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将军楚氏之女楚鸢,钟灵毓秀,智勇兼备,朕心甚悦。特赐婚于三皇子萧霆月,着礼部择吉日完婚,永结同心,共承天命。」
隔日晨光未明,御前内侍已持明黄诏书踏入将军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将军楚氏之女楚鸢,钟灵毓秀,智勇兼备,朕心甚悦。特赐婚于三皇子萧霆月,着礼部择吉日完婚,永结同心,共承天命。」
瓷勺坠地的脆响惊破晨寂。我攥着药碗的指节泛青,喉间涌上铁锈味。萧霆月竟连夜入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说动父皇降下这道婚旨。
「楚姑娘,这可是天家恩典。」尖着嗓子的宦官甩了甩拂尘,金线绣的仙鹤在朝服上振翅欲飞,「莫让奴才们难做。」
爹娘已俯身叩拜,青砖上晕开两团深色。阿茉搀着我缓缓跪下时,衣袖扫过碎瓷,划出细小的血痕。
「臣女楚鸢,谢陛下隆恩。」我盯着诏书上朱砂印,声音像浸了冰的刀,「然臣女粗鄙愚钝,早已心有所属,此婚事,恕难从命。」
「放肆!」内侍总管脸色骤变,拂尘直指我眉心,「抗旨不遵,可是要诛九族的!」
爹爹侧脸绷紧如刀刻:「鸢儿,休要任性。」娘亲的泪珠砸在石阶上,无声地冲我摇头。他们不知,此刻我胸腔里翻涌的,是前世地牢中彻骨的寒。
那年腊月,我被铁链锁在阴湿墙角,有人从狗洞塞进染血的锦盒。宫女踩着我的手指打开盒盖,爹娘的头颅滚落脚边,怒目圆睁的瞳孔里映着我撕心裂肺的嘶吼。
「宁枝——」我喉头涌上腥甜,指甲深深抠进砖缝,「我诅咒你们永坠阿鼻!」
此刻我挺直脊梁,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忽然笑了。这一世,我宁可魂归黄泉,也绝不再让萧霆月染指半分。
「臣女,宁死不嫁。」
龙颜震怒。我被押至宫门示众,青石砖硌得膝盖生疼。这点痛算什么?前世为求萧霆月高抬贵手,我在御道上磕过一千个响头,血染石阶三尺,换来的却是他搂着宁枝的背影。
6
雨幕倾盆时,我已跪了一天一夜。夜雾中忽然响起脚步声,传旨的公公举着油纸伞叹气:「楚姑娘,三殿下若真无情,怎会连夜闯宫求婚?您又何必犟着?」
我浑身战栗,雨水顺着睫毛模糊视线:「公公可知,嫁他……比死更煎熬。」
话音未落,宫墙阴影里走出个颀长身影。月白锦袍被雨水浸透,伞骨压得很低,只露出抿成直线的薄唇。萧霆月扔掉伞,在我身侧跪坐下来。
「你疯了吗?」我惊得后退,却被他按住肩膀。
「你说要赎罪。」他声音沙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那我就把前世欠你的,一点一点还回来。」
我望着他眼底的偏执,忽然想起前世地牢里,他踩着我断指说「楚家功高震主,该死」的模样。此刻他掌心的温度灼人,我却只觉得冷。
「殿下这出苦肉计,唱给谁看?」我推开他试图为我遮雨的手。萧霆月踉跄着抓住我手腕,指尖冰凉如蛇。
「鸢儿,看看我!」他忽然提高声音,伞坠落在地,露出那双通红的眼,「我不是从前的萧霆月了!」
胸口的箭伤突然剧痛,我眼前发黑。倒下前,最后看见的是他惊慌失措的脸,和雨幕中仓皇赶来的御医。
意识模糊间,有人将我抱起。太监的惊呼被雨声吞没:「三殿下!陛下有令,楚小姐不能起身……」
「父皇要罚,便罚我。」萧霆月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是我执意要娶她,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我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忽然想起前世他娶宁枝那日,红绸铺满九重台阶。而我在地牢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喜乐,把指甲抠进掌心。
如今他跪在我身侧,说要替我受罚。可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岂是几滴眼泪、几日跪拜就能抹去的?
雨丝如鞭抽打在脸上,我闭了闭眼。萧霆月,你可知有些伤痕,一旦刻下,便是永生永世?
7
我回到将军府,昏睡了好多天。
阿茉守在我身边,熬红了眼睛。
得知我苏醒,最先来探病的是,已经按捺不住的表姐宁枝。
「表小姐不好意思,我家小姐刚醒来,不想见人。」阿茉拦住了她。
宁枝,柔柔淡淡的声音传来:「我、我不会打扰表妹休息,我是特意来送药的,送完药就走。」
宁枝的娘亲,下嫁给江南药商。
我姑姑去世后,药商另娶了厉害的妾室,宁枝待不下去,哭哭啼啼地投奔来将军府,住下后,在府里不愁吃穿,也算半个主子。
她也精通医术,手里有不少珍贵药材。
阿茉迟疑之后,还是放宁枝进来。
她见了我,小白兔般柔美娇怯的脸上,瞬间红了眼眶:
「叫妹妹受苦了。」
「这是灵芝、天山雪莲……几种珍贵药材熬成的药膏,能去腐生肌,妹妹用上,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我没拒绝。
她藏着什么心眼,打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
还以为我会像前世一样,毫无防备地栽在她手里?
「谢过表姐的好意……」
宁枝脸上亲亲热热:「我们姐妹两个,说谢太见外了。」
无话可说后,宁枝果然问起萧霆月。
「妹妹当真拒了萧殿下的婚事?萧殿下俊美出众,妹妹以前对他又是一片痴心,我看皇城里少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妹妹不如再考虑一番?别到时候萧殿下娶了别人,你又后悔。」
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捏紧。
我勾起冷笑。
算盘珠崩我脸上来了。
辛辛苦苦利用母族的势力,帮萧霆月夺得皇位,再便宜她坐享其成?
「哎哟,我心口疼!」我大叫起来,阿茉慌慌张张地进来。
「表小姐,奴婢好心放你进来,你怎么刺激我家小姐?」阿茉板着脸,扯着嗓门。
宁枝一脸无辜:「我没有……我只和表妹说了两句话而已。」
「你还不承认呢?奴婢都听见了,你让我家小姐嫁萧殿下,我家小姐为了拒婚,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
「萧殿下那么好,表小姐自己怎么不赶着当妾呢!」
宁枝脸色一白,不敢再待下去,走之前不忘为自己辩解:「妹妹我没别的意思,你一定要信我,这药膏越早用越好。」
8
宁枝刚走,阿茉问我:「小姐,这药膏能用吗?」
我拿来轻嗅。
药膏晶莹剔透,一股淡淡香气。
「药膏没什么问题。」
阿茉拍了拍胸口。
「但是药瓶有问题。」
我指着瓶口,「瓶子里面掺杂了丹砂,丹砂有毒,初用能让人皮肤透亮。但一用之后便再也离不开了。若是停用,便会浑身起疹子,皮肤渐渐溃烂,还查不出问题。」
阿茉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二小姐为何要……这么做?老爷夫人待她不薄。」
我也想不明白宁枝为何会这么恨我们一家。
在将军府里,但凡有我的一份,必不会缺了她的。
我娘心怜她早早丧母,更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有些人生来就是狼子野心,捂不热吧。」
半夜房间里多出一股血味,我惊醒寻找味道来源。
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捂住我的嘴,整个人被他抵在床上。
他一只手臂微微屈起,还知道避开我胸前伤口。
我借着黑暗朦胧的光,对上他妖丽上挑的眼尾……
等了许久的人,他终于来了。
他一开口,声音哑得酥骨:「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他当然不会伤害我。
我还知道,他此刻身中媚毒。
脖颈微微仰起,我在他耳边如猫儿般呢喃:「小叔叔,我为你解毒可好?」
9
我抬手轻轻落在他胸口。
上辈子,我是萧霆月的妻子,这一世我身心还都是干净的。
和他离得这样近,他耳根禁不住红了起来。
隔着他黑色劲装,也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理。
「你知道我是谁?」他勾起的眼梢,泛起不正常的嫣红。
手指落在我脖颈间,危险暧昧地摸索着。
「不怕我杀了你?」
我迎了上去,抱着他精瘦的腰肢,反客为主,把他压在下面。
「杀了我,谁给你解毒呀?小叔叔!」
小手抬起,蒙住身下人的眼睛。
见到他那一刻起,我早已红了眼眶。
我死后,棺椁离开皇城那天,皇叔萧行舟率千军万马而来,杀了萧霆月派来的所有羽林军,只为抢我的棺椁离开。
这位拥兵自重的皇叔,一直久居偏僻封地。
爹爹说过,他一人可敌万马千军。在我年纪尚小的时候,爹爹就把我送去睦州军营里,拜萧行舟为师,向他学习武艺、领兵之法。
楚家无男儿,爹没想我能继承衣钵,只想我在皇城中有自保之力。
可是,我多蠢,辜负了爹的栽培期望。自甘剪断翅膀,我有领兵运筹之能,却只为萧霆月着想。
为他踏平京中所有阻力,拱手送他登入庙堂,穿上凤袍后,我再也没碰过长剑甲胄,一心为他缝衣做羹汤,开枝散叶。
我喊了很多年的小叔叔,率领三十万军攻入皇城,与萧霆月为敌,他抱着我的石棺,满目凄然,他双目赤红,用手血淋淋地砸开我的石棺。
撞入他眼帘的是我生前留下的抓痕。
「鸢儿,小叔叔来晚了。」
他向我吐露,禁忌迟来的爱意,但已太晚了,我已经腐烂干净,只剩下一捧发臭的白骨。
最后,城楼上萧霆月,拉满千斤弓一箭射来。
「她是朕的妻,生是朕的,死也是朕的,萧行舟乱臣贼子,你哪来的资格带她走?」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却没有躲,任由那一箭射穿他心口。嘴唇溢出的鲜血,滴在我骨殖上。
「鸢儿,我们回睦州,你喜欢的鸢尾花都开好了,小叔叔为你做了秋千架,你怎么一直不来看我……」
他什么都记得,可我早把他忘了,我只把他当师父尊长,满心满眼爱着的人只有萧霆月。
那一捧心头血好烫,烫得我灵魂颤抖,泣不成声。
10
老皇帝病重,时日无多,担心自己殡天后,会天下大乱,将他们这些藩王齐聚皇城,打算一网打尽。
上辈子,皇叔也来将军府躲过养伤,我熟睡了一夜没有发觉,直到醒来后,才发现床边的血迹和他遗落的玉佩。
我伸手摘下他脸上的面罩。
萧行舟挡住我的手:「鸢儿,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没理他的话,我一把扯下他脸上的罩子,将他整张俊美妖冶的脸露出。
他比我大十几岁,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张近乎摄人的面容太过精致,以至于他上战场需要用狰狞的青铜模具遮住。
我抬起手,百感交集地抚摸着这张许久未见的脸。
他死后,萧霆月下令将他剥皮抽骨,挫骨扬灰。
这副惊艳的美人骨,在我眼前,毁尽。我浮在空中,尖叫哭泣着阻止,也无济于事。
「鸢儿,我身体中了毒,别招我。」
「为师不想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忍着眼底潮红,他颌角线绷紧,把我推开。
这一世,就换我主动好了。
我欺他中了毒,柔弱易推倒。
按住他肌肉结实的肩头,咬住他滚烫的唇,得寸进尺地探入……
「唔,鸢儿不可,我是你小……」
我死之后,他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呵,心口不一的男人。
我不轻不重地一咬,生生打断他的话:「再敢说我不喜欢听的话,现在就做完,让你一辈子负责。」
这次久别重逢没持续多久。
萧行舟劈晕了我,留下一封书信:【待我从睦州回来,对你负责,鸢儿一定等我。】
后面苍劲有力的笔墨还写:【为师会尽快,不要爱上别人,世上没有人比我待你更好……】这些雄竞的话,被他涂涂改改又划掉了。
这个木头,前世不是我死了,他大概要把藏着的心意带进土里。
11
我在将军府里养伤,爹娘不许我出去乱逛,闲得能晒盐。
对萧霆月歇了心思后,我也想懒得不想出门。
想想以前,为了他,和纨绔子弟起挣扎,当街拿着马鞭干架。
偷摸着跟在他后面,了解他的日常喜好,还出手大方地为他付钱……
我捂住脸,长吁短叹一声,蠢得没边!
阿茉兴冲冲地拿着信鸽跑进了屋。
「小姐,表小姐那寄给萧殿下的信鸽,拦下了。」
对于满腹算计、不择手段的宁枝,我不得不防。
她好比农夫好心救回来的毒蛇,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对我家人下口。
我对着光,打开白鸽脚下的信筒。
宁枝劝我还不够,还写信劝萧霆月挽回我,与我和好。
「霆月哥哥,我们羽翼尚未丰满,想要成为人上人,不得不先低头讨好厌恶之人。枝儿与你处境一样,能体会你的心境……」
「表妹被楚将军骄纵坏了,脾气乖戾,纠缠于你,定然让你不堪忍受,在此枝儿替她向你道歉……」
她哪来的脸替我道歉?
他们这对狗男女,一直把我当成踏脚石,没有用了,就摔碎了扔进烂泥里。
她这么想嫁萧霆月,我成全她便是。
我也想看看,今生没有我的帮助,他们还能成皇成后,成为史书里的神仙眷侣吗?
晚膳时,我有意向娘提起:「表姐比我年长两岁,我议婚,表姐也该挑选夫君人选,不然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苛待表小姐。」
宁枝仿佛一脸慌乱:「没有!枝儿绝无出嫁念头,只想陪在姨和姨夫身边。」
我娘温柔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傻话,鸢儿说得没错,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应该先为你挑好夫婿,再为鸢儿办相看宴。」
「宴会那天你也在,可有看中的人选?」
宴会上刺杀的幕后主使,至今也没查出来。
或许,是隐隐查到苗头,爹不想再查下去。
这件事和宁枝、萧霆月脱不了关系,英雄救美才能换得我的死心塌地、以身相许。
我借着喝茶,挡去唇边冷笑。
一直没作声的我爹开口:「不管宁枝看中了谁,我们都会像待亲女儿一样,把你嫁过去,你别忘了我们二老才是。」
我爹想唤起她的善意,也想把她早点嫁出将军府。
宁枝垂着脸:「我、我没有喜欢的人,我只是一介商贾之女,京城中的士族哪里看得上我?」
「姐姐别妄自菲薄,你和三皇子不是情意相投吗?」我轻飘飘一句话,让宁枝煞白了脸。
「枝儿,这、这是真的?」我娘神色震惊。
我爹面露不悦:「三殿下既然喜欢你,还求皇上赐婚给鸢儿,难道想我楚府两个女儿都嫁给他?」
「没有的事!不是这样的……表妹你误会我了!」宁枝神情慌乱,欲哭的样子,楚楚可怜。
我低头瞥过:「你身上的香囊,我在萧殿下腰上见过同样的,这花样不是你亲手绣的吗?」
萧霆月奉旨平定江南叛乱,受了伤,在药商宁家住过一段时间。
估摸,在那时候,他们俩定了情。
宁家对这件事瞒得很紧,我也是因为前世种种,留了个心眼才打听出来的。
是我自作多情,拆散了他们这一对,他因此恨我入骨,连我死了,也要我魂魄不得安宁。
而今,我想明白了,主动相让,成全他们。
「这是……」宁枝红着脸嗫嚅,突然跪在我娘前面,「姨你原谅我,我不是想故意瞒你们,也不想破坏妹妹的婚事,别赶我走……」
我娘把她扶起:「枝儿别多想!」
宁枝这双没干过粗活、抓着我娘的白嫩的手,和捧着前世我爹娘滴血头颅的手重合。
我逼着自己收回目光,藏好恨意,浅声道:「明日,就派人找三殿下,商量下婚事吧,姐姐的年纪不能再拖了……」
她的身份,嫁过去只能当侧妃。
我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迎娶别的女人,和其他女子洞房花烛,事事被别人踩一头。
12
爹耐着脾性,带人去了萧霆月王府。
宁枝,生得我见犹怜的容貌,除了心狠了一点。
不过,和玩弄权术、满腹算计的萧霆月正好相配。
我不用再做他们感情里多余的垫脚石。
萧霆月抱得前世白月光。
皆大欢喜不过。
了却心事,我换了袭男装,上街信步乱逛。
一股浓重酒味袭来,我被人堵在暗巷里。
修长手指,紧扣着我的腰肢摩挲。
萧霆月双眼暗红,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盯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把我推给别人!」他满身煞气,比杀神还可怕。
「你怎么能……怎么舍得?!」
让他娶到心爱的白月光,不用等十年之久,他不该感谢我吗?
「你知道,我看到楚将军,有多高兴,简直欣喜不能自抑!」
「结果呢?来说亲的不是你!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楚鸢,没有比你更心狠绝情的人!」
他把我粗暴地按在墙角,满是酒味的唇压下,暴躁地蹂碾……
我脚下发软站不住,只能拽着他衣襟,贪婪地汲取空气。
「啪」一声耳光,打在萧霆月侧颜。
「还请表、姐、夫自重。」我嘴唇还肿着,看他的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恭喜萧殿下,抱得所爱,从此无我。」
他喝了很多酒,高挑的身形猛然晃了晃,猩红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小心翼翼地求我:
「鸢儿别闹了,给我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
「乖乖的,让楚家撤回婚事,我只想娶你。」
我见两世太多的萧霆月,却没见过这样卑微脆弱的他。
但我心底半分柔软也无,只有冷意。
「……萧霆月,我不爱你,是真的。」
「我移情别人了。」
这句话,像是落入油锅里的冷水。
他彻底疯了,一拳贴着我,砸在石墙上,血顺着他指尖滴落。
「鸢儿,再说一遍,是谁?」
我不可能告诉他是谁,让萧行舟在他手里再死一次。
上一世为我而死的人,这世换我保护他。
「鸢儿,你骗我对不对?」他目光幽幽地盯着我,执拗地等待答案。
「我不会许你爱上别人,不管是谁……」他清寒似玉的脸上,绽开阴翳嗜血的笑。
「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乖,我不会娶宁枝。你也别逼我把你囚禁在府邸……」
他温柔的声音,像冰冷的毒蛇一圈圈缠上我。
「鸢儿你见过我最坏的一面,我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不是个好人。」
「别逼我,乖鸢儿。」
13
我手脚一瞬冰凉。
被封在棺材里,活生生憋死的惨状,浮现眼前。
恐惧噬咬着我的心。
努力回想这一世,我对萧霆月早已没了留恋,只想远远逃离。
萧霆月离开,那股冰冷压迫才散去。
我握着贴身匕首的手,在颤抖。
刚才萧霆月说的话,字里行间我捕捉到,他也重生了!
凭着他的心机手腕,很快就能站上最高的位置。
待他掌权天下,我将真正无处可逃……
难道重生一回,我还逃不过和宁枝共侍一夫?
不,不会的!
我能帮萧霆月夺得天下,把他送上皇位。
也能为自己谋一方天地,无人敢欺!谁说只有男人,才能成为强者!
女子亦能为皇为尊。
皇家秋猎,是个机会!
那一天,兽肥菊香,我穿着一袭紧身猎装,跟着爹爹守卫王孙贵族的安全。
皇上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我:「将门无犬女,楚将军战功赫赫,女儿也是英姿飒爽。」
「不怪,让我三儿子不惜拿出母亲遗物,也要娶她为妻。」
我讶然地看向萧霆月的方向。
他为了娶我,连最珍惜的母妃遗物也拿出来交换了?
唇勾起冷冷弧度。
我死后,宁枝翻身成凤,僭越戴了他母妃的簪子,竟惹得萧霆月勃然大怒,看守先太妃遗物的宫人尽数被斩,宁枝也差点被废。
萧霆月也在看我,锋芒上挑的凤眸写满了占有欲。
发现有其他皇子看我,他拧眉,冷冷扫过去,只差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
「圣上过誉了,是小女不懂事,推了御婚。」
「狩猎祈神之日,不谈这些。」还在病中的皇帝抵唇咳嗽,轻描淡写地揭过,开启狩猎大典。
按照惯例,在秋猎上谁能猎到最多、最大的野兽,便能获得圣上的嘉奖赏赐。
萧霆月有意藏拙,避出风头,只猎了中等的猎物。
可城楼上那一箭,穿过万军丛,一箭射穿了萧行舟的心。
我勒紧手里缰绳,不管萧霆月如何打算,我必要在这场秋猎,获得皇帝赏识。
皇帝喝了鹿血之后,一只巨大、皮毛华丽的山豹从他面前跳过。
不顾左右宫人劝阻,皇帝拿起弓箭,非要亲自猎下这只豹子。
就是这只豹子,上一世抓伤了皇上,受惊回宫后,不久帝王因病殡天,给了萧霆月机会。
皇上驾马追逐豹子,我也立马追了上去。
在豹子转身扑向皇帝的刹那,我从马背跳起,挡在皇帝前面。
14
豹子的利爪,抓裂后背。
剧痛和鲜血涌来,我白了白面容。
没有站稳的身体滚下山崖。
「楚鸢!」
这一回,我清楚看见他眼底掀起的惊骇。
萧霆月顾不得隐藏实力,身形一晃已来到悬崖边,没有半分犹豫,一起跳了下去。
天旋地转,迷迷糊糊间,我被纳入温暖胸膛。
抱紧我的人,紧紧护着,不让我被乱石树枝划伤。
从昏迷中醒来,我们已经落到崖底。
萧霆月还没有醒来,他额头破开伤口,血流过他半张脸。
这张熟悉安宁的睡颜,激起我心中最深重的恨意。
十载枕边人,却是黄泉勾魂吏!
原谅?重新开始?
我怎么原谅全族的刽子手?
送我入棺的薄情郎!
心念电转,我捡起地上石头,来到萧霆月面前,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砸碎他这张脸……
先我砸下石头,萧霆月睁开了眼睛。
他「吃吃」地笑,一只眼睛被血染得通红,疯癫又妖冶:「鸢儿,我救了你,你要杀我?」
我没有隐瞒:「萧霆月,你灭我全族,活封我入棺,前世今生你欠我的,我杀你千次万次都不为过!」
这张苍白的脸上闪过震惊。
重生的远不止他一个!
他轻轻扇动浓黑的睫羽,慢慢冷静下来,一条修长的腿屈起,脸上牵起莫测的苦笑:
「原来鸢儿也记得前世的事,难怪会这么恨我……」
「我已经在改了,不会娶宁枝。」
我打断他的话:「你还爱她吗?」
前世他为宁枝步步为营,心狠残酷,我不信他能轻易放下。
短暂怔愣后,他平静道:「不爱了,你怕我伤你,才会这样躲着我?」
「把你活埋到棺里,你不会怕吗?萧霆月,不管是重生一次,还是千千万万次,我临死前说的话不会变,我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活埋入棺?是你自尽而死,宁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我才让人收敛你骸骨入棺!」他靠近,幽瞳深邃急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短暂惊骇后,我已经想明白了。
宁枝两边瞒着,她假传萧霆月的命令,把我活封入棺中。
爹娘的死,也是宁枝暗中下的命令。
可是,没有他对宁枝的偏爱,她岂会有恃无恐?
说到底,我还是因为他而惨死的!
「怎么死的,重要吗?前世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我哂笑,忽然觉得前世的仇恨已经释然了部分。
重生是上天的恩赐,让我重新来过,而不是让我活在仇恨里,遮蔽住眼睛。
「萧霆月,我放下了,不恨你也不想见你。」
他伸出血痕淋漓的手,紧拽住我的衣摆:「鸢儿,我不同意……重生是上天给我重新挽回你的机会。」
「你死后,我封你为懿德皇后,最终与你同葬……我们还是夫妻!」
我抽出腰间短刀,利落割断被他扯住的地方:
「前世的事,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你脏了我的墓!」
「鸢儿,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染血的眼眸,垂下看我,一行血红的泪珠滴落。
一代君王,在我面前哭得破碎。
「皇位、江山我统统不要了,它们不及你一笑。你要什么,我皆捧到你面前。」
「我们可以留在谷底,像对平凡夫妻过一辈子。」
15
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
「你不要的东西,我要啊!」
「情爱莫测变化,短如云烟,只有权势荣华,能紧紧握在手里,谁也抢不走。」
「萧霆月,你不要阻碍我的道!」
这一世,我丢掉儿女情长,只求问及巅峰,这才是我想要的!
他的眸光,被山底幽冷的风吹灭,慢慢暗了下去。
「天下江山、权势荣华……就是不要我了?」
他扬起嘴唇,薄唇好似失色的花瓣。
「好,只要你想要的,我尽数补偿你。只求你别把我推开太远。」
我们落在山谷里,皇帝救援的兵马迟迟没来。
这两日,萧霆月带着伤在河里捕鱼。
他一只眼睛已经化脓了,几乎快看不见,好几次让到手的鱼溜走。
我忍不住卷起裤腿,想下河帮他。
被萧霆月拦住。
「鸢儿待在岸边等我。」强硬的语气,让我想起前世登临天下的冷血帝王,可下一息,他又软了语气,「水里太凉,你下来会冻了生病。」
烤好的鱼,他用那只能看见的眼睛,仔细挑掉鱼刺送到我面前。
鱼很香,他手艺很好,我却迟迟下不了口。
萧霆月哑着嗓音道:「我诚心求了神佛,日日夜夜,才换得重来见你。」
「鸢儿,你不知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再伤你分毫。」
山崖下无处容身,我只能睡在勉强能挡风的树底下。
夜深,熟睡之后。
有人轻叹一声,从后面抱紧我。
动作是做过无数次的熟练,转过我的身子,把我的脸按入他的怀里,用身体为我挡一夜凉风。
等不到人下山谷来救我们,我们开始自救。
在崎岖的山壁上攀爬,寻找上去的路。
山壁湿滑,长满不知名的藤草。
我被一丛长满利刺、不起眼的草,割伤手指。
只是一点小伤,萧霆月却骤然变色,没等我反应,他拽过我手指,吮吸出血沫。
他紧张的架势,我猜测道:「这草有毒?」
「……这是七星草,无药可解。」他声音慌得发颤。
16
萧霆月的话,我将信将疑。
毒素发作很快,眼前阵阵发晕。
我没有摔入山崖,萧霆月背着我,一步步爬了上去。
醒来时候,躺在猎场旁的行宫,周围的宫人瑟瑟发抖,小声议论:
「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睦州那位身份高贵、久不露面的皇叔,竟带了十万私军来了京城……」
我手脚发抖,弹起身子:「你们再说一遍,谁来了皇都?」
皇上没有被山豹子所伤,回宫却还是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宫中乱作一团,所以无人组织人手救我们出来。
我让宫人送了平安信去将军府,回身看到了披星斩月赶来的萧行舟。
身上染血的甲胄没有脱下,他对着我拿下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精致无双的面容,与身上冷冽的杀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
没等我叫他出声。
萧行舟常年握剑的粗粝掌心,按住我的腰:「叫我陵兰,一直叫小叔叔,把我叫老了。」
陵兰是他的字,先皇驾崩后,没人再敢叫这位「祖宗」的小字。
身体内毒素残存着,我眼前一阵阵发晕。
思忖后,我没有告诉他,我中毒的事。
「陵、陵兰,不要留在皇城,回睦州!」我耳尖染着红晕,断断续续道。
皇城里想他死的人太多了。
七星草的毒,竟让心口泛起一丝丝的痛。
「你和我一起走?」
「鸢儿,说好的让我负责。」
他按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突然要跟皇叔离开,我该怎么向爹娘解释,也怕他们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七星草的毒素又一次袭来,身体晃了晃,我一下子栽入萧行舟怀里。
他二话不说,打横抱起我,冷锐的目光落在我裙裾之下,用严师的口吻道:「鸢儿不乖,又不穿鞋。」
萧行舟抱着我坐在床榻上,大掌包裹住我冰凉的脚。
手指指腹的薄茧划过脚心,一阵酥麻的感觉传来……
「小叔叔!」我像被烫到般,叫出声。
「叫什么?」他声音沉哑。
我犯了错般,赶紧改口,轻声喊:「陵兰……我脚不冷,别在这,会有宫人看见……」
说着话,宫门被推开。
萧霆月端药进来:「鸢儿,该喝药了。」
他停住,端药的指节绷紧,面色裹霜挟雪:「你们,在做什么?」
对萧霆月的敌意,萧行舟表现得毫不在乎。
他俯下身,温柔地帮我穿上鞋后,又用裙裾挡得严严实实。
17
做完这一切,萧行舟才转身面对他:「我和鸢儿做什么,你看不见吗?」
「萧霆月,贤侄儿,多年不见,你不该喊我一声『皇叔』?」
哐当一声,萧霆月手中药碗碎成几瓣。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才提着气,手背筋脉凸显,喊了一声:「皇叔……」
「君子不欺暗室,这个时辰,皇叔待在这应是不妥。」他慢慢抬起暗流涌动的眼。
我心中冷然不安,萧霆月又动了杀念。
萧行舟大马金刀地坐下,自顾自地饮茶:「那是对别人,我和鸢儿不一样,我会带她回睦州。」
满手是血的萧霆月,瞳孔骤然紧缩。
他挑起猩红的凤眸眼尾,勾起笑容:
「你带不走她,她中毒了,你不知道?」
这一次,换萧行舟手里的杯子碎了,他折身来到我面前,替我把脉。
烛灯下,他面色变得苍白,厉声喊:「京城所有的太医,全给本王带过来。」
一个又一个太医进来。
又垂头丧气地出去……
门外两个人像是较上劲,谁也不肯先行离开。
太医脸上苦恼惊惧的表情告诉我,萧霆月没有说谎,七星草的毒无药可解,我的运气可真够差的。
窗纸上映着,萧行舟绷紧如剑的身影。
「禀,九璃王,楚小姐体内的毒,臣等束手无策……」
他在外面坐了一夜,声音冷得凝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拿本王的令牌去关外,找西域最好的神医!」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把他给我带来京城。」
眼皮无力地睁开,恰见门外一缕残阳。
身边只有一个宫婢打盹,见我醒了,她赶紧迎了上来:
「楚小姐想吃点什么?」
我环顾大殿:「九璃王去了哪?」
宫婢吞吞吐吐,在我的逼问下才说出了实话。
「皇上有诏,九璃王进宫了。」
心蓦然一紧,我掰着手指算着日期,拼命回忆前世的事情。
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西戎人出现异动。
前世,萧行舟没有来皇城,是萧霆月领兵出征,被西戎人围困在山谷内九死一生,是我偷了爹的令牌,领兵救了他。
我要进宫。
不管皇帝拿什么威逼,都不能让行舟领兵去西戎送死。
18
我被拦在坤和宫外。
太监道:「皇上和九璃王正在商谈要事,谁也不能打扰。」
无功而返,马车在宫门前被人拦下。
萧霆月隔着车帘,清寒的嗓音,不疾不徐:「楚姑娘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皇叔。」
他总比别人清楚,我的要害在哪!
明知他满腹算计,不怀好意,不该跟着他走。
我却还是下了马车,跟着萧霆月走到皇宫深处,烟雾缭绕的温泉池。
萧霆月对着我,修长手指慢慢滑下,一颗颗解了扣子。
心中警铃大作,我紧张后退:「萧霆月,你别逼我恨你!」
他轻笑,几分讥讽自嘲:「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吗?鸢儿,我愧对过你,却不曾强迫过你。」
我一颗心没来得及松下。
他又说:「鸢儿,帮我脱衣可好?还像前世那样……」
那十年,我守他到深夜,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为他备好夜宵,伺候他穿衣上朝,脱衣夜寐。
没人比我更熟悉他的每一个习惯。
又有什么用呢?
宁枝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用学,夜里早早安眠,等他回来时大殿漆黑一片,吓得宫婢胆战心惊地问:「要不要把皇后娘娘喊醒?」
他轻声低柔地说:「不必。」
抱着熟睡的宁枝到内殿休息,他把唯有不多的宠爱全给了宁枝,把虚情假意的深情给了我。
「萧霆月,那个爱你的楚鸢已经死了!我是楚家大小姐,不懂得伺候人!」
他露出少有的受伤刺痛的神色:「鸢儿,你就在我眼前,为什么回不去了?」
「为什么?是你亲手造成的,你那么厌我,却娶我,还要我养着你和宁枝的孩子!萧霆月你不觉得恶心吗?」
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再同我说话,解下外衫,踏入温泉池内。
手指间多了一把短刀,割开身上筋脉,垂眸平静地看着,血涌出染红了温泉池。
「你做什么?」
他渺渺一笑:「鸢儿不知道我在皇宫经受过什么吧?我是个药人,血能解百毒。」
「这个世上只有我能救你,不管你有多恨我。」
「脱衣裳。」他闭上眼睛。
19
七星草的毒发作时,心口刺痛,如针锥刺,譬如现在。
我权衡之后,选择信他,剩下贴身小衣进了池子。
听到水花声,萧霆月睁开眼睛,走到离我最远的地方坐下。
温热的泉水混着他的血,流过四肢,心口的疼痛,当真慢慢减轻。
隔着轻纱雾气,萧霆月低低开口:「就是在这,宁枝救了我。」
「父皇多病,民间术士献上一计,用血肉至亲入药,弱冠之前每夜泡在药瓮里,让药材渗入肌骨,他的血便可解百毒,延年益寿。」
「药瓮里泡的都是虎狼之药,但想要在宫中出头,便要痛,便要做旁人不愿做的事。我泡在药瓮里,每夜痛不欲生,宫人还要往里面加毒虫。」
「那夜我疼得喘不上气,奄奄一息。是宁枝经过,砸碎药瓮,救了我出来。」
「我欠她一命,她从小失去娘亲,在相府里寄人篱下……」
「我只能把最好的位置补偿给她。」
「流放楚家,让你入狱只是权宜之计,后宫不能是楚家人的天下……」他清冷的嗓音涩然,「鸢儿,我没想过要你死。」
我懂了,太明白了。
宁枝也是楚家出来的女儿,他害怕楚家势力过大,外戚影响到他的皇位。
所以他宠宁枝,狠狠践踏我,让我父亲失去官职,流放边塞……
宁枝只是商贾出身,他没有顾忌,所以把她捧上后位。
帝王家,无情冢。是我一腔错付太可笑。
可是,萧霆月你找的恩人,真的找对了吗?
离开温泉池,萧霆月站在背后唤我:「鸢儿,连泡半个月,你体内的毒才能解完。」
「以后你放完血,我再过来,我不想多看你一眼。」
我等在宫道上,直到半夜。
坤和宫里的灯暗了,身姿如修竹的身影走出,我冲了上去,紧紧搂着他的腰。
还像很多年前,他要上战场那样,我把脸埋进他怀里,哭鼻子软软糯糯地唤他:「师父……」
他从袖中香囊里,摸出一颗莲子糖,摸了摸我头顶。
「鸢儿等了很久……累吗?」
这是睦州独有的糖,我被爹爹送去睦州时太小,嫌军中苦闷,习武太累,常常哭鼻子。
萧行舟听不得我哭,只能把我抱着,去街上买最甜的莲子糖,哄我开心。
「陵兰,我们回睦州吧,不回来了……」
只要能保住他的命,让我怎么做都好。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
只有这双修长却粗粝的手掌,摩挲着我头顶。
「鸢儿,最听师父的话了。」
「待在京城,做师父最美的娘子。」
20
外面糖衣咬碎,里面的莲子苦得我差点掉出眼泪。
我颤着声问他:「师父,非去不可吗?」
不用他回答,我也知师父的心里,先天下黎民,后才有自己。
「我陪你一起去!」
哪怕遇上峡谷埋伏,死也能死在一块。
我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可站在萧行舟面前,还比他矮出一头。
他沉默看了我两眼,忽然,动作自然不过地把我抱起。
在花园石凳上坐下,让我坐在他膝上。
滚烫的热意烧上面颊,我不满抗议:「萧行舟……我已经长大了,能嫁人了!」
「是……」他这张俊美倾尘的脸上绽开笑,天上月色也失去光辉,「鸢儿长大了,能给我当娘子了。睦州王府里,我种满了你喜欢的鸢尾花。」
「你说军营没意思,我做了秋千架,鸢儿累了可以坐在上面……」
活了两世,我曾为后宫之主,一国之后,掌他人生死。
可,只有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他要宠着惯着、长不大的小徒儿。
「你体内毒未解,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陵兰,你必须活着回来。」我拉着他衣袖不松,嗓音哽咽,「小心西戎在要塞设下埋伏。」
「好。」
忽然,他红了耳根,线条坚毅的容颜也浮起烟霞红晕,磕磕绊绊地说起别扭的小情话:
「你是我剖在外面的心,你痛一分,我痛千倍。」
「鸢儿,只要你安好,我必安然归来……哪怕受了重伤,爬也要爬回京城,兑现诺言。」
我眼底晶亮,瞧着他:
「在这盖个章,我才信你的话。」
嘴唇弯了,又翘了翘。
他一愣后轻笑,低下身,严严实实地吻在我唇上,盖了章。
21
萧行舟领兵出征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红着眼眶目送他远去。
待蜿蜒的兵马再也看不到,我放飞手中的信鸽。
思索一夜,我还是把前世发生的事情写在信纸上,他看到后必然能躲过西戎的偷袭埋伏。
皇帝身边的宫人找到我:「楚小姐快去坤和宫听旨。」
缠绵病榻的圣上苏醒,奖赏我在猎场上救驾有功。
赐了我银甲衣、龙权剑,还有一枚令牌,能够调用皇城中的兵马,守卫皇宫安全。
摩挲着手里冰冷的令牌。
我舒展唇角,凝视头顶盘旋的苍鹰。
女子不只待在春闺绣花,也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拳脚。
萧行舟食言了。
半个月过去,他还没能从西疆回来。
八百里加急的噩耗传入京城,马蹄踏破更鼓声。
「皇上……皇上出事了!」
「九璃王在野人谷遭到西戎人伏击,眼下不知所终……」
「这不可能!」我下意识反驳。
自从有了兵权后,我换上一袭男装,位列武官,一齐上朝听政。
眼前狠狠晃了两遭。
仿佛浑身血液,一瞬间被抽了干净。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到皇城履行诺言。
我给他寄了信,详细说了前世战况……难道信没有寄到他的手里?
心提到嗓子口,我冷着目光,噙着恨意猜测着朝萧霆月看去。
他神色清冷平静,顺着我的视线,淡淡与我相对。
「大胆!」皇帝身边宫人朝我厉喝,「朝堂之上,皇上还未发话,楚守卫你是想越过皇上吗?!」
藐视皇威,理当杖责四十下。
萧霆月眉眼一动,出列要为我求情。
他没来得及说话。
龙椅上的皇帝,扑哧吐出了一口鲜血。
皇上病重,庸碌无为的太子代为摄政,他听闻九璃王不知所终,西戎人就要打过来,连忙下了道圣旨。
是我领着这道圣旨,去了长公主的府邸。
长公主二十五岁「高龄」未嫁,一直是皇族耻辱的存在。
皇帝对她大发雷霆,皇后为她头疼不已,渐渐冷落了这个令她丢人的长女。
叩响长公主府的门,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知道长公主前世的结局。
胆小的太子,把他亲姐嫁去西戎蛮夷之地和亲,用一女子的贞洁性命,换他江山太平。
西戎可汗死后,长公主又被他叔叔夺去,最后又落入小可汗手里,辗转多个男人,死在西戎人帐中,亵玩至死。
连头骨都被做成酒器。
踏入公主府。
公主萧蓉正在和她的面首捉迷藏。
「公主殿下,太子颁下圣旨……」
她懒散地解开眼罩,倚靠在面首怀里:「我那便宜弟弟,还记得我这个阿姐?」
「五年,皇家人没有一个来看过我……」
她笑着饮了酒,「让我猜猜,他们一定是怕西戎人发兵过来,要我用这具身体,换西戎人原谅。」
「天家公主,和妓子有区别吗?」
我捏紧手里千斤重的圣旨,跪下道:「公主殿下不想去,可以不去。」
她这一去,再无回故国的机会。
22
「殿下别去……」唇红齿白的面首,嘤嘤可怜地求她。
满院面首全跪了下来。
醉酒迷离的长公主,赤着足,踏碎月光翩然起舞。
「去!」
「去又何妨,无人在意我的京城,我也待腻了。」
我不忍道:「西戎人残暴,不讲伦理,公主去了会死……」死得极惨。
长公主死讯传来那日,满城书生墨客为她泪湿衣袖,吟诗送葬。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我:「我是长姐,我尚且经不住西戎人折辱,四妹五妹只怕会哭一路,自戕在和亲路上。」
「我当护着她们……若真要用女子性命换江山社稷,宁可选的是我。」
「用我一人性命,换天下妇孺安康,不受战火侵染,颠沛流离,是我萧蓉的大幸。」
我深深跪了下去。
皇室最惊艳才绝的公主,只因她是女子,不愿嫁人,相夫教子,便被整个皇室唾弃。
便要被送去和亲,巩固酒囊饭袋手里的皇位。
凭什么?凭什么!
我笑着,撕烂手里的圣旨,望向长公主这双妙目。
「女子孱弱之身,平息不了战火。」
「一个公主去,便会有三个四个公主送到西戎人帐中,惨死他乡。」
「她们不该落得这样的命运……」
「楚鸢,你想做什么?」长公主凌厉妙目里,哪有半分醉意。
「男儿能做的事,女子一样能办到!殿下为了天下妇孺,为了宫中其他公主,臣请你登临天下!」
我重生的意义,在这一刻分明。
不为别人做嫁衣,这一世天下明主由我选择。
我连夜回宫复命,长公主已答应和亲,只是染病不适,休息一段时日后才能启程。
太子对我的话没有怀疑,对自己亲姐宽容了半个月。
我利用手中令牌,密谋着走前世一样的路。
只是这一次,我抛弃了萧霆月。
23
宫人登临将军府,送上一只锦盒。
「这是九璃王出征前,留给你的……楚守卫打开看看。」
他离开前,还留了东西给我?
两只手微微颤抖,打开盒子,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这是北疆外族进贡的碧血莲,天下只有这一朵,有续命之效,皇上奉其为国宝。」
宫人甩过手里拂尘,直盯着我:「你可知,九璃王不问朝政久矣,为何会答应出征?」
他道:「是因为你啊,楚守卫!」
「为了这朵碧血莲救你的命,九璃王和皇上做了交易,他领兵抗击西戎。你当过他的徒儿,知道他这一生为国为民付出太多,身上大小伤疤数不尽。」
「你十五岁上战场,他为你救你,废了两条手臂……」
十五岁那年,西戎突然来犯。
师父入宫述职,来不及赶回来。
我带领精兵,誓死捍卫睦州,北方的第一道关卡。
西戎人实在太多了,我体力不支,差点死在战场上,是师父留下的亲卫保住了我的命。
他们尸体堆叠在我身上,才让西戎将领没找到我的下落。
后来,师父赶到了,他从尸堆里徒手挖出我,紧紧搂着我,擦去满脸的血:「鸢儿别怕,师父来迟了,师父接你回家。」
我不知道,他被西戎人射中了两箭。
他顾不得拔出带毒的箭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疯了一样在死人堆里找我。
「鸢儿一定还活着,等着我救她回家……」
「她还小,杀了这么多敌,不知躲在哪忍痛。」
「只要能救回鸢儿,两条胳膊算什么?拿我的命去换又何妨?」
宫人复述完当年的事情,我浑身抖得厉害。
他废了两条手,却为我重上战场。
前世,他也是因为双手被废才没能挡住萧霆月射来的箭?
他把碧血莲留下。
是不是代表着,他想过不会活着回来?
我们已经错过一世,这一世也要错过吗?
滚烫的泪滴下,我胡乱擦了一把,身上甲衣穿得歪歪扭扭,来不及整理,踏上马厩里的马,我不管后院下人的惊呼,箭一样冲出院门。
天上明月,清冷如霜。
关外的月,是否也如此?
他冬衣带够了没有?双臂会痛吗?
有没有再受伤?
我恨不能胯下的马能飞,直接飞到他身边才好。
皇城有宵禁,只有我一人一遍遍策马奔驰。
到达城门口,萧霆月拦住我:
「鸢儿,回去!」
我甩过马鞭抽在他身上:「你都知道对不对?你眼见着他去送死!」
官服破了口子,血迹洇出。
萧霆月不在乎疼,扯住我马鞭:「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死了,便没有人横在我们中间。」
「鸢儿,我也不想做到如此,是你逼我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其他男人走了。」
「为他奋不顾身!」
我拽回萧霆月掌心的鞭子,留下一道血痕。
「萧行舟死,我下黄泉找他。」
「这一世啊……」
我残破又残酷对他笑着,「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哪怕一捧骨灰,我也不会留给你。」
24
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放在桌上的调兵令牌,不翼而飞了。
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后,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招来阿茉,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有谁来过院子?」
大概我面色冷得可怕。
阿茉想了一会儿,磕绊道:「表小姐没有进院子,只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说是丢了镯子,让下人们帮着寻找。」
我面色四平八稳,似笑非笑地问:「表小姐的镯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还是表小姐自己找到的……」
宁枝……她可真敢!
那就不怪我要她的命了。
宁枝换上我的衣衫,用兵符调用守城护军,围住整个皇城。
求的却是——碧血莲。
爹爹和我领兵而来,轻而易举拿下宁枝,关入大牢。
命运流转。
我与她掉了位置,宁枝灰头土脸地被关在监牢内,我站在外面,垂眸淡淡地望她。
作为她的亲眷,审判人之一,我问她:「宁枝你惯来只考虑自己,有想过别人吗?你寄居在将军府,偷盗令牌,逼宫谋反,犯的是诛九族的死罪!」
「爹娘他们没亏待过你,却受你连累,你可有一星半点的良心不安?」
她小脸上带着血痕,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他们没有亏待过我?我衣服永远比你差一些,你在相看宴会上看不中的男人,才轮得到我挑选!」
我愣住了,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她只是姑姑的女儿,江南药商家的小姐,爹娘完全可以不管她。出于好心收留她,却不想,斗米恩斗米仇。
「宁枝,我爹娘不欠你的,想要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你可以自己去挣,不是逼迫别人。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楚鸢你得意什么?」宁枝冷笑着反问我,「你不过是命比我好,出生在将门世家,我容貌才情哪里比你差?」
「你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你的爹娘不过是假好心,收留我,博一个名声。」
对于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人,我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口舌。
「站住!」宁枝高声叫我。
她换了个语调,隔着栏杆,在我面前缓缓跪下:
「求你让出碧血莲……你已经不需要了,但霆月哥哥没有它续命,会死的!」
蛇蝎如宁枝,也有真正爱的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见我不说话,她急切愤恨道:「霆月哥哥为了救你,几乎放干了身体里的血……他是药人,血很难再生,这样下去,他会虚弱而死的。」
那是师父用命换来的药。
凭什么觉得我会让给他们?
「他死了,就死了吧……」
她抓紧栏杆,眼神阴冷如蛇,唾骂我:「楚鸢,你没有心!」
「你不得好死!」
25
诅咒若是有用,前世的宁枝该死过百遍。
和他们做过的事相比,我算哪门子的没有心?
出了监牢,外面变天了。
蛰伏多年,有着两世记忆的萧霆月终于撕开面具,不再隐忍。
他将私养在封地的几万精兵,秘密调来皇城。
皇帝病重呕血,现在是他趁乱逼宫、登基最好的时候。
我们还是最了解彼此不过。
月光照在身上,我又冷了起来,石棺里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钻来,一直一直钻入我骨头缝里。
萧霆月对我拔出剑。
十载「恩爱」夫妻,他害我一世,这一世又为了其他女人,和我兵戎相见。
我同样拔出佩剑,迎上他的剑锋。
「你要的,我全给你。」
他回首看了一眼高处不胜寒、巍峨遥远的皇宫:「你想送长公主称帝,我可以尽全力帮你。但你放过宁枝,她是无辜的。」
无辜?她哪来的无辜?
我突然收了剑,眸光湛湛,凝着陈年的旧月色。
「萧霆月你胸口的疤,是太监剜下的,我说得可对?」
他握剑的手,颤抖一瞬。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对我说过身上伤痕的来历,那是他不堪面对的耻辱。
「你不肯入药瓮,太监们狠狠揍了你,又嬉闹着在你胸口前剜了一道疤,让药更快渗入你体内。」
「那一天,宫中设赏月宴,笙箫靡靡,你却被埋在瓮内,受尽药物侵蚀的痛楚。」
「早知今日种种,当日我说什么也不会救你出来。」
他手中剑,砸落在地,眸光死死地绞着我,重重喘息:「你说什么?」
我莞尔,直视他蒙上水光、微红的眼睛:「萧霆月,你听清楚,当年救你的人是我!」
「是我看你奄奄一息,不堪药物折磨,才打破药瓮放你出来的。」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不想惹上麻烦,才报出宁枝的身份。只是我没想到她也会来皇城,投奔我家,我更没想到你把这份恩情记在了她的身上。」
「你回报我的救命之恩,是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最下等的太监也敢放肆欺辱我!」
「不仅如此,你灭了我全族,让我不能生育……」
面前的萧霆月,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低声战栗着求我:「鸢儿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求你别再说了!」
我抱着剑,侧过身子:
「宁枝就在里面,你想救就去救吧。」
26
近在咫尺的天牢,萧霆月终究没有踏入。
哪怕里面的宁枝听见了他的声音,像抓到救命稻草般,一声声急切地唤他:
「霆月哥哥,枝儿在这!」
萧霆月转身,驾马与我并肩而立:「走吧,皇上差不多该驾鹤西去了。」
大火烧了一夜。
兵马丛中,刀刃壁立。
我看着亲手挑选出的女帝,穿着五爪金龙的袍子,穿过所有人,走上那最高的位置。
受万民朝拜。
「女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山高呼间,新的时代就此开始。
女子从此不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走,可以入军营在战场上厮杀,为国效力。也可以读书习字,科举入仕,辅佐君王。
若谁家逼迫女儿出嫁,换取金钱,状告到衙门,父母皆会受罚。
天地同辉,女帝大赦天下。
同一日,萧行舟领兵,大胜归来。
他假死偏过西戎人,一举攻入西戎王城,彻底剿灭了西戎部族。
女帝问他想要何封赏。
他长满胡茬的脸上,露出白齿一笑,握紧了我的手:「求女帝赐婚,万般珍宝,也比不上我的鸢儿一人。」
我跟萧行舟离开皇城的那日。
有道身影,立在城墙楼上,遥遥相看。
多年的药人生涯,已折磨得他身形萧索,加之又一次次放血解毒。
在我赐婚当日,萧霆月一夜青丝成白发。
他身体前倾,仿佛要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下来……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被身后的萧行舟捂住眼睛:「鸢儿别看他,他哪有为师半分好看?」
醋坛子打翻了,好浓的一股酸味。
皇城里纸醉金迷的风,送来哭声,低沉的、不舍的、悔痛的、肝肠寸断的悲哭,也和我没了关系。
出城后不久,我们在官道上遇见了已然疯癫的宁枝。
她被过往的人推得踉跄,摔在地上,又笑着爬起来。
「我马上就是皇后娘娘了!」
「三殿下筹备着要娶我……」
过路人唾骂她是疯婆娘,她擦去脸上痰液,哭哭啼啼地求人带她去找萧霆月。
「三殿下一夜白头,身染重病,不知所终……哪会娶她!」
「不知哪来的疯子,每日在这拦人带她去找三皇子。」
「三皇子好歹是皇子,会娶她这个疯妇?」
宁枝见到我,眼底迸出恶毒的光,想要靠近,却差点被萧行舟坐下的马一脚踏伤。
「滚!」一声冰冷呵斥,吓得宁枝连滚带爬地跑远。
我放下车帘,心静如止水,这是她该有的下场。
年华从指尖流过,很多很多年后。
我的一双儿女坐在秋千上睡着了,被他们伟岸的父亲,一手抱一个送入房里。
来人不顾我抗议,抱我坐在他膝上。
指着窗外大片花海,低沉道:「鸢儿,又一年鸢尾花开好了。」
来源:朽木露琪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