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曾匍匐在我裙裾下,战战兢兢捧着金盆的沈烬,此刻身着十二章纹衮服,成了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
我执掌凤印那几年,连天子都要屈膝为我濯足。
而今,我是幽宫里连残羹都难以下咽的弃后。
那个曾匍匐在我裙裾下,战战兢兢捧着金盆的沈烬,此刻身着十二章纹衮服,成了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
他即位后的首道圣旨,非但不是普天同庆,反将我这"妖媚惑主"的云氏女打入这四面透风的囚牢。
罪名是,我父,他昔日的授业恩师,当朝首辅云峥,勾结外族意图谋逆。
铁证如山,云氏满门抄斩。
独留我苟延残喘。
他说,一死了之未免便宜。非要我活着,日日品尝这蚀骨之痛与奇耻大辱。
呵,好个情深义重。
我父坟前青冢已生三尺荒草,他还在演这出恩怨纠缠的戏码。
幽宫岁月,恰似钝刀割肉般煎熬。
不见想象中的酷刑加身,唯有彻骨的寒。
寒冬腊月,窗纸破了个碗口大的窟窿,裹着霉斑遍布的棉絮,仍觉寒气顺着骨缝往里钻。
送来的吃食,三伏天馊得泛绿,三九天冻成冰坨掺着几根蔫菜。
贴身伺候的,唯有位目浊腿跛的老宦官,姓胡。
他总默不作声搁下食盒,浑浊眼珠在我脸上逡巡片刻,便颤巍巍转身,留下声悠长叹息。
我知他在看何物。
看当年名动京华、被先帝视若掌珠的云家嫡女,如何零落成泥碾作尘。
如今这副形容,枯槁如秋后残荷,苍白似褪色绢帛,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风华?
沈烬偶尔会来。
非为探望。
只为检视他的"得意之作"。
玄色衮服缀着金线祥云,龙涎香萦绕周身,他立在门扉投下的光影里,刺得人眼眶生疼。
从不踏足内室,嫌这污秽之地玷污龙靴。
就那么远远立着,恍若打量一件蒙尘的古董。
"云渺,这滋味,可还合意?"嗓音清冷如冰棱相击。
我蜷在墙角,连眼皮都懒得掀动。
"托圣上洪福,尚能喘息。"
"呵,"他冷笑出声,"牙尖嘴利的毛病还是没改。看来是朕太过宽仁。"
宽仁?
我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喉间泛起熟悉的血腥气。
许是饿的,许是气的。
"那便请陛下再施恩典,赏口热乎的残羹?"
他周身气息骤冷,隔着数丈距离,仍能感受到那股凛冽寒意。
"云峥通敌卖国,致北境三万英魂埋骨异乡,死不足惜!尔等云氏逆党,合该九族俱灭!"字字如刀,"留你性命,是要你赎罪!"
又是这套陈词滥调。
耳膜都快磨出茧子了。
我强撑着抬首,逆光望去,那道明黄身影模糊如剪影。
可曾还有半分当年模样?那个跪在青砖地上,红着眼眶说"渺渺,我此生定不负你"的落魄皇子?
"沈烬,"我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挲,"我父书房暗格,那紫檀匣中的物事,陛下当真看过?"
那是父亲临终前,托老仆拼死送进宫的绝笔。
他身形陡然僵住。
"铁证如山!白纸黑字盖着私印,你还要狡辩?"几乎是咆哮出声,"云渺,你休想替逆贼翻案!"
明黄衣袂扫过残破门框,卷起尘烟呛得人涕泪横流。
"好好在这赎罪!朕要你活着,看这锦绣河山,看你云氏永世不得超生!"
脚步声渐远,裹挟着雷霆之怒。
我靠着冰凉的砖墙,阖目长叹,只觉倦意如潮水漫卷。
紫檀匣……他终究是不愿看。
或者说,不敢看。
这滔天恨意,蒙蔽了双目,焚毁了心智。
正是这恨意,支撑着他从掖庭贱奴,一步步踏上那把龙椅。
而我与云氏,不过是他登天路上,必须踏碎的垫脚石。
也罢。
恨着便恨着吧。
总好过相忘江湖。
幽宫第三个寒冬,格外难捱。
胡公公咳得愈发厉害,送来的稀粥清可照人,米粒屈指可数。
我常饿得头晕眼花,蜷在草垫上昏沉度日。
忽觉小腹传来阵细微抽痛,惊得我猛然坐起。
不是饥肠辘辘的绞痛。
这感觉……
手指颤抖着覆上腹部,那里竟有丝极微弱的颤动,宛若嫩芽顶开冻土。
霎时间,血液凝固又沸腾,心跳如擂鼓震耳。
孩子?
怎会?
最后一次承欢,是他登基前夜。
那夜他状若疯魔,动作间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
"云渺,记住这痛!记住是谁给的!"
自此,我便被囚于这方寸之地。
屈指算来,竟已三月有余……
饥寒交迫之下,月信紊乱,竟未察觉半分端倪。
掌心沁出冷汗,五指死死抠住墙壁,指节泛白。
恐惧如毒蛇缠身,寒意浸透骨髓。
不能留!
万万不能留!
在这个地方,在这视我如仇雠的男子眼皮底下,这个孩子绝无生路!
它只会沦为沈烬磋磨我的新筹码,化作压垮我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该如何是好?
堕去这孩儿?
这念头如浸毒的芒刺,扎得我周身战栗。
可环顾这残破的陋室,连块趁手的石块都寻不见,更遑论堕胎药。
去寻沈烬?
告诉他,他恨入骨髓的女子,怀了他的骨血?
然后呢?看他眸中泛起嫌恶,轻飘飘道一声"拿掉",或是更狠辣些,命我诞下后再亲手了结?
不!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气在齿间弥漫。
绝不能让他知晓!
这孩子……是孽,是债。
却也是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唯一一丝……真正属于我的慰藉了。
我下意识将手覆在小腹上,那里尚且平坦如初。
那点微弱的悸动,却似暗夜里的一点萤火,烫得我指尖发颤。
要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为了腹中这点不该存在的、微弱的火种。
我开始拼了命地寻觅吃食。
冷宫后方有片荒弃的园子,杂草丛生。
我拖着孱弱的身子,一点一点刨挖能入口的野菜根茎。
胡太监看我的目光愈发复杂。
有回,他将个冻得梆硬的杂面馒头,悄悄塞进我掌心——那馒头仅剩半个拳头大小,糙如顽石。
我却像捧着稀世珍宝,掰碎了混着冰雪,艰难吞咽。
腹中的小生命似有所感,轻轻动了一下。
如羽毛轻拂心尖。
酸涩与暖意同时涌上喉头,呛得我眼眶发热。
沈烬仍会偶尔来。
他立在门口,像尊索命的阎罗。
我学会在他出现时,将脸埋进膝盖,如块僵死的木头,不动不语。
他站上片刻,大约觉着无趣,或是被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满足了报复的快意,便会转身离去。
有次,他站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离开,才悄悄抬眼。
却见他正死死盯着我。
那目光,沉得骇人,似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不是纯粹的恨意。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捕捉到一丝……慌乱?
可很快,就被更浓重的阴鸷取代。
"云渺,你又在耍什么把戏?"他声线冷厉。
我心尖猛地一跳,下意识将手缩进袖中,护住小腹。
"臣妾……不敢。"
"不敢?"他嗤笑,往前逼近一步,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朕看你胆子大得很!说!又在谋算什么?"
他周身的压迫感如山倾。
我几乎喘不过气,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
腹中的孩儿似也感受到威胁,不安地动了动。
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掐进掌心。
"谋算……如何活下去。"我垂下眼,声音沙哑,"陛下……不是要臣妾长长久久地……活着赎罪吗?"
他沉默了。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半晌,他冷冷哼了一声,甩袖大步离去。
自那之后,送来的饭食,似乎……好了些许。
不再是纯粹的泔水,偶尔能见几粒米。
胡太监放食盒时,低声含糊了一句:"陛下……吩咐的。"
我捧着那碗温热的、勉强能唤作粥的物事,手抖得厉害。
沈烬,你这是何意?
打一鞭,给颗糖?
还是……他察觉了什么?
这念头让我如坠冰窟。
接下来的日子,我愈发谨慎,几乎将自己缩成一道虚影。
腹部在艰难地、缓慢地隆起。
宽大的破旧宫装裹着长期饥饿的瘦削身躯,倒也不太显眼。
但我知道,时日无多了。
隆冬的深夜,风雪肆虐。
冷宫像个巨大的冰窖,呵气成霜。
我裹着所有能寻到的破布烂絮,蜷在草堆角落,冷得牙齿打颤。
腹中的小生命似也冻得难受,不安分地动着。
我一遍遍轻抚,无声安抚:再忍忍,再忍忍……
忽然,一股浓烈的焦糊味钻入鼻端!
不是错觉!
紧接着,外面传来隐约的喧闹与奔跑声!
"走水了!走水了!"
"冷宫那边!快!救火!"
火光!
浓烟!
透过破败的窗棂,我看见冷宫偏殿方向,已映红半边天!烈焰舔舐着腐朽的木梁,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直冲夜空!
火势蔓延得极快!
风助火势,灼人的热浪裹挟着刺鼻的浓烟,如恶兽般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咳……"浓烟呛入喉管,我剧烈咳嗽,肺部像被火烤般疼痛。
逃!
必须逃出去!
否则,我与腹中孩儿,都会化作一堆焦炭!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挣扎着爬起,因寒冷与饥饿早已麻木的腿脚踉跄着冲向门口。
门被我从内闩上了。
我拼命去拉那粗糙的门闩,手被木刺划破,鲜血直流,却因冻僵了而感觉不到疼。
浓烟越来越浓,视线开始模糊,呼吸愈发艰难。
"开门!开门啊!"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嘶声力竭地喊。
外面是混乱的奔跑声、救火的呼喊声、泼水声……无人听见这破屋角落里的求救。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难道……真要死在此处?
死在这冷宫,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
连带着我腹中这个……还未曾见过天日的孩子?
不!
我不愿屈服!
云家满门的血债还未清算!
父亲蒙受的冤屈仍如刀割!
我怎能这般窝囊地葬身火海!
"啊——!"我喉间迸出嘶哑的怒吼,双臂如抡大锤般狠命撞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第一下!木屑飞溅!
第二下!裂痕蔓延!
第三下!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的吱呀声。
"轰!"
木门连同门框轰然倒塌,半边墙垣塌出黑洞。
带着寒意的空气裹着浓烟扑面而来,我顾不得钻心疼痛的肩臂,连滚带爬扑向光亮。
外界宛如炼狱。
冷宫偏殿已成火海,冲天火舌舔舐着夜空,热浪烤得人脸皮发紧。宫人们提着木桶来回奔走,泼出的水刚触到火焰便化作白汽。哭嚎声、器物碎裂声、梁柱爆裂声交织成死亡的乐章。
浓烟如黑幕笼罩,十步之外难辨人影。
我捂住口鼻弯下腰,踉跄着往记忆里安全的方向跑。忽然——
"陛下!陛下还在里面!"
尖锐的啼哭刺破喧嚣。
什么?!
我猛然顿住脚步,瞳孔骤缩望向火场核心。
沈烬?他在里面?!
这怎么可能!
"陛下说要查看……查看云家旧物……偏殿房梁突然塌了……"小太监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地比划。
刹那间,我脑中一片空白。
沈烬……被困火场?
那个亲手将我打入冷宫、毁我云家的暴君……竟要葬身此处?
心脏仿佛被铁钳攥住,呼吸凝滞了一瞬。
快逃!
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喊。
他死了正好!云家的仇便算报了!你正好趁乱逃离这吃人的牢笼!
可双腿像生了根,死死扎在焦土里。
记忆碎片如走马灯闪过——
是少年沈烬跪在脚边,笨拙地捧着洗脚盆,水花溅湿衣襟仍傻笑:"渺渺,水温可合适?"
是他在御花园被皇子们围殴,蜷缩成团仍紧攥着我的裙摆,我提着灯笼赶走恶徒:"再敢动他,我让父亲参你们母妃!"
是他登基前夜,双目赤红地掐住我手腕:"云渺,为何……为何偏偏是你父亲!"
恨意、屈辱、绝望……还有深埋灰烬下、连我自己都否认的温暖,在胸腔里疯狂撕扯。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
等我回神时,已扯过地上浸水的破麻袋,胡乱裹住头脸,疯了般冲进火场。
"疯了!废后冲进去了!"
"她不要命了!"
身后惊呼此起彼伏。
我什么都听不见。
灼热气浪瞬间吞没全身,裸露的皮肤像被火舌舔舐。浓烟灌入鼻腔,即便隔着湿麻袋,仍呛得五脏六腑生疼。
"沈烬——!"我扯着嗓子嘶喊,声音被烈焰吞噬。
脚下焦土滚烫,横七竖八倒着烧断的梁柱。
我跌跌撞撞,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偏殿深处挪。泪水被热浪蒸干,视线里只剩跳动的火光。
到底在哪?
"咳……咳咳……"前方传来压抑的呛咳声!
是他!
我循着声响绕过烧红的廊柱,终于看清——
沈烬倒在瓦砾堆中,左腿被根燃烧的粗梁死死压住。龙袍焦黑破洞,脸上尽是烟灰,正挣扎着推那横梁,却如蚍蜉撼树。
他看见我了。
隔着火光与浓烟,那双凤目骤然圆睁,瞳孔里跳动的火苗映出震惊与不可思议。
"云……渺?"他嗓子沙哑得厉害,像是见了鬼。
我没空理会他的表情。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搬开这根该死的木头!
我扑过去,双手抓住滚烫的梁木一端,指腹刚触到木料便"滋啦"作响。
"啊!"钻心的灼痛窜上手臂,我疼得浑身战栗,眼泪夺眶而出。
"滚开!谁许你进来!"沈烬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地吼叫,伸手要推我。
"闭嘴!"我吼得比他更凶,带着哭腔的嘶喊里满是决绝,"想死就继续喊!"
我咬紧牙关,不顾手掌焦糊味弥漫,再次发力。
这木头重若千钧!火舌舔舐处已成炭黑!
汗水混着烟灰淌进眼睛,火辣辣地疼。腹中胎儿似乎感知到危险,猛地翻动起来,牵得小腹一阵绞痛。
我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
"呃啊——!"我爆发出平生力气,腰腹猛然绷紧,脚跟深深扎进焦土。
那根沉重的横梁,竟被我抬起了一道缝隙!
“快!爬出来!”我嘶声力竭地喊,声音都劈了。
沈烬没有丝毫犹豫,趁着这瞬间的空隙,猛地将腿抽了出来!
就在他脱身的一刹那!
“小心——!”他惊骇欲绝的吼声响起!
我头顶上方,一块被烧得摇摇欲坠的巨大瓦片,带着燃烧的火焰,轰然砸落!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狠狠推开!
是沈烬!
他刚脱困,竟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把我撞向一旁!
“砰!”
沉重的瓦片擦着他的后背,狠狠砸落在地,火星四溅!
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走!”他一把抓住我烫伤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拖着我,踉跄着朝火势稍弱的侧门方向冲去!
热浪、浓烟、燃烧的碎屑不断落下。
他把我护在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开大部分的危险。
后背的龙袍被烧穿,隐隐有皮肉焦糊的味道传来。
我被他拖着,跌跌撞撞。
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为什么推开我?为什么替我挡?
他不是恨我吗?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冲出火海的那一刻,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外面是嘈杂的人群和泼来的冷水。
“陛下!陛下出来了!”
“还有……废后?”
“快!太医!太医!”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
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觉,是落入一个带着浓重烟味和血腥味的怀抱。
那怀抱,僵硬,却抱得很紧。
耳边似乎传来沈烬变了调的嘶吼,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水:
“传太医!快——!”
再醒来,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是冷宫。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安神香。
温暖,舒适,干净得不像话。
我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头顶绣着繁复祥云纹的帐顶。
这是……哪里?
“娘娘!您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干净宫装、面容清秀的宫女扑到床边,眼圈红红的。
娘娘?
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我动了动,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手掌,被层层纱布包裹着,钻心地痛。
“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哎!奴婢这就给您倒!”宫女连忙起身,动作麻利地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我,喂到嘴边。
温热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我稍微缓过来一些。
“这是……哪里?”声音依旧嘶哑。
“回娘娘,这是紫宸殿的西暖阁。”宫女恭敬地回答。
紫宸殿?!
沈烬的寝宫?!
我心头猛地一跳!
“陛下呢?”我下意识地问出口。
“陛下……”宫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守了您一天一夜,刚被大臣们硬劝去前朝议事了。陛下吩咐了,您一醒,立刻通知他!”
守了我一天一夜?
沈烬?
这简直比听到我爹通敌叛国还荒谬。
肚子突然动了一下,提醒着我最重要的事情。
我猛地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虽然依旧穿着宽大的寝衣,但躺着时,那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无法完全遮掩了!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太医肯定给我看过了。
沈烬……他知道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他会怎么做?
打掉?还是生下来再……
我不敢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还有太监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猛地推开。
沈烬大步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直直地射向我。
宫女吓得立刻跪伏在地。
寝殿内死一般寂静。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攥紧了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未愈的烫伤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震惊、探究、怀疑、愤怒……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我看不懂的……痛苦?
“都滚出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宫女和内侍如蒙大赦,迅速退了出去,关紧了殿门。
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他俯下身,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锦被!
我的小腹,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寝衣宽松,但那明显的隆起,再也无法隐藏!
“谁的?”他死死盯着我的肚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阴鸷得能杀人。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果然。
他知道了。
“说话!”他猛地抓住我受伤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包裹的纱布瞬间洇出血色。
“云渺!你告诉朕!这孽种是谁的?!”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咆哮着,额角青筋暴起,“冷宫三年!你竟敢……竟敢与人私通?!朕真是小看你了!”
私通?
孽种?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侮辱的愤怒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恐惧。
我看着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杀意,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三年的冷宫折磨,没能让我哭。
此刻,看着他这副嘴脸,我却想放声大笑。
“呵……”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因为虚弱和愤怒而发颤,“陛下……不是……无所不知吗?这宫里……还有陛下……查不到的事?”
“你!”他被我噎住,眼神更加阴狠,抓着我的手腕几乎要捏碎,“朕在问你!说!”
“说?”我迎着他杀人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陛下希望……臣妾说什么?”
“是说我爹书房暗格里,那个被你认定为‘铁证’的檀木盒子,你根本就没仔细看?还是说你登基前夜,在栖凤宫偏殿……那晚……陛下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吗?”
沈烬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抓住我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那个盒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声音虚弱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陛下……真的……打开过吗?里面的‘通敌书信’……陛下……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了吗?”
沈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
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双曾盛满恨意和怒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恐慌和……动摇。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证据确凿……白纸黑字……还有他的私印……”
“私印?”我笑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乞巧节宫宴?”
沈烬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晚……我爹……多喝了几杯……他的私印……不小心……掉进了荷花池……”我看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是陛下……您……亲自跳下去……替他捞上来的……”
“那印……捞上来时……磕掉了一个小角……陛下……您……忘了吗?”
轰——!
沈烬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着又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雕花木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被他视为铁证、支撑着他三年恨意的“私印”,竟然……是假的?
那个檀木盒子……他拿到时,被巨大的愤怒和即将复仇的快感冲昏了头脑,只匆匆扫了一眼最上面那封盖着“云峥私印”的信,就认定了罪证!
他甚至……没有仔细去分辨那印鉴的细节!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盒子……那个盒子在哪?!”他猛地扑到床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捏碎,声音嘶哑破碎,“云渺!告诉朕!那个盒子在哪?!”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和……一丝近乎绝望的祈求。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方寸大乱的样子,积压了三年的怨毒、委屈、痛苦,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尖锐得划破寝殿的寂静:
“在哪?!陛下问我?!”
“我爹的头颅挂在城门示众的时候!我娘撞死在云府大门的时候!我云家一百三十七口血染菜市口的时候!”
“陛下!你怎么不问问他们?!”
“那个盒子!那个能证明我爹清白的盒子!早就被陛下您!亲手!扔进火盆里烧了!”
“和着我爹的‘认罪书’!一起烧成了灰!”
“你满意了吗?沈烬!你满意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
沈烬如遭雷击!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金纸,猛地抬手捂住胸口,仿佛那里被捅进了一把烧红的尖刀!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竟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溅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刺目惊心!
“陛下!”外面守候的太监总管李德全听到动静,魂飞魄散地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吓得腿都软了,“太医!快传太医啊!”
沈烬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踉跄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盛满恨意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毁灭性的绝望和……空洞。
“烧了……烧了……”他失神地喃喃,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迹,“是我……是我亲手……烧了……”
他看着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城门上悬挂的头颅,看到了菜市口流淌的血河。
“啊——!!!”
一声野兽般痛苦绝望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雕花立柱上!
“砰!”一声闷响!
坚硬的楠木柱子竟被砸得木屑飞溅!他的手瞬间血肉模糊!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李德全哭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沈烬却猛地甩开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寝殿!
留下满殿的死寂,和锦被上那摊刺目的、温热的血。
我瘫软在床榻上,浑身脱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腹传来一阵阵抽痛。
刚才的嘶喊,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流进鬓角。
说出来了。
终于说出来了。
这压在我心头三年,日夜啃噬我灵魂的真相。
沈烬,这剜心蚀骨的滋味,你也尝到了吗?
太医很快被惊动,乱哄哄地涌进来。
为首的张院判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脸色一变,立刻上前诊脉。
“娘娘情绪激动,动了胎气!快!安胎药!人参汤吊住元气!”他急声吩咐。
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下。
我像个破败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沈烬最后那双赤红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眼睛。
他吐血了。
他疯了。
这算……报复成功了吗?
为什么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
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和茫然。
之后几天,紫宸殿西暖阁成了禁地,又成了焦点。
我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沈烬再没出现过。
但源源不断的珍贵补品、安胎药、柔软的衣物、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宫女,被流水般送了进来。
李德全亲自来传过一次话,佝偻着腰,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娘娘,陛下……陛下让您安心静养,万事……有陛下。”
万事有陛下?
我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只觉得讽刺。
他连自己都顾不好了吧?
听说他把自己关在乾元殿,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砸了满殿的东西,还杖毙了两个试图劝谏的大臣。
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低气压的恐惧之中。
我的肚子,在精心的调养下,一天天明显起来。
太医说,胎儿很顽强。
这个在冷宫的饥寒交迫中、在火场的生死一线里都顽强活下来的小生命。
我抚摸着日益圆润的肚子,感受着里面越来越有力的胎动。
心里那点茫然,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取代。
无论如何,它是无辜的。
我要它活下来。
平静被一个深夜打破。
我睡得并不安稳,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得厉害。
迷迷糊糊间,感觉床边似乎站了一个人。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猛地惊醒!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黑影伫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是沈烬!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干什么?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不过几日,他像是苍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哀伤。
他手里,竟然还拎着一个酒壶。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死死地盯着我隆起的腹部。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痛苦,悔恨,茫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渴求?
“沈烬,你……”我警惕地护住肚子,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地、缓缓地……屈下了膝盖。
“咚。”
沉闷的一声。
他竟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的床前!
这个曾经跪在我脚边为我洗脚的少年,这个登基后把我踩进泥里的帝王,此刻,像一个被彻底抽去脊梁的败者,跪在了我的床边。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浓烈的酒气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沉沉的、绝望的悲伤。
“渺渺……”他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哭,“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瞎了眼……我混蛋……我该死……”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我查了……我翻遍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旧档……我找到了当年经手的老狱卒……那个盒子……那个盒子被呈上来之前……被人动过手脚……”
“是陈王……是沈拓那个畜生!他伪造了书信……他偷换了印鉴……他买通了看守……他怕我登基后清算他……他先下手为强……构陷老师……想借我的手……除掉我最大的倚仗……”
“是我……是我蠢……是我被恨蒙了心……是我亲手……把刀子递给了仇人……害死了老师……害死了师母……害死了云家满门……”
“我该死……我万死难赎……”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在月光下泛着水光,那双曾盛满冷酷和傲慢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哀求。
“渺渺……你杀了我吧……”
“你拿刀……捅死我……给老师……给云家报仇……”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泣不成声,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卑微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床沿。
“我只求你……只求你……留下这个孩子……”
“它是……它是我唯一的……”
“它是云家的血脉啊……”
他哭得浑身颤抖,语不成句。
寝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在死寂的夜里回荡。
我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
看着他跪在那里,哭得像一条濒死的狗。
曾经那些蚀骨的恨意,那些日夜灼烧的怨毒,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平息了。
没有想象中的痛快淋漓。
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的疲惫。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终点,却发现终点早已荒芜。
他哭诉的真相,撕开了更大的黑暗。
陈王沈拓,那个表面忠厚、一直对沈烬示好的皇叔。
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毒蛇。
沈烬,不过是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奸人利用的一把刀。
一把……沾满了我至亲鲜血的刀。
“沈烬,”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血债,”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地上。
“只能用血来偿。”
沈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喉结滚动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好。”
“但不是你的血。”我接着说,声音冷得像冰,“是沈拓的。”
沈烬倏然睁开眼!
那双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里,先是极致的茫然,随即,爆发出骇人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滔天杀意!
那杀意如此浓烈,几乎凝成实质,让寝殿内的温度骤降!
“他必须死。”我平静地陈述,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烬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杀意疯狂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寒潭。
他缓缓地、缓缓地点头。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
“好。”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他必须死。”
“用他的血,”他一字一顿,像是立下最毒的诅咒,“祭奠云家英魂。”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沈烬不再把自己关在乾元殿。
他恢复了上朝,处理政务。
只是整个人,彻底变了。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手段凌厉的新帝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阴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帝王。
他的眼神,看谁都像淬了冰,偶尔扫过朝堂上站着的陈王沈拓时,那眼底深处的血色杀机,几乎要压抑不住。
沈拓显然也感觉到了。
他变得异常谨慎,甚至称病告假了几次。
但沈烬没有立刻动手。
他像是在布一张巨大的网。
而我,被彻底“供”在了紫宸殿西暖阁。
名分未复,待遇却早已超越了皇后。
沈烬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偏殿,每日请脉,安胎药、补品不断。
他不再深夜醉酒闯进来。
只是偶尔,在深夜,我能感觉到门外有人长久地伫立。
隔着厚重的殿门,我能感受到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和目光。
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在门外。
他不进来,我也不问。
我们之间,隔着云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海。
隔着三年的冷宫冰霜。
早已无话可说。
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我腹中这个日益茁壮的小生命。
沈拓的死讯传来时,是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晨。
李德全躬着身子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心惊胆战的复杂表情。
“娘娘,陈王府……昨夜走了水。火势太大……陈王殿下……及府中几位侧妃、公子……未能幸免……”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细密的雨丝。
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孩子快八个月了,很活泼,时常在里面拳打脚踢。
听到李德全的话,我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没有惊讶,没有快意。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沈烬动手了。
用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死了他的皇叔,也烧掉了自己最后一丝可能的人性。
血债血偿。
沈拓的血,祭了云家的魂。
那沈烬呢?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重重地踢了我一脚。
力道很大。
像是在提醒我它的存在。
生产的日子,在深秋的一个深夜毫无预兆地来临。
剧烈的宫缩撕扯着身体,汗水瞬间浸透了寝衣。
稳婆和太医早就候在了偏殿,立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阵痛一波比一波猛烈。
像是有无数只手在肚子里疯狂地撕扯、翻搅。
我死死咬着布巾,指甲抠进身下的锦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
意识在剧痛中浮浮沉沉。
恍惚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压抑的、暴躁的咆哮声,像困兽的嘶吼。
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巨响。
是沈烬。
他大概又在发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更猛烈的疼痛淹没。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汗水迷蒙了眼睛。
稳婆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喊着:“娘娘!用力!看到头了!再用力啊!”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只觉得身体像是要被活生生劈开!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划破了寝殿内紧绷的空气!
像一道光,刺破了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生了!生了!是个健康的小皇子!”稳婆惊喜的声音带着哭腔。
浑身脱力,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我瘫软下去,意识模糊,只听到那一声声响亮的啼哭,像最动听的仙乐。
孩子被清洗干净,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送到了我枕边。
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小团,闭着眼睛,小嘴一嘬一嘬的。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
云家……还有血脉……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娇嫩的脸颊。
温热的,柔软的。
门,被猛地撞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夜风的寒气同时涌入。
沈烬冲了进来。
他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龙袍凌乱,上面溅着可疑的暗红斑点(后来才知道,是他在外面等得发狂,一剑劈了殿外的石灯柱,碎石划破了手),头发散乱,眼睛赤红如血,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的胡茬更重了。
他看都没看稳婆和太医,猩红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床上,射向……我枕边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生命。
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不敢触碰。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想上前。
脚步刚动了一下,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高大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又看看孩子,赤红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
他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
然后,在我平静的注视下,在满屋子宫人惊恐又噤若寒蝉的目光中。
这位刚刚用铁血手段清洗了朝堂、亲手葬送了皇叔满门的新帝。
缓缓地、缓缓地……
屈下了他高贵的膝盖。
“咚。”
沉闷的一声。
他再次跪在了我的床前。
这一次,跪得无比端正,无比卑微。
额头,深深地抵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久久不起。
窗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寝殿内,灯火通明。
只有婴儿偶尔的哼唧声,和男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哽咽。
我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手,却下意识地,轻轻拍抚着枕边襁褓中安然入睡的小小婴孩。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跪在地上的男人,肩膀的颤抖都渐渐平息。
久到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我睁开眼,看向依旧匍匐在地、姿态卑微到尘埃里的沈烬。
他的龙袍下摆浸染了地上的湿气,玄色的衣料颜色更深了一块。
“起来。”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产后的虚弱,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殿内。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张曾意气风发、也曾冷酷暴戾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和小心翼翼。额头上,因为长久抵着地面,留下了一片清晰的红痕。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赤红的眼睛里,水光未退,只剩下无尽的哀求和……等待审判的绝望。
“去洗干净,”我的目光掠过他龙袍上暗红的血点,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身上的血气,熏着孩子了。”
沈烬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整个人都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沾染了污迹的袍袖,又猛地抬头看向我枕边那个睡得正香的小小襁褓,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自责。
“我……我……”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想擦掉那些斑点,却只是徒劳地把污迹蹭得更开。
“出去。”我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再看。
“渺渺……”他嘶哑地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哀求。
“出去。”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长久的跪伏显得有些佝偻,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和哀伤。
他转过身,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寝殿。
背影消失在门后,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气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殿门被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有烛火跳动,映照着满室温暖的光晕。
枕边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我侧过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柔软温热的脸颊。
他小小的嘴巴动了动,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像是在回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微弱的晨曦,悄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落在窗棂上。
天,快亮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
我依旧住在紫宸殿的西暖阁。
没有名分。
沈烬下过旨意,要复我皇后之位,被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李德全原封不动地把圣旨退了回去。
朝堂哗然。
他却再没提过。
只是把一切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堆到了西暖阁。
孩子一天一个样。
褪去了初生的红皱,皮肤变得白嫩,眉眼也渐渐长开。
眼睛像我,乌黑清亮。
鼻子和嘴巴的轮廓,却像极了沈烬。
沈烬给孩子起了名字。
沈念。
一个直白到近乎卑微的名字。
他不敢抱孩子。
每次来,都只敢远远地看着。
隔着几步,或者隔着窗棂。
眼神贪婪又克制,痛苦又温柔。
孩子满月那天,他破天荒地走近了。
手里拿着一个明黄色的小襁褓,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团龙的图案,精致非凡。
“给……念儿的。”他声音干涩,双手捧着,像是献上最珍贵的贡品。
嬷嬷接过襁褓,给孩子换上。
小家伙裹在金光闪闪的襁褓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浑然不知这布料代表着什么。
沈烬看着,眼眶又红了。
他飞快地别过脸,深吸了一口气。
“我……我查到了当年在刑部大牢,对老师……用刑的狱吏。”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一共三人。两个在陈王府大火后……‘畏罪自尽’了。最后一个……逃回了老家,昨日……被‘山匪’截杀。”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着的手,微微一顿。
“嗯。”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血债,还在继续偿还。
只是,这些人的血,又怎能洗得净他手上的罪孽?
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只有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沈烬的目光,再次贪婪地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颤抖着,慢慢地靠近孩子放在襁褓外的小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娇嫩肌肤的一刹那——
我抱着孩子,微微侧身。
那只小小的手,被他自己的襁褓边缘,轻轻地、不着痕迹地盖住了。
沈烬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的身体也僵住了。
脸色瞬间惨白。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剧烈地颤抖着。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伤。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他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曾盛满帝王威严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荒芜。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踉跄着后退一步,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暖阁。
背影仓皇,带着被彻底击碎的狼狈。
深冬的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皇城。
西暖阁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熏着清雅的梅香。
念儿已经会翻身了,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小团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努力地拱着,嘴里咿咿呀呀。
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闲书,心思却不在上面。
看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
很干净。
“娘娘,”李德全躬着身子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陛下……陛下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
我翻书的手指一顿。
抬眼看向窗外。
风雪很大。
透过窗纸,隐约能看到殿前空地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厚厚的积雪里。
像个雪人。
“所为何事?”我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陛下说……”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求娘娘……开恩……让陛下……看一眼小殿下……就一眼……今日是小殿下的百日……”
百日了。
时间过得真快。
我垂下眼,看着地上那个努力想朝我爬过来的小团子。
他仰着小脸,冲我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口水亮晶晶地流了一下巴。
“抱念儿过来。”我轻声道。
嬷嬷立刻小心地把孩子抱起来,送到我怀里。
小家伙身上带着奶香和暖意,软乎乎的。
我抱着他,走到窗边。
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棂。
“呼——!”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了进来!
吹得人脸颊生疼。
殿前空地上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
沈烬果然跪在那里。
明黄的龙袍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也全是白霜。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标枪。
脸冻得青白,嘴唇乌紫。
听到开窗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冰雪覆盖的睫毛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燃起了两簇微弱的火苗,死死地、贪婪地望向我——准确地说,是望向我怀里的孩子。
我抱着念儿,往前站了站,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些。
小家伙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兴奋地在我怀里扭动,伸出带着肉窝窝的小手,想去抓那飞舞的雪花,嘴里发出“啊啊”的欢快叫声。
沈烬看着孩子活泼的样子,冻得僵硬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巨大的满足。
雪花落在他脸上,瞬间被体温融化,混着可能存在的泪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他就那么跪着,仰着头,痴痴地看着。
像一尊凝固在风雪里的望子石。
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往里灌。
我怀里的念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我立刻后退一步,关上了窗户。
将那张瞬间写满巨大失落和哀求的脸,隔绝在了风雪之外。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温暖。
我把孩子交给嬷嬷,让她带去喂奶。
自己坐回软榻,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