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知了声像砂纸,一遍遍打磨着这个黏腻的夏日午后。我把最后一块地板擦干,直起腰,汗水立刻从额头滑进眼睛里,一阵刺痛。客厅里冷气开到二十二度,刘太太还觉得燥。她坐在那张红木长桌边,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第一章 红木桌面
六月二十五号,下午四点。
窗外的知了声像砂纸,一遍遍打磨着这个黏腻的夏日午后。我把最后一块地板擦干,直起腰,汗水立刻从额头滑进眼睛里,一阵刺痛。客厅里冷气开到二十二度,刘太太还觉得燥。她坐在那张红木长桌边,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陈兰,”她头也没抬,“西瓜再切一盘,要中间最甜的那块。”
“好的,刘太太。”我应着,走进厨房。
冰箱里是早上刚送来的麒麟瓜,一个将近一百块。我把它抱出来,沉甸甸的,像抱着一个不知真假的希望。刀切下去,红色的汁水渗出来,甜腻的香气弥漫开。刘阳,刘太太的儿子,今天出高考成绩。从早上八点到现在,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里,空气一直是紧绷的。
我把切好的西瓜摆在水晶果盘里,每一块都去了籽,用牙签插好。端出去时,我特意放轻了脚步。刘太太的视线依然黏在手机上,她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那张红木桌子,价值六位数,是我每天都要用进口养护油擦拭三遍的地方。此刻,它光可鉴人,映出刘太太焦虑的脸。
“放这儿吧。”她指了指手边。
我把果盘放下,没敢立刻走开。我知道她需要有个人在旁边,一个不会说话的背景板。我的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按住。是女儿林濛发来的消息,大概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也是今天出分。可是在这里,我不能看。
我的目标很简单:等刘太太发话,我就可以下班回家,和女儿一起等待我们自己的命运。障碍是,刘太太显然不打算轻易放我走。
“你说,小阳这次能上六百五吗?”她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阳阳平时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的。”我用最稳妥的语气回答。这是我做保姆五年总结出的经验:雇主需要的不是判断,是附和。
“唉,谁知道呢。今年数学那么难。”她叹了口气,拿起一块西瓜,却只是看着,没有吃。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墙上的挂钟,黄铜钟摆规律地晃动,每一次“滴答”,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的女儿林濛,她怎么样?她紧张吗?中午吃饭了吗?我只能把这些问题死死地按在心底。在这里,我首先是陈兰,是刘家的保姆,然后才能是我自己,是林濛的妈妈。
五点,六点。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刘先生打来电话,问了三遍成绩,刘太太的回答也重复了三遍:“还没呢,急什么!”语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我把晚饭的食材准备好,又把客厅的角角落落都用吸尘器过了一遍。实在没事做了,我只能站在厨房门口,等着新的指令。
六点半,刘太太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她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弹了一下。是刘阳学校班主任的电话。她按了免提,整个客厅里只能听见老师清晰、快速的声音。
“……刘阳同学,总分680分,全市排名……”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刘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是打完了一场仗。她挂了电话,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但那笑容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失落。680分,是个非常好的成绩,但对刘家的期望来说,或许,只是“还不错”。
“陈兰!”她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听到了吧?680!”
“听到了听到了!恭喜刘太太,恭喜阳阳!”我赶忙走上前,脸上堆起笑容。
“晚上加两个菜,开瓶红酒。我跟老刘说一声,让他早点回来。”她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像是在释放压抑了一天的能量。“对了,”她忽然停下,看着我,“这个月给你多算五百块奖金。沾沾喜气。”
“谢谢刘太太,您太客气了。”
她摆摆手,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脸上的笑容真实了许多。我退回厨房,终于能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林濛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妈,查分通道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一紧,手指有些发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妈?”女儿的声音很平静。
“濛濛,怎么样?查了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没,等你一起。”
我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看了看厨房外那个沉浸在喜悦中的身影,压低声音说:“妈今天可能要晚一点,东家要庆祝。要不……你自己先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知道,这个时刻,她想让我陪在身边。就像刘阳有他母亲陪着一样。
“没事,妈,”林濛的声音听起来很懂事,“你先忙,我等你。不差这一会儿。”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那部用了四年的旧手机,屏幕上有一道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刘太太的喜悦,和我们母女被延后的期盼,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今晚,我必须先把刘家的庆祝晚宴伺候妥当。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规则。至于我们的那份成绩单,只能再等等。
第二章 1888元
刘先生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巨大的蛋糕和一瓶香槟。他是个温和的男人,不像刘太太那样锋芒毕露,但眉眼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气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陈兰,辛苦了。今晚你也一起坐下吃吧。”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刘先生,我等会儿在厨房吃就行。”
这是规矩。我可以在他们家吃饭,但不能在他们家的餐桌上吃饭,尤其是在这种庆祝的场合。我心里惦着女儿,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晚饭是四菜一汤,都是刘阳爱吃的。红烧排骨,油焖大虾,清蒸鲈鱼,还有一盘素炒西兰花。刘太太开了那瓶据她说八千多块的红酒,给刘阳的杯子里也倒了一点点,“今天破例,喝一点没事。”
刘阳是个有些内向的男孩,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考了680分,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狂喜,只是淡淡地笑着,回应着父母的祝贺。他看见我,说:“陈阿姨,谢谢你。这几个月你做的汤很好喝。”
“应该的,阳阳。”我笑着说。
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烈。刘先生和刘太太轮流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报喜,电话里全是恭维和赞叹。我把最后一道汤端上去,就退回了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手机放在手边,屏幕时不时亮一下,是林濛发来的表情包,一个“乖巧等待”的小猫。
我心里又酸又软,三两口把面吃完,开始收拾碗筷。
等我把厨房彻底打扫干净,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晚上九点半。刘家人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吃着饭后水果。我走出去,有些迟疑地开口:“刘太太,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哦,好。”刘太太从电视上挪开视线,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刚刚说的奖金,你点点。”
我接过来,数也没数就塞进口袋,“谢谢刘太太。”
走到玄关换鞋时,刘太太又跟了过来,状似无意地问:“对了陈兰,你女儿,是不是也今年高考?”
“是。”我点头。
“怎么样?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查,等我回去跟她一起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哦,那祝她也考个好成绩。”刘太太说得客气又疏离,然后她像是忽然做了个决定,笑着说,“这样,下周末,我们家给小阳办个升学宴,请一些亲戚朋友。你也一起来吧,热闹热闹。”
我愣了一下。让我去参加他们的家宴?
“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也在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了,跟自家人一样。”她话说得很漂亮,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姿态。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到时候,记得给小阳包个红包,讨个吉利。”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这才是重点。我点点头,挤出一个笑:“一定一定。”
回家的公交车上,夜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不散心里的烦闷。口袋里的工资沉甸甸的,可一想到那个红包,就觉得压抑。这种人情往来,对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对我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负担。
包多少合适?这是个难题。少了,显得小气,不懂事,对不起“跟自家人一样”的评价。多了,我这个月的开销就得勒紧裤腰带。林濛上大学的费用,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回到家,是十点多了。我租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顶楼,没有电梯。爬上六楼,累得气喘吁吁。开门进去,林濛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绿豆汤。
“妈,你回来了。”她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包。
“怎么还不睡?”
“等你啊。”她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快,我们查分吧。”
我深吸一口气,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们俩凑在电脑前,林濛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声音清脆。页面跳转,一个鲜红的数字跳了出来。
720。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以为自己眼花了。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没错,720分。
“濛濛……”我的声音在发颤。
林濛也呆住了,然后,她猛地抱住我,又哭又笑:“妈!我考了720!我做到了!”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委屈、焦虑,都烟消云散。我抱着女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是喜悦的泪,是骄傲的泪。我的女儿,我的濛濛,她真的用自己的努力,给了我们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们俩激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我把刘阳考了680分的事告诉了她,也说了升学宴和红包的事。
“妈,那我们得包个大点的。”林濛想了想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家看得起我们,我们不能不懂礼数。”
“包多少?”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我这个月的工资加上奖金是六千五。房租一千八,我们母女俩生活费一千五,还要给林濛存学费……我咬了咬牙,说:“1888吧。又吉利,也拿得出手。”
“会不会太多了?”林濛有些心疼。
“不多。这钱,是为你的前程铺路。”我看着女儿,心里很清楚。我不仅仅是在给刘阳随礼,更是在维系一份体面。我希望女儿将来走进大学,走进社会,她的背后,有一个懂得人情世故、活得不卑不亢的母亲。这1888元,是我为她的未来,提前支付的一份尊严。
第三章 升学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刘家的气氛都是轻松愉快的。刘太太忙着打电话、订酒店、安排升学宴的菜单和宾客名单。我则像一个高效运转的齿轮,默默地配合着她的一切需求。
我把林濛考了720分的消息告诉了刘太太。那天早上,我给她端去新榨的橙汁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刘太太,濛濛的成绩也出来了。”
“哦?多少?”她正对着镜子戴一对珍珠耳环,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
“720。”我说出这个数字时,心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她戴耳环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脸上是标准的惊讶和赞赏:“真的啊?那太厉害了!陈兰,你真会教女儿。这分数,清华北大随便挑了吧?”
“孩子自己努力。”我谦虚地回答,心里却因为她那句“你真会教女儿”而感到一阵暖意。
“了不起,真的了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拿起手袋,“我今天要去酒店看场地,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冰箱里有菜,你自己做点吃。”
她走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扫。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和刘太太之间的那层隔阂,似乎因为女儿的成绩而变薄了一些。我们都是母亲,都会为孩子的成就而骄傲。也许,她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这种错觉,在我去银行取钱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我特意去柜台,换了崭新的连号钞票,十八张一百的,一张五十,三张十块,两张五块,八张一块。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大红色的红包里,封口处用胶水粘好,还在背面用铅笔轻轻写下了女儿的名字:林濛贺。我觉得,这不仅是我的心意,也代表着我女儿的心意。
升学宴定在周六晚上,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刘太太特意嘱咐我,不用穿工作服,穿得“干净得体”一些就行。我找出衣柜里最好的一件连衣裙,那是我前年过年时买的,只穿过两次。林濛帮我熨烫平整,又给我挑了一双半高跟的旧皮鞋,擦得锃亮。
“妈,你穿这身真好看。”出门前,林濛帮我理了理衣领。
“就你嘴甜。”我笑着,心里却有些打鼓。
酒店金碧辉煌,大理石地面光得能照出人影。我走进宴会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一眼就看到了穿着一身宝蓝色旗袍的刘太太,她像女王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刘先生和刘阳则站在门口迎宾。
我有些局促地走过去,双手把那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刘先生,“刘先生,刘太太,恭喜阳阳金榜题名。”
刘先生接过去,客气地笑了笑:“陈兰,你来啦,快进去坐。让你破费了。”
“应该的,应该的。”
红包被放进一个专门的签到台,有专人负责登记。我看到登记簿上,那些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大多是四位数,甚至五位数。我的1888,夹在其中,不算扎眼,但也不算寒酸。我松了口气。
刘太太把我安排在最靠角落的一桌,同桌的都是些远房亲戚,或者刘先生公司的普通职员。大家客气地点头,但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安静地坐着,看着主桌上谈笑风生的刘家人,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藕花的局外人。
宴席开始,菜品精致得像艺术品。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地喝着茶。席间,刘太太端着酒杯,领着刘阳一桌一桌地敬酒。敬到我们这桌时,她特意向大家介绍我:“这位是陈兰,在我们家做了五年了,做事特别好。她女儿今年也高考,考了720分,状元苗子!”
桌上的人都发出“哇”的赞叹,纷纷向我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几个亲戚还主动跟我搭话,问我教育孩子有什么秘诀。那一刻,我有些飘飘然,脸颊发热,好像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个圈子。我端起果汁,回敬他们,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刘阳也很有礼貌地对我说:“陈阿姨,谢谢你。”
我笑着说:“阳阳你太客气了,以后上了大学,要更努力。”
刘太太满意地看着我们,然后转向同桌的另一个人,继续她的社交。
宴会结束后,我悄悄地从后门离开,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外面下起了小雨,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让我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脱下高跟鞋,赤着脚走在微湿的人行道上。高跟鞋磨得脚很痛,就像那场不属于我的盛宴,华丽,却让人不适。
回到家,林濛已经睡了。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那点虚荣和不自在都消失了。我轻轻地把那双磨脚的鞋子放进鞋柜最底层,决定再也不穿了。
第二天我去刘家上班,一切如常。刘太太因为宿醉,起得有些晚。我给她准备了醒酒汤。她喝完汤,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递给我。
“陈兰,这个你拿着。”
我一愣。
“昨天濛濛没来,这个红包,是给她的。祝贺她考了那么好的成绩。”她笑着说,语气很随意,像是完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红包很薄,是那种常见的利是封。我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只有几张纸币。
“谢谢刘太太。”我接过来,心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是感激,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回礼了。这说明她心里有我,也认可我女儿的优秀。我那1888,没有白花。
我把红包塞进口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我没有立刻打开看。我想等回家后,和女儿一起分享这份来自雇主的祝福。我甚至开始想象,这里面会是多少钱。也许是1000?或者,按照礼尚往来,也是1888?
这个小小的红色信封,在我口袋里放了一整天,像一个温暖的秘密。
第四章 888元
晚上回到家,林濛正在网上查各个大学的专业资料。看到我回来,她立刻放下鼠标,“妈,今天累不累?”
“不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信封,递给她,“看,刘太太给你的。”
“给我的?”林濛有些惊讶,接了过去。
“嗯,祝贺你考得好。”我笑着说,带着一种被认可的满足感,“快打开看看。”
林濛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她数了数,然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多少?”我问。
“八张。”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张五十,三张十块,一张五块,三张一块。”
我脑子“嗡”的一声。
八百八十八。888。
一个非常吉利的数字。发发发。
可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给的是1888。她回的是888。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如果她回个666,或者干脆不回,我或许都不会这么难受。但888,这个数字太刻意了。它用一种祝福的形式,清晰地标明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我的“心意”被打了折,用一个零头,客气而精准地退了回来。
“挺好的,数字吉利。”林濛把钱叠好,放在桌上,语气很平静,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我知道,她懂。我的女儿,比谁都懂。她越是这样平静,我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是啊,挺吉利的。”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去厨房做饭。
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我粗重的呼吸。我看着水槽里待洗的青菜,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刘太太递给我红包时那随意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恶意,甚至带着善意,但那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姿态,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她不是在回礼,她是在“打赏”。
就像她给我那五百块的“喜气奖金”一样。我的女儿考了720分,这个足以让她引以为傲的成绩,在刘太太眼里,只值888元的“祝福”。而我那份勒紧裤腰带凑出来的1888,那份小心翼翼的“体面”,像一个笑话。
那晚的饭,我吃得食不知味。林濛似乎看出了我的失落,不停地给我夹菜,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想让我开心起来。
“妈,别想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临睡前,她抱着我的胳膊,轻声说,“钱我先收着,等开学买学习资料。”
“嗯。”我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想。
第二天去刘家,我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不一样了。那张红木桌面,我依然擦得一尘不染,但它在我眼里,不再仅仅是一件昂贵的家具,而是一道冰冷的界线。桌子这边,是他们一家人。桌子那边,是我。
刘太太待我一如往常,吩咐我做事,和我聊家常。她问我林濛打算报哪个学校,还很热心地帮我分析各个专业的利弊。她说得越多,我心里就越堵。
“清华的金融当然好,就是太累了。女孩子嘛,还是报个师范或者医学,以后工作稳定。”她靠在沙发上,喝着我泡的龙井,指点江山。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开始变得沉默。以前,我会主动跟她说说菜市场的物价,或者邻居家的八卦。现在,我只说“是”和“好的”。我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用更加无可挑剔的工作来掩饰。地板擦得更亮,饭菜做得更可口,衣服熨得没有一丝褶皱。
我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
直到一个星期后,刘太太家的一个水晶花瓶,碎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用鸡毛掸子清理博古架上的摆件。那个花瓶是捷克进口的,据说价值不菲。我一直很小心,可就在我把它拿下来,准备擦拭底部的时候,手滑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花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我当时就懵了,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手脚冰凉。
刘太太闻声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地上的碎片,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对不起,刘太太,我……我手滑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没有立刻发火,只是蹲下身,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看了看,然后扔回地上。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冷漠的审视。
“陈兰,”她缓缓开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感觉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个花瓶两万多,”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数字,然后话锋一转,“钱,我可以不让你赔。但是,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放心的阿姨。”
她停顿了一下,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你自己想想吧。如果做不了,就早点跟我说。”
说完,她转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地碎片中间,像个被宣判了的罪人。我知道,花瓶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导火索。真正碎掉的,是那份摇摇欲坠的、虚假的“自家人”的体面。
第五章 一地碎片
我跪在地上,用抹布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水晶碎片都收拢起来。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渗出来,混在透明的碎片里,像一朵朵微缩的、绝望的玫瑰。我感觉不到疼。
刘太太的话,比这碎片更伤人。
“如果你做不了,就早点跟我说。”
这不是商量,是警告。是最后通牒。她把选择权抛给了我,但选项背后,是截然不同的代价。留下,意味着我要吞下所有的委屈,忘记那个888元的红包,忘记她此刻的冷漠,继续扮演那个让她“放心”的保姆。离开,意味着我将失去这份稳定的、收入不菲的工作,在女儿即将上大学的关键时刻,陷入经济上的不确定。
我把碎片倒进垃圾桶,又用吸尘器把地板吸了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玻璃碴。然后,我用创可贴包好流血的手指,继续做我的事。我把晚饭的食材从冰箱里拿出来,洗好,切好,一样一样码放整齐。
整个下午,刘太太都没有再从卧室出来。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程序。五点半,开始做饭。六点半,把三菜一汤准时端上桌。刘先生和刘阳回来了,看到餐桌边的低气压,都默契地没有多问。
吃饭的时候,刘太太终于出来了。她换了身衣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是对刘先生说了一句:“书房那个水晶花瓶,陈兰不小心打碎了。”
刘先生“哦”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同情,但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所有人都吃得沉默而压抑。
我没有上桌,在厨房里,对着一碗白饭,却一口也咽不下去。我心里反复咀嚼着刘太太的话,像牛反刍一样,越嚼越苦。
是我的错吗?是我心胸太狭隘,为一个红包耿耿于怀,以至于影响了工作吗?或许是。但那份委屈,那份被轻视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晚上回到家,林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下午打碎花瓶的事情告诉了她。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复述了刘太太的话。
林濛听完,沉默了很久。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愤怒,也没有劝我忍耐。她只是站起身,从我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妈,”她轻声说,“我们不干了,好不好?”
我浑身一震。
“可是你的学费……”
“学费我自己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还可以去做家教,去打工。妈,我不想你再受这种委屈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钱没了可以再赚,但人不能活得这么憋屈。那个家,不值得你这样尽心尽力。”
女儿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沉重的锁。是啊,我一直以为,我忍气吞声,是为了她。为了给她一个稳定的环境,为了让她能安心读书。可到头来,我的忍耐,却成了让她心疼的根源。我以为我在为她的前程铺路,可这条路,是用我的尊严铺成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明白了。刘太太需不需要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不需要这样一份工作。
我需要钱,但我更需要被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我可以是一个保姆,但我不能是一个没有情绪、没有底线的工具。那个888元的红包,那句“如果你做不了就早点说”,已经清晰地告诉我,在这个家里,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我们不干了。”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像一个背着重物走了很久的人,终于卸下了行囊。未来或许充满未知,但至少,我可以挺直腰杆走路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五点半就起床。我睡到了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睁开眼,觉得整个世界都清爽了。
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写了一封辞职信。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是简单地陈述了因为个人原因,无法继续胜任这份工作,感谢刘太太五年来的照顾。写完后,我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在信纸上,放进一个信封。
下午,我去了刘家。不是去上班,是去告别。
第六章 辞职信
我按响刘家门铃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这个时间,刘太太通常在午睡。
开门的是刘阳。他看到我,有些意外,“陈阿姨?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我来找你妈妈,有点事。”我对他笑了笑。
刘太太被吵醒了,穿着睡袍从卧室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悦,“陈兰?什么事这么急?”
“刘太太,打扰您休息了。”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信封,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的辞职信。”
刘太太脸上的不悦瞬间变成了错愕。她没有接,只是盯着那个信封,眉头紧锁,“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干了。”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她的错愕变成了审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因为那个花瓶?”她冷笑一声,“我说了不让你赔。你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不完全是。”我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鼓起勇气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刘太太,我知道,在您看来,一个花瓶比我女儿的成绩重要,也比我的心情重要。您给我女儿的红包,是888元。您说,我最近心不在焉。是的,我承认。因为那个红包,让我觉得我的尽心尽力,在您眼里,可能一文不值。”
我本以为我会很激动,或者会哭。但没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刘太太的脸色变了又变。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向顺从的保姆,会如此直白地把事情摊开来说。她沉默了几秒,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我给你女儿红包,是情分,不给是本分。你倒好,还因为钱多钱少,给我撂挑子?陈兰,我真是小看你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女儿考上清华北大了,你腰杆就硬了,可以不把我们东家放在眼里了?”
“我没有不把您放在眼里。我只是想活得有点人样。”我说,“在您家这五年,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以为,我们之间除了雇佣关系,也有一点人的感情。但现在我明白了,在您心里,我就是个可以用钱衡量的保姆。做得好,就多给点赏钱。做得不好,就随时可以换掉。”
“你……”刘太太气得嘴唇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的刘阳,表情很复杂。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辞职信我放这儿了。”我把信封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这个月的工资,您可以按天结给我,也可以不结,我都没意见。家里的钥匙,我也放这儿。给您添麻烦了,刘太太。再见。”
说完,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
走出那栋豪华的公寓楼,夏日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林濛打来的。
“妈,怎么样了?”
“结束了。”我说。
“那你快回来,我给你做了冰镇绿豆汤。”
“好。”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房产中介。我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贴着的招租信息。我租的那个顶楼的单间,每个月一千八,对我来说,曾经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但现在,我失去了工作,这份房租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压力。
我走进中介公司,问了一下附近有没有更便宜的房子。中介小哥很热情,告诉我有一个地下室在出租,一个月只要六百块,带个小窗户,就是有点潮。
我犹豫了。让女儿跟着我住地下室?我不敢想。
那一刻,辞职带来的轻松感,迅速被现实的焦虑所取代。我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勇敢之后,是实实在在的生存问题。我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一丝茫然和恐惧。
回到家,林濛已经把绿豆汤盛好了。她看着我发白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只是把碗推到我面前,“妈,先喝点汤解解暑。”
我喝着冰凉香甜的绿豆汤,心里的焦虑慢慢平复下来。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能怕。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挺过去。
“濛濛,”我说,“我们可能要搬家了。”
第七章 地下室
林濛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七月底寄到的。一张印着清华大学校徽和烫金字样的红色卡纸,薄薄的一张,却承载着我们母女俩十几年的希望。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奢侈地去外面吃了顿火锅。沸腾的红油锅里,我仿佛看到了我们蒸蒸日上的未来。辞职带来的阴霾,被这份巨大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但现实问题很快就摆在了面前。没有了刘家的收入,我卡里的存款,在支付了林濛第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后,就所剩无几了。找工作迫在眉睫。
我开始四处投简历。家政市场很大,但像刘家那样出手阔绰、工作稳定的雇主并不多。大部分都是钟点工,或者照顾无法自理的老人,工作辛苦,收入也不稳定。我面试了好几家,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谈成。有的嫌我年纪偏大,有的要求住家,我舍不得离开女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房租的催缴单贴在了门上。我不得不再次走进那家中介公司,租下了那个月租六百的地下室。
搬家的那天,下着大雨。我们没有请搬家公司,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和林濛一趟一趟,从六楼搬下来,再搬进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房间。我们的家当不多,一个衣柜,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些锅碗瓢盆和书籍。但即便如此,也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
地下室很小,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占了大部分空间。唯一的窗户开在天花板底下,只能看到外面行人走过的脚。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墙角有大片的青苔。
林濛没有一句怨言。她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从网上买了除湿盒和香薰,努力让这个小小的空间变得温馨一些。她把她的录取通知书,用一个相框裱起来,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那抹红色,成了这个灰暗房间里最亮丽的色彩。
“妈,你别担心。”她总是这样安慰我,“等我上了大学,拿到奖学金,我就可以养你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心里却一阵酸楚。我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白天,林濛去一个培训机构做兼职助教,给小学生辅导作业。我则继续奔波在找工作的路上。我甚至去了一家快餐店应聘,但人家一看我的年纪,就委婉地拒绝了。
生活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有好几次深夜,我躺在床上,听着头顶上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闻着空气里潮湿的霉味,忍不住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如果我忍下来,至少,我们现在还能住在那个有阳光的房间里,不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
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我就会想起刘太太那张冷漠的脸,想起那个888元的红包。然后我就告诉自己,不,我没有错。尊严,是不能用钱来交换的。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请问是陈兰阿姨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是我,您是?”
“我是刘阳。”
我愣住了。刘阳?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陈阿姨,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我想见你一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我心里很复杂,不知道该不该见他。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约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刘阳已经在了。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比在家里的时候要放松一些。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没有动。
“陈阿姨。”看到我,他站了起来。
“阳阳,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低着头,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
“陈阿姨,对不起。”他说,“我妈那个人……她就是那样的性格,说话做事,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花瓶的事,还有那个红包的事,我后来都知道了。是我妈做得不对。”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这些。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不用替你妈妈道歉。”我说,“事情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摇摇头,“你走以后,家里又请了两个阿姨,都被我妈辞退了。一个嫌她手脚不干净,一个嫌她做事不用心。家里现在一团糟。我爸也跟我妈吵了好几次。”他苦笑了一下,“她总觉得,有钱就能找到最好的,但她不知道,最好的那个,已经被她气走了。”
我沉默地听着。
“陈阿姨,”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个,你拿着。”
信封很厚。
“这是什么?”
“我妈让我转交给你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一千是补给林濛妹妹的红包,剩下的,算是对你的补偿。我妈说,她那天说话重了,希望你别往心里去。她还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回去上班。”
一万块。回去上班。
如果是半个月前,我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激动得流下眼泪。但现在,我的心很平静。
我看着眼前的刘阳,这个我看着长大的男孩,他善良,明事理。但他终究是刘家的儿子。他无法理解,这件事对我造成的伤害,不是一万块钱可以弥补的。
我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
“阳阳,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你妈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不能要这个钱,我也不会回去了。”
第八章 不回去了
刘阳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不解。
“为什么?陈阿姨,”他急切地说,“是不是钱不够?我可以再跟我妈说……”
“不,不是钱的问题。”我打断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阳阳,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拼不回来了。就像那个花瓶一样。”
我看着他困惑的眼睛,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你妈妈可能觉得,她给我钱,是在弥补我,是在给我一个台阶下。但在我看来,这和那个888元的红包,没什么区别。她还是觉得,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的感情和尊严,都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我如果拿了这笔钱,或者回去了,那就等于我承认,我的尊严只值一万块钱。”
“我……我不太明白。”刘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会明白的。”我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阶层的差异,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认知上的。在他成长的环境里,钱或许真的能解决99%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我所争的,正是那无法用钱解决的1%。
“回去之后,告诉你妈妈,我很感谢她这五年的照顾。我从她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站起身,“阳阳,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阿姨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我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走出门口,阳光正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玻璃窗,看到刘阳还坐在原位,低着头,看着桌上那个被我退回去的信封,像是在思考一个难解的数学题。
或许我的这番话,会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一分新的理解。这就够了。
回到地下室,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濛。她听完,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妈,你太酷了!”她说,眼睛里闪着光。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的那点沉重,也烟消云散。是啊,我拒绝了一万块钱,拒绝了一份看似安稳的工作,但我赢回了我和女儿都看重的东西。这笔账,怎么算都值得。
生活还要继续。找工作的事情,依然没有太大进展。我开始有点着急。林濛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希望能在她走之前,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让她能安心去上学。
我扩大了求职范围,不再局限于家政。我在网上看到一家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在招聘护工,要求不高,有耐心和爱心就行。虽然工资比在刘家时少了一半还多,但包一顿午饭,而且工作时间稳定。
我决定去试试。
面试很顺利。负责人是一位姓王的阿姨,很和善。她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又问我为什么想来做这份工作。
我说:“我想做点实实在在,能帮到人的事。而且,我觉得照顾老人,能让我心里踏实。”
王阿姨看着我,点了点头,“妹子,你这话说得实在。我们这儿活不轻松,钱也不多,来的大多是真心想做事的人。你下周一来上班吧。”
我激动得连声道谢。走出养老服务中心的大门,我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地,都变得坚实了。
我终于有了一份新工作。虽然薪水不高,环境也比不上刘家,但这里没有人会用挑剔的眼光审视我,没有那张冰冷的红木桌面时刻提醒我的身份。在这里,我叫陈兰,而不是“陈阿姨”或者“保姆”。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是平等的劳动者。
林濛知道我找到工作后,比我还高兴。她用自己做助教赚的第一笔钱,给我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
“妈,以后上班走路多,穿这个舒服。”她说。
我试了试,鞋子很合脚,软软的,像踩在云上。我穿着新鞋,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两圈,心里被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们开始为林濛的开学做准备。买新的行李箱,新的床单被套,还有四季的衣服。每一件东西,我们都精打细算,货比三家。虽然清贫,但我们很快乐。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的地下室生活,也即将画上句号。
第九章 新鞋
八月二十八日,晴。
我送林濛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坐高铁。
车站里人山人海,广播声、交谈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盛大而嘈杂的离别交响乐。我帮林濛提着那个最大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四季的衣物和棉被,沉得几乎让我直不起腰。
林濛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背着双肩包,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她不时回头看我,嘱咐我:“妈,你回去之后要按时吃饭,别不舍得花钱,工作别太累了。”
“知道了,啰嗦。”我嘴上嫌弃,眼圈却有点发红。
检票口前,我们停下脚步。我把行李箱交给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她手里。
“这里面是两千块钱,你拿着当生活费。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别委屈了自己。”这是我新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我一分没留,全给了她。
“妈,我不要,我有钱。”她想推回来。
“拿着!”我把她的手按住,不容置喙,“这是妈给你的。等你以后工作了,再加倍还给我。”
林濛看着我,眼眶也红了。她用力地点点头,把布包收好。
“妈,”她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好。”我拍着她的背,强忍着泪水,“快进去吧,要来不及了。”
她松开我,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检票口。我站在原地,隔着栏杆,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但同时,又有一种巨大的骄傲和满足。我的女儿,我的小鸟,终于长大了,要飞向属于她自己的天空了。
回去的火车上,我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田野、村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的思绪也像这窗外的景物一样,纷乱而遥远。我想起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从刘家的红木桌面,到那个888元的红包,再到一地水晶碎片,最后是我们母女俩在地下室里的相依为命。
每一个场景,都那么清晰。
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地下室,巨大的孤独感向我袭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十几平米的空间,是如此的空旷和冷清。桌上还放着林濛没喝完的半杯水,床上还有她睡过的痕迹。
我坐了很久,然后站起身,开始打扫房间。我把她的书桌擦得一尘不染,把她的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好像她只是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一样。
第二天,我穿着林濛给我买的那双新运动鞋,去养老服务中心上班。鞋子很轻,很软,走起路来一点也不累。
我的工作是照顾三位能半自理的老人。一位是退休的王老师,喜欢拉着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一位是沉默寡言的李大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发呆。还有一位是脾气有些古怪的张奶奶,总是挑剔饭菜不合胃口。
工作确实不轻松。我要帮他们打扫房间,洗衣服,陪他们聊天,带他们去院子里散步。张奶奶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把饭碗推到地上。王老师讲的故事,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李大爷的沉默,有时候会让人感到压抑。
但在这里,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揣摩雇主的心意,不再需要用尽心机去维系一份虚假的体面。我付出的劳动,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工资,和老人们一句发自内心的“谢谢”。
张奶奶虽然脾气不好,但每次我帮她梳完头,她都会别扭地说一句“梳得还行”。王老师会把子女送来的点心,偷偷塞给我,让我带回去给“上清华的女儿”吃。李大爷虽然不爱说话,但每次我给他读报纸,他都会听得格外认真。
在这里,我被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我的情绪,我的辛苦,是能被看见的。
一个月后,我用攒下的钱,加上林濛寄回来的第一笔奖学金,从那个潮湿的地下室搬了出来。我们在养老服务中心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虽然不大,但有明亮的窗户,阳光可以照进来,晒在床单上,有暖洋洋的味道。
搬进新家的那天,我和林濛视频通话。她看着我身后明亮的环境,开心地笑了。
“妈,真好。以后你再也不用住地下室了。”
“嗯,”我笑着点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挂了视频,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小区的花园。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老人们在悠闲地散步。远处,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脚上穿着那双新鞋,站在这片属于我的、小小的、光明的土地上。我知道,那个关于红包和尊严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了。而我和女儿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十章 红木镇纸
秋去冬来,时间过得飞快。
林濛在大学里如鱼得水。她不仅成绩优异,还参加了学生会,交了很多新朋友。我们每天晚上都会视频通话,她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校园里的一切:食堂的饭菜、有趣的教授、周末的联谊。看着屏幕里她神采飞扬的脸,我感觉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在养老服务中心的工作也越来越顺手。我和老人们的关系越来越好,甚至和脾气最古怪的张奶奶都成了“忘年交”。她不再挑剔饭菜,反而会指导我做什么菜更好吃。她说她年轻时是国营饭店的大厨,颠勺的功夫一流。
我的生活简单而规律。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和女儿视频。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安心。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刘家工作的那些日子,忘记了刘太太,忘记了那个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红包。
直到有一天,我在菜市场,意外地遇见了刘先生。
那天是周末,我休息,去菜市场买排骨,准备给养老院的王老师炖汤。我正跟摊主讨价还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陈兰?”
我回头,看到了刘先生。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也白了不少。
“刘先生。”我有些意外,客气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你啊。”他似乎也很惊讶,“你……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回答,“您呢?”
“就那样吧。”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我们站在嘈杂的菜市场里,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在附近一个社区养老中心。”
“哦,哦,那挺好,挺稳定的。”他点点头,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我说,“陈兰,有时间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两句?”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和眼里的疲惫,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们就在菜市场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坐下,一人点了一碗豆花。
“家里……现在一团糟。”刘先生喝了一口豆浆,苦笑着说,“你走以后,换了四个阿姨了,没一个做得长的。你嫂子(他称呼刘太太)那脾气,你是知道的。现在,她干脆谁也不请了,自己学着做家务,结果不是把衣服洗串色了,就是把锅烧糊了。”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小阳上了大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工作又忙,经常出差。她一个人在家,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刘先生看着我,眼神很诚恳,“陈兰,我知道,之前的事情,是她做得不对。她那个人,就是死要面子,嘴硬心软。其实你走以后,她后悔了。好几次跟我念叨,说还是你做事最让她放心。”
我搅动着碗里的豆花,心里五味杂陈。
“刘先生,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摇摇头,“陈兰,我今天找你,不只是为了跟你道歉。我是想……想请你回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但是,我是真心的。薪水方面,你放心,我给你提到一万,不,一万二一个月。而且,我跟她保证,以后家里的事,她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她要是再敢给你气受,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万二。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有了这笔钱,林濛的大学生活会宽裕很多,我也可以攒下一些钱,为将来做打算。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但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看着刘先生真诚的脸,想起了刘阳来找我时的情景。他们父子俩,都是善良的。但那个家的核心,是刘太太。她的观念,她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就算我回去了,拿了高薪,我们之间那道因为“888元红包”而产生的裂痕,也永远无法弥合。我会再次变回那个需要察言观色、步步为营的保姆。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刘先生,”我放下勺子,认真地看着他,“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能回去。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我很喜欢。钱虽然不多,但我做得很开心。”
他脸上的希望,一点点黯淡下去。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我不勉强你。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也为你高兴。”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物件,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我没有接。
“不是钱。”他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这是小阳让我给你的。他前段时间去外地参加一个书法比赛,在古玩市场淘到的。他说,林濛那孩子学习好,以后肯定也是个文化人,送她一个镇纸,希望她学业有成。”
我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红木镇纸,雕刻着竹子的图案,入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木香。做工很精致。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就是孩子的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刘先生的态度很坚决,“你不回去,我们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点心意要是再不收,我们……我们以后都没脸见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无法再拒绝。
“那……替我谢谢阳阳。”我把镇纸收好。
告别了刘先生,我提着排骨往家走。手里的红木镇纸沉甸甸的,和我口袋里的零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木。又是红木。
从那张昂贵的红木餐桌,到这块小小的红木镇纸。它们都来自那个我曾经服务了五年的家庭。前者代表着冰冷的阶层和界限,后者,却带着一丝温暖的人情和歉意。
我知道,我和刘家的故事,到此,才算真正画上了一个句号。
第十一章 一封信
收到林濛信的时候,是临近春节了。
养老服务中心里挂上了红灯笼和中国结,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老人们的情绪也格外好,每天都聚在一起,讨论着儿女什么时候回来,年夜饭要吃什么。
信是从学校的收发室寄来的,厚厚的一叠。我有些奇怪,现在都用手机联系,她怎么还写起信来了。
晚上回到家,我拆开信封。里面除了几页信纸,还掉出来一张银行卡。
我拿起信纸,是女儿熟悉的娟秀字迹。
“亲爱的妈妈: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正在期末考试的考场里奋笔疾书。有很多话,想在电话里跟你说,但又觉得,写下来,或许更能表达我的心情。
妈,这个学期,我过得非常非常充实。我拿了国家奖学金,八千块。还参加了一个科研项目,每个月有五百块的补助。我还利用周末时间,做了两份家教。所以,妈,你不要再担心我的生活费了,我现在是个‘小富婆’啦!
信封里的这张卡,是我这个学期攒下的钱,一共一万五千块。密码是你的生日。你一定要收下。这不是女儿给你的负担,而是女儿的一份心意,一份骄傲。你养我小,现在,该轮到我来孝顺你了。
妈,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辞掉刘家那份工作,是你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以前,每次我去那个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找你,看到你穿着围裙,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家里忙碌,我心里都很难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宁愿我们过得苦一点,也不想看到你那样委屈自己。你是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而不是一个高级的佣人。
那个888元的红包,我当时装作不在意,其实我比谁都生气。那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一种羞辱。我当时就发誓,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争气,将来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现在,我做到了第一步。
妈,你总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我想告诉你,你首先是你自己,是陈兰,然后才是我林濛的妈妈。我希望你为自己而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不用再为我牺牲什么了。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了。
春节我就不回去了,学校这边有个冬令营的助教活动,包吃住,还有不错的薪水。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等明年暑假,我赚了更多的钱,我带你去旅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最后,祝我最最亲爱的妈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笑口常开!
爱你的女儿:濛濛”
我读着信,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片墨迹。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傻子。
我的女儿,她真的长大了。她懂我所有的委屈,也理解我所有的坚持。她用自己的努力,给了我最强大的支持和最温暖的回报。
我把那张银行卡紧紧地攥在手心,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这张卡里的一万五千块,比刘先生承诺的一万二月薪,要珍贵一万倍。因为,这钱里,有爱,有理解,有我们母女俩共同挣来的尊严。
第二天,我去银行,没有动卡里的钱,而是把我自己的积蓄取了出来。我给林濛买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她念叨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然后,我用剩下的钱,给自己报了一个护工资格证的培训班。
我想,我也应该为自己的未来,多做一些打算。我不能总依赖女儿。
除夕那天,养老服务中心里格外热闹。很多老人的子女都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看春晚。我忙前忙后,给老人们分发水果,陪他们聊天。王阿姨拉着我的手,把一个大红包塞给我,“陈兰,辛苦你了。过年还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不辛苦,应该的。”我笑着推辞。
“拿着!这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凑的,不多,就是个心意。”王阿姨不容我拒绝。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红包,心里暖洋洋的。同样是红包,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给林濛拨通了视频电话。
屏幕里,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背景是学校里挂满灯笼的林荫道。
“妈!新年快乐!”她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新年快乐,濛濛。”我看着她,眼眶湿润,“在那边……吃饺子了吗?”
“吃了!学校食堂发的,猪肉白菜馅的。可好吃了!”她说,“妈,你看,我们学校的夜景,是不是很漂亮?”
她把镜头转过去,让我看她身后的风景。我看着屏幕里那片璀璨的灯火,仿佛看到了女儿光芒万丈的未来。
“漂亮。”我说,“真漂亮。”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手机发烫。挂了电话,我依然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这个城市很大,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但我的心里,却无比的明亮和温暖。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她是我最坚实的依靠,也是我最甜蜜的牵挂。
这就够了。
第十二章 尾声
又是一年六月。
天气和去年一样闷热,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顺利地拿到了高级护工资格证。因为业务能力出色,加上为人踏实肯干,我被提拔为养老服务中心的小组长,工资也涨了不少。
我们搬了新家。一个正规的一室一厅,虽然不大,但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我买了几盆绿萝和吊兰,把阳台装点得绿意盎然。
林濛的暑假开始了。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参加了一个去西部支教的志愿者活动。她给我寄来了很多照片。照片上,她站在黄土高坡上,身后是一群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孩子。她自己也晒黑了,但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说,她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我看着照片,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我的女儿,她不仅学习好,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八月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刘阳打来的。
“陈阿姨,你最近好吗?”他的声音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
“挺好的。你呢?放暑假了吧?”
“嗯。我……我下个月就要出国了,去英国读金融。”他说,“走之前,我想请你和林濛妹妹一起吃个饭,算是践行,也算是……正式地道个歉。”
我沉默了一下。
“吃饭就不用了。你的心意,阿姨领了。祝你一路顺风,学业有成。”我委婉地拒绝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相见不如怀念。
“陈阿姨,”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急忙说,“我妈……她也想见见你。她这一年,变化挺大的。”
我有些犹豫。
“就当是……满足我一个心愿,好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吃饭的地点,定在一家环境很好的茶餐厅。我到的时候,刘阳和刘太太已经在了。
一年不见,刘太太像是老了十岁。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多了一丝温和与疲惫。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
“陈兰,你来了。”
“刘太太。”我点了点头。
“别叫我刘太太了,”她摆摆手,“叫我文静姐吧。”
我有些不适应。
那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是刘阳在找话题,说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刘太太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布菜。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开口了。
“陈兰,”她看着我,目光很复杂,“以前的事,对不起。”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她会亲口跟我道歉。
“我那个人,一辈子要强,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总觉得,有钱就高人一等。是你……是你给我上了一课。”她自嘲地笑了笑,“你走以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真心的付出,还有……人的尊严。”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对我敬了一下。
“我祝你,也祝濛濛那孩子,以后越来越好。”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端起茶杯,回敬了她。
“也祝你和刘先生,身体健康。祝阳阳,前程似锦。”
一杯茶,敬过往。所有的恩怨,似乎都在这氤氲的茶气中,烟消云散了。
吃完饭,他们要开车送我。我谢绝了。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濛发来的微信。是一张照片,她和一个孩子坐在门槛上,一人手里拿着半个西瓜,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妈妈,这里的西瓜特别甜!
我看着那张照片,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到家,我把那块红木镇纸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了书桌上。旁边,是我新买的护工职业技能教材。再旁边,是林濛的录取通知书相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三件物品,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选择、尊严和爱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我和女儿的人生,都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们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迷茫。
因为我们都找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来源:安逸雪碧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