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陈晓兰快步走过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急促又愤怒的“嗒嗒”声。她压低声音,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李为民,你疯了?叫你的名字呢!全场都看着!”
颁奖台上的灯光,亮得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
我没上去。
妻子陈晓兰快步走过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急促又愤怒的“嗒嗒”声。她压低声音,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李为民,你疯了?叫你的名字呢!全场都看着!”
我靠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木料,身上那件崭新的西装,绷得我喘不过气。我看着台上那个穿着同款西装,笑得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我的徒弟,王超。
我冷笑一声,那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干又涩,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我抬起手,指着台上的王超,看着我结婚二十多年的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上去吧。跟你去工商局签字领那张‘证’的,是他。”
第一章 老手艺和新招牌
我们家的那间木工房,是我父亲传下来的。
几十年来,那里的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子柏木和松油混合的香气,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地上永远铺着一层细密的刨花,踩上去软软的,像走在雪地上。墙上挂着的,是几十件传下来的老家伙事儿:墨斗、刨子、凿子、角尺……每一件都被岁月和手汗盘得油光锃亮,像有了灵性。
我叫李为民,今年四十八,是个木匠。
从我十六岁跟着父亲拿起第一把刨子开始,这辈子就没想过干别的。父亲说,做木匠,得对得起手里的活,更得对得起“人”这个字。一块木头,到了你手里,是变成传家的桌椅,还是烧火的劈柴,全看你的心正不正。
我一直记着这话。
所以,我做的家具,榫卯结构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几十年都不会松动。我选的料,都是亲自去木材厂一块一块敲、一寸一寸看的。街坊邻居谁家有个东西坏了,拿过来,我从来都是仔细修好,收个料钱就得了。
“李师傅的手艺,扎实。”这是大家对我最高的评价。
我老婆陈晓兰,以前也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她给我送饭的时候,会拿毛巾擦掉我额头的汗,看着我刚打磨好的桌面,眼睛里有光。她说:“为民,你这双手,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光,慢慢就没了。
大概是儿子念大学,家里开销越来越大的时候。也可能是隔壁老张家换了新车,对门老刘家买了市里的新房的时候。晓兰的叹气声,渐渐比刨子的声音还频繁。
“为民,你看人家王老板,也是做家具的,都开连锁店了。”
“为民,现在都讲究品牌,你这光会埋头干活,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师傅,李师傅,叫得再好听,能当饭吃吗?”
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就是急。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得像一把电锯,呼啸着就把我们这些还在用手工凿子慢悠悠抠榫眼的老家伙甩在了后面。
王超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介绍来的,大学刚毕业,学的市场营销。人长得精神,嘴巴也甜,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我心里挺熨帖。
他说,师父,您这手艺是金饭碗,可现在这年头,金饭碗也得吆喝啊。您这叫“酒香也怕巷子深”。
我听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把活儿干好。
王超却不一样。他来了没几天,就给我那间老旧的木工房申请了公众号,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发到网上去。他给我的作品起了些好听的名字,什么“匠心传承”、“原木之梦”,还配上音乐和字幕。
没想到,真火了。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坚持做这么纯粹的手工。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价格也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晓兰高兴坏了,天天拉着王超讨论,怎么把“李为民木工房”这个牌子打得更响。
我看着他们俩在灯下兴奋地比划,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我的手艺,好像变成了一件商品,被贴上标签,打包出售。而我,成了这个商品的一部分,一个活的招牌。
第二章 那张看不懂的纸
王超确实有本事。
不到半年,我的木工房就鸟枪换炮了。他租下了隔壁更大的门面,装修得古色古香,挂上了“李为民大师工作室”的黄铜牌子。
工作室里,我那些油光发亮的老伙计们,被他擦得一尘不染,放在玻璃柜里,当成了展品。旁边还配了文字说明,写着“见证一个时代的匠心”。
我看着那些刨子和凿子,觉得它们像被关进笼子的鸟,失去了生气。
我还是在老作坊里干活,但活儿的性质变了。以前是琢磨怎么把一件家具做到极致,现在是琢磨怎么能更快地完成订单。
王超招了几个年轻的工人,他们用机器开料,用气钉枪组装,效率是我手干的十几倍。我负责的,只是最后几道“纯手工打磨”、“大师亲自上漆”的工序。
王超说:“师父,您是咱们的灵魂人物,核心技术得您亲自把关。这些粗活,就让年轻人干。”
晓兰也在旁边帮腔:“是啊为民,你年纪也不小了,别那么累了。小王这是心疼你。”
我抽着烟,看着那些被机器切割得整整齐齐,却毫无灵魂的木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木匠了,更像流水线上的一个质检员。
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电视台来采访,报社来写文章。镜头前,王超总是恭敬地站在我身后,把话筒递给我,让我讲讲“坚守传统工艺的心路历程”。
那些话,都是他提前写好稿子,让我在家背熟的。
晓兰每天都喜气洋洋,给我买新衣服,让我注意形象。她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是‘李大师’,不能再穿得那么邋遢。”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名牌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陌生人,总觉得那不是我。我还是习惯身上沾满木屑,手上磨出老茧的样子。
那双手,摸着木头,心里才踏实。
矛盾是在一次签合同的时候爆发的。
那天,王超拿来一份厚厚的文件,说是和一个大商场签的供货合同,利润非常可观。
晓兰在一旁激动地说:“为民,快签了!这可是个大单子,够咱们给儿子在市里买套房付首付了!”
我翻了翻,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还有各种图表,我看不懂。我只看到其中一条,要求所有家具的榫卯结构部分,可以用胶水和钉子加固,以提高生产效率和耐用性。
我把笔一摔,说:“这字我不签。”
用胶水和钉子加固榫卯?这是对老祖宗手艺的侮辱!真正的好榫卯,是靠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力量互相嵌合,百年不坏。用了这些东西,就等于承认自己手艺不到家,那是糊弄,是骗人!
晓兰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李为民,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现在谁还管你用不用钉子?人家看的是款式,是品牌!你放着大钱不赚,跟一根钉子较什么劲?”
王超也赶紧打圆场:“师父,您别生气。这只是个备用条款,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尽量用传统工艺,但产量得跟上啊。您想想,这单子接下来,咱们工作室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了。”
我看着他俩,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我徒弟,他们说的每个字我都懂,但连在一起,我却觉得那么刺耳。
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晓兰骂我死脑筋,老古董,不知变通。我骂她钻进钱眼里,忘了本。
最后,晓兰哭着说:“李为民,我跟着你苦了半辈子,现在好不容易日子有点起色了,你就非要把它搅黄了才甘心吗?”
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我心软了。
那晚,我一个人在老作坊里坐了一夜。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些老伙计身上,泛着清冷的光。我好像听见父亲在叹气。
第二天,晓兰把那份文件又拿了过来,眼睛还是肿的。她说:“为民,我知道你委屈。但你想想儿子,想想这个家。时代变了,我们不能不变啊。”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拿起了笔。
我没看内容,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下了“李为民”三个字。
签完,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觉得我签下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我作为一个木匠的尊严。
第三章 谁的“李为民”
从那以后,我就更沉默了。
工作室的事情,我基本不再过问。王超和晓兰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他们让我打磨,我就打磨。他们让我上漆,我就上漆。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那间没人再去的老作坊里。
我找出一些没人要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张小小的茶桌,一个精巧的笔筒。不用机器,就用我那些老伙计,一刨一凿,慢慢地磨。
只有在那个时候,听着刨花卷曲落地的声音,闻着木头独有的清香,我才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是个木匠。
晓兰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皱着眉头。
“你天天待在这破地方干嘛?新工作室那么亮堂,你不去。儿子给你买的茶,你也不喝,非喝这几块钱的茶叶末子。”
她不懂。
新的工作室,是“李大师”的,不是李为民的。那些昂贵的茶叶,喝到嘴里,和我签下那份合同一样,又苦又涩。只有这间老作坊,这口粗瓷茶杯,才能让我找到一点原来的味道。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晓兰和王超走得越来越近。他们一起去见客户,一起去参加行业展会,一起讨论公司的未来发展。他们聊的是品牌、是融资、是上市,那些我听都听不懂的词。
有时候,王超会开着新买的轿车送晓兰回来。晓兰下车时,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容。
街坊邻居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老李家媳妇,天天跟那个年轻小伙子混在一起。”
“老李也是,放着那么大的家业不管,自己躲起来,像个闷葫芦。”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只是笑笑。
我心里清楚,晓兰和王超之间是清白的。他们是一种新型的“战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李为民”这个品牌做大做强——而并肩作战。
只是,那个品牌里的“李为民”,已经不是我了。
他是一个符号,一个被精心包装起来的形象。他代表着“匠心”、“传统”、“大师”,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坚持和痛苦,没有人关心。
有一次,儿子李念放假回家。
他现在在大学里学计算机,对王超的那些网络营销手段很感兴趣。
他看着工作室的宣传册,对我说:“爸,你们这套做得挺好啊。线上线下结合,故事讲得也好。就是……”
他顿了顿,指着宣传册上我的照片,那是我穿着定制的中式褂子,在一张完美无瑕的红木桌前抚摸着木纹的照片。
“就是感觉……不太像你。”儿子说,“我记忆里的你,是那个满身木屑,一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会用边角料给我做小木枪的爸爸。”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这世上,原来还有人记得我本来的样子。
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从我签下那个字开始,那个会用边角料做木枪的李为民,就已经死了。
第四章 聚光灯下的阴影
获奖的消息是王超带来的。
他拿着一个烫金的信封,兴奋地冲进老作坊,满脸通红。
“师父!师父!大喜事!我们获得了‘年度杰出匠人品牌’大奖!过几天要去市里领奖,电视台全程直播!”
晓兰也跟了进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为民,你听到了吗?我们要上电视了!这可是全市最权威的奖项!”
我正用一块砂纸,细细打磨着手里的一个木头小马。那是我给未来孙子准备的。
我头也没抬,淡淡地说:“哦,是吗?恭喜你们。”
王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师父,不是恭喜我们,是恭喜您啊!这个奖,是颁给‘李为民大师’的!”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他。
“是吗?那领奖的人,应该是你吧。”
“师父,您这是什么话?”王超有些尴尬,“您才是我们的核心,当然是您上台领奖。”
晓兰也急了,上来拉我的胳膊:“李为民,你别犯浑!这么大的荣耀,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荣耀?”我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靠着那些用钉子和胶水拼凑起来的‘作品’得来的荣耀?我李为民,丢不起这个人。”
“你!”晓兰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那几天,家里就像一个高压锅,随时都要爆炸。
晓兰软硬兼施,一会儿求我,说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的未来,就当是演一场戏。一会儿又骂我,说我自私,固执,见不得她和王超过得好。
我始终只有一句话:“我不去。”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真的觉得,我没资格去领那个奖。
那个奖,属于那个穿着中式褂子,在宣传册上微笑的“李为民大师”,属于那个懂得市场,会讲故事的王超,属于那个渴望成功,努力经营的陈晓兰。
唯独不属于我,这个只会埋头做木工的李为民。
颁奖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晓兰拿来一套崭新的西装,放在我床边。
她没有再吵,只是坐在床沿,背对着我,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为民,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这个奖,对我们很重要。就当是为了我,去一次,行吗?”
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些年,她也操劳得厉害,头发里已经夹杂了银丝。
我心里一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去。”
但我没说,我只是去看看。
第五章 那不是我的名字
颁奖典礼现场,金碧辉煌,衣香鬓影。
我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格格不入。周围的人都在谈笑风生,交换着名片,谈论着项目和投资。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我只想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待着。
晓兰和王超却如鱼得水。晓兰挽着王超的胳膊,把他介绍给一个又一个“总”。她脸上的笑容,自信而灿烂,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王超也表现得彬彬有礼,游刃有余。他向别人介绍着我们的“品牌故事”,把我说成一个不问世事,潜心钻研的“隐世高人”。
我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才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对事业上的完美搭档。
而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被请来看戏的观众。
终于,轮到颁发“年度杰出匠人品牌”奖了。
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念着颁奖词:“他们,用一双巧手,传承着古老的技艺;他们,用一颗匠心,守护着文化的根脉。他们让传统在现代社会中,重新焕发了生机!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李为民大师工作室!”
聚光灯“唰”地一下打了下来,音乐声响起。
王超整理了一下领带,微笑着准备上台。
晓兰回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我,目光里带着命令和祈求。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主持人又喊了一遍:“有请李为民大师!”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王超只好自己先走上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水晶奖杯。他对着话筒,从容不迫地开始致辞。
“非常感谢组委会,能把这个奖项颁发给我们。这份荣誉,首先要归功于我的师父,李为民大师。他因为身体不适,今天未能亲临现场……”
我听着他口若悬河地讲着那些我早就听腻了的“品牌故事”,心里一片冰冷。
就在这时,晓兰找到了我。
于是,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她愤怒地质问我,我冷笑着指向台上。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会场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晓兰的耳朵里。
“你上去吧。跟你去工商局签字领那张‘证’的,是他。”
晓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色。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我不知道。
那次签供货合同后不久,王超又拿来一堆文件,说是为了公司正规化运营,需要办理一些手续。他说,师父您不懂这些,就让师娘跟着我去跑一趟就行。
我当时心灰意冷,挥挥手就让他们去了。
我确实不懂那些文件,但我后来找回家的儿子李念看了。儿子告诉我,那些文件里,有一份是工商变更申请。
工作室的名字,还是“李为民大师工作室”。
但法人代表,那个在法律上拥有这家公司,对它负责,享受它所有权益的人,已经从“李为民”,变成了“王超”。
晓兰,是亲手在委托书上签了字的。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这个工作室,这个品牌,这个奖项,都和我李为民,没有半点关系了。
我是个木匠,我只认榫卯,认规矩。白纸黑字,签了字,画了押,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六章 断裂的榫卯
颁奖典礼是怎么结束的,我不知道。
我丢下那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我扯掉领带,脱下西装,搭在肩上,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头。
城市的霓虹灯很亮,却照不进我心里。
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没有开灯,摸索着走进老作坊,一屁股坐在那张我亲手做的长凳上。空气中熟悉的木头香味,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我胸口的剧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晓兰走了进来。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一地的月光和沉默。
“你……都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我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和我的徒弟,把我这辈子安身立命的东西,过户给了他?”
“不是的!为民,你听我解释!”晓兰的声音急切起来,“小王说,这是为了公司发展。他说你性格内向,不适合抛头露面,由他来当这个法人,方便对外接洽业务,拉投资。公司的股份,还是你的!他只是代持!”
“代持?”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觉得无比讽刺,“陈晓兰,我们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你觉得我是个傻子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走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么无助。
“为民,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我怕你那牛脾气,把好好的生意给搅黄了。我想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想让儿子将来有出息,不用像我们这么辛苦。我错了吗?”
她哭了,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错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凿子,狠狠地楔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她错了吗?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难道不是每个人的愿望吗?
错的,可能是我。是我这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是我这个只知道守着老手艺,却给不了家人富足生活的失败者。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个精密的榫卯结构。曾经,我们严丝合缝,彼此支撑,构成了这个家。但现在,岁月的风干,观念的碰撞,让这个卯眼变了形,让那个榫头磨了边。
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缝。
而王超,只是那颗被恰到好处地敲进去的钉子,让这个本已松动的结构,彻底崩裂了。
“晓兰,”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这一夜,太长了。
第七章 儿子的账本
我搬进了老作坊。
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日子过得像几十年前我刚学徒的时候。
晓兰没有来找我。王超打过几个电话,我没接。
工作室那边,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停摆。我偶尔能从街坊的议论中,听到他们又接了多大的单子,又上了什么杂志。
“李为民大师”这个品牌,依然光鲜亮丽。
只是,那个叫李为民的木匠,已经从品牌里,被彻底剥离了出去。
我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不再需要去应付那些采访,不再需要去背那些稿子,不再需要在我看不惯的家具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帮街坊邻居修修补补。张大妈家的柜子腿,李大爷家的摇椅。收一点点工钱,或者干脆就是几句感谢。
每天,听着凿子敲击木头的声音,闻着刨花散发的清香,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的心,像一张被打磨光滑的木板,虽然上面还有伤痕,但已经不再粗糙硌手了。
转机,是儿子李念的归来。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家里的事,连招呼都没打,就从学校赶了回来。
他先是去了新工作室,然后来了我这里。
他推开老作坊的门,看着满地木屑和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哽咽。
我放下手里的活,笑了笑:“回来啦?吃饭了没?”
他没回答我,而是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纸,放在我面前。
“爸,这是我托学法律的同学,帮你查的。”
我拿起来,发现那是一份份公司注册信息,股权协议,还有银行流水。
李念指着其中一份文件,对我说:“爸,你看。当初妈签字的那份协议,确实是法人变更。但王超后来,又用这个公司的名义,注册了一家新的营销公司,法人是他自己。他把工作室的大部分订单和利润,都转到了那家新公司名下。”
“工作室的账户上,现在只剩下维持基本运营的钱。而且,他还用工作室的名义,贷了一大笔款,钱的去向,也不明。”
“也就是说,”李念的声音沉重而愤怒,“他不仅骗了你们,还把‘李为民大师工作室’变成了一个空壳子。所有的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而所有的债务,都留在了这个以你名字命名的空壳公司上。”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手开始发抖。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观念的冲突,是新与旧的碰撞。我从没想过,这里面,还藏着这么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王超,那个一口一个“师父”,满脸真诚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这个名字,这块招牌来的。
他不是想把我的手艺发扬光大,他只是想利用我的名字,来完成他的资本游戏。
而我和晓兰,我们这对争吵了半辈子的夫妻,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妈呢?”我哑着嗓子问。
“她在家里。”李念说,“我把这些都给她看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了。”
我心里一紧,抄起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裂痕,她终究是我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第八章 灰尘落定,木头犹在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晓兰正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桌上,散落着和李念给我看的一样的文件。
她瘦了,也憔悴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看到我,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为民……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我……我把咱们的家,给毁了……”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是心疼。
心疼这个跟我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一心想让家里好起来的女人。她只是太急了,太渴望成功了,以至于被表面的光鲜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背后的陷阱。
“不怪你。”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我们夫妻俩,就像两块被风雨侵蚀的木头,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彼此的身上寻找着一丝温暖。
后来,在李念的帮助下,我们报了警。
王超的骗局很快就被揭穿了。他因为商业诈骗和职务侵占,被判了刑。
那个金光闪闪的“李为民大师工作室”,也因为背负着巨额债务,倒闭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也不完全是。
家里背上了一些债务,但好在不算太多,我们省吃俭用几年,总能还上。
我和晓兰的关系,却在经历了这场风暴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的话,比以前多了。
她会每天来老作坊给我送饭,静静地看我干活。有时候,她会拿起一块砂纸,帮我打磨边角。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
她说:“为民,以前是我错了。钱是好,但没你这双手,没你这个人踏实。”
我笑了笑,把手里刚做好的一个小木梳递给她。梳子是用桃木做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她接过去,眼眶红了。
儿子李念,也像是长大了。
他利用课余时间,帮我重新开了一个网店,就叫“老李木工房”。
店里不卖昂贵的家具,只卖一些我用边角料做的小东西:木梳、发簪、茶盘、笔筒……
每件东西,都配着我亲手制作的视频。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音乐,只有刨子和木头摩擦的声音,和我在视频最后,对着镜头憨厚的一笑。
儿子说:“爸,这才是真正的你。大家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你这双手,而不是那个被包装出来的‘大师’。”
生意不温不火,但每一笔订单,都让我觉得心里踏实。
我还是那个木匠李为民。
每天,阳光透过老作坊的窗户,洒下一地金黄。空气中,依然是那股熟悉的柏木和松油的香气。
我拿起一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刨子,轻轻地在木料上推过去。
刨花卷曲着,像时光的波浪。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依然很快,很喧嚣。但在这里,在我的方寸之间,时间是慢的,心是静的。
一块木头,经历过风雨,才能成材。
一个人,一个家,或许也是如此。
灰尘总会落定,而好的木头,依然在那里,散发着它温润而坚韧的光。
来源:向时间说谎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