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支五四式手枪,黑沉沉的,就放在我从部队背回来的帆布包最上层,枪套的牛皮边缘已经被手汗浸得发亮。
那支五四式手枪,黑沉沉的,就放在我从部队背回来的帆布包最上层,枪套的牛皮边缘已经被手汗浸得发亮。
我,李卫国,二十三岁,刚刚提干的排长,回乡探亲。
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我以为会看到母亲的眼泪和父亲骄傲的笑,可我只看到了父亲横在我面前的一张脸,那张脸,比他在木工房里对着一块不听话的木头时还要严肃。
他的目光,越过我崭新的军装,越过我挺得笔直的胸膛,落在了我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像是用钝了的刨子在硬木上刮,沙哑,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说:“东西放下,人跟我来。”
我跟着他进了院子西头的木工房,那是我从小闻着木头香长大的地方。他没看我,径直走到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枣木案台前,拿起一块半成品的花梨木,用刻刀轻轻地划着线。
整个屋子,只有刻刀划破木头纤维的“嘶嘶”声。
良久,他头也不抬,像是对着那块木头说话:“当年你犯的错,在部队这几年,改过来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正站好,像是在接受首长的检阅:“报告父亲,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他手里的动作停了。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像两把锥子,要扎进我的心里去。
“那就好。”
他放下刻刀,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掸了掸木头上的碎屑。
“记住,我们老李家的规矩,手上活儿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他一字一顿,敲在我心上,“不得再犯。”
那一瞬间,提干的喜悦,回家的激动,全被这四个字浇得冰冷。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也是在这间木工房里,我犯下了一个让父亲至今都无法释怀的错。一个关于木头,也关于人心的错。
第1章 旧疤
七年前,我十六岁,是镇上最不让人省心的半大小子。
那时候,我不懂父亲口中的“规矩”是什么,只觉得他整天抱着那些木头,比抱我还亲。他是个木匠,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他做的家具,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几十年不散架。人人都说,老李师傅的手,是长了眼睛的。
可我讨厌那股木头味儿,讨厌他手上永远洗不干净的木头油渍和磨出的老茧。我觉得,一个男人,就该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不是守着一堆木头疙瘩,敲敲打打一辈子。
那年夏天,县里的大领导要给老母亲做寿,托人找到了父亲,点名要他打一套柏木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柏木难得,纹理又刁钻,但做好了,那股清香能养人。这是个露脸的大活儿,父亲格外上心,光是选料、画图,就折腾了小半个月。
他把我叫到工房,指着一根刨得光滑的木条,让我用墨斗弹线。这是木工最基本的活儿,讲究一个稳、准、直。
“卫国,看好了,线要弹在正心,不能偏一分。”父亲的语气很郑重。
我心里却烦躁得很。院子外头,伙伴们“攻山头”的叫喊声一阵阵传来,我满脑子都是用弹弓打碎邻家窗户玻璃的“赫赫战功”。
我抓起墨斗,心不在焉地拉出墨线,对着父亲画好的记号,“啪”地一下弹了上去。
父亲凑过来,用角尺一量,眉头立刻拧成了个疙瘩。
“偏了。”他说,声音里已经有了火气,“心不静,手就抖。再来!”
他用湿布擦掉墨线,让我重弹。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空气里都是闷热的木屑粉尘。我弹了第二次,还是偏了。弹了第三次,手一滑,墨线在木头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点子。
“混账东西!”父亲的巴掌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我的后脑勺上,“这么点活儿都干不好!你的心呢?”
我被打得一个趔趄,一股邪火“噌”地就蹿上了头顶。
“不就是弹个线吗!偏一点怎么了?谁看得出来!”我梗着脖子吼了回去,“我不想当木匠!整天守着这破木头,有什么出息!”
“你……”父亲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指着我,又指着案台上那些视若珍宝的工具,“你懂什么叫出息?这叫手艺!是咱们家吃饭的根本!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脸面!”
“我不要这脸面!”我彻底豁出去了,指着那套半成品的桌椅,“就这几根破木头,能当饭吃?能保家卫国?”
“啪!”
这一次,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父亲的眼睛红了,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愤怒和心痛的眼神。他举起手,还想打,可看着我倔强的脸,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觉得哪里有出息,就滚到哪里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那天下午,我真的滚了。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揣着攒下的几块钱零花钱,扒上了去县城的货车。在县城的人武部门口,我看到征兵的横幅,脑子一热,谎报了两岁年龄,报名参了军。
我以为,穿上军装,扛起钢枪,就是父亲说的“出息”。我以为,等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就能让他看看,他的儿子,没守着那些“破木头”,一样能活出个人样。
我在部队里玩命地训练,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十公里;别人打靶打优秀,我非要打到满环。新兵连结束,我拿了“优秀新兵”,下了连队,当了班长,入了党,又被推荐去军校学习。今年,我顺利毕业,提了干,成了一名少尉排长。
七年,我没回过一次家。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把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压在心底,化作训练场上的汗水和子弹壳。我想等自己有了足够炫耀的资本,再风风光光地回去。
现在,我回来了。胸前挂着军功章,肩上扛着金灿灿的排长衔。
可父亲一句“不得再犯”,就把我所有的骄傲和伪装,打回了原形。
原来,在他心里,我还是七年前那个弹不直一条线,还把墨点弄脏了名贵木料的混小子。我犯的错,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在根子上,就看轻了我们老李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那份对“规矩”的敬畏,和对手艺的虔诚。
第2章 一桌饭
我把帆布包放在了我的房间里,那支五四式手枪,连同弹夹,被我用油布包好,压在了箱底。
父亲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晚饭是母亲和妹妹卫红张罗的。母亲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拉着我的手,从头摸到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黑了,也结实了。”
妹妹卫红比我小五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在镇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她看着我一身军装,眼睛里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哥,你真威风!”她凑过来,想摸摸我领子上的红牌牌,又有点不敢。
“哥,你带枪回来了吗?跟电影里的一样吗?”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部队有纪律。”
母亲端上最后一盘菜,是刚出锅的醋溜白菜,热气腾腾。桌上摆满了菜,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还有一盘我最爱吃的花生米。
“快,卫国,坐下吃饭。”母亲把我按在主位上,“这都是你爱吃的,妈给你做的手擀面,一会儿就好。”
父亲洗了手,默默地坐在了我的对面。他拿出一瓶老白干,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又拿起我的碗,也想给我倒。
母亲连忙拦住:“他爸,卫国在部队,有纪律,不能喝酒。”
父亲的手顿在半空,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把酒瓶放下了。他端起自己的杯子,仰头就是一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在不大的堂屋里弥漫开来。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母亲和妹妹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在部队的生活苦不苦,吃得好不好。我一一回答着,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的父亲。
他几乎没动筷子,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的脸膛已经被酒意染得通红,眼神却依旧清亮,或者说,是清冷。
“爸,您吃菜。”我夹了一块鸡肉,放进他的碗里。
他没看我,也没吃那块鸡肉,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住了一样。
妹妹卫红似乎想打破这种沉寂,她眨着大眼睛问我:“哥,你在部队是排长,是不是管着好多人?他们都听你的吗?”
“一个排,三十多个战士。”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都是好兄弟,谈不上谁管谁,是革命同志。”
“那你们平时都干啥?是不是天天练打枪?”
“训练,学习,还有生产劳动。”
我说着,看了一眼父亲。他依旧面无表情。我知道,这些话,在他听来,可能和“惊天动地”没什么关系。
母亲端着两大碗手擀面从厨房出来,雪白的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快,趁热吃。”她把最大的一碗推到我面前。
我吸溜了一口面条,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筋道,爽滑。可吃在嘴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爸,”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定主动出击,“这次部队给了我十五天假,我想……”
“想干什么?”他打断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喝了酒,更加沙哑。
“我想……在家里帮帮忙。”
“帮忙?”他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部队的首长,能帮我这个木匠什么忙?”
这话里的刺,又密又长。
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压下心里的委屈:“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部队也学了很多,开垦荒地,修筑工事,砌墙盖房,我都会。”
“那是部队的活儿。”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桌上磕出“嗒”的一声脆响,“我这里,是木匠的活儿。木匠的活儿,有木匠的规矩。你,不懂。”
“我可以学!”我急了,“爸,七年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不是小孩子,不是嘴上说的。”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煤油灯下投下一片阴影,把我完全笼罩在里面,“是手上做的。”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进了里屋,留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母亲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卫国,别往心里去。你爸他……就是这个臭脾气。你突然回来,他高兴,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母亲是在安慰我。父亲的脾气,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是高兴,他是还在生气。气我七年前的冲动,气我丢下了他想传给我的手艺,更气我到现在,可能还没真正明白,他看重的是什么。
那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渐渐凉了。
第3章 木工房里的对峙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传来的“唰唰”声吵醒了。
是父亲在刨木头。
这个声音,我听了十六年。它曾是我童年最安心的催眠曲,也曾是我少年时最烦躁的噪音。
我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父亲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肌肉线条分明,完全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人。他正专注地推着一把长刨,刨花像雪白的浪卷,从刨口翻出来,带着柏木特有的清香,散落在地上。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和力量。腰、臂、腿,协调一致,仿佛他和那把刨子、那块木头,已经融为了一体。
我站在工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部队,我见过最优秀的射手,人枪合一;见过最老练的驾驶员,人车合一。而眼前的父亲,就是人与工具的合一。这是一种境界,一种需要千锤百炼才能达到的境界。
我突然感到一阵羞愧。我曾经那么鄙夷他做的事情,可我对他做的事情,又了解多少呢?
他刨完了最后一下,用手在木头表面上轻轻抚过,像是在抚摸的肌肤。然后,他才像刚发现我一样,抬眼看了看我。
“醒了?”
“嗯。”
“部队里,也起这么早?”
“六点准时起床号。”
“哦。”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主动开口:“爸,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吗?”
他瞥了我一眼,指了指墙角的一堆木料:“把那些木头,按尺寸和材质,分分类,码整齐。”
这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杂活。
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了起来。松木、榆木、槐木、还有几根珍贵的花梨木……我凭着小时候的记忆,一一分辨,然后按照长短、粗细,把它们搬到另一边,小心地码放起来。
这些木头,有的沉重,有的粗糙。搬了一会儿,我手上就沾满了木屑和灰尘。可我心里却 strangely calm.
父亲在一旁继续干他的活,他正在给昨天那套桌椅的部件开榫卯。他不用尺子,只用一把自制的角尺和墨斗,划线,凿孔,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机器测量过一样。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的父亲。他不是一个只会被生活压弯腰的普通农民,他是一个匠人。一个对自己手艺有着极致追求和无上骄傲的匠人。
我把木料码放得整整齐齐,像部队营房里的被子一样,有棱有角。
“爸,弄好了。”我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走过来,扫了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从一堆木料里抽出一根不起眼的方木。
“这是什么木头?”他问。
“……榆木。”我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他没说话,从案台上拿起一把小刀,在木头上削下一小片,递给我。
“你闻闻。”
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酸味。
“是榉木。”他说,“榆木纹理粗,发黄。榉木纹理细,泛红,带酸味。做家具,承重的地方用榉木,比榆木结实。”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把它们重新分一遍。”他丢下这句话,又回去干活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堆被我自以为是码好的木料,心里五味杂陈。我以为我长大了,提了干,成了人上人。可是在父亲的这个世界里,我依然是个连木头都分不清的门外汉。
我默默地蹲下身,开始重新分类。这一次,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拿起每一块木头,看它的纹理,闻它的气味。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跟这堆木头打交道。
父亲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工房里只有工具和木头碰撞的声音。但这沉默,却不像昨天饭桌上那样令人窒息。我仿佛能从这声音里,听出一种交流,一种父亲与他的木头之间的对话。
中午,母亲来叫我们吃饭。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看着被我重新分类码好的木料,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父亲走过来,看了一眼,还是没说话。但他拿起旁边的一块抹布,递给了我。
“擦擦汗。”
我接过抹布,愣住了。那是一条干净的、带着皂角香味的抹布。
这,算是他对我一个上午劳动的认可吗?
第4章 传家的尺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父亲的“下手”。
我的工作,从分拣木料,升级到了扫地、清理刨花,偶尔,他会让我帮他扶着木头,或者递一下工具。
他从不教我什么,也从不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做,而我,只能看。
我看他如何用一把看似笨重的斧子,劈出薄如蝉翼的木片;看他如何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在木头上雕出栩栩如生的花鸟;看他如何将两块木头,通过复杂的榫卯结构,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比钉子钉的还牢固。
我的话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静。
在部队,我们追求的是速度、力量和精准的打击。一切都简单直接,目标明确。可是在这里,在父亲的木工房里,我看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耐心,和对时间的敬畏。
一块普通的木头,在父亲的手里,要经过几十道工序,花费几天甚至几十天的时间,才能变成一件有生命的器物。这个过程,急不得,也错不得。一步错,满盘输。
这天下午,父亲正在给一张太师椅的扶手做最后的打磨。他用的是一张极细的砂纸,裹在小木块上,顺着木头的纹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打磨着。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不是在打磨木头,而是在抚慰一个熟睡的婴儿。
“爸,已经很光滑了,为什么还要磨?”我忍不住问。
他停下手,让我用手背去感受。
我摸上去,那扶手的表面,光滑如玉,细腻如丝,甚至能感觉到木头温润的“体温”。
“眼睛看到的光滑,不一定是真的光滑。”他说,声音平静,“手能感觉到。心,也能感觉到。”
他顿了顿,继续说:“一件家具,做出来,是要被人用上几十年的。人家坐着,手扶着,天天摸。你这里要是有一点毛刺,糊弄过去了,人家的手知道,人家的心,也知道。咱们的手艺,就败在这里了。”
我怔怔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糊弄。
我忽然想起了七年前,我弹歪的那条墨线。当时的我,觉得偏一点无所谓,谁看得出来。可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看得出来,他自己的心,看得出来。
他追求的,不是别人的认可,而是自己内心的那份“规矩”。
“卫国。”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哎。”我赶紧应声。
他从案台最里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长条形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把木工尺。
那把尺子,通体乌黑,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木质,上面刻着的尺寸标记,都被磨得有些模糊了。尺子的两端,包着黄铜,也已经氧化成了暗金色。
“这是你爷爷传给你太爷爷,你太爷爷,又传给我的。”父亲把尺子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老李家,从清朝开始,就是木匠。这把尺子,量过的木头,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我伸出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那把尺子。
它入手温润,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几代人的心血和时光。
“做木匠,第一件事,就是要认尺子。”父亲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尺子是死的,规矩是活的。但心里要是没这把尺子,手上的活儿,就全乱了套。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我紧紧地握着那把尺子,它冰凉的触感,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终于明白了。
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是我没有继承他的手艺,而是他觉得,我心里没有这把“尺子”。我年少轻狂,做事毛躁,急于求成,看不起脚踏实地的东西。他怕我到了部队,这个大熔炉里,会把心炼歪了,把根给忘了。
他让我回家第一天就“不得再犯”,不是在翻旧账,而是在提醒我,无论我将来做什么,官当多大,心里的那把尺子,那份规矩,不能丢。
“爸,”我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喉咙有些发哽,“我懂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那层坚冰,似乎开始慢慢融化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去打磨他的扶手。
但这一次,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5章 裂缝
转机,出现在镇上粮站张站长家。
张站长家有一张祖传的红木供桌,年头久了,桌面裂开了一条大缝,桌腿也有些松动。张站长爱惜这老物件,找了好几个木匠,都说修不了,劝他干脆打个新的。
可张站长不甘心,听说了我父亲的手艺,专程上门来请。
父亲去看过之后,回来就一直皱着眉头。
“爸,很难修吗?”我问。
“不是难。”父亲摇了摇头,“是麻烦。桌面是独板的,裂了缝,要补,就得找同样材质、同样年份的老料。这红木老料,现在上哪儿找去?”
母亲在一旁说:“他爸,要不就算了吧,别揽这麻烦事。”
父亲没说话,点上一袋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凝重。
我知道,以他的性格,越是难干的活儿,越能激起他的好胜心。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手艺人”这三个字的面子。
第二天,他就开始翻箱倒柜,把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木料都翻了出来。一块一块地看,一块一块地比对。
我也跟着帮忙。在工房最角落的一个木箱里,我翻出了一块用油布包着的小木板。
“爸,您看这个。”
父亲接过去,解开油布,眼睛顿时一亮。
那是一块颜色紫红、纹理细密的老红木,看样子,也是个老物件上拆下来的。他用尺子量了量,又和记忆中张站长家供桌的裂缝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就是它了!”
找到合适的木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如何把这块新木料,天衣无缝地嵌进那条裂缝里。
父亲的设计是,不用胶,而是用一种叫“蝴蝶榫”的工艺。就是在裂缝的两侧,凿出对称的梯形凹槽,再用一块做成蝴蝶形状的木块,紧紧地嵌进去,利用木头本身的张力,把裂缝拉住。
这个活儿,对精准度的要求,高到了极致。
父亲画好了线,拿出他最小的一把凿子,开始凿槽。他的动作,慢而稳,每一次下凿,都极其谨慎。
我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就在他凿到最关键的一个角时,意外发生了。
邻居家的小孩在院墙外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父亲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微微一抖。
凿子,偏了。
那个小小的梯形凹槽,一个角被崩掉了一小块,只有米粒那么大。
工房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举着凿子,僵在了那里。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这块桌面是孤品,这一下失误,几乎是无法挽回的。
“爸……”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没理我,放下凿子,拿起那块崩掉角的桌面,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下巴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石头。
半晌,他拿起那块桌面,转身就朝外走。
“爸,您去哪儿?”我赶紧跟上去。
“去张站长家。”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去干什么?”
“告诉他,这活儿,我干不了。我把人家的东西,给毁了。”
我一把拉住他:“爸!就崩了那么一小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咱们想办法补上不就行了吗?”
“补?”他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怎么补?用木屑混着胶水填上?那是糊弄!是骗人!我李明山的手艺,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可您要是就这么送回去,承认自己失手了,那您的名声……”
“名声?”他冷笑一声,“名声不是靠吹出来的,是靠手做出来的!活儿干砸了,就是砸了,得认!这是规矩!”
他甩开我的手,执拗地往外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如山一般沉稳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有些萧瑟和悲壮。
我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块木头,这是他的战场。他打了败仗,就要坦然地承认失败,这是他作为一个匠人的尊严。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去。
我冲回工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在部队里,我们遇到过各种突发情况,解决问题的能力,是每个指挥员的基本功。
我盯着那个被崩坏的角,又看了看父亲画的设计图。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慢慢成形。
我追上父亲,拦在他面前。
“爸,您先别去。”我喘着气说,“我有个办法,您听听行不行。”
第6章 一只蝴蝶
父亲停下脚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你?”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信任,“你能有什么办法?”
“爸,您先听我说。”我拉着他回到工房,指着那块桌面上的瑕疵,“您看,这个角虽然崩了,但整体的形状还在。我们能不能……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父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对。”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炭,在旁边的一块废木板上画了起来,“我们原来的设计,蝴蝶榫是规规矩矩的。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崩掉的角,修饰一下,让它变成蝴蝶翅膀上一个自然的缺口,就像被风吹过一样。然后,另一边的榫槽,也做出一个对应的、不对称的形状。”
我一边说,一边画。
“这样一来,这个蝴蝶榫,就不再是死的、对称的,而是活的,有动感的。这个瑕疵,不但没有被掩盖,反而成了一个独特的设计,一个记号。”
我抬起头,紧张地看着父亲。
这是我在军校学战术推演时,学到的一种思维方式——当防线出现缺口时,不要急着去堵,有时候,可以利用这个缺口,设置一个陷阱,把它变成自己的优势。
父亲盯着我画的草图,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然后,又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工房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
“部队里学的一些……解决问题的思路。”我老实回答。
他拿起我画的草图,又走到那块桌面旁,仔仔细细地比对着。他的手指,在那个崩坏的角上,轻轻地摩挲着。
“不对称的蝴蝶……”他喃喃自语,“破而后立……”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一种叫做“欣赏”的光芒。
“好!”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就按你说的办!”
那个下午,是我和父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他负责操刀,我负责打下手。
他按照我画的图,小心翼翼地修改那个崩坏的榫槽,他的手,稳如磐石,再也没有一丝颤抖。而我,则帮他计算角度,打磨那只“不对称的蝴蝶”。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我发现,我能跟上他的节奏了。我能预判他下一步需要什么工具,能理解他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图。七年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少年,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已经被淬炼出了耐心和专注。
当那只形态独特的蝴蝶榫,被严丝合缝地嵌入桌面时,我们两个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道丑陋的裂缝,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只仿佛正要振翅欲飞的蝴蝶,那个原本是瑕疵的缺口,让这只蝴蝶充满了生命力,仿佛它真的经历过风雨。
“爸,成了!”我兴奋地叫道。
父亲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那只蝴蝶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到,他的眼角,好像有些湿润。
他转过身,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的笑容。
“卫国,”他说,“你长大了。”
就这么一句话,比我得到的所有军功章,都让我觉得荣耀。
第7章 心里的那把尺
张站长家的供桌,修好了。
父亲亲自带着我,把桌子送了回去。
张站长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他尤其对那只“不对称的蝴蝶”赞不绝口,说这比原来还多了几分韵味。
“老李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张站长竖起大拇指,“这不叫修补,这叫重生啊!”
父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是犬子想的法子。”
张站长惊讶地看着我,把我好一顿夸。我站在父亲身边,心里暖洋洋的。我知道,父亲这是在给我“长脸”。
从张站长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脚步,显得格外轻快。
“爸,”我忍不住问,“您以前,不是最讨厌这种‘投机取巧’的设计吗?您总说,规矩就是规矩,方就是方,圆就是圆。”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天边的晚霞。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说,“以前,我只教你守规矩,是怕你心野了,走歪了。现在,我知道,你心里有那把尺子了。心里有了尺子,手上的活儿,才能在规矩之内,玩出花样来。这不叫投机取巧,这叫‘匠心’。”
匠心。
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原来,真正的规矩,不是死守陈规,而是在懂得规矩、敬畏规矩的基础上,去创造,去升华。
就像部队的条令条例,背得再熟,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也需要指挥员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运用。死守教条,只会打败仗。
木工的活儿,和带兵打仗,道理竟然是相通的。
回到家,母亲和妹妹已经做好了晚饭。
饭桌上,气氛和前几天截然不同。
父亲主动拿出了酒瓶,给我满满地倒了一杯。
“今天,陪我喝一杯。”他说。
我看了看母亲,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端起酒杯,和父亲的杯子,重重地碰了一下。
“爸,我敬您。”我说,“为了您教我的这些道理。”
“这杯酒,该我敬你。”父亲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慈爱,“为了你,让我这个老木匠,也学到了新东西。”
我们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可我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七年前,我为了逃离这间屋子,摔门而去。七年后,我才明白,我想逃离的,只是我自己那份年少无知的偏见。
这个家,这间木工房,这些看似“没有出息”的敲敲打打,才是我真正的根。
我的探亲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进了木工房。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案台上,拿起一把崭新的鲁班尺,递给我。
“这个,你带上。”
我接过来,发现尺子的手柄上,用刻刀,工工整整地刻着两个字——卫国。
“爸……”我的鼻子一酸。
“到了部队,好好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粗糙的手,却带着无比温柔的力量,“别忘了,你是个兵,也是个匠人。兵,要保家卫国。匠人,心里得有规矩。这两样,都是要用一辈子去修行的事。”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那把刻着我名字的尺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帆布包里,就放在那支五四式手枪的旁边。
一把尺,一支枪。
一把,是父亲教我如何立身。
一支,是我选择的报国之路。
它们,将陪伴我,走过未来的万水千山。
第8章 归队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母亲和妹妹在厨房里忙着给我煮鸡蛋、烙饼,让我带在路上吃。
父亲则默默地帮我收拾着行李,把那些吃的喝的,塞得满满当当。
我换上军装,最后检查了一遍我的帆布包。那把尺子和那支枪,静静地躺在一起。
临出门时,一家人都来送我。
母亲拉着我的手,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妹妹红着眼圈,把一个她自己绣的护身符塞给我。
我走到父亲面前,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爸,妈,卫红,我走了。”
父亲看着我,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不得再犯”,也没有说“常回家看看”。
他只是走上前,替我整理了一下有些歪的衣领,然后,重重地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去吧。”他说,“家里,有我。”
我转过身,不敢再回头,大步朝着村口走去。
我知道,我带走的,不仅仅是行囊,还有父亲传给我的“匠心”,和这个家,赋予我的,最坚实的底气。
回到部队,一切又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节奏。
我把那把鲁班尺,放在了我床头的柜子里。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拿出来,摩挲一遍。
战友们都很好奇,问我一个军官,怎么带了把木匠的尺子。
我总是笑着说:“这是我的传家宝。”
他们不懂,但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把尺子,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它是我心里的“定盘星”。
我的工作,也因为这次探亲,有了新的变化。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让战士们把战术动作做到标准,我开始引导他们去思考,为什么这么做,背后的原理是什么。我告诉他们,每一个动作,都像木工的榫卯,环环相扣,一步错,就可能导致整个战斗的失败。
我把父亲教我的“匠心”,用在了带兵上。
我带着我的排,在全团的比武中,拿了好几个第一。
年底,团里给我记了三等功。
立功喜报寄回家的那天,我给家里打了电话。
是妹妹接的。
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哥!哥!你的喜报收到了!爸把它挂在堂屋最中间的墙上了!跟爷爷的烈士证挂在一起!”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妹妹又说:“哥,爸让我告诉你,那把尺子,要时刻带在身上,量别人之前,先量量自己。”
“我知道了。”我哽咽着回答。
挂了电话,我走出营房,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怕。
因为我的行囊里,有枪,也有尺。
枪,让我守护国土。
尺,让我丈量人生。
来源:阳台上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