近路,为什么要闯进那个瓜棚。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我试着跟她沟通过。
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在她给我送饭到田埂上的时候,叫住了她。
“杏儿。”
她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那个……对不起。”我说,“我知道,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
“别说了。”她打断了我,声音依旧是冷的,“事情已经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说完,她转身就走,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还有什么用呢?
伤害已经造成了。
我们俩,就像两只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刺猬,离得近了,只会互相伤害。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我是个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流氓。
说杏儿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招了我这么个女婿。
我听着,心里难受,但我不辩解。
因为他们说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
我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苦闷,都化作力气,使在田地里。
我把老丈人家那几亩薄田,伺候得比谁家的都好。
那年秋天,我们家的收成,是全村最好的。
老丈人看着谷仓里堆得冒尖的粮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子,是块干活的料。”
那一刻,我心里有了一丝小小的慰藉。
我觉得,我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人也闲了下来。
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杏儿在院子里洗衣服。
天那么冷,水缸里的水都结了薄冰。
她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捞起一件衣服,放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着。
她的手,冻得通红,像两根胡萝卜。
我看着,心里一阵发酸。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抢过衣服。
“我来吧。”我说。
她愣住了,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看我。
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疑惑。
我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蹲下身,开始搓洗。
我的手一伸进水里,就被冻得一个激灵。
真冷啊,刺骨的冷。
我这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在这样的水里,给我们一家人洗衣服。
我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洗着。
她就站在我旁边,也一声不吭地看着。
院子里很静,只听得到搓衣板的声音和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洗完衣服,我的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我站起来,想把盆端回屋里去晾。
“给我吧。”她突然说。
我把盆递给她。
她接过去的时候,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睡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是我睡在地上那床之外的,一床新的,厚实的棉被。
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皂角香。
我知道,是她给我盖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暖流包裹住了。
我躺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晨光,眼眶有点湿。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
但她会默默地为我做很多事。
我下地回来,她会提前给我打好洗脸水。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连夜给我补好。
吃饭的时候,她会把我爱吃的菜,悄悄地推到我面前。
这些,她都做得不动声色。
但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也试着,用我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我知道她喜欢吃镇上卖的麦芽糖,每次我去镇上赶集,都会给她带回来一块。
我知道她怕冷,冬天的时候,我会提前把炕烧得热热的,等她上床的时候,被窝里总是暖烘烘的。
我知道她喜欢花,开春的时候,我在院子角落里,种下了一片向日葵。
我们就像两个笨拙的学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学习着如何去关心对方。
我们之间,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
有的,只是这些琐碎的,沉默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
转眼,一年过去了。
我的胳膊已经完全好了,只是在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脑袋上的那道疤,也淡了许多,藏在头发里,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
我和杏儿,也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得相敬如宾。
虽然我们晚上还是分房睡,但白天,我们已经可以像正常的夫-妻一样,一起下地,一起赶集,一起吃饭。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他们不再说三道四,有时候碰到我们,还会笑着打招呼。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如水地过下去。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跟我们相遇那天一样,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在地里锄草,杏儿给我送绿豆汤来。
她走到我身边,把瓦罐递给我。
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清凉的绿豆汤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暑气。
“慢点喝,别呛着。”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心里一暖,抬头冲她笑了笑。
就在这时,村东头的二赖子,晃晃悠悠地从田埂上走了过来。
二赖子是村里有名的混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喜欢调戏妇女。
他看到杏儿,眼睛都直了。
“哟,这不是杏儿妹子吗?给男人送水喝啊?真是贤惠。”他嬉皮笑脸地说,一双贼眼,在杏儿身上滴溜溜地转。
杏儿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把瓦罐往地上一放,站了起来,挡在了杏儿面前。
“二赖子,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冷冷地说。
“哟呵?”二赖子斜着眼看我,“你个外来的上门女婿,还敢跟我横?我告诉你,杏儿当年可是我们村的一枝花,要不是你个流氓……”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我用了十成的力气。
二赖子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去,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我这一下,把他打懵了,也把我身后的杏儿吓着了。
“你……你打人……”杏儿拉着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
我没理她,指着二赖子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再敢说一句她的坏话,我打断你的腿!”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二赖子看着我,屁都不敢放一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转过身,看着杏儿。
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有震惊,有感动,还有一丝……崇拜?
“走,回家。”我拉起她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手,很软,有点凉。
被我握在手心,微微地颤抖着。
我们一路无话。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我能感觉到,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正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语言。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地上铺好了被子,准备睡觉。
“你……上来睡吧。”
黑暗中,传来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上来睡吧。”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羞涩,“地上……凉。”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我没有动。
我怕这是我的幻觉。
“上来啊。”她又催促了一句。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炕边,脱了鞋,躺了上去。
炕烧得很热。
被窝里,全是她的味道。
我们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也能听到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屋子里很静。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有点凉。
但我的心,却在那一刻,彻底地,暖了。
我反手握住她,把她的手,紧紧地,包裹在我的掌心。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
没有一句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彻底倒塌了。
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在第二年春天出生的。
是个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很像我。
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老丈人和丈母娘整天抱着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杏儿的脸上,也总是挂着温柔的笑。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冷漠和怨恨,而是充满了依赖和爱意。
我们给孩子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我和杏儿之间,能永远记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为了让杏儿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决定出去闯一闯。
我们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县城的建筑队干活,听说挣得不少。
我跟杏儿商量了这件事。
她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走。
我也舍不得她和孩子。
但我们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几亩薄田。
我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去吧。”最后,她点了点头,“家里有我,你放心。”
临走的前一晚,她给我收拾行李。
一件一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她还给我纳了一双新鞋底,千层底,又厚实又耐穿。
“到了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她一边缝着鞋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按时吃饭,别不舍得花钱。想家了,就给我们写信。”
她的眼圈,红红的。
我从后面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会的。”我说,“等我挣了钱,就回来盖新房子,让你和儿子住大瓦房。”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胸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走了。
我没让杏-儿送我。
我怕我看到她的眼泪,就再也迈不开腿了。
我背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两年的村子。
我回头的时候,能看到我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我知道,是杏儿在给我做早饭。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到了县城,我很快就在建筑队找到了活儿。
工地的活儿,又脏又累。
每天天不亮就开工,天黑了才收工。
住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吃的是白水煮菜。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心里有盼头。
我一想到杏儿和儿子在家里等我,就浑身都是劲儿。
每个月发了工钱,我都会留下一点点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我还会给杏儿写信。
我没什么文化,写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信里,我只会翻来覆去地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杏儿也会给我回信。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鸡刨出来的。
信里,她会告诉我,家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儿子又长高了多少,会叫爹了。
她说,她把我的照片放在床头,儿子每天睡觉前,都要对着照片亲一下,喊一声“爹”。
每次读到这里,我的眼睛都会发酸。
我把她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枕头底下。
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读。
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味道。
那是我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我在外面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里,我只回过两次家。
一次是过年,一次是老丈人过寿。
每次回家,我都像个贼一样,来去匆匆。
我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长成了一个会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小跟屁虫。
他看我的眼神,有点陌生,又有点好奇。
杏儿,也变了。
她比以前清瘦了些,眼角也添了细纹。
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活,一定很辛苦。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比以前更粗糙了。
“杏儿,等我再干两年,挣够了盖房子的钱,我就回来,再也不走了。”我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等你。”她说。
第三年年底,我终于攒够了钱。
我辞掉了工地的工作,背着我所有的积蓄,回到了家。
回家的那天,也是一个下雪天。
我走到村口,远远地,就看到杏-儿抱着儿子,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她一定是每天,都在这里等我。
我看到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加快了脚步,朝她跑过去。
“杏儿!儿子!”
她看到我,也激动地朝我跑过来。
儿子在我怀里,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我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哎!爹回来了!”
我们一家三口,在雪地里,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来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
我请了村里最好的工匠,买了最好的砖瓦和木料。
我亲自设计图纸,亲自监工。
我要给我-的妻儿,盖一栋全村最漂亮的房子。
房子盖了整整半年。
落成那天,我们家请了全村人来吃饭,比我们结婚的时候还热闹。
新房子,是青砖大瓦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一个大大的院子。
院子里,我按照杏儿的喜好,种上了一架葡萄,还开辟了一块小菜园。
搬进新家的那天晚上,杏儿摸着崭新的家具,眼泪都下来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她说。
我从后面抱着她,说:“以后,我还要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没有再出去打工。
我用剩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粮油店。
我为人实在,做生意讲诚信,童叟无欺。
粮油店的生意,慢慢地,也走上了正轨。
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又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像杏儿,很漂亮。
儿女双全,凑成了一个“好”字。
我常常在想,我这辈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如果不是那天那场大雨,如果不是我鬼使神差地闯进了那个瓜棚,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娶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生一堆孩子,然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贫穷和劳碌中,慢慢老去。
是杏儿,是那两记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铁锹,给了我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用她的愤怒和委屈,把我“讹”进了她的生命里。
然后,又用她的善良和坚韧,把我从一个浑浑噩噩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
这笔“讹诈”,是我这辈子,占到的最大的便宜。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和杏儿,也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杏儿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朵风干的菊花。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看我的时候,总是带着笑。
我们还住在当年那栋老房子里。
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
每年夏天,都会结出又大又甜的葡萄。
杏儿会把葡萄摘下来,洗干净,一颗一颗地,喂到我嘴里。
“甜吗?”她问。
“甜。”我说,“跟你一样甜。”
她就会嗔怪地看我一眼,说:“老不正经。”
但她的嘴角,却笑得像一朵花。
我们的粮油店,早就交给儿子打理了。
我们俩,每天就是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草,或者搬个马扎,坐在门口,晒晒太阳,看看来来往往的人。
日子过得平淡,但也安逸。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到老。
直到那一年,杏儿生病了。
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懵了。
我不相信。
我的杏儿,身体一直那么好。
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带着她,跑遍了省城所有的大医院。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回来的路上,杏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平静。
“别折腾了。”她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咱们回家吧。”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回到家,杏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瘦得很快,像一片风中的叶子,随时都会被吹走。
她开始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地疼得睡不着。
我看着她受罪,心如刀割。
我恨不得,那个生病的人是我。
孩子们都回来了,围在床前,哭成了泪人。
杏儿却很坦然。
她把孩子们一个个叫到跟前,交代后事。
最后,她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爹说。”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拉着我的手,那只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老头子。”她看着我,笑了笑,“这辈子,跟着你,我没过够。”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下辈子,你早点来找我。”她说,“别再让我等到那么晚了。”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还有啊……”她喘了口气,说,“当年在瓜棚里,那两下,我是不是……打得太重了?”
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件事。
那件事,是我们生命的起点,也是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没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会提起这个。
我摸了摸头上那道已经看不清的疤,摇了摇头。
“不重。”我握着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一点都不重。”
“要是没有那两下,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媳-妇儿?”
“你啊,不是讹了我一阵子,是讹了我一辈子。”
“这辈子,被你讹着,我心里……踏实。”
她听完,笑了。
那笑容,很美,很安详。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道闪电下,我看到的,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她在我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杏儿走了。
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
跟我们相遇那天一样,也是一个下雨天。
我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村西头那片瓜地旁边。
那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我希望,她能在那儿,看到四季的更迭,听到风吹过瓜藤的声音。
杏儿走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
孩子们不放心我一个人住,要接我过去。
我拒绝了。
我说,我要守着这个家。
因为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杏儿的影子。
我每天,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早早地起床。
我会去院子里,给杏-儿种的花浇水。
我会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吃饭的时候,我会在她的位置上,多摆一副碗筷。
晚上,我会躺在我们睡了几十年的那张大炕上,跟她说说话。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的向日葵又开了。
我说,儿子来看我了,给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点心。
我说,杏儿,我想你了。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我浑身湿透,狼狈地跑进那个瓜棚。
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年轻的,愤怒的脸。
她抡起铁锹,朝我狠狠地拍了下来。
我没有躲。
我笑着,迎了上去。
因为我知道,那一锹下去,就能换来一辈子的幸福。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下雨天,抄那条近路,闯进那个瓜棚。
我还是会选择,被她那两铁锹,狠狠地,讹上一辈子。
不,是生生世世。
来源:俺滴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