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电话那头,我姐林静的声音像是机关枪,哒哒哒地扫过来。
“姐,我挺好的。”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电话那头,我姐林静的声音像是机关枪,哒哒哒地扫过来。
“好什么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冷锅冷灶的,你都快半年没好好出过门了。听我的,搬过来跟我住,或者我给你找个住家阿姨。”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跟我的心一个颜色。
“不用了,姐。我习惯一个人。”
“习惯?你那叫习惯吗?你那叫熬。”
我没再接话。陈辉走了快一年了,我确实是在熬。
我们俩一辈子没孩子,年轻时一门心思扑在公司上,从一个小作坊干到上市,人到中年,总算能歇歇了。我们把股份一卖,揣着几千万,想着终于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结果,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就走了。
一张体检报告,几个月的折腾,然后这个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银行卡里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
我今年四十九,无儿无女,守着一个巨大的、安静的壳。
每天,我六点准时醒来,做一份精准的早餐,一个水煮蛋,一片全麦面包,半杯牛奶。然后开始擦地,从客厅到卧室,再到书房,每一块地板都光可鉴人。
陈辉以前总说我,有洁癖,像个机器人。
现在,只有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挂了姐姐的电话,我扶着水槽站了很久,看着龙头里细细的水流,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没扶住,身子一软,滑倒在冰凉的地砖上。
额头磕到了橱柜的角,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躺在那,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我们一起挑的水晶灯,第一次感觉到了具体的、实在的恐惧。
如果我就这么躺在这里,要过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我姐?她一个星期才会打一次电话。物业?我从不拖欠费用。
可能要等到我的身体发出异味,邻居才会察觉到不对劲。
这个念头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撑着地,挣扎着爬起来,去医药箱找了张创可贴胡乱贴上。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额头上一抹刺眼的红。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姐姐的提议又在耳边响起。找个阿姨?我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我和陈辉的痕迹,我不想让一个陌生女人进来,用她自己的生活习惯覆盖掉这一切。
那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个大学生的兼职APP。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就是漫无目的地翻着。
忽然,一个帖子跳进我眼里。
“求一份家政类兼职,男生,21岁,会做饭,会打扫,体力好,能做重活。家庭困难,需要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下面附了一张照片,是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很干净,低着头,看不清全脸,只能看到一个清爽的发顶。
我的手指停住了。
男生。
一个男生,是不是就不会像女阿姨那样,带来太多生活气息的侵扰?他只是来干活的,干完就走,或者住在客房,像个安静的功能性插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联系了他。
他叫周屿,A大的学生,学的是计算机。
我们约在小区门口的咖啡馆见面。他比照片上看着更高,也更瘦,白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很整洁。
他坐在我对面,有些局促,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林女士,您好。”他开口,声音也像他的人一样,清清爽爽。
我把我的要求说了一遍。每天打扫卫生,做两顿饭,然后帮我处理一些杂事,比如去超市采购,搬一些重物,打理一下院子里那些快要枯死的花草。
“我希望你住在家里,客房有独立卫浴。工资……你觉得多少合适?”我问。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住家。他抿了抿嘴唇,报了一个数字,比市面上的住家保姆低了不少。
我看着他,他眼神很正,没有闪躲,也没有过多的期盼,就是一种平静的陈述。
“工资我按市场价给你开。”我点了头,“另外,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你做好你的工作,我付你薪水,我们是雇佣关系,明白吗?”
“明白。”他答得很快。
就这样,周屿住进了我家。
他搬来那天,只有一个半旧的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我把他领到一楼的客房,那间房离我的主卧最远,中间隔着客厅和书房。
“这就是你的房间,里面东西都齐全。”我指了指,“家里的布局,你自己慢慢熟悉。冰箱里有食材,晚饭你看着做吧。”
说完,我就回了楼上书房,关上了门。
我听着楼下传来细微的动静,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声音,开衣柜的声音,然后是厨房里水龙头打开的声音。
这个房子,第一次有了除我之外的、活人的声音。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点陌生,有点不自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至少,我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悄无声息地倒在地板上,几天都无人知晓了。
晚饭的时候,周屿敲了敲我的书房门。
“林女士,饭做好了。”
我走下楼,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可乐鸡翅,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鸡翅。
味道不重,带着一点点甜,火候刚刚好。
陈辉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做可乐鸡翅,但他总是放很多糖,甜得发腻。我说了他好几次,他嘴上答应,下次还照旧。
我嚼着嘴里的鸡翅,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让周屿看见。
他很安静,就坐在我对面,默默地吃饭,不说话,也不看我。
这顿饭,我们俩吃得悄无声-息。
吃完饭,他利索地收拾了碗筷,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洗碗的声音。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餐桌,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有了一点烟火气。
周屿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
他话很少,做事却很利落。每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他已经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早餐也摆在了桌上。
他做的早餐花样很多,有时候是小米粥配小笼包,有时候是三明治配热牛奶,都是我以前不常吃的。
我开始慢慢地,能吃下一整份早餐了。
院子里那些被我忽视了许久的花草,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陈辉以前用的那些园艺工具,把枯枝败叶都修剪掉,又松了土,施了肥。
过了些天,那几盆月季,竟然冒出了新的花苞。
我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他在院子里忙碌的背影,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年轻,有活力。
阳光落在他身上,好像连带着这个沉寂的院子,都生动了起来。
但是,麻烦也随之而来。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对门的王太太。
那天我出门扔垃圾,正好碰到她。她脸上那热情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往我身后瞟了瞟。
“林老师,最近气色不错啊。”她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我点点头,没多说。
没过两天,我姐的电话又来了,这次的语气比上次要严肃得多。
“林兰,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找了个……男的,到家里做事?”
“嗯。”
“你糊涂了是不是!你一个单身女人,找个年轻小伙子住到家里,你让邻居怎么看你?你让别人怎么想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姐,我只是找个人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不知道吗?陈辉这才走多久,你就……你就这么不注意影响?”
“我注意什么影响?我花我自己的钱,请人来给我干活,我需要注意谁的影响?”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跟我姐吵起来。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沙发上,心里堵得难受。
我以为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当那些闲言碎语真的通过我最亲的人传到我耳朵里时,还是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着我。
那天晚上,周屿大概是看我脸色不好,晚饭后,他没像往常一样回房间,而是给我倒了杯温水。
“林女士,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我摇摇头,“没事。”
他站在那儿,没走,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林女士,如果我的存在给您带来了困扰,我可以……”
“跟你没关系。”我打断他,“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我的语气可能有点生硬,他没再说话,默默地回了房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他带进我的生活,是为了解决我的困境,却没想到,这本身就成了一个新的困境。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审视我的这个决定。
我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劳动力吗?还是在潜意识里,我在渴望这个家里能有一个男性的气息,来填补陈辉离开后的空洞?
这个问题,我不敢深想。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和暗流涌动中继续。
周屿依旧沉默寡言,做事尽心尽力。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烦恼,变得更加谨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会在我下楼时,提前把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
他会发现我爱喝某个牌子的矿泉水,然后默默地在冰箱里备足。
他甚至会根据天气预报,在我出门前,把伞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这些细枝末节的关心,像温水,一点点渗透进来。
陈辉在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总能把我的生活打理得妥妥帖帖,让我可以安心地在外面冲锋陷阵。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我开始害怕这种感觉。
我开始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他做好饭,我等他回了房间再下楼吃。我尽量待在二楼,减少和他碰面的机会。
我们之间,又回到了纯粹的雇佣关系,甚至比那更冷漠。
房子里的空气,也因此变得有些凝滞。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陈辉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
最上面的一本掉了下来,摊开在地上。那是一本相册。
我捡起来,里面是我们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扎着马尾,笑得没心没肺。陈辉揽着我的肩膀,一脸的宠溺。
那时候我们刚开公司,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吃泡面,却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我抱着相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不能自已。
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孤独、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决了堤。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女士?”是周屿的声音。
我慌忙擦掉眼泪,想站起来,但坐得太久,腿麻了,一个踉跄,又跌了回去。
门被推开一条缝,周屿探进头来。
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马上退出去,但他没有。他走进来,蹲在我面前,递给我一张纸巾。
“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他看到了我怀里的相册,目光在上面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就那么静静地蹲着,像一棵沉默的树。
他的沉默,反而给了我一种安全感。
过了很久,我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谢谢你。”我哑着嗓子说。
他扶我站起来,然后默默地帮我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放回书架。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等他收拾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周屿。”
他回过头。
“陪我聊聊,可以吗?”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地想和他交流工作以外的事情。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指着那本相册,开始讲我和陈辉的故事。
从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白手起家,怎么在最困难的时候,两个人分吃一包泡面。讲我们第一次拿到投资时的兴奋,讲公司上市那天,我们俩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抱头痛哭。
也讲我们后来的争吵,讲他怪我不顾身体,我怪他太过安逸。
我讲了很多很多,好像要把这辈子的故事都讲完。
周屿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添一杯水,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是一种专注的倾听。
讲到最后,我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地说:“我以前总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总想着,等我忙完这个项目,等我处理完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可我没想到,时间是不等人的。”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他一定很爱您。”周屿忽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
“从您讲的故事里,能感觉到。”他补充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之所以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陈-辉,更是因为我把自己困在了过去。我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改变,害怕承认,我的生活,必须往前走了。
我一直在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像个溺水的人,只是徒劳地挣扎。
而周屿的出现,像一块浮木,让我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要为生计奔波。他有他的难处,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平静。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来做这份工作?”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爸生病了,需要很多钱。我妈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在上学。”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学的是计算机,应该有很多薪水更高的实习机会。”
“那些实习,时间不自由,而且大部分都在烧钱,学不到东西。我需要一份稳定的、能马上拿到钱的工作。”他看着我,眼神很坦诚,“林女士,谢谢您给我这份工作。”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我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生活的个体,而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保姆”。
我的心态,从那一刻开始,发生了转变。
我不再把他看作一个闯入者,一个需要提防的陌生人。我开始把他看作一个在我困难时期,为我提供了帮助的年轻人。
我不再纠结于别人的看法。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我需要帮助,我雇佣了他,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想通了这一点,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我开始主动和他交流。
我会问他学校里的事,问他的专业,问他未来的打算。
他告诉我,他想毕业后,和同学一起创业,做一个关于人工智能医疗的项-目。
我听着他的设想,眼前一亮。这个领域,正是我和陈辉当年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
我开始给他一些建议,从商业模式到技术路径,我把我这些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讲给他听。
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会拿出本子记下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地,从雇主与雇员,多了一层类似师生或者忘年交的意味。
房子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融洽。
他会陪我在院子里散步,给我讲一些学校里的趣闻。
我也会在他做饭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跟他聊几句。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个技术问题,在书房里讨论到深夜。
我很久没有过这样充满活力的感觉了。
我甚至开始,重新拾起了自己的专业。我帮他看他们的项目计划书,帮他联系我以前的一些人脉。
我发现,当我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悲伤中移开,投入到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上时,那些痛苦,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一种新的平衡中,慢慢好起来。
直到我姐姐林静,不请自来。
那天是周末,周屿正好在厨房里煲汤,是我教他的,说是对我这种气血不足的人好。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帮他看一份项目文档。
门铃响的时候,我没多想,以为是快递。
周屿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我姐,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看到开门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生,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审视,最后变成了一种了然的、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林兰!”她越过周屿,直接冲我喊道。
我站了起来。
“姐,你怎么来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摔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周屿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要翻天了?”我姐的眼睛像X光一样,把我和周屿来回扫射。
她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行啊,林兰。陈辉尸骨未寒,你就在家里养了个小白脸?”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的脸,瞬间就白了。
“姐,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看看你们俩,一个在客厅看文件,一个在厨房煲汤,多像一家人啊!你跟我说你请的是保姆?哪个保-姆能跟你这么相处?”
“他是在帮我做事,我们……”
“做事?做什么事?在客厅做事,还是在厨房做事?”她的言辞越来越刻薄。
厨房里传来汤水沸腾的“咕嘟”声,周屿站在那里,脸色发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又咽了回去。
“你让他走。”我姐指着周屿,对我下命令,“立刻,马上。这个家里,不能有他。”
“这是我的家,我请谁,不请谁,我自己决定。”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的家?林兰,你别忘了,你是个寡妇!你没有儿子给你撑腰,你的名声就是你的天!你现在这么做,是把自己的脸扔在地上让别人踩!”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好,你不在乎。”我姐冷笑一声,忽然提高了音量,让周屿也能清楚地听到,“小伙子,我不管你图她什么,图她的钱,还是图她这个房子。我告诉你,她所有的财产,都有我一半的监督权。你想从她这里捞好处,门儿都没有!”
周屿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我姐,眼神里是屈辱和不解。
然后,他转向我,轻声说:“林女士,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快,我就听到了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姐看着我,脸上露出胜利者的表情。“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人,就得快刀斩乱麻。”
我看着她,觉得她陌生得可怕。
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吗?她知道她刚才那些话,对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是多大的伤害吗?
周屿从房间里出来了,拉着他来时的那个行李箱。
他走到我面前,把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林女士,这是您预支给我的工资,我还没干满,剩下的钱,我以后会还给您。”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再看我,也没看我姐,拉着箱子,就往门口走。
“站住!”我喊道。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看着我姐,一字一句地说:“你走,还是他走,你选一个。”
我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林兰,你为了一个外人,要跟我翻脸?”
“他不是外人。”我深吸一口气,“他是我的员工,是我请来帮助我的人。你今天,当着我的面,侮辱他,就是不尊重我。”
“我这是为你好!”
“你的‘为我好’,就是闯进我的家,用最难听的话,揣测我,伤害我请来的人吗?如果是这样,那我承受不起。”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
最终,我姐败下阵来。她气得嘴唇发白,抓起柜子上的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好,好,林兰,你真是长本事了。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她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房子都嗡嗡作响。
房子里,又只剩下我和周屿。
还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依旧背对着我,站在门口。
我走过去,把那张银行卡塞回他手里。
“回去,把箱子放好。”我说。
他没有动。
“林女士,”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您姐姐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待在这里。这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
“我说了,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我看着他的背影,“周屿,我问你,你留下来,是因为需要这份工作,还是因为别的?”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他的眼睛有点红。
“都有。”他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工作。后来……我觉得,在这里,我能学到很多东西。您教我的,比我在学校里学的,更有用。”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我觉得您一个人……太孤单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炸开。
我一直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我以为我维持的,是一个雇主的体面和威严。
却没想到,这个比我小了快三十岁的年轻人,全都看在眼里。
原来,我所有的故作坚强,在他面前,都像一层透明的玻璃。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周屿,”我说,“我留下你,不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男保姆’,也不是因为我需要别人陪。我需要一个能让这个房子正常运转起来的人,好让我有精力,去做我该做的事。”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专业的、能理解并尊重我的人。你能做到吗?”
他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能。”
“那就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拉着箱子,默默地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我姐姐的事。
但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好像被捅破了。
我们不再是简单的雇主和雇员。
我姐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小区里的流言蜚语,似乎也更多了。我能感觉到那些邻居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周屿他们的那个创业项目上。
我发现,当我开始为别人创造价值时,我自己的价值感,也回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守着一堆遗产,在空房子里慢慢枯萎的寡妇。
我是一个投资人,一个导师,一个能为年轻人的梦想提供帮助的前辈。
我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和方向。
周屿也变得更加努力。他白天上课,晚上回来就扎进书房,研究技术,写代码。
有时候,他会遇到难题,跑来问我。
我们就一起在书房里,对着电脑,讨论到深夜。
他会给我泡一杯热茶,我会提醒他注意休息。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和平衡。
他依旧叫我“林女士”,我依旧叫他“周屿”。
我们保持着清晰的界限,却又在精神上,成了最能理解彼此的伙伴。
一天晚上,我们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周屿递过来一杯温好的牛奶。
“林女士,早点休息吧。”
“嗯。”我接过杯子,“对了,你爸爸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已经好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在康复期。”
“钱够吗?不够的话,可以从我这里预支。”
“够的,林女士。”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前您帮我联系的那家公司,给我介绍了一个兼职,薪水很高,已经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点点头,心里很欣慰。
“那就好。”
他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原地,似乎有话要说。
“林女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等我们的项目拿到第一笔融资,我就……搬出去。”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一下。
“为什么?”
“我不能一直住在这里。”他说,“您帮我的已经够多了。而且,我总要学会自己独立。”
我看着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初见时,穿着发白衬衫的青涩学生了。
这段时间的历练,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和自信。
他长大了。
我心里,有那么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为他高兴。
“好。”我说,“我支持你。”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谢谢您,林女士。”
他说:“您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贵人。”
我摇摇头,“不是我帮你,是你自己帮了你自己。也是你,帮了我。”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那个巨大的壳里,画地为牢。
是他,像一阵风,吹开了我紧闭的窗户,让阳光照了进来。
我们都以为,生活会朝着这个美好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但命运,总是喜欢开一些猝不及不及防的玩笑。
周屿他们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吸引了一家知名风投的注意。
对方约他们去深圳面谈。
临走前一晚,周屿在收拾行李。
我给他拿了一些常用药,还有一件薄外套。
“那边天气多变,带着以防万一。”
“知道了,林女士。”他一边把东西塞进行李箱,一边笑着说,“您现在越来越像我妈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赶紧走吧,别贫了。”
他拉上行李箱,站在我面前。
“林女士,等我好消息。”
“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顺风。”
他走了。
房子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安静。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空虚。
我坐在书房里,看着他留下来的那些项目资料,心里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第三天,他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告诉我谈判的进展。
一切都非常顺利。
第四天,他说,合同已经签了,投资款很快就会到账。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在信息里说:“林女士,等我回来,我请您吃大餐!”
我回他:“好。”
我算着他回来的日子,提前去超市买了很多他喜欢吃的菜。
我想,等他回来,要好好为他庆祝一下。
可是,我等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沉稳的男人。
他说:“请问,您是林兰女士吗?我是深圳市公安局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您认识一个叫周屿的人吗?”
“认识,他怎么了?”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出了点意外。昨晚,他和同学庆祝,回去的路上,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女孩,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我手里的手机,滑了下去,摔在地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我冲进周屿的房间。
房间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桌上,放着他看到一半的书。
床头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纸条。
我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
上面是周屿的字,清秀,有力。
“林女士:
见字如面。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深圳了。有些话,当面说,总觉得有些矫情,所以还是写下来吧。
谢谢您。
谢谢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
谢谢您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方向和指导。
您不止是我的雇主,更是我的老师,我的恩人。
遇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段时间,看着您一点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我真的为您感到高兴。
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坚强,聪慧,善良。您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陈先生在天上看到您现在的样子,也一定会很欣慰的。
关于项目,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等我回来。
周屿。”
信的最后,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握着那张信纸,身体晃了晃,跌坐在他的床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以为,我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
我去了深圳。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见到了他的父母和妹妹。
那是一对非常朴实的农村夫妇,因为悲伤,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他的妹妹,是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把周屿留下的那张银行卡,交给了他的父母。
“这里面,是他所有的积蓄和这次项目融资的预付款。密码是他的生日。”
他的母亲,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家小屿……”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周屿的同学,那个和他一起创业的伙伴,也来了。
他告诉我,周屿在签完合同的那天晚上,对他说:“我们成功了。我终于可以给林女士一个交代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不再是以一个保姆的身份。”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都在意着自己的身份。
原来,他那么努力,是想向我证明,他不是一个需要被施舍的人。
他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合作伙伴。
我处理完周屿的后事,回到了家。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却好像又空了。
我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那几盆被周屿救活的月季,开得正艳。
红色的,粉色的,在阳光下,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兰兰,我听说了……那个孩子的事。你,还好吗?”
“我没事。”
“你别骗我了。”她在那头叹了口气,“对不起,兰兰。之前是我不好,是我说话太难听了。我不该那么说那个孩子。”
“不怪你,姐。”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那些了。
“你回来吧,回来跟姐一起住。那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
“不了,姐。”我看着窗外的花,“我还有事要做。”
挂了电话,我打开电脑,登录了周屿的邮箱。
里面,有他们完整的项目计划书,和所有的技术文档。
我把周屿的创业伙伴约了出来。
“这个项目,我们继续做下去。”我对他说,“我会追加投资,并且,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加入你们的团队。”
那个男生看着我,眼圈红了。
“林女士,谢谢您。”
“这是周屿的梦想。”我说,“也是我的。”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带着两个人的梦想。
我把周屿的房间,改成了我的工作室。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工作到很晚。
累了,就站在窗前,看看院子里的那些花。
我好像又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在阳光下,为它们浇水、施肥的背影。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一年后,我们的产品成功上线,很快就获得了市场的认可。
公司走上了正轨。
我姐来看我,看到我神采奕奕的样子,终于放了心。
“你现在这样,真好。”她说。
我笑了笑。
是啊,真好。
我四十九岁,无儿无女,存款千万。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会在失去挚爱后,就此停滞。
但一个年轻生命的闯入,和猝然离去,让我明白。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你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陈辉留下了爱,周屿留下了梦想。
而我,会带着他们的爱和梦想,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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