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通过弑杀亲兄的血腥手段登上了皇位,而我们严家,就成了这出人间惨剧中唯一的受害者。
我们严家,祖上代代都是执掌丹书铁笔的史官。
可到了新帝商决这一朝,一切都变了。
他通过弑杀亲兄的血腥手段登上了皇位,而我们严家,就成了这出人间惨剧中唯一的受害者。
龙椅上的那位,显然不希望史书上留下如此不光彩的一笔。
我爷爷作为当朝史官,风骨铮铮,在起居注上如实写下:“帝弑其兄。”
商决看后,龙颜大怒:“把这个‘弑’字给朕换了!”
我爷爷梗着脖子,一字一顿道:“陛下,史书乃国之重器,一字千钧,罪过岂能随意掩盖!”
结果,一道圣旨下来,我爷爷就被贬去了遥远的岭南,美其名曰“品尝荔枝”。
第二天,我爹接替了我爷爷的职位。
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天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沉默地写下了同样的四个字。
“帝弑其兄。”
朝堂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爹感受着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默默提笔,将“弑”改成了“戕”。
“换。”冰冷的一个字从御座传来。
“帝戮其兄。”
“再换。”
“帝屠其兄。”
商决的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严爱卿,腹有诗书,果然了不起。”
我爹躬身:“陛下谬赞,其实微臣还可……”
“岭南,荔枝。”商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第三天,我那聪明的兄长连朝服都没穿,直接打包了行李,潇洒地追随我爹和我爷爷去了。
现在,我们严家能顶上来的,只剩下我。
还有一个尚在垂髫之年,才七岁的侄子。
岭南那地方是有什么魔力吗?怎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去。
反正,我是不想去的。
在小侄子“姑姑最棒”的鼓励声中,我心一横,换上了兄长的官服,女扮男装,踏入了这风云诡谲的朝堂。
别说,这暴君皮相生得是真不错。
光是看到他那张脸,我那颗蠢蠢欲动,想要“构建历史”的心就开始燃烧。
但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起居注,而不是风月话本,又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商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透出审视的意味:“你就是严家的后人?叫什么?”
我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粗粝些:“臣,严昭鉴。”
“昭示兴衰,后世明鉴。
好名字。”他语气温和,话锋却骤然一转,“严昭鉴,你……也想去尝尝岭南的荔枝吗?”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圣意:“回陛下,臣……不喜欢甜食。”
商决的脸瞬间由晴转阴,厉声咆哮起来:“那还不快把史书给朕改了!再磨蹭,朕就把你丢去渤海喂北极熊!”
我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笔差点飞出去,赶紧划掉了那行字。
“可是陛下,兄终弟及之事,总要给后人一个说法……”我小声嘀咕。
商决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史家不是最擅长什么春秋笔法,为尊者讳吗?这点事还要朕来教你?”
这可是你说的。
我的构史之魂,燃烧吧!
朝会进行时,我就缩在角落里,笔走龙蛇,文思泉涌。
等散了朝,我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浑然忘我。
眼前,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忽然出现。
商决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写得如何了?拿来朕瞧瞧。”
我猛地抱紧起居注,惊恐道:“陛下,自古未闻帝王躬自观史!”
商决言简意赅:“岭南,荔枝。”
我立刻双手奉上,姿态恭敬无比:“陛下您请过目。”
商决接过,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就如同被冻住了一般。
2
良久的死寂之后,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问我:“这是……史?”
“当然是史啊,陛下。”我答得一脸无辜。
他把起居注直接甩在我脸上,脸色铁青:“你管这叫史?朕看是屎!
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野史都不敢这么编!你这是把朕的兄长当成外族奸细在写吗?”
我感到一丝委屈。
我没写什么出格的呀。
我不就是写——“先太子实为突厥可汗所乔装,意图霍乱朝纲。
陛下慧眼如炬,察其奸计,命其向太后牌位行妾室之礼以试探。
先太子不从,乃露马脚,遂被陛下一剑诛之……”
这不挺合理的吗?既然他要隐瞒弑兄的真相,我总得给先太子的死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吧?
毕竟,先太子在世时,痴迷突厥文化,学突厥语,穿突厥服,甚至还玩过假死的游戏,让侍从模仿突厥的葬俗为他举哀。
这些事,京城里谁人不知?
他行事如此癫狂,说他是突厥可汗假扮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至于他和他爹太上皇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禁断之情……
那都得怪太上皇自己,在外领兵打仗,思念儿子就罢了,非要太子把穿过的原味汗衫寄过去。
这事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不清。
我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竟让商决陷入了沉思。
他迟疑地开口:“莫非……父皇与大哥,当真……”
我抬起头,用最真诚的眼神望着他:“陛下,您醒醒!您爹和您哥,他们是断袖啊!”
“放肆!”
商决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显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起居注,塞回我怀里,语速极快地说:“算了,还是写帝弑其兄吧。”
说完,他就像身后有恶犬在追,落荒而逃。
唉,真是悲哀。
我的艺术,连当朝天子都无法理解。
野史怎么了?野史,也是史的一部分嘛!
我抱着起居注,连忙跟了上去:“陛下,您去哪儿啊?您忘了,臣要寸步不离地记录您的言行啊!”
3
商决是要去拜见太上皇。
太上皇被迫退位,心中郁结,只能靠寻欢作乐来排遣。
我们进殿时,就看到太上皇身边围着一群人,却并非宫妃,而是一群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我心里“咯噔”一下。
商决心里“哐当”一下。
只听他声音发颤地问:“父皇,您身边何以有如此多的阉人?”
太上皇侧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连亲哥哥都容不下,难道还不许为父看着这些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思念故人吗?”
商决如遭雷击,喃喃道:“莫非……父皇对大哥,真的……”
太上皇勃然变色:“你兄长乃是朕的嫡长子!朕倾注的心血,岂是其他皇子可比?你竟敢害他,你这个逆子!”
商决听完,脸上竟露出一丝狂喜:“好险!大哥这嫡长子当得好啊!真是妙哉!”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对嫡子之位的嫉妒,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编的。
真实情况是,商决全程面无表情地行礼问安,太上皇也全程面无表情地回答,父子俩像两台没有感情的机器,进行着例行公事的互动。
我觉得后世读者看到这样平淡的记录,定会大失所望。
于是,我大笔一挥,为这平平无奇的场景注入了灵魂。
现在,人物形象是不是瞬间就立体丰满了?
商决的表演开始了。
这是他弑兄登基后,第一次与父亲正式会面。
他深知,只要他扮演一个追悔莫及的儿子,太上皇就会顺势扮演一个宽宏大量的父亲。
“父皇,儿臣有罪……”
商决刚刚掀起衣袍,准备下跪,眼泪都还没酝含出来。
我已迫不及待地在起居注上写下——“帝跪而吮上汝。”
跪到一半的商决动作猛地一滞。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察觉的,或许是冥冥中感受到了来自千年后史书上的一股恶寒。
他霍然起身,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我,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不好!有史官!”
至于吗?跟第一次见到史官似的。
我吓得笔都掉在了地上。
商决一个箭步冲过来,粗暴地夺过我手中的起居注,只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
“决儿,何事惊慌?”
太上皇好奇地走了过来,顺手从商决手里拿过了起居注。
然后,他也露出了同款的绝望神情。
“这是史吗?”
“呃,应该……是吧?”
“混账东西!这是什么?”
“回太上皇,是史。”
不愧是父子,连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
也许是因为我在后面贴心地加了一句备注:“高祖(太上皇)体有三汝,不知帝所吮者为何处之汝也。”
太上皇看得险些晕厥过去。
他紧闭双眼,不敢再看,虚弱地摆了摆手:“为父……偶感不适,你先退下吧。
无事不要来打扰为父养病。”
商决让太上皇远离政事的目的,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达成了。
据他后来的评价,就是两个字:“恶心。”
走出大殿后,他面带“温柔”的微笑,将我刚写的那一页起居注撕成了碎片,然后说要给我加封号。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商决用一种近乎凄凉的眼神看着我:“严爱卿,朕今日就封你为‘产史官’。”
我:“啊?”
“爱卿与众不同。
别的史官是记录历史,唯有你,是在生产历史。”
“呃,好吧。”
可我不是在生产史啊,我只是历史的搬运工。
眼看商决要走,我赶紧追上去:“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您今日吮的到底是太上皇的哪一个……”
我的话没能说完。
商决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君要臣滚,臣滚得飞快!
4
第二天上朝,我又滚回来了。
刚站稳脚跟,就听到了太傅惊世骇俗的提议。
他认为皇帝后宫空虚,国不可一日无后,强烈建议商决迎娶他的女儿为皇后。
这个提议,我很难评价。
据我所知,太傅有一子三女。
儿子是个断袖;大女儿已嫁作人妇,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二女儿只喜欢女子;三女儿对男女都没兴趣,已经出家为尼。
所以,他到底想送谁进宫?
送儿子,陛下有危险。
送大女儿,她夫君有危险。
送二女儿,满宫的宫女都有危险。
至于三女儿……嗯,佛祖可能有危险。
商决显然被这荒唐的提议气得不轻,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看我干嘛?
见我没有低头奋笔疾书,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随即转向太傅,皮笑肉不笑地问:
“听闻太傅家有三位千金,不知太傅想送哪一位入宫啊?”
太傅眼睛一亮:“是臣的大女儿!她昨日已经和离了!”
可以啊,老狐狸!还知道送个喜欢男人的女儿进来。
商决点点头:“先不论朕想不想娶妻。
你让朕娶一个臣子刚和离的女儿,‘君夺臣妻’,这名声说出去好听吗?”
“那……那臣的二女儿也可……”
商决终于勃然大怒:“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这么想把家人送进宫,太傅怎么不干脆自己净了身来伺候朕啊?”
我正打着瞌睡,瞬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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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纸上疯狂舞动。
“太傅,你怎么回事?一见到朕就脸红。”——《太傅他面皮薄》。
“陛下是个小气鬼。
算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云边有个小太傅》。
“朕要带太傅回宫,带回去,锁起来。”——《宦官祖师》。
“没有太傅的后宫,就像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几步就散了。”——《小太傅》。
我写得发了狠,入了魔,浑然忘我。
最终阻止我继续创作的,不是灵感的枯竭,而是来自皇帝的死亡凝视。
“朕不是让你滚了吗?”
“臣滚回来了呀。”
“再滚一次。”
可怜的太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在“青史”上留下怎样香艳的名声,还在那儿梗着脖子推销女儿。
商决疲惫地叹了口气:“罢了。
让那位夫人回家团聚吧。
至于太傅……岭南,荔枝。”
不是,凭什么啊?太傅的女儿能回家团聚,太傅就得去岭南跟我家团聚?
5
商决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
还好,他只是怀疑我不是严家的人,还没怀疑我不是个男人。
“严修撰(我爷爷)一世清名,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孙子?”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爷爷说,历史就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当你一层层剥开她的衣裳,可能会发现,他掏出来的比你还大。”
商决沉默片刻:“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带着浓重的疑虑,他命人将我过去所有的“著作”都翻了出来。
他缓缓翻开第一本。
“吕布的子宫,是他最致命的暗器……”
“啪”的一声,他瞬间合上了书。
肯定是打开方式不对。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试图平静一下。
然后,他翻开了下一本。
“凄然,是诸葛亮为自己取的新名字……”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继续往下看。
“深度解析:赵云为何能在长坂坡七进七出……”
“董卓的命,真的很苦……”
“惊天秘闻!张居正的蟒袍之下竟藏着蕾丝……”
“朱元璋保留乞丐经历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辛酸往事……”
商决的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
他那双原本阴鸷狠戾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被野史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孩童般的清澈。
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问我:“严爱卿,这对吗?”
我一愣:“不止这对。
您再往下看,还有曹操对荀彧那双忧郁眼睛的毕生怀念……”
“够了!”商决一拳捶在御案上,怒吼道,“朕说够了!方才母后给朕托梦,说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亲手了结了朕!”
他呼吸急促,双目充血,那样子不像是要被太后弄死,倒像是随时准备先弄死我。
不看就不看嘛,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我体贴地为他倒了杯茶。
商决刚喝了一口,表情骤然一变:“不对!”
又怎么了,我的陛下?
“这茶里……有东西!是太傅!”
太傅因爱生恨,给皇帝下毒了?
我刚想提笔记录,就见商决一把抓住自己的衣领,脸色潮红,呼吸滚烫。
嘿嘿,原来不是下毒,是下药啊。
我贴心地凑过去:“陛下莫慌,臣这就去为您寻人。
您想要太监还是宫女?您放心,臣等会儿会自觉地趴在床底下,绝不打扰您的雅兴。”
商决的眼神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给、朕、回、来!”
这一刻,恐惧战胜了药效。
商决不知从哪儿来的蛮力,猛地将我扑倒在地。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陛下!臣可没有吕布的暗器啊!”
商决的笑容,比诸葛亮还要凄然,比董卓还要命苦。
“朕知道。”
说罢,他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滚烫的唇覆了上来。
6
这一夜,我称之为“史官陨落之夜”。
期间,我数次挣扎着想去够我的纸笔,都被商决抓着脚踝给拖了回来。
可恶的暴君,竟敢耽误我记录历史!
一夜荒唐。
药效散去后,商决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高挺的鼻梁抵着我的锁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未曾想,严爱卿竟是女子。”
我气得眼睛都红了:“这下你满意了?我好不容易能堂堂正正地当一次史官,全被你给毁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们严家,可不是什么思想开明的家庭。
从小,兄长读的是《后汉书》《三国志》,我读的却是《女则》《女诫》。
一怒之下,我彻底逆反了。
你们不是要写真史吗?那我就偏写野史!我倒要看看,千年之后,是你们的正史流传得广,还是我的野史更深入人心!
可现在,全完了。
我竟然卷入了这该死的宫廷恋情。
以后世人会如何看待我?我写的史书,还会有人相信是秉笔直书吗?呜呜呜……
商决倒是很会安慰人:“别担心。
就算没有今晚这事,也不会有人信你写的东西。”
我懒得理他,只想珍惜这在岗的最后时光。
我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用颤抖的手,在起居注上记录昨夜发生的一切。
“暴君商决,欺臣年少无力,行采花之举。
公然将臣抱之上榻,臣唇焦口燥,呼救不得……”
商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你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写的是我哥严昭鉴,关我严昭令什么事?”
“哦,那没事了。”
女子身份暴露,我自然不能再担任史官。
临走前,我依依不舍地放下起居注,最后问了一句:“陛下,臣走后,您打算让谁来接任此位?”
商决的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支支吾吾地说:
“其实……在朕第一次看到你写的东西后,就已经下令,把你爷爷从岭南召回来了。”
这个没品的家伙!
我轻蔑地冷笑一声:“陛下,臣告退了。
这一退,便是一生!日后,家祖在宫中写他的正史,臣就在宫外写臣的野史。
毕竟,野史也是史!”
这短短半个月的见闻,已经足够我写上一辈子了。
商决欲言又止:“爱卿,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宫中做点别的?”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臣已决定,将此生都奉献给青史!”
我转身离去时,商决痴痴地望着我的背影,我隐约听见他低声自语:
“可有人,问过青史的意见吗?”
等我爷爷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一篇鸿篇巨制。
爷爷痛骂完我那个没骨气的兄长,转过头,慈爱地询问我这半个月的工作情况。
我心中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7
在看完我最近的工作成果后,他久久不能回神。
不过爷爷就是爷爷,回神后,他没有像商决那样疯狂尖叫,而是严肃地指出了我的错误。
“首先,先太子不可能是突厥可汗假扮的。”
我不服:“为什么?”
“因为突厥可汗现在还活着。
就算有人假扮,那也是回纥可汗假扮的,他三年前就在龟兹因病去世,而那时先太子出征西北时恰好经过龟兹。”
我大为叹服:“不愧是爷爷!”
“至于执妾礼,先太子顶多是个外室,连妾都不算,根本不配参拜太后牌位,更别提行礼了!”
“爷爷说的有道理,不过孙女另外有一个问题,武皇有两位丈夫,那李治在李世民牌位前要不要执妾礼呢?”
爷爷沉思片刻,道:“李世民是父,父为子纲,李治应当向其执妾礼,
但李治是正宫,李世民也要向他执妾礼,综上所述,小李后和大李后得互相执妾礼。”
我真的五体投地了:“不愧是爷爷,就是严谨!”
爷爷得意道:“所以说,阿令你要学的还很多,这件事如此复杂,还不如『帝弑其兄』四个字直接解决。”
最后看到我昨日写的皇帝狂性大发之事,爷爷怒道:“你造谣皇帝就算了,怎么还造谣你哥呢?”
【景明三年仲夏夜,宫漏三更,值夜于司辰宫。
但见烛影摇红,蟠龙榻畔玄衣委地,帝束发半解,青丝如墨,眸若流火.】
爷爷气愤地指责我:“昭令,你变了!我们史官要坚守立场,不偏不倚,你把皇帝写得如此俊美,氛围如此暧昧,是何居心?”
我急了:“爷爷,孙女真没动心啊!”
【帝召曰:『近前。
』声若沉雷,扣腕如铁,几欲碎骨。
转瞬间,冰绡暗解,玉带金阶。
昭鉴惶然推拒,奋力欲挣,清音惊雀。
【帝忽而屏息笑曰:『原是玉人藏锋!危情至此,何必笔砚,莫非简牍铅黄,胜却帝王?』
【昭鉴赧然垂首,面若流霞,委身相从.】
爷爷一字一句读完后,满室寂静,我爹,我哥和我七岁的小侄子看我的目光都变了。
我爹叹道:“昭令,我早就知道,让你去当史官,跟老鼠管米仓有什么区别?”
我哥是真的气得面若流霞了:“妹妹,你这么写让为兄以后怎么面对你嫂子啊?”
小侄子天真地问:“小姑姑,我娘呢?我是不是我爹生的啊?”
而我一个劲地据理力争:“爷爷,你信我,那晚真的如此啊!虽然可能夸张了一点点,但是句句属实啊!”
混乱之中,爷爷摇头叹息,眼里充满了失望:“定是那暴君威胁你!”
他粗暴地划掉我写的内容,只简单写了一句——景明三年仲夏,帝饮酒过甚,行狂悖之举。
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没人信我,什么是口碑?这就是口碑!
8
我爷爷回来后,商决终于正常了。
指变成一个正常的暴君了。
贪赃枉法的大臣也没有再被发配岭南的机会了,因为全被他砍了。
他在朝堂上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爷爷愤怒地在起居注上把他写成桀纣之君,痛骂他的暴行。
商决让他改掉,我爷爷不肯,并且威胁他:“您再这样,就让臣的孙女来写了。”
于是商决他就这么屈服了!
而我下岗之后,陷入了空虚之中。
书坊说我的新书不够野,大失往日水准。
可我完全没感觉到啊!
书坊老板问我:“这本《不分伯仲》写的什么内容?”
“策权瑜啊。”
这可是圈内大唐,按理说应该火爆得不行的。
老板叹道:“你为什么一转文风,开始写抒情了呢?这根本不是你擅长的领域!到底谁想看这三人恨海情天啊?
“如果是以前的你会这样写。
孙策死后,某夜黑灯瞎火,周瑜将孙权认成了孙策,尽兴时,一会喊伯符,一会喊仲谋,这就是不分伯仲的由来。”
我觉得老板说的有道理。
正准备回家改稿,忽然晴天霹雳,我爷爷给我定了一门亲事。
男方我也认识,竟然是太傅的儿子朱禹。
这怎么可以?
我求爷爷收回成命,爷爷却说:
“昭令,人家朱家是书香门第,人家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对你一往深情,求了我三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就是我写过他的文,就叫《遍插朱禹少一人》。
现在一看,原来少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我不接受!
绝望之下,我想到了唯一一个能救我的人。
清晨,我把我哥打晕,再次偷了他的官服上朝去了。
9
商决最近过得很滋润。
因为他发现了,我爷爷顶多是把他写成暴君,但我能把他写成艳后。
这天朝会,他兴冲冲地在朝堂上宣布要去泰山封禅,并在山上修建一座行宫。
话音刚落,殿内死寂了一瞬,还活着的大臣纷纷出言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啊!封禅之礼,劳民伤财,此时国库空虚,不堪此等重负!”
“岱顶修建行宫,工程浩大,险峻异常,民夫死伤必众!”
“陛下三思,此非明君之道啊!”
“够了!”
龙椅之上,商决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朕意已决!封禅之行,天阙之宫,势在必行!还有哪位爱卿有意见?”
满朝文武无人敢出言。
我爷爷叹息着在起居注上写下暴君大兴土木,闭目塞听的罪行。
爹的,狗皇帝,给你脸了是吧?
我一振衣袖,朗声道:“臣有意见!”
站在我身前的大臣们瞬间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来。
我抱着纸笔,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向商决走来。
商决倒吸一口冷气。
群臣也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殿内的冷气一下子都被吸完了。
我听见周围的大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就是《仲夏危情》的那位暗器兄吗?”
“就是他说陛下的手好软身上好香,有妖娆的身段魅惑的眼神超凡的魅力,我现在怀疑陛下是女扮男装。”
“你小心别惹他,不然你身上也香。”
周围的大臣更加敬畏地远离了我。
商决眼神紧张地盯着我手上的笔,温声安抚我:“严爱卿,好好说话,不要动笔。
泰山上根本没有人在,朕看你这次还能编出什么鬼话!”
我沉吟半晌:“没有人,那动物呢?”
商决:?
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惊恐。
而我已经激情澎湃地侃侃而谈:“万一陛下是去泰山和野猪相会呢?”
“元封元年,汉武帝去泰山封禅,求仙拜岳,以求蓬莱。
“其实汉武帝没有死,真的长生了,只是在发猪瘟之后迷失了自己。
“在泰山以野猪精的形态生活了千年,终于遇见了陛下。
这在帝王界也是一段佳话。
“陛下如今兴建宫殿,就是想要金屋藏猪吧?”
商决沉默地看看我,又看向那一堆大臣。
原本指望着这些大臣跳出来反驳我的野史。
却听见他们若有所思,讨论道:“第一,汉武帝名彻,在汉朝彻与彘同音,彘即猪。”
“第二,史书记载汉武帝少年时曾徒手与熊罴搏斗,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只有野猪才能跟熊搏斗!”
“第三,汉武帝微服私访时曾差点被旅店老板当作『群盗』杀掉,无缘无故老板为什么要杀他?
一定是汉武帝不小心现出猪身,被当作猪杀了。”
“第四,汉武帝从未否认过自己是野猪精……天啊,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都在抖……”
商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问他:“陛下,还贱吗?”
商决条件反射地回:“不建了,再也不建了。”
但这时候,从旁边飞出一个大义凛然的声音:“陛下是天子,诸位大臣指手画脚,有把陛下放在眼里吗?”
天子怎么了?我还是女子呢!
我愤怒地看过去,出声者竟然就是朱禹!
10
他在此刻挺身而出,代皇帝怒斥群臣。
“什么猪精汉武的,都是无稽之谈!严昭令,你冒充兄长身份上朝,本就犯了欺君之罪,竟然还胡编乱造,阻挠陛下圣意,罪当万死!”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谁都可以说我胡编乱造,可是朱禹不行。
因为我那本红遍京城的《遍插朱禹少一人》可是纪实文学。
朱禹仗着太傅之子的身份搞断袖就算了,还专门跟有夫之妇断。
我一怒之下,写了这本书,就是怕有不知情的姑娘嫁给他。
结果因为爷爷,这个我变成了这个倒霉蛋。
我拿起笔,余光瞥向商决。
他默默地退后一步:“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与朕无关哈!”
朱禹面容狰狞:“严昭令,你又想造谣我什么?你以为后世人会信你的鬼话吗?”
那可难说。
但我此刻不打算写动笔了。
我放下笔,拿起笏板,长叹一声。
“拿起笔无法暴打你,放下笔无法弹劾你,还好带了笏板,既可以殴打你,也可以弹劾你。”
说罢,我拿着笏板对朱禹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把他打至两面金黄,抽得他如陀螺般旋转。
朱禹大声惨叫:“陛下!严大人!她殴打朝廷命官,没人管管吗?”
有在重阳节插过茱萸的大臣不忍心,劝说道:“严姑娘,咆哮御前是为失仪,朱禹也是一片忠心。”
我转头看着他,拿起笔。
大臣滚了。
我爷爷失望地摇摇头:“朱禹,我见你诚心求娶我孙女,才同意这门亲事,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媚上之人,这婚事还是作罢吧。”
商决:“婚事?什么婚事?”
朱禹彻底破防:“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严昭令,不过是一夜欢愉,你怎么配让陛下上心!那一晚本该是我!”
商决茫然道:“什么本该是你?”
我捂住他的耳朵:“陛下,有些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妙。”
是的,我全知道。
我女扮男装冒充我哥当史官,朱禹也想男扮女装冒充大姐进宫。
我和朱禹指定有点孽缘在身上,不然怎么会这么心有灵犀呢?
朱禹愤怒地从怀里掏出被我爷爷划掉却在民间流传的《仲夏危情》,坚持我和皇帝有一腿。
大臣们纷纷说:“这可是严昭令构的史,能信吗?”
笑死,这就是口碑。
我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我和陛下清清白白。”
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商决的脸上。
我回头一看,这死人脸红了。
商决轻咳一声,羞涩地说:“朕和阿令的事情,怎么大家都知道了?”
我眼前一黑。
待看见商决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后,猛然反应过来。
不好!被封建皇权做局了!
没动皇权的蛋糕,倒是动了皇帝的蛋。
11
我第二次进宫,不是以史官的身份,而是以皇后的身份。
大婚之夜,商决死命扒着我的袖子,也没能阻止我往床底下爬。
他无奈地问:“阿令,洞房花烛,你又想做什么?”
我思考了一下,回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不该在床上,应该在床底。”
我甩开他的手,刚把头探进床底,就见到直挺挺躺在床底,手上拿着起居注的我哥。
我们面面相觑。
我:“哥,你怎么在这里?”
商决:“草,你怎么在这里?”
严昭鉴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我、我记彤史啊!”
商决勃然大怒:“你别以为朕不知道,彤史不是女官记的吗?”
严昭鉴委屈:“可陛下您宫里也没有女官啊,只有我们史官顶上……”
我也勃然大怒:“谁说没有女官的,难道我不是吗?把彤史给我!”
严昭鉴迫不及待地滚了,我心满意足地拿着彤史和朱笔,一抬头就对上商决无语的脸。
“洞房花烛。”他提醒道。
我点点头,把彤史摊在商决结实饱满的胸口上,低头开始写:“那你动呗,又没拦着你。”
商决深吸一口气,低头刚想吻我,眼睛差点被毛笔戳瞎。
换个方向,又被本子翻页扇了一巴掌。
还没发火,就被我推了一下。
“你过去点,这个姿势不太好写字。”
商决沉默半晌,气笑了。
那张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被他强压了下来。
闭了闭眼,温柔地问我:“不好写字啊,那要不要在为夫背上写?”
“好呀好呀。”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了。
第二天发现,写了大半的彤史也不知不觉被商决撕烂了。
我气的要死,要暴君赔我劳动果实。
商决把破破烂烂的彤史拼拼凑凑,看了一眼,陷入沉思。
“天子承欢,五更方罢,龙躯微颤,香汗淋漓……你倒是跟朕解释一下什么叫龙躯微颤!”
“你就说颤没颤吧!”
在我的压力下,商决剥夺了我写彤史的权利,火速找了十个女官接手了这项工作。
我怅然若失,从此郁郁寡欢。
商决又不忍心了,决定带我上朝,临行前要我保证绝不会乱写。
我真诚地说:“陛下,我发誓,我已经改了!”
商决松了一口气,对大臣们说:“她说她已经改了。”
大臣们面目狰狞:“谁信呐!”
12
在群臣反对我上朝时,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商决真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先弑兄,后弑父。
太上皇不愿意放权,被他杀了。
太傅要献女进宫,也被杀了。
无人制约,他大兴土木,封禅泰山,留下千古骂名。
又兴建运河,修筑长城,虽泽被后世,却令生灵涂炭。
我父兄都惹怒他,被发配岭南。
七岁的小侄子抱着起居注上殿。
从七岁到二十七岁,沉默地记录下一切,作为商决这一生的诠释。
他七岁丧母,母妃被皇后害死后,被一个好心的宫女抚养。
十岁时,养母被皇帝看上,第二日又被皇后一杯酒毒死。
十一岁时,冬日被太子和其他兄长推进湖,以竹竿击打,不让他探头,险些溺死。
十三岁到十五岁,随太子出征,屡建奇功,却都被太子抢走。
十七岁,得到了一个最差的封地,被封为韩王,厉兵秣马,在突厥入侵时北上护驾,却被猜忌,不得归藩地。
十九岁,突厥再犯,皇帝不得不让他领兵,商决将其赶出国境三百里,带兵回京,杀兄上位。
他不近女色,一生无子,最后留下的帝位被藩王争抢,天下大乱。
生命的最后,他没有理会心怀鬼胎的藩王,汲汲于营的百官,而是传唤了我侄子严述清。
在看完记录了他一生的起居注后,轻笑一声,溘然而逝。
我醒来时,难受得不行。
决定从商决出生起开始记载,写一本《乖,砍砍头》。
本来哄了我很久的商决一听,转身就走。
我连忙拉住他:“我发誓我这次真的不会乱写了!你信我啊!”
商决不敢信。
“首先,我幼时没有给兄长们当狗。”
狗都不如。
“其实我封地也还好吧,第二年就找到了三座金矿。”
寸草不生。
“匈奴其实挺弱的,是我爹和兄长太没用。”
誓死奋战。
我奋笔疾书,却听见商决笑着说:“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最重要的是,十一岁那年,我遇见了你。”
有这回事?
我拼命回想,却想不起来。
商决始终念念不忘。
“那年冬天我被兄长他们推下湖,不让我上岸,绝望时,你爷爷带着你路过。”
“你爷爷大骂,兄长他们却不听,这时候你拿起笔问他们是不是想看我湿身诱惑,兄长吓得马上让人把我拉起来了。”
确实是我能干出来的事。
“还有十四岁那年,我随兄长出征,深入敌营暗杀敌军首领,本来被兄长抢了功劳,
但回京后,你到处传兄长扮成兔男郎给敌军首领搓澡才暗杀成功,兄长赶紧把功劳还给我了。”
“没有不得归藩地吧?不是你说我父兄想要金屋藏娇,对我强取豪夺吗?他们马上放我回藩地了呀。”
“我养母?我养母不是一直活着吗?当时父皇在行宫临幸她,好像是你爷爷写的起居注。
你小时候贪玩,偷偷添了一笔,说我养母是双性人,宫里人人自危,皇后立即把她送出宫了。”
我想起来了,原来那顿毒打是这么来的。
因为商决,我到底挨了多少次打?
我再也不心疼商决了,我心疼我自己。
但商决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令,无论天下人如何评价你写的野史,我都庆幸有你。”
“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写的是青史,但只有你是我的人间。”
月光如练,我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没听商决说我才是他的人间,其他人都是史嘛?
他们书写历史,我改变历史。
不让写起居注就不让写吧,我写我的野史。
毕竟,野史也是史。
13
一千年后,史书记载。
【孝慧皇后严昭令,生而敏慧,承家学之渊薮。
父兄困厄,乃摄史职,直书时政,廷争面折。
帝嘉其贞亮守正,册立为后。
及居中宫,夙夜匪懈,犹怀史胆,朝夕规谏,匡扶帝德,史称“景明之治”,载誉千秋.】
【其著《内史》,史官修《外史》,二者虚实相参,真伪莫辨,后世考据诸家,聚讼盈庭,莫能定谳.】
【更效诸子立说之风,因野史存佚闻,可补春秋之阙,遂创“虚构史学”之派,简称构史.】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