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朱伟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经营着一家不好不坏的传统外贸公司,不好不坏地过了二十多年。
45岁,人生半坡。
有的人想歇歇脚,有的人却想一口气冲上山顶。
我叫朱伟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经营着一家不好不坏的传统外贸公司,不好不坏地过了二十多年。
我曾以为,我和我那三个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朋友,会像四条并行的直线,各自延伸,直到退休。
但生活,却用一场猝不及不及防的狂风,把他们的直线拧成了麻花。
那场风暴来临前,我们刚刚在酒桌上庆祝我们四十多年的友谊。
风暴过后,我看着他们坍塌的人生,才真正明白,人到中年,最大的财富不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你抵御风险的能力。
而我,只是比他们更胆小,也更幸运。

第一章
“伟强,你那个破公司,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挣几个子儿?”
说话的是赵振华,外号“赵大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丝质衬衫,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在包厢灯光下,几乎能闪瞎人的眼。
他端起茅台酒杯,一口闷下,满脸红光地继续说:“你看看我,上个月光在股市里捞一笔,就顶你干一年!”
我笑了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给旁边的人倒酒。
旁边坐的是李建军,我们这群人里最老实本分的一个。
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五金加工厂,这几年实体经济不景气,他的日子过得最是紧巴。
李建军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更深了:“老赵,我可没你那本事,我这厂子,上百号人等着我发工资呢,一步都错不得。”
“所以说你格局小了!”
赵振华大手一挥,指点江山般地说道:“现在是什么时代?是资本运作的时代!靠实体,靠卖那一个几毛钱利润的螺丝钉,猴年马月才能财务自由?”
“就是,李哥,你得拥抱变化。”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王海东。
王海东是我们四个人里最年轻,也最“潮”的一个。
他倒腾过共享单车,搞过社区团购,现在又一头扎进了所谓的“元宇宙”和“人工智能”领域,名片上的头衔长得能绕地球一圈。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些花花绿绿的K线图。
“看见没?这叫‘赛道’,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你守着那堆破铜烂铁,早晚被时代淘汰。”
我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我叫朱伟强,今年45岁。
经营着一家不好不坏的外贸公司,主要给欧洲的一些老客户做代工采购,生意谈不上多火爆,但胜在稳定。
我的客户都是合作了十年以上的老伙计,我的员工也大多是跟着我七八年的老人。
我不懂什么叫“赛道”,也不信什么“风口”。
我只知道,每一笔订单,都要白纸黑字签合同。
每一笔款项,都要确保稳稳当当落进自己口袋。
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最无趣、最保守、最没有“格局”的人。
“伟强,想什么呢?是不是被我们说动了?”赵振华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摇摇头,举起酒杯:“想什么呢,想我们的友谊,来,为我们认识超过四十年,干一个。”
“干!”
“必须干!”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天的酒局,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赵振华吹嘘着他如何在股市里七进七出,豪取百万。
王海东则描绘着人工智能如何改变世界,他的公司即将成为下一个行业巨头。
就连一向愁眉苦脸的李建军,在几杯酒下肚后,也开始憧憬着,如果能有一笔大资金注入,他的工厂就能鸟枪换炮,更新设备,打通上下游,彻底摆脱困境。
他们三个人,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名为“欲望”的光芒。
那种光,我在年轻时也有过。
但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在外贸行业见多了起起落落、惊涛骇浪之后,我眼里的光,逐渐被一种叫“敬畏”的东西所取代。
敬畏市场,敬畏风险,敬畏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瞬间让你倾家荡产的规则。
酒局散场时,三个人都喝高了。
赵振华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伟强……你……你就是太稳了……人生能有几回搏……不搏一把……白活了……”
王海东则搂着李建军,意气风发:“李哥,放心,等我融到下一笔钱,第一个就投你!咱们兄弟,有钱一起赚!”
李建军被他说得热血沸腾,用力点着头:“好兄弟!”
我看着他们踉踉跄跄地上了各自的代驾,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我觉得,我们四个人之间那根维系了四十多年的、看似牢不可破的纽带,似乎正在被某种力量悄悄地拉扯、扭曲。
这顿盛宴,吃得我心慌。
我总觉得,它像是一场最后的晚餐。
第二章
一个星期后,我那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有了具体的形状。
赵振华兴冲冲地组织了一个局,地点在一家极为私密的顶级会所。
他说,要给我们介绍一个“能带我们所有人起飞”的贵人。
我和李建军、王海东如约而至。
包厢里,除了我们四个,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谈吐不凡。
赵振华介绍说,这位是林总,华尔街归来的顶尖投资人。
林总微笑着和我们一一握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眼神中透着一种让人信服的诚恳。
“几位老板的事迹,振华都跟我说了。”林总开口,声音充满磁性,“朱总的稳健,李总的坚守,王总的前瞻,都让我非常佩服。”
一句话,把我们三个人都夸了进去,让人如沐春风。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成了林总的个人秀。
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名为“云梦泽”的新能源项目。
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科技。
利用某种新型催化剂,可以直接从湖泊、河流甚至海水中低成本、高效率地提取氢能源。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林总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未来,“一旦这项技术商业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将彻底摆脱对石油的依赖!能源成本将降到可以忽略不计!这将是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引擎!”
他拿出了一大堆资料,有专利证书的复印件,有权威实验室的检测报告,还有几段看起来非常高科技的实验视频。
视频里,一管浑浊的湖水,在滴入几滴透明液体后,真的开始咕噜咕噜地冒出气泡。
王海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本身就是追逐风口的人,这种听起来就足以颠覆世界的技术,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总,这个项目的技术壁垒怎么样?商业模式想好了吗?市场前景……”王海东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去。
林总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从技术专利的全球布局,到未来加氢站的铺设计划,再到与各大汽车厂商的战略合作意向,描绘出了一幅宏伟到令人炫目的蓝图。
李建军也被吸引了。
他最关心的是成本。
“林总,如果这个技术真的能成,那我们这些传统制造业的用电成本,是不是就能大大降低?”
“何止是降低?”林总笑道,“李总,未来你的工厂,甚至可以自己发电,用不完的还能卖给国家电网!你的成本优势,将是碾压性的!”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李建军的痛点。
常年的高能耗,是他工厂利润被严重侵蚀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果能解决能源问题,他的工厂就能起死回生。
最后,林总的目光落在了赵振华身上。
“振华,你是玩资本的,你应该最清楚,一个这样的项目,在资本市场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赵振华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搓着手,声音都有些颤抖:“林总,这……这要是上市了,那不得翻个几百倍?”
“几百倍?”林总轻蔑地笑了笑,“振华,你的格局还是小了。”
“这是万亿级别的赛道,我们的目标,是创造一个时代!”
最后,林总才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我。
“朱总,我知道您一向稳健。所以,我们这次的投资模式也非常稳健。”
他拿出了一份投资计划书。
“我们不搞股权融资,那太慢了。我们通过一家海外的关联上市公司,进行定向增发。你们投入的资金,买的是这家上市公司的股票。”
“这家公司目前股价很低,但‘云梦泽’项目注入之后,你们觉得会怎么样?”
“而且,我们签有对赌协议。如果一年内,股价没有翻十倍,我个人,用我的全部身家,回购你们手上的所有股份!”
这句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包厢里炸响。
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条件,诱人到了极点。
有上市公司作为载体,有白纸黑字的对赌协议,还有林总个人信誉的背书。
这看起来,简直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看到赵振华、李建军和王海东三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是欲望,而是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狂热。
我拿起那份厚厚的计划书,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
里面的数据详实,图表精美,逻辑看起来也天衣无缝。
但我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这一切,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梦。
“朱总,您觉得怎么样?”林总微笑着问我。
我合上计划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林总,我想问一个问题。”
“请讲。”
“你说这项技术,是从水中提取氢能源。据我所知,电解水也能制氢,但能耗极高,一直无法商业化。您的技术,能量产出的效率,和能量输入的效率,比值是多少?有没有经过第三方独立机构的重复验证?”
我问了一个非常基础,也非常核心的物理学问题。
包厢里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林总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朱总果然专业。”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最核心的商业机密,恕我暂时不能透露具体数值。但我可以保证,我们的能源转化效率,绝对是革命性的。至于第三方验证,我们正在和麻省理工的顶级实验室接洽,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我心里那块石头,却沉了下去。
一个真正革命性的技术,最不怕的就是验证,因为那是它最坚实的壁垒。
用“商业机密”来搪塞,本身就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怎么样,伟强,没问题了吧?”赵振华急切地问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啊,伟强,就等你了,我们兄弟四个,要投就一起投!”王海东也跟着劝。
李建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他太需要这次机会来拯救他的工厂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遥远。
我们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他们的世界,充满了财富神话和一步登天的幻想。
我的世界,只有冰冷的常识和对风险的敬畏。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不投。”
第三章
我的话音刚落,包厢里的气氛瞬间从沸腾降到了冰点。
赵振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朱伟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投。”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但坚定。
“为什么?!”赵振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这么好的项目,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跟我说你不投?你看不起我赵振华找来的项目,还是看不起林总?”
林总依旧微笑着坐在那里,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但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老赵,你别激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我只是觉得,这个项目……太顺利了,顺利得有点不真实。”
“不真实?”王海东也皱起了眉头,“伟强,你是不是老了?思想僵化了?现在是新时代,你不能总用你那套做传统贸易的旧思维来看待新事物!颠覆性的机会,在你看得懂的时候,早就没你的份了!”
“我不是不相信新事物。”我看着王海东,“我只是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就算掉,也未必会砸到我们头上。”
“你!”王海东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沉默的李建军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失望:“伟强,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我的厂子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他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是四十多年的兄弟,我怎么会不希望他好?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一个可能是火坑的深渊。
“建军,正因为是兄弟,我才要劝你。”我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厂子是根基,只要根基还在,总有办法。但如果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了问题,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万一!”赵振华咆哮道,“有林总的对赌协议,最差的结果,不过是白忙活一场,钱还是我们的!朱伟强,你就是胆小!你就是嫉妒!你见不得我们发大财!”
“嫉妒”两个字,像一把刀,瞬间割裂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我看着赵振华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四十多年的友谊,竟然如此脆弱。
“随便你们怎么想吧。”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要投,我拦不住。我只希望,一年后,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喝酒。”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出了包厢。
身后,传来了赵振华的怒骂声。
“滚!你给我滚!以后别说认识我赵振华!我们发财了,你一分钱也别想沾!”
我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走出那家会所,外面的冷风一吹,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知道,从我走出那个包厢开始,我们四兄弟的“铁三角”,不,是“四方阵”,已经彻底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和他们保持了距离。
但我还是能从各种渠道,听到他们的消息。
他们三个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开始了疯狂的“ALL IN”行动。
赵振华最大胆,他不仅投进了自己所有的现金,还把他名下的几套房产全部抵押给了银行,甚至动用了杠杆,把资金放大了三倍,全部砸进了那个所谓的“云梦泽”项目。
王海东也不遑多让,他把他那个半死不活的AI公司的流动资金全部抽了出来,还说服了几个老股东,一起凑了一大笔钱,投了进去。
最让我揪心的是李建军。
他几乎是押上了全部身家。
他把工厂的土地和设备做了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巨款。
这笔钱,本该是用来给工厂更新换代、绝地求生的。
但他却在赵振华和王海东的怂恿下,把其中超过八成的资金,都投入了“云梦泽”。
他们成立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云梦泽财富战舰”,每天在群里分享那家海外上市公司的股价。
我被赵振华拉进去过一次,但我一句话没说就退了。
我看到那支股票,在他们资金注入后,真的开始了一飞冲天的表演。
一天涨10%,两天涨20%,半个月的时间,股价就翻了一倍。
群里每天都是一片狂欢。
“今天又赚了一辆宝马!”
“年底换别墅有望了!”
“感谢林总!感谢赵哥!”
赵振华偶尔会把群里的截图,故意发到我们以前的四人小群里,后面再跟上一句:“可惜啊,有的人没这个福气。”
我每次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默默删掉。
有一次,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李建军。
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身上的西装也换成了新的。
他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伟强,最近怎么样?还在做你那点小生意?”
“挺好的,稳定。”我平淡地回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唉,当初你要是听我的就好了。现在股价已经翻了三倍了,你错过了一个亿啊。”
“恭喜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不过现在上车也还来得及。”他压低了声音,“我跟林总说一声,还能给你匀点额度出来。毕竟兄弟一场,不能看着你掉队。”
我看着他诚恳中带着炫耀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不用了,建军。我这人,没那个命。”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有些不悦地说道:“随你吧。人各有志,莫强求。到时候别后悔就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问自己,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是不是我真的因为胆小和保守,错过了一个时代?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45年的人生,好像真的没有过什么波澜壮阔。
我甚至打开了股票软件,找到了那支名为“蔚蓝能源”的股票。
那根鲜红的K线,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刺向天空,充满了诱惑。
我的手指,在“买入”按钮上悬停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还是关掉了手机。
我告诉自己,朱伟强,你不懂的东西,不要碰。
你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好你的家人和员工,就够了。
那之后,我彻底断了和他们的联系。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公司里。
拜访老客户,开发新产品,优化供应链。
在他们于资本市场里醉生梦死的时候,我正带着我的团队,为了一个几万美元的订单,跟一个德国客户在会议室里反复拉锯。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年过去了。
“蔚蓝能源”的股价,在冲上翻了八倍的高点后,开始在高位震荡。
赵振华他们,已经成了朋友圈里神话般的人物。
他们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据说光是拉菲就开了十几箱。
宴会上,赵振华意气风发地宣布,等股价翻到十倍,他们就集体退隐,环游世界。
而我,依旧在我的办公室里,核对着一张张报关单。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妻子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她看着我疲惫的脸,有些心疼地说:“老公,要不咱们也别干了。我听说老赵他们,半年就挣了咱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我喝了一口汤,暖意从胃里传到心里。
我笑了笑,对妻子说:“别人的钱,是别人的。咱们的钱,虽然挣得慢,但踏实。”
妻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行地发展下去,直到他们实现财务自由,而我继续做我的小老板时,一个电话,在深夜里,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无比惊惶的声音。
“朱……朱哥……求求你,快来我家看看吧……老赵他……他要疯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我接到了三个电话,来自三个不同的女人,她们是我的三个发小的妻子。
她们的哭喊、哀求和绝望,通过冰冷的听筒,像三把淬毒的尖刀,轮番刺进我的心脏。
我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但属于我那三位兄弟的华灯,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掐灭了。
半年前那场盛宴的狂欢笑语还言犹在耳,半年后,账单就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被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我知道,那座名为“云梦泽”的空中楼阁,塌了。
而我,即将亲眼见证,我那三个曾站在云端的朋友,是如何在废墟中,被砸得粉身碎骨的。
第四章
我几乎是飙车到了赵振华家。
他住在城中最贵的一个别墅区,门口的保安曾经因为我开的是一辆普通的帕萨特而拦过我。
但今晚,小区的门禁大开,几辆闪着红蓝警灯的车,刺破了豪宅区的静谧。
我冲进赵振华家那扇价值不菲的雕花木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曾经被他太太打理得一尘不染、堪比奢侈品店橱窗的客厅,此刻一片狼藉。
昂贵的古董花瓶碎了一地,限量版的沙发被划开了巨大的口子,棉絮和羽绒到处飞扬。
赵振华的妻子,那个总是化着精致妆容、穿着优雅套裙的女人,此刻正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嚎啕大哭。
而赵振华,我的那个“赵大胆”,正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死死按在地上。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双眼血红,面目狰狞,嘴里不停地嘶吼着:“假的!都是假的!林总不会骗我!我的钱!我的钱!”
旁边,还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都别着法院的徽章。
其中一个领头的,正在冷冰冰地宣读着什么。
“……赵振华,因你无力偿还到期债务,银行已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现依法查封你名下所有资产,包括这栋别墅,以及你个人账户内的全部资金……”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赵振华的妻子尖叫起来,“这是我的家!”
“女士,请您冷静。”执行法官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这栋别墅已经在三个月前被赵振华先生抵押,用于申请经营性贷款,而贷款资金,并未用于经营。”
我瞬间明白了。
赵振华这家伙,在股价高位震荡的时候,尝到了甜头,嫌赚得还不够快。
他把最后的家底——这栋别墅,也押了上去,加了最后一把杠杆。
我走过去,扶起他的妻子。
“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陷进了我的肉里。
“伟强,你快救救老赵!”她泣不成声,“那个股票……那个‘蔚蓝能源’……今天……今天停牌了!”
“公司发了公告,说那个‘云梦泽’项目,涉嫌……涉嫌合同诈骗和非法集资,公司的所有高管,包括那个林总……都被抓了!”
“然后……然后股票复牌,直接……直接就没了……一开盘就跌了99%!变成了一堆废纸!”
“银行的电话,催债公司的电话,一瞬间全都打来了……我们……我们破产了!”
破产了。
这三个字,从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的虚幻,却又那么的真实。
我看着被按在地上的赵振华,他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嘴里喃喃自语。
“十倍……说好十倍的……怎么会这样……”
那个曾经在酒桌上指点江山,嘲笑我格局太小的“股神”,那个曾经幻想着年底换别墅、环游世界的成功人士,在这一刻,精神彻底垮了。
他的世界,随着那根K线的垂直坠落,一起崩塌了。
我试图跟执行法官沟通,问能不能给他一点时间。
法官摇了摇头,公事公办地说:“朱先生,我们也是依法办事。他动用的杠杆太高了,窟窿太大,已经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看着法院的人,在别墅的各个角落贴上封条。
看着赵振华的妻子,抱着一个首饰盒,那是她被允许带走的、仅有的一点私人财物,茫然地站在被清空的客厅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看着赵振华,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两个民警架着带走了。
因为他在暴力抗法的时候,打伤了一个执行人员。
临走前,他看到了我。
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精明和傲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求我救他?还是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话?
或许,都有吧。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别墅区出来,我把赵振华的妻子和他们还在上大学的儿子,暂时安顿在了一家快捷酒店。
我给了她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
我说:“嫂子,先拿着应急。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
她握着那张卡,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伟强……我对不起你……当初……当初老赵说你坏话的时候,我还帮腔……我……我们真不是人……”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都过去了,嫂子。先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安顿好她们母子,我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半年前,赵振华拍着我肩膀,说我胆小,说我没格局的样子。
是啊,我确实胆小。
我的胆小,让我错过了那场纸醉金迷的狂欢。
但也正是我的胆小,让我躲过了这场粉身碎骨的劫难。
我刚发动汽车,准备去看看李建军的情况,手机又响了。
是王海东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王海东近乎崩溃的咆哮。
“朱伟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是个骗局!你为什么不拉我们一把!我们是兄弟啊!”
第五章 “梦想家”的泡影
王海东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口来回切割。
我为什么不拉他们一把?
我拉了。
可是,当一个人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一门心思往悬崖下冲的时候,你伸出的手,在他看来,不是救援,而是阻碍。
“海东,你现在在哪里?”我压下心头的酸楚,沉声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海东!你还我血汗钱!”
“当初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公司说倒就倒,你把我们的投资款都弄到哪里去了?”
我听出来了,是他的那些小股东在找他讨债。
“我在公司……”王海东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伟强,我……我走投无路了。”
我驱车赶到王海东的公司。
那是在一个高档写字楼里,曾经的王海东,最喜欢站在他那间巨大的落地窗办公室,俯瞰着脚下的车水马龙,跟我说,这叫“掌控感”。
而现在,这家公司的门口,挤满了愤怒的人群。
公司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物业的催款单,和一张法院的查封令。
透过玻璃,我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办公桌椅东倒西歪,文件和杂物散落一地。
几个月前还挂在墙上的“拥抱未来,创造奇迹”的标语,被人撕下了一半,无力地垂着。
我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在角落的会议室里,找到了王海东。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被几个情绪激动的投资人围在中间。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定制西装,现在皱巴巴的,领带也歪了,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看到我,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挣扎着站起来:“伟强!你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立刻拦住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又是他哪个同伙?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钱拿出来,谁也别想走!”
“各位,各位,请冷静一下。”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是他朋友,我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帮忙解决问题。”
“解决?怎么解决?他把我们所有人的钱,都投到那个叫‘云梦泽’的骗子项目里去了!现在血本无归!他拿什么还我们?”另一个女人尖叫道。
我这才明白,王海东的情况,比赵振华更复杂。
赵振华是个人破产,欠的是银行的钱。
而王海东,不仅挪用了自己公司的流动资金,还拉上了他公司的股东们一起下水。
他欠的,是这些曾经信任他的合作伙伴的钱。
这是人情债,比银行的债,更难还。
王海东看着我,嘴唇嗫嚅着,最终吐出几个字:“伟强……我……我错了……”
我看着他这张曾经总是挂着自信微笑的脸,如今写满了悔恨和恐惧。
曾几何时,他是我最羡慕的人。
他永远走在时代的前沿,嘴里永远是最新鲜的名词,身上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他嘲笑我守旧,嘲笑我跟不上时代。
而现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人,却是我。
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窟窿有多大?”
王海东伸出五根手指,然后无力地垂下:“五……五千万……这还是不算公司运营欠款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帮忙的范围。
“林总呢?他不是有对赌协议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王海东惨笑一声:“对赌协议?那张纸现在就是废纸!他的个人资产?早就通过各种复杂的信托和离岸公司转移干净了!我们去报案,警察说,他那家海外公司的主体根本不在国内,跨国追查,难于登天!我们……我们是被彻头彻尾地骗了!”
他所谓的“前瞻”,所谓的“赛道”,在精密的骗局面前,不堪一击。
他追逐了一辈子的风口,最后却发现,那不是风口,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风停了,他这个被吹上天的“猪”,自然也摔得最惨。
我和那些愤怒的投资人谈了很久。
我表明了我的身份,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替王海东做出了承诺。
“各位,给我一点时间。我作为他的朋友,我不会让他跑路。我们会整理公司的资产,能变卖的变卖,能清算的清算,尽我们最大的努力,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的出现,以及我相对冷静和负责任的态度,让现场的火药味淡了一些。
有人认出了我。
“这不是朱总吗?做外贸的那个朱伟强?”
“对,是他,他公司信誉一直不错。”
“朱总,我们信你,但你得保证王海东这个骗子不能跑了!”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我用我个人的名誉担保。”
送走了投资人,空旷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王海东两个人。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伟强,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拉着你,不该骂你!我是个混蛋!”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梦想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的梦想,建立在沙滩之上。
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帮他联系了律师和会计师,开始着手处理公司破产清算的烂摊子。
盘点资产,核对债务,安抚员工……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王海东那间曾经让我无比羡慕的、拥有无敌江景的办公室,最终被评估作价,抵给了最大的债主。
他亲手打造的“商业帝国”,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离开写字楼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我站在楼下,抬头仰望。
这栋大楼里,灯火通明。
我知道,还有无数个像王海东一样的人,正在里面为了各自的“梦想”而通宵达旦。
只是不知道,这些梦想里,有多少是真正的理想,又有多少,是下一个“云梦泽”式的泡影?
我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是李建军的妻子打来的。
她的声音,没有哭喊,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伟强,你……你快来中心医院一趟吧。”
“建军他……他喝农药了。”
第六章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建军还在抢救室里。
急诊室外的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李建军的妻子,那个朴实而坚韧的农村妇女,正蜷缩在长椅上,双眼红肿,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的旁边,是他们刚上高中的女儿,孩子吓坏了,抱着母亲的胳膊,浑身发抖。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嫂子……”
她抬起头,看到我,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伟强,你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医生怎么说?”我问。
“还在洗胃……说送来得还算及时……但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我点了点头,走廊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天下午,银行的人来了,带着法院的封条,把厂子给封了。”
“工人们都围着,问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办。”
“供应商也来了,堵在门口,说再不给货款,就要去告他。”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没出来。”
“我做好晚饭,去厂里叫他,才发现……才发现他躺在地上,旁边是空的农药瓶子……”
她讲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我能感觉到,她每说一个字,心都在滴血。
李建军,是我们四个人里,最老实,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个。
赵振华爱钱,王海东爱名。
而李建军,他最看重的,是那个厂子,和厂里那一百多个跟着他吃饭的工人。
那个破旧的五金厂,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也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和骄傲。
我能想象得到,当法院的封条,贴在他工厂大门上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也彻底坍塌了。
他不像赵振华,会疯狂地咆哮。
他也不像王海东,会痛哭流涕地求饶。
他选择了用最沉默,也最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痛苦。
因为他觉得,他没脸见人了。
没脸见那些相信他、跟着他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
没脸见那些一直支持他、给他赊账的供应商。
更没脸见自己的老婆孩子。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说:“命是保住了,但胃和食道灼伤得很严重,需要住院观察治疗。”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建军被推了出来,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双眼紧闭,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如刀割。
这就是他想要的“鸟枪换炮”?
这就是他憧憬的“起死回生”?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暴富神话,他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基业,甚至自己的性命。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老实人一旦被逼上绝路,比谁都狠。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三头六臂地处理着这三个烂摊子。
我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关系,找律师,找会计,和银行谈判,和债主协商。
我帮赵振华的妻子,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套小房子,让她和孩子至少有个安身之所。
我垫付了王海东公司拖欠的员工工资,稳住了人心,然后开始漫长的破产清算流程。
我替李建军垫付了拖欠的工人工资和供应商货款,暂时平息了矛盾。
我的公司账户里的流动资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我的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老公,我知道你重情义,但你这也是个无底洞啊!我们自己也要过日子的!”
我抱着她,轻声说:“放心,我有分寸。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这么完了。”
他们是我的朋友,是和我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
虽然,我们在人生的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虽然,他们曾因为我的“保守”而嘲笑我,疏远我。
但在他们坠入深渊的这一刻,我如果袖手旁观,那我朱伟强,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一个星期后,李建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我去医院看他。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老实和憨厚,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伟强……你……何必呢……”
“别说这些。”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养好身体要紧。”
他没有接,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
“厂子……没了……”
“没了就没了,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我安慰他。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这辈子,都毁了……”
“我当初就不该信他们的……不该信什么‘风口’,什么‘赛道’……”
“我就是个做螺丝钉的命……我为什么要去做发财的梦呢……”
他喃喃自语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建军,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明明是最稳重的一个,为什么这次会这么冲动?你把工厂都押了上去,万一……你就没想过万一吗?”
李建军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我怕。”
“我怕再过几年,我的厂子就彻底被淘汰了。”
“我怕我守不住我爸留下的家业。”
“我怕我养不活那一百多个工人。”
“他们都说,这是最后的机会,是能让我们所有人都翻身的机会……我……我不敢错过……”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驱动他们的是贪婪。
现在我才明白,驱动赵振华的,或许是贪婪。
驱动王海东的,或许是虚荣。
但驱动李建军的,更多的,是恐惧。
是对未来的恐惧,是对被时代抛弃的恐惧。
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没钱,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流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云梦泽”那个骗局,就像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
他们三个,都以为自己抓住了它。
却不知道,那根稻草的另一头,系着一个巨大的磨盘,把他们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第七章
一个月后,风波渐渐平息。
赵振华因为暴力抗法和骗取贷款,被判了三年。
王海东的公司彻底破产,他个人也背上了几千万的债务,成了“老赖”,每天东躲西藏,靠打零工度日。
李建军出院了。
他的工厂,最终被银行拍卖,抵了债。
他一夜之间,从一个厂长,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
我约他们三个出来见个面。
赵振华在里面,来不了。
赴约的,只有王海东和李建军。
地点是我选的,一家街边的大排档。
这也是我们年轻时,最喜欢来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四个人,兜里揣着几十块钱,就能在这里,对着几瓶啤酒和一盘花生米,吹一晚上的牛。
王海东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人黑了,也瘦了,眼神里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沧桑。
李建军更是一夜白头,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像个小老头。
我们三个,相对无言。
曾经在顶级会所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却只能在这嘈杂的大排档里,沉默地对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还是要了一箱啤酒,几盘小菜。
我给他们俩倒满酒。
“喝吧。”
王海东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狠狠地把杯子砸在桌上。
“我真傻,真的。”他红着眼睛说,“我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人,最后被一个这么简单的骗局,骗得倾家荡产……我就是个笑话!”
李建军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不怪你。”我拍了拍王海东的肩膀,“那个局,设计得太精巧了。他抓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弱点。”
“他抓住了老赵的贪,抓住了你的傲,抓住了建军的怕。”
“其实,他也想抓住我的‘稳’。那个所谓的‘对赌协议’,就是为我这种人量身定做的。”
“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王海东愣住了,他看着我:“伟强,那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没看出来。我只是……胆子小。”
“我总觉得,钱这个东西,它是有脾气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怎么对它好?就是尊重它,尊重挣钱的规律。”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我爸教我的,最老土,但也最管用的一句话。”
“像‘云梦泽’那种,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几百倍的钱,它不符合规律,它烫手。我不敢拿。”
我的话,让王海东和李建军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啊,规律。
他们曾经最瞧不上的,就是规律。
他们总想走捷径,总想弯道超车。
最后,却翻进了沟里。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
他们俩,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一个月来的委屈、悔恨、不甘,全都随着眼泪和酒精,发泄了出来。
我没有劝。
我知道,他们需要这样一场彻底的发泄。
哭过之后,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
酒局的最后,王海东对我说:“伟强,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横尸街头了。”
李建军也端起酒杯,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伟强,这份恩情,我李建军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还你。”
我扶起他:“别说这些。我们是兄弟。”
“我帮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感谢我。我只是希望,你们能重新站起来。”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厂子没了,可以再开。只要人还在,就不算输。”
“我公司最近缺人,海东,你懂互联网,懂营销,来帮我做电商吧。”
“建军,你懂生产,懂管理,我有个仓库,正想改造成一个小加工车间,你来帮我管。”
“工资可能没你们当老板时高,但至少,能让你们重新开始。”
他们俩都愣住了,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良久,王海东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李建军也红着眼圈,说:“伟强……我……”
“别我了。”我笑着拍了拍他,“你还欠着我钱呢,不来给我打工,你怎么还?”
他终于破涕为笑。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我们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虽然,我们都被生活狠狠地揍了一顿。
但我们,还没有倒下。
第八章
一年后。
我的外贸公司,新开辟的线上业务,在王海东的操盘下,做得有声有色。
他放下了曾经的浮夸和傲气,变得脚踏实地,每天研究着平台的规则,琢磨着用户的喜好,把我们那个小小的网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的那个小加工车间,在李建军的管理下,也步入了正轨。
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每天都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离开。
他把每一道工序,每一个零件,都盯得死死的,产品质量,比我找过的任何一家代工厂都好。
他们俩,现在每个月拿着一万多的工资。
这个数字,和他们巅峰时期相比,不值一提。
但他们拿得心安理得。
王海东用工资,一点一点地还着他欠下的债。
李建军则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起来,他说,他想等攒够了钱,把那个小车间承包下来,自己干。
赵振华的妻子,在我的帮助下,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虽然辛苦,但她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丈夫出狱,等着儿子放假。
生活,好像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却坚定的方式,回到正轨。
我们四个人,哦不,是三个人,又恢复了以前的聚会。
还是那个大排档。
只是,酒桌上,再也没有了高谈阔论和吹牛。
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聊,王海东的网店今天多了几个粉丝,李建军的车间又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
聊的,都是些实实在在,需要用汗水去换取的东西。
有一次,王海东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伟强,你现在可是我们三个人的大老板了。”
我笑了笑:“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管家的。管好我们这个小摊子,让大家都有饭吃。”
那天,我刚签下一个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订单,利润可观。
按照以前,我一定会请他们去最高档的酒店,好好庆祝一番。
但现在,我只是多点了两个硬菜,一盘小龙虾,一盘烤鱼。
看着他们俩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酒过三巡,李建军忽然对我说:“伟强,谢谢你。”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对我说谢谢了。
我摆了摆手:“又来了。”
他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是谢你拉我一把。我是谢你……当初没有跟我们一起跳下去。”
“如果你也陷进去了,我们现在,可能就真的散了,这个家,也真的完了。”
王海东也点了点头,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幸好你还在。你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线和靠山。”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百感交集。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很舒服。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我那辆开了八年的老帕萨特,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城市的车流中。
路过市中心的CBD,我看到了那栋“云梦泽”骗局的核心人物林总曾经办公的大楼。
那栋楼,依旧是这个城市最璀璨的地标。
里面,或许又在上演着新的财富神话和资本故事。
但我看着它,心里却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波澜和羡慕。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包。
那里面,没有一夜暴富的梦想,只有一张张订单,一份份合同,和身后一个团队、几个家庭的生计。
它不鼓,甚至有些干瘪。
但我捂着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心安。
因为我知道,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凝聚着汗水和心血。
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45岁,人生半坡。
我没能一口气冲上山顶,看到那无限风光。
但我庆幸,我也没在半坡上,被一阵狂风,吹下万丈深渊。
我只是一个胆小的、稳健的、甚至有些无趣的中年人。
我将继续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我的下半生。

人到中年,最大的清醒,莫过于认清自己能力的边界。
守住自己的本分,远离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才能抵御那些看似风光无限的陷阱。
因为生活最终会告诉你,走得快,不如走得稳。
而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往往都以一夜返贫的悲剧收场。
来源:城市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