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晚晚,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妈躺在病床上,攥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只雏鸟。
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晚晚,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一根冰凉的针扎了。
十八年了,从我第一次因为没考一百分,被她用尺子抽得满背红痕开始,到我考上大学,逃离这个家,再到今天,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进大公司,没嫁有钱人,自己开了个半死不活的小花店,过着她眼里最没出息的日子。
可她问的,却是我看不起她。
我望着她那张被岁月和病痛刻满沟壑的脸,忽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她能想到的,对我最狠的报复。不是打我,不是骂我,而是用她一生的执念,来拷问我这半辈子的“背叛”。
我平静地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有些账,我们母女之间,可能一辈子都算不清了。
第一章 那根冰凉的尺子
我叫林晚,名字是我爸起的,说希望我的人生,能像傍晚的彩霞,宁静又绚烂。
可我妈不这么想。
她说,女孩子的名字,就该带个“凤”或者“凰”,将来才能飞上枝头。
我妈叫李桂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走出我们这个灰扑扑的北方小城。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身上。
这份希望,具象化成了一张张试卷上的红色一百分。
记忆里,我家的空气总是凝固的。墙上挂着的不是全家福,而是我的奖状。从“三好学生”到“奥数竞赛一等奖”,一张压着一张,像一层层发黄的墙皮,把这个家糊得密不透风。
我爸林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钳工,单位效益不好,在家没什么话语权。他心疼我,但不敢明着跟我妈对着干,只能趁我妈不在家,偷偷给我塞个煮鸡蛋,或者在我挨打后,半夜起来给我抹红花油。
他的爱,像冬日里的一小口热汤,暖一下,很快就凉了。
真正主宰我童年的,是我妈,和她手里的那根竹尺。
那尺子原本是裁缝用的,又长又韧,上面还有清晰的刻度。我妈说,差一分,就打一下,公道得很。
第一次挨打,是小学二年级。
那次数学期中考试,我考了九十九分,一道应用题,因为粗心,把单位写错了。
我攥着卷子,一路从学校走到家,短短一公里的路,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个畏缩的怪物。
推开家门,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嗡嗡作响。
“妈,我回来了。”我把书包放在门后,声音小得像蚊子。
“卷子发了吧?多少分?”她头也没回,铲子在铁锅里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把卷子从书包里掏出来,递过去。那红色的“99”,像一团火,烫得我指尖发麻。
她关了火,接过卷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当她看到那个小小的叉时,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林晚,这分怎么回事?”
“我……我单位写错了。”
“单位写错了?单位写错了就不是错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天天跟你说什么?细节决定成败!你就是不往心里去!”
她从墙角抄起那根竹尺,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胳膊一路蔓延到心里。
“手伸出来。”
我不敢不听,哆哆嗦嗦地伸出左手。
“啪!”
尺子落在手心,一道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我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哭出声。我妈最讨厌我哭,她说那是懦弱的表现。
“知道错哪儿了吗?”
“知道了。”
“错哪儿了?”
“不该粗心。”
“啪!”又是一下,更重。
“还有呢?”
我愣住了,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还有就是不把我当回事!”她吼道,“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为了让你考九十九分的吗?是为了让你跟那些没出息的野孩子一样的吗?我要你考一百分!必须是一百分!”
那天晚上,我的两只手心都肿了,红得像发面馒头。我爸半夜偷偷溜进我房间,给我抹药酒,眼圈红红的。
“晚晚,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漏水而泛黄的印记。
为我好?
为我好,就是把我变成她炫耀的工具吗?
从那天起,一百分成了我的紧箍咒。
为了这一百分,我没有童年。别的孩子在跳皮筋、捉迷藏的时候,我在做奥数题。别的孩子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在背英语单词。
我的世界里,只有课本、试卷和我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了街坊邻居口中那个永远考第一的神童。每次开家长会,我妈总是昂首挺胸,像个得胜的将军。
她享受着那些羡慕的目光,享受着老师的夸奖。那些时刻,她会对我露出难得的笑容,甚至会给我买一根我喜欢的奶油冰棍。
可那笑容太短暂了,像烟花,绚烂过后,是更深的寂静和冰冷。
只要下一次考试我没能拿到满分,那根尺子,就会准时地落下来。
我渐渐学会了伪装。我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脸上挂着顺从的微笑。我拼命学习,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那根尺子,恐惧我妈失望的眼神,恐惧她那句“你真让我丢脸”。
我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按照她设定的程序,日复一日地运转着。
直到初二那年,我遇到了我的美术老师,孙老师。
第二章 阁楼里的秘密
孙老师是从南方来的,说话温声细语,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从不看我们的成绩,只看我们的画。
他说,我的画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叫“生命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不是“聪明”,不是“努力”,而是“生命力”。
我喜欢上了画画。
我不敢告诉我妈,只能偷偷地画。我把零花钱攒下来,买最便宜的画笔和颜料,藏在床底下。每天晚上等他们都睡了,我就溜进家里那个堆杂物的阁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画就是半夜。
阁楼里又闷又热,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但那里,是我的天堂。
在画纸上,我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以画湛蓝的天空,画飞翔的鸟儿,画田野里奔跑的小狗。那些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情感,在画笔下,找到了出口。
孙老师很欣赏我,他鼓励我去考美术学院的附中。
“林晚,你有天赋,不该被埋没。”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考美院附中?离开这个家?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更疯狂地画画,甚至上课的时候都在草稿纸上偷偷练习素描。我第一次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的。连我爸都看出来了。
“晚晚最近好像开心了不少。”他吃饭的时候,对我妈说。
我妈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直到期末考试。
因为分心画画,我的数学破天荒地考了九十二分。年级排名也从第一,掉到了第三。
拿到成绩单的那天,我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回到家,我妈坐在沙发上,没开灯,屋子里昏暗一片。那根竹尺,就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过来。”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成绩单递给她。
她看都没看,直接扔在地上。
“说吧,怎么回事?”
“我……这次没考好。”
“为什么没考好?”她步步紧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吓得不敢说话,浑身发抖。
她站起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阁楼门口。
“把门打开。”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哆嗦着手,打开了阁楼的门。她按下开关,昏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那个小小的空间。
墙上、地上,全是我画的画。我的秘密,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她看到我画的一幅自画像时,她彻底爆发了。
那幅画上,我没有笑,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身后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我的身体。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把你网住了?”她指着那幅画,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辛辛苦苦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倒好,在背后画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这就是你成绩下降的原因!”
她疯了一样,开始撕我的画。
“不要!”我哭着扑上去,想去抢救我的那些宝贝。
那些是我唯一的呼吸口,是我活着的证明。
她一把推开我,我踉跄着撞在墙上,后脑勺一阵剧痛。
她把所有的画都撕得粉碎,然后拿起我的画板,狠狠地摔在地上,木头架子瞬间四分五裂。
“我告诉你林晚!”她指着我的鼻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碰这些东西,我就打断你的手!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上一流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
她把那些碎纸屑和烂木头扫成一堆,装进垃圾袋,像是清除什么肮脏的病毒。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的画被撕碎的场景。
我爸端着水和药进来,坐在我床边,叹了口气。
“晚晚,她……脾气就这样,你别跟她犟。画画能当饭吃吗?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才是正经事。”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
正经事?
难道我的喜欢,我的梦想,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束光,熄灭了。
我不再画画,也扔掉了所有的画笔。我重新变回了那个听话的、努力学习的机器。
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
我妈在亲戚朋友面前,又挣足了面子。她给我办了升学宴,在酒桌上,她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对所有人说:“我们家晚晚,将来是要当人中之凤的!”
我看着她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心里一片冰冷。
妈,你知不知道,你的凤凰,在那个被你毁掉的阁楼里,就已经死了。
第三章 状元梦碎
高中三年,是我人生中最压抑的三年。
我妈为了让我专心学习,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每天陪读。
那间不到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成了我的新牢笼。
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准时叫我起床背单词。晚上十二点,她会检查完我所有的作业,确认没有一个错别字,才准我睡觉。
她掐断了我所有的社交。不准我交朋友,不准我看电视,不准我用手机。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学习。
她总说:“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慢一步,就会被后面的人挤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我被她描述的未来吓坏了,只能拼命往前跑。
我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一不小心就断掉。
那三年,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月经也不规律。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的女孩,会觉得很陌生。
这是我吗?我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高考前一个月,我终于崩溃了。
那天晚上,我做一套数学模拟卷,最后一道大题,我怎么也解不出来。我急得满头大汗,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道杂乱的痕迹。
我妈就坐在我旁边,织着毛衣,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怎么了?卡住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林晚,抬头看着我。”
我慢慢抬起头,眼泪已经忍不住了。
“你哭什么?”她皱起眉头,“一道题解不出来就哭,你这点抗压能力,怎么上考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遇到问题要冷静,要分析!”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话像子弹一样射向我。
“我不会……我真的不会……”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什么不会?是你根本没用心!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又在想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告诉你,你要是考不上清华北大,你这辈子就别想抬头做人!”
“我不想考清华北大!”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她喊了出来,“我不想再这样活了!我快要疯了!”
这是我第一次反抗她。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几秒钟后,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说什么?”她扬起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伴随着耳鸣,让我瞬间清醒了。
“你再说一遍!”
我捂着脸,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
“我说,我不想再为你活了。”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把这十几年的委屈和压抑,全都吼了出来。
她骂我白眼狼,骂我不知好歹,骂我翅膀硬了。
最后,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指望你给我争口气,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爸连夜从家里赶过来,看到一地狼藉和我们母女俩通红的眼睛,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场争吵,像一场高烧,烧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之后的一个月,我和我妈陷入了冷战。她不再监督我,不再给我讲题,只是默默地做好一日三餐,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看电视。
那个家,安静得可怕。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我爸送我到考场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
“晚晚,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我点了点头。
走进考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那三天,我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没有我妈的斥责,没有堆积如山的试卷,只有我自己。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放下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走出考场,看到阳光下,我爸焦急等待的身影。
我妈没来。
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查。
是我爸查的。
678分。
一个很高的分数,足以考上任何一所顶尖的985大学,但离清华北大的分数线,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爸很高兴,他跑进来抱住我。
“晚晚,你太棒了!太棒了!”
我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差多少?”她问。
“妈……”
“我问你,离北大,差多少分?”
“……七分。”
她沉默了。
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
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只是转身走进了厨房,我听到里面传来切菜的声音,一下,一下,又狠又重,像是要把所有的失望和愤怒,都砍在砧板上。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夹了一块排骨。
“晚晚,你想好报哪个学校了吗?”她的语气很平静。
“我想……报南方的大学。”
“为什么?”
“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好。”她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终于肯放手了。
直到填报志愿那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她趁我不在家,用我的账号和密码,登录了志愿填报系统,把我所有的志愿,都改成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
当我发现的时候,系统已经关闭了。
我疯了一样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
“师范大学有什么不好?离家近,毕业了当个老师,稳定,体面。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
“那是我的志愿!是我的人生!”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的人生就是我给的!”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养你这么大,让你按照我的想法过日子,有错吗?我能害你吗?”
“你这不是为我好,你这是自私!你只是想控制我!”
“对,我就是想控制你!”她站起来,直视着我,“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着她那张决绝的脸,忽然觉得很无力。
我所有的反抗,在她面前,都像个笑话。
我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个夏天,我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我没有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第四章 一张远行的车票
我最终还是去了那所师通大学。
不是因为我屈服了,而是因为我爸。
他背着我妈,偷偷来找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晚晚,算爸求你了,你就去吧。她……她也是犟脾气,心里其实是疼你的。你们母女俩,总不能当一辈子仇人吧?”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心软了。
开学那天,我妈非要送我。
一路上,她都在喋喋不休地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要和同学搞好关系,要争取入党,要当学生干部。
我戴着耳机,假装没听见。
到了学校,她又抢着帮我铺床、挂蚊帐,把我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好像我还是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
宿舍的同学和家长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妈对你真好。”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好?那种令人窒息的爱,我宁可不要。
她临走前,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生活费,省着点花。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点了点头,接过信封,说了声“谢谢”。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恨她,但也知道,她或许真的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只是她的“好”,我承受不起。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自由得多。
没有了她的监视,我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我参加了画社,重新拿起了画笔。
我交了很多朋友,和他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操场夜跑,一起在周末的时候,坐着公交车去城市的每个角落探险。
我第一次逃课,只是为了去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画展。
我第一次喝酒,和室友在宿舍里,就着花生米,聊了一整夜的人生和理想。
我第一次恋爱,对方是学生会的主席,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了我的日记里,但从来不敢告诉我妈。
她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问的无非还是那些老问题:学习怎么样?考试排第几?有没有拿奖学金?
我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
“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大二那年,我拿到了国家奖学金。
我妈很高兴,在电话里笑了半天。
“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最棒的!这笔钱别乱花,存起来,将来当嫁妆。”
挂了电话,我转头就用那笔钱,给自己报了一个去西藏的旅行团。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我站在布达拉宫前,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感受着稀薄而纯净的空气,忽然就哭了。
我觉得,我终于活过来了。
旅行回来,我整个人都变了。我晒黑了,也瘦了,但眼神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是坚定,是自信。
我和那个学生会主席分手了。因为我发现,他喜欢的,只是我“学霸”的光环。他和我妈一样,希望我能成为他炫耀的资本。
我开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我不想当老师,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想画画,我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店里有花,有画,有我喜欢的书。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开始辅修美术专业,课余时间去画室打工,当助教。
我把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我喜欢的事情上。
我妈对此一无所知。她还沉浸在我每年都能拿奖学金,是“优秀毕业生”的喜悦里。
她已经开始为我规划未来了。
“晚晚,我已经托人给你联系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去市里最好的中学当老师,编制都给你搞定。”电话里,她的语气充满了炫耀。
我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吗?”
“妈,我不想当老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说,我不想当老师。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的打算?你的打算就是跟我作对是吗?”她又开始歇斯底里,“林晚,我告诉你,你的工作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次,我不会再听你的了。”我平静地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又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
毕业那天,我没有回家。我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去了我一直向往的那个城市。
我给我爸发了条短信:
“爸,对不起。我想去过我自己的人生了。勿念。”
第五章 我不是你的凤凰
南方的城市,潮湿,温热,充满了生机。
我和几个大学同学合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
一开始很难。
我找了一份在画廊当助理的工作,薪水微薄,每天的工作就是布展、撤展,接待客人。
我住的地方离画廊很远,每天要挤一个多半小时的地铁。
我经常加班到深夜,回到家,室友们都睡了。我就着昏暗的台灯,吃一碗泡面,然后继续画画。
很苦,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我妈疯狂地给我打电话,我一个都没接。
后来,她开始给我爸施压。我爸隔三差五地给我发信息,劝我回家。
“晚晚,快急疯了,你快回来吧。”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我们不放心。”
“工作的事,咱们可以再商量,你别跟置气了。”
我狠下心,没有回复。
我知道,我一旦心软,就会被重新拉回那个牢笼。
那段时间,我最怕过年。
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时刻,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啃着冰冷的面包,想家,也想他们。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
我必须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画画。我的作品开始慢慢地有了一些起色,有几家小众的杂志,愿意刊登我的插画。
稿费不多,但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两年后,我用攒下来的钱,和朋友合伙,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店名叫“晚晴”,取“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意。
花店不大,除了卖花,我还会在店里挂上我的画。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维持生计。
但我很满足。
每天和花草作伴,画自己喜欢的画,见形形色色的客人,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的心,一天天变得柔软而丰盈。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我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花店门口。
她瘦了,也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走进来,环顾了一下我的小店,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就为了这个,两年不回家?”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说话,给她倒了杯水。
她没接,自顾自地在店里走来走去,像个审查官。
“这些花花草草能挣几个钱?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脸色也这么差。在外面吃苦,就那么开心吗?”
“我挺开心的。”我平静地回答。
“开心?”她冷笑一声,“放弃铁饭碗,跑来开这么个破店,你管这叫开心?林晚,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妈,这是我的生活,我喜欢。”
“你喜欢?你喜欢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吗?”她越说越激动,“我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才,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吗?你对得起我吗?”
又是这句话。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我看着她,认真地问。
“你应该回家,去当老师,然后找个条件好的男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这才是一个女孩子该走的路!”
“那不是我想要的路。”
“你想要的?你想要的就是跟我作对!”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花瓶都震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凤凰,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变不成凤凰,我也不想当凤凰。我只想当林晚,一个普普通通的林晚。”
她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好……”她连说了两个好,气得浑身发抖,“你行,你林晚有本事了!你既然不想当我的女儿,那我们以后,就当没生过你!”
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去追。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第六章 一碗温吞的水
我妈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心里,却像是破了个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她离开时那个决绝的背影。
我爸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
“晚晚,这次是真生气了。她回来就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说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我握着电话,说不出话。
“你也别怪她,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她那天去找你,其实是想你了。她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酱板鸭,结果……唉。”
我爸叹了口气,“你们母女俩,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呢?”
好好说话?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好好说过话?
要么是她对我的命令和说教,要么是我对她的沉默和反抗。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一靠近,就扎得对方遍体鳞伤。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真的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没有再回过家,她也没有再联系过我。
逢年过节,我只和我爸通个电话,匆匆问候几句,绝口不提她。
我知道,她也在从我爸那里,打听我的消息。
我爸说,她嘴上说着不管我,但每次他跟我通完电话,她都会旁敲侧击地问:“那丫头怎么样了?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我的花店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有了一些固定的客人。
我的画,也开始有了一些名气。有家画廊看中了我的作品,给我办了一场小型的个人画展。
画展那天,来了很多人。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画被挂在洁白的墙上,被聚光灯照亮,心里百感交集。
我多希望,她也能看到。
我想让她知道,我没有不务正业,我没有虚度光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地生活着。
可我知道,就算她看到了,她也不会懂。
在她的世界里,成功只有一种标准:稳定的工作,体面的收入,和让人羡慕的婚姻。
而我,一样都没有。
我三十岁了,依然单身。
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只是我害怕。
我害怕进入一段亲密关系,害怕婚姻,害怕生孩子。
我怕自己会变成我妈那样的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去控制另一个人的人生。
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高血压,心脏病,都找上了他。
他给我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说:“晚晚,有空就回来看看吧。她……老了很多。”
我嘴上应着“好”,却一次次地给自己找借口拖延。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怕一见面,又是无休止的争吵和相互伤害。
我们的关系,就像一碗温吞的水,不冷不热地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去把它烧开,也谁都不愿意让它彻底凉透。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是社区医院的医生。
“请问是李桂芬女士的家属吗?她晕倒了,现在正在我们医院抢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七章 病床前的对峙
我买了最快一班的高铁票,赶回了那个我逃离了将近十年的家。
小城还是老样子,灰扑扑的,没什么变化。
我爸在医院门口等我,他比电话里听起来更憔ें。背驼了,头发也全白了。
“爸。”我喊了一声,鼻子发酸。
他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妈已经脱离了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
是脑溢血,幸好送医及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身子活动不便,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插着鼻饲管,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曾经那个强势的、精力旺셔的女人,一下子就垮了。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看我。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请了长假,留在医院照顾她。
我给她喂饭、擦身、按摩,处理她的大小便。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她不肯跟我说话,也不肯配合我的照顾。我喂她吃饭,她就把头扭开。我给她按摩,她就用力绷紧肌肉。
她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她的抗议和不满。
我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晚晚,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个脾气……”
我摇了摇头,说:“爸,我没事。”
我只是觉得很累。
身体上的累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累。
我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母女,却活得像一对仇人。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擦完身,准备离开。
她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角。
我回过头,看到她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妈,你想说什么?”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
“你……走吧。”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走。”我说,“等你好了,我再走。”
她摇了摇头,眼角有泪滑下来。
“你……讨厌我……”
我愣住了。
我讨厌她吗?
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讨厌她的控制,讨厌她的专断,讨厌她把她的意志强加给我。
但我……真的讨厌她这个人吗?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看着她无助的眼神,忽然发现,我心里的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剩下的,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哀。
“我不讨厌你。”我握住她那只冰凉的手,轻声说,“妈,我只是……想活成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守了她一夜。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发高烧,她抱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我想起了初中时,我来例假,肚子疼得打滚,她半夜起来给我煮红糖姜茶。
我想起了她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
她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用错了方式。
她把她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理解,都变成了束缚我的枷锁。她以为那是保护,却不知道,那会让我窒息。
而我,用我自己的方式,给了她最沉重的回击。
我逃离了她,否定了她为我规划的一切,活成了她最看不起的样子。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
久到我们都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其实是爱。
第八章 没有赢家的战争
我妈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她可以下床,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几步了。说话也清楚了一些。
我们的关系,也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缓和。
她不再抗拒我的照顾,有时候,我给她讲花店里的趣事,她也会安静地听着。
出院那天,我去给她办手续。
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爸正扶着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觉得,他们真的老了。
回家后,我没有马上离开。
我留下来,继续照顾她,帮她做康复训练。
家还是那个家,墙上还挂着我的那些奖状,只是颜色更黄了。
我走进我曾经的房间,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还放着我高三时用的复习资料。
我拉开抽屉,看到了一个被锁着的小铁盒。
我记得,这是我妈的。
我找来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和几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灿烂。
是我妈年轻的时候。
我拿起那些信纸,发现那是我妈写给我外公外婆的信。
那时候,她还是个在农村插队的知青。
信里,她写了她的理想,她的抱负。
她说,她想考大学,想当一名作家。
她说,她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字迹,娟秀而有力,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可后来,恢复高考的时候,外公外婆却逼着她,嫁给了同在一个知青点的我爸。
因为我爸是城里人,有正式工作。
他们觉得,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我妈反抗过,但最终还是屈服了。
她嫁给了我爸,回了城,进了工厂,当了一名女工。
她的文学梦,碎了。
我看着那些信,手在微微发抖。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我考一百分,让我上名牌大学,让我当“人中之凤”。
因为那是她自己没能实现的人生。
她把所有的遗憾和不甘,都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她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去规划我的人生,只是想让我,替她活出那个她没能成为的自己。
我拿着那个铁盒,走进了她的房间。
她正靠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看一本养生的书。
“妈。”
她抬起头,看到我手里的盒子,愣了一下。
“你看过了?”
我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我摇了摇头,在她床边坐下。
“妈,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很多年。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叹了셔气,“我这辈子,活得太拧巴了。自己没本事,就把希望都压在你身上,把你逼得那么紧……晚晚,妈对不起你。”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们母女之间,那堵隔了十几年的墙,终于塌了。
后来,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她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问我:“晚晚,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这场长达半生的战争,没有赢家。
她用她的偏执,毁了我的童年。而我用我的决绝,刺痛了她的晚年。
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坚持着所谓的“正确”,却都成了彼此的刽子手。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
“妈,以前没有。但从今往后,我想试着,重新认识你。”
也是重新认识,那个被你影响了半生的,我自己。
她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她攥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窗外,夕阳正浓,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旺。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都还长。
有些伤痕,可能永远无法痊愈。但至少,我们可以学着,和过去和解,和彼此和解。
这或许,才是生活本身,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一课。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