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壶是宜兴紫砂,身筒圆润,壶把匀称,流口微扬,透着股拙朴劲儿。泥料是上乘的紫泥,温润如玉,周身贴塑着几枝疏梅,花瓣的刻痕里,嵌着年深日久的茶垢,颜色深黯……
老物件与老人(小小说)
黄新
“光绪年间的东西,釉色浮,款识软,错不了。”
纪先生摩挲着壶身的梅花刻痕,像在抚摸某个潮湿的春夜。
斜阳穿过香樟树隙,在纪家老宅的水磨石地上投下细碎光斑。两个老头,一胖一瘦,对坐在一张老红木茶海前,中间隔着那把壶……
壶是宜兴紫砂,身筒圆润,壶把匀称,流口微扬,透着股拙朴劲儿。泥料是上乘的紫泥,温润如玉,周身贴塑着几枝疏梅,花瓣的刻痕里,嵌着年深日久的茶垢,颜色深黯……
“不对,永泉,你这回看得不对。” 纪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壶盖内侧一个模糊的阳文款识上,“‘万历戊寅’……这写法,这力道,明嘉靖的匠人气韵,藏不住的。光绪?光绪那会儿,匠人气短了,做不出这等精神。”
刘永泉鼻子里哼出一声,他体态富态,面皮白净,与纪先生的清癯形成鲜明对比。“拉倒吧你老纪!还气韵?我看你是魔怔了。这釉色,亮得浮;这款识,软趴趴没骨头。分明是清晚期仿明的玩意儿。你当我这些年在外头,好东西没见过?”
话赶话,都带着钩子,戳向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时他们还是丰河南岸两个刚被高考刷下来的青瓜蛋子。一腔热血,不甘心土里刨食,合伙租了辆破面包车,学着县城里刚兴起的样儿,办起了“山河旅行社”。其实就是载着零星的游客,在附近几个刚开放的景点瞎转悠。
矛盾起于一次跑长途回来的算账。刘永泉觉得油钱路费该均摊,纪先生却指着账本说,路上你私自接了两个散客,钱没入账,这油钱就得另算。争到后来,刘永泉嗓门拔高:“纪春明!你就是算计,一分一厘跟你爹算盘珠子似的,崩得人脸疼!” 纪春明则脸涨得通红,拍着桌子:“刘永泉!你大大咧咧,章程都没有,要不是我精打细算,这破车早喝西北风了!”
旅行社黄了。两人一个向南,一个留乡,人生轨迹彻底分开。
南下的刘永泉,从电子厂流水线做起,吃尽苦头,一步步竟也拉扯起自己的小厂,当了老板,见识了南海的波涛,也经历了订单起伏、商海沉浮。留在本地的纪春明,赶上招干,进了机关,从小科员做到不大不小的位置,谨小慎微,在文山会海、人情世故里蹉跎了一辈子。
如今,都退了休,叶落归根,又在这生养他们的丰河边上做了邻居。往事下酒,笑谈间早已风轻云淡。旅行社的龃龉,成了下酒的笑料。本以为,少年意气,早已随丰河水东流而去。
直到这把壶的出现。
纪先生晚年迷上收藏,尤爱紫砂。这把壶,是他前阵子从古玩市场一个落魄户手里淘来的,价不低,却视若珍宝。刘永泉今日来访,一眼便看上了,拿在手里把玩,顺口就断了个“光绪”。
这一下,像是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
“当年租车算油钱,你就这德行!认死理,八头牛拉不回!” 刘永泉抿了口茶,试图用玩笑化解,话底却藏着较劲。
纪先生小心地将壶挪到自己手边,语调平缓,却寸土不让:“办事没个章程,就像这断代,不能凭感觉。当年要不是你……”
话头戛然而止。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讪讪。说好不提的。
夕阳又沉下去一分。院子里归巢的麻雀叽喳叫着。
刘永泉放下茶杯,语气软了些:“老纪,我不是要驳你面子。这壶,就算是光绪的,也是好东西。我只是觉得,你看它,带滤镜了。”
纪先生沉默着,指腹一遍遍描摹着壶身上那朵梅花刻痕。刻痕深深,仿佛能勾留住时光。他眼前有些模糊,仿佛看到的不是梅花,而是那个合伙跑车回来的春夜,雨淅淅沥沥,两人挤在破面包车里,分食一包花生米,对未来怀着同样渺茫又炽热的憧憬。车窗外,河边的野梅花,大概也是这么开着。
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永泉,我不是非要争个明朝清朝。”
刘永泉一愣,看向老友。纪春明的侧脸在夕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就是觉得……” 纪春明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它不该是光绪的。它该更老一点,老到能装下……装下咱们在破车里淋的那场雨,装下那时候……咱们还没分开的那些日子。”
刘永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看着那把壶,泥色沉稳,梅花倔强。他想起自己刚去南方,睡在铁皮厂房里,半夜被热醒,听着潮热的风声,心里空落落的,也想起后来厂子有点起色,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用搪瓷缸子泡浓茶,喝到发苦。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座钟滴答作响。
良久,刘永泉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带着点自嘲:“他娘的……纪春明啊纪春明,你这人……真是一点没变。”
纪先生抬眼看他。
刘永泉伸出手,不是去拿壶,而是重重拍在纪先生瘦削的膝盖上:“行行行,嘉靖!就嘉靖!老子争不过你!明朝的壶,泡咱们今天的茶,更香,行了吧?”
纪先生怔了怔,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越扯越大,最后也笑出了声,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他拿起壶,揭开盖,将里面温着的茶水倒掉,重新夹了一撮上好的铁观音,高冲低泡,橙黄清澈的茶汤注入两只白瓷小杯。
茶香顷刻四溢。
“来,” 纪先生将一杯推到刘永泉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尝尝,管它嘉靖还是光绪,能喝出咱们丰河水的味儿,就是好壶。”
刘永泉端起来,吹了口气,呷了一大口,咂咂嘴:“嗯,是那个味儿!”
两人喝着茶,不再提壶的年代,转而说起丰河湾里摸鱼的童年,说起高考放榜后一起在河堤上醉酒的夜晚,说起彼此儿孙的趣事。笑声一阵阵传出窗外,惊飞了麻雀。
窗外,丰河水无声流淌,带走了争吵,也带走了青春,只在夕阳余晖里,留下满室茶香,和两个老人被拉得长长的、时而交错在一起的影子。
壶,静静地坐在茶海中央,梅花刻痕在渐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深邃。它究竟是明是清,似乎已不要了。它盛过不同的茶,也见过了相似的人。
汪晓东
写于1998年3月27日
改于2025年10月6日
汪晓东,男,汉族,笔名山岚,1962年7月27日出生于安徽潜口,中共党员,大学文化,原供职徽州区政府,任三级调研员。1981年7月参加革命工作,曾任《歙县教育志》编辑、徽州区新闻宣传中心主任、徽州区广播电视局局长,中共徽州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区文化和文物管理局局长、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系中国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安徽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和黄山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副会长兼徽州区会长;黄山市市委党校徽州文化研究院研究员、黄山市老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网创作委员会副主席。多年来一直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并业余进行文学创作和新闻写作,累计有200多万字学术、文艺和新闻作品散见各地,有40余次获得各机构学术成果奖和作品奖。
来源:文学艺术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