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评委，我从一位现场记者口中知道“陈秋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朴素得有点“土气”，但一想到人家本来就是乡村教师，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记者说她是个90后，特别美丽，特别优秀，特别爱孩子。
第一次知道她，是2015年春天，在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评审现场。
作为评委，我从一位现场记者口中知道“陈秋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朴素得有点“土气”，但一想到人家本来就是乡村教师，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记者说她是个90后，特别美丽，特别优秀，特别爱孩子。
“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乡村教师。”记者强调说，“她完全颠覆了一般人们印象中的乡村教师形象！”嗯，这么一说，我倒来兴趣了：怎么“颠覆”的？但评委们当时并没有看到她的材料，不知是她没申报，还是申报材料一时找不到了，那个记者特别着急：“怎么没她的材料呢？她是最符合条件的！”
我后来因故提前离开了评审现场，不知后事如何，我也没太关心了。
2016年8月，我在成都应邀给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获奖者讲课。说实话，面对这些朴实的乡村教师，我在讲课时是心虚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高尚，我有什么资格给他们“讲课”？于是我放弃了讲任何理论或道理，而是给他们讲我的教育故事。
也许是共鸣，所有老师都全神贯注凝视着我。其中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也特别专注。课间聊天，我才知道，她就是陈秋菊。
正如评审时那位记者所说，美丽的陈秋菊完全颠覆了多年来一般人们心目中所形成的乡村教师“憔悴”“苍老”的形象。她面容秀丽，个子高挑，身材苗条，走在大街上，完全就是一个都市时髦女郎，至少她去做服装模特儿是可以的。但她并不浓妆艳抹，美丽中有一种源于朴素的清新自然。尤其是和她交谈，更加能够感受到她的真诚、朴实。
她说她是第二次听我报告了。“嗯？”我有些意外，“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听的？”她说：“2006年您到乐至县来讲学，地点在乐至中学，我就坐在最后一排听。”我心里一算，不对呀，十年前她才16岁呀！我问她：“你当时就参加工作了？”她说：“没有，当时我在读中师，还是学生呢！我们老师去听您报告，我就跟着去了。”她说她还保存着当时的听课笔记。
2017年6月，我在我的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中推出“李镇西博士工作站”（以下简称“工作站”）招收第二期学员的启事，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申请书。我的工作站只收成都市内的老师，因为每个月都要面对面上课或开展活动，所以尽管北京、广东、湖南等地的网友一再申请，但我都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你能够保证不迟到不缺席地参加每个月一次的活动？”有网友建议“网络直播”，他们根本不考虑操作性。
在众多外地老师提交的申请材料中，我读到了陈秋菊的申请书——
尊敬的“李镇西博士工作站”领导：
我是一名乡村小学语文教师，从工作至今一直在乡村，到今年已经有九个年头了。这几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一线教学，并且担任班主任。我从心底里热爱教师这份职业，同时也打心眼里喜欢和孩子打交道。乡村的孩子大多数是留守儿童，他们缺少关爱，却也特别纯朴可爱。他们不是不懂得爱，而是没有人引领他们怎样去付出爱。这几年的时间里，因为没有更多的机会培训学习，可能我对教育教学的理解能力不够好，专业功底也不够深厚，但是我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是让我的学生成为一个“快乐学习健康成长”的人，培养他们去热爱生活，去发现生活的真、善、美，而且初见成效。我特别特别想成为他们的眼睛，有机会能走出去看更多外面的世界，能学习到更多的知识，然后更好地走回来，让乡村的孩子也可以拥有更广阔的“蓝天”。我校非常支持我的报名申请，如果能加入“李镇西博士工作站”，我将不断学习，提升自我，争取成为一个幸福又优秀的教师。
陈秋菊
2017年6月16日
我一看她的工作单位，是“四川省乐至县乐阳小学”。心里毫不犹豫地把她给否决了。我知道乐至县离成都还有一百多公里呢！于是我耐心给她解释我的工作站的招收范围只是成都市，但她非常执著，强烈要求加入。我只好问她：“你能够保证不迟到不缺席每一次活动吗？”她非常肯定地说：“我能保证。”最后我被她的执著征服了，只好破例收下了她。但我给她宣布了工作站的纪律：无故缺席一次，或请假两次，就自动退出工作站。
第一次活动，本来是上午9点开始，结果她不到8点就到了。我吃了一惊，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早来呀？你那么远。”她给我说了三个原因：第一，怕堵车，要错过高峰期；第二，路不熟，怕耽误时间。所以她6点一过就出门了，打的到成都来的。我问她从乐至到成都究竟有多少公里，她说：“高速路上有128公里。”而她过来的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些，因为县城离高速路还有5公里，而她的乐阳小学，离县城还有25公里。
第一次上课，秋菊就把我和所有学员征服了。
如果说，当初工作站收下陈秋菊，是我的无奈——她太执著了；那么，现在我要说，工作站因为有了陈秋菊便有了一支“标杆”，这“标杆”意味着勤奋、上进、踏实、谦卑……从第一次开始，作为成都市以外唯一的一名学员，陈秋菊每次都参加准时活动，不对，也不叫“准时”，而是总会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要知道她离成都还有一百多公里啊！
我说她“谦卑”，是因为她虽然年轻，但早就名声在外了，因为她是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最年轻的获奖者，所以她一下“火”了：她走过颁奖典礼的红地毯；她的事迹被多家媒体报道；上过湖南卫视的《天天向上》节目；还应吉林卫视的《带着梦想去旅行》节目组邀请，到中东埃及通过网络给国内的学生上课；2016年，央视从全国各行业选了30位可以代表中国青年形象的人物，拍了一部对外宣传片在杭州G20峰会青年论坛会上播放，陈秋菊作为青年教师代表在片中向世界亮相……
但她在工作站从不提这一切，我们从她身上也看不到一丝自得的痕迹。相反，每一位工作站的老师（学员）都能感受到她的低调朴实和勤奋上进。
那次，我让她给大家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她开始还不愿意，说“我是来学习的”，我说：“学员之间互相分享教育故事和教育智慧，这本身就是工作站的学习方式之一。”于是，她走上讲台，给老师们讲她的经历。
她是这样开头的：
“我是个90后，爱逛淘宝，爱摄影，爱旅行、美食、美酒，爱‘拈花惹草’。我是一名教师，一名乡村教师。2011年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爬过清晨六点的八达岭长城，看过鸣沙山十点的日落，走过西北大环线，也一个人自驾新疆，欣赏过西藏千年的桃花，拦过顺风车，逃过票。因为我属马，用朋友的话来说，我是一匹野马，也是父母眼里一放假就脚底抹油的人。都说旅行会上瘾，所以一发就不可收拾。我是十足的吃货，一个人可以吃完五斤小龙虾，喜欢做好吃的，也喜欢美酒，家里泡着各种酒，如果有三五好友相聚，那最喜欢的方式一定是在家里做一桌好吃的，聊聊天，再喝一点酒，一顿饭四五个小时也就过去了。我还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家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几十种，不仅如此，每年春天，我还带领学校的孩子在校园的花坛撒满花种，家里的花瓶几乎也没断过鲜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儿，或许就是山坡上随意摘的一束野花，因为我相信花儿会提升人的幸福感。未来的目标，就是有空回我乡下的老家把那些土地打理出来，做一个实实在在的种花人。”
这么一段开场白，不但把大家逗乐了，而且的确“颠覆”了我们心中的乡村教师形象。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教师”，总是和“清贫苦寒”“坚韧不拔”“咬牙坚守”“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等词汇连在一起的，可眼前的她，令我们佩服，而且开心。
然后她介绍她的乐阳小学：
“学校坐落在一个半山坡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学校外面是泥土操场，石头房子教学楼。20世纪70年代的老宿舍，只有一间，煮饭睡觉都要在里面完成。厕所在学校外面，晚上只有打手电筒出去上厕所。没有洗澡的地方。停水停电是家常便饭，因为学校老师都是用电，所以一停电就只有吃泡面……”
她讲到她刚到学校，校长便给她一本《做最好的老师》，这是她工作后读的第一本教育著作，“李老师的这本书给我非常多的启示，好的句子我还摘抄了下来，回去还写了几千字的见习心得……”说着，她展示了十年前她手写的读书笔记，还有她抄写的《做最好的老师》段落。
那一刻，我非常感动。不仅仅是写读书笔记，她还开始对每一堂课写心得，即“教育反思”。就这样，年轻的秋菊开始了伴随读写反思的教育生活。
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她刚送走的毕业班：
“我从2011年9月一年级就开始教他们的，一直陪伴着他们直到毕业。这个班有36个娃，18个男生，18个女生。当然中途来了几个，走了几个。我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找到了职业幸福感，对这份职业有不断的热情，真正爱上了这些留守儿童，也深刻体会到那种浓浓的师生情。我甚至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教师这个职业更幸福了，真的。”
虽然是山村孩子，但秋菊想方设法要让他们开心：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我尝试着对普通课堂教学进行一些改变，带领我的学生开展了很多的活动，从悄悄话到各种主题班会、小小老师，从动手种花草到野炊，每一次大家都很开心，也从中有了许多收获，他们变成了一个个阳光开朗的人，我们的班级也成了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
她带着孩子们在花坛种满了向日葵，因为向日葵像太阳一样，代表着阳光，她一直跟他们说要做一个阳光的人。6月的时候向日葵就开了，非常的漂亮，她借此机会召开关于爱的主题班会，孩子们回忆在成长的过程中关于爱的小故事，她引导他们懂得了什么是爱。
她组织孩子们举行朗诵比赛，为的是激发他们朗读背诵。最后获奖的孩子得到的是秋菊去旅行的照片，用相框装好，背面还画了不同的画，全是秋菊亲手画的，孩子们特别高兴。秋菊还教他们叠千纸鹤，一起来装扮教室。
每年春天，秋菊都和孩子们一起劳动，给校园的花坛松土。“因为我们要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那就是让校园充满花香。我从网上买了各种花草的种子，孩子们带着锄头，我与他们一起松土、撒籽、盖土、浇水……有时候手都磨起了泡，脚上沾满了泥土，但是大家觉得很快乐，因为一想到整个花坛都开满了花的样子，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还有野炊，还有郊游。“我们在那个满是草地的山坡上闹啊、跳啊，玩游戏，笑声回荡了整个山谷，给大家留下了十分美好又难忘的回忆。”
秋菊还给我们分享了她写的几则随笔。其中一则是这样的——
从小就对孩子们说，一定要记得生命中那些特别的日子，这时间一晃啊，他们就从一年级读到了六年级，我也从21岁陪伴他们到27岁了。这6年的时间里，他们变成了一群特别喜欢分享、懂得付出的孩子，尤其是在他们眼里特别重要的日子里，比如今天，我的生日。一早到学校，走进教室，门关得紧紧的，推门而入是给我的惊喜，苏桂红端上来蛋糕，其余孩子已经开始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讲台上堆满了小礼物，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祝福，泪水已然在眼眶里打转了。和他们一起许愿吹蜡烛，每个人都要吃到蛋糕，盘子不够，张健飞跑到我宿舍拿了所有的碗筷盘子，以小组为单位每小组一盘，筷子、勺子都拿出来了，没有的相互喂着吃。孩子们吃得好高兴，我也觉得好开心。在乡村里来说，这算是规格很高地过生日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搞到的蛋糕，也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时间自己做卡片，更不知道他们是几点钟起床就揣着那么可爱的毛茸茸小动物来到学校送给我，再在黑板上写满祝福，这一切我却毫不知情，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
她还给我们讲了几个特殊孩子的故事，有听力残疾的女孩，有极度自卑的女孩，有性格暴躁的男孩……每个故事都充满教育的艰辛，也蕴含着教育的智慧，而从艰辛到智慧，都是源于爱。
秋菊获得了“马云乡村教师奖”后，被湖南卫视《天天向上》节目组邀请去做节目。编导设计了一个环节，在秋菊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千里之外的一群孩子突然出现在录制现场。那一瞬间，孩子们向陈老师扑去，陈老师抱着孩子们，大家都哭了。
班上曾经最调皮的那个男孩还带了一个红薯给陈老师，主持人问他：“你以后还给陈老师送什么？”天真的男孩说：“还有南瓜、冬瓜……”大家都笑了。主持人又问一个女孩：“你最想对陈老师说的话是什么？”女孩说：“我希望陈老师早点有男朋友！”大家都笑了，主持人问：“你不怕陈老师有了男朋友就走了吗？”女孩说：“我希望陈老师的男朋友留下来和陈老师一起教我们！”
大家都笑了。
毕业的那一天，朝夕相处6年的师生都流泪了，自发赶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家长们也哭了。家长们一边哭一边说：“陈老师，谢谢你对孩子的关照，他们长大了不会忘记你的，我们还会把孩子送到你的班上来读。”两个月后的9月初，有两个毕业女生的家长果真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秋菊班上读一年级。
……
秋菊讲得朴实无华，下面的老师却听得热泪盈眶。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故事感染着我们每一个老师，不少老师不住地擦着不停地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对秋菊说：“你现在刚接一年级，你可通过做新教育实验，让你和你的孩子度过六年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试试吧，我会帮你的。”
我送了她两本关于新教育的书：朱永新的《新教育实验——为中国教育探路》和我的《让梦想开花——我和新教育实验》，并给她介绍了一位“师傅”——同为工作站成员的全国新教育先进个人卢晓燕老师。
秋菊也送了我一本书，是16开精装的，书名叫《生命是一场修行》。她说她只印了两本。我很奇怪：“为什么只印两本？”她说：“我只想留给自己作纪念。”我又说：“那成本多高呀！”她说：“是通过淘宝网印的，几百块钱！”
我翻开浏览了一下，居然还是彩印，有许多她和孩子们的图片，当然所有文字都是6年中她自己写的教育故事，她和孩子们6年的许多美妙而美好的一瞬。
她说：“李老师，我们真有缘！这本书我给我一位老师看，请他帮我写序，结果他用了一篇他喜欢的文章作为这本书的序言，这篇文章正是您的《追求教育的真境界》。”
嘿，还真是有缘。我说：“所有真诚的教育者，情怀都是相通的。”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决定去秋菊学校搞一次活动，亲身去体验一下秋菊所在乡村学校的山野之风。
2018年5月10日早晨6点，工作站的老师们便一一来到了武侯区教科院上大巴车。约定的时间是6点50分集合，7点准时发车。这意味着所有老师至少5点就得起床，所以我看不少老师都还一脸倦容。我说：“大家现在一定体验到了每次秋菊来成都参加学习的不容易了，她每次不也是很早就要从家出发吗？所以，我们今天是以‘秋菊精神’去看秋菊。”
大巴在高速路上跑了一个多小时后，看见秋菊在“中天镇”高速出口等我们了。她邀请我坐她的车，然后继续前行。她告诉我，她所在的乐阳小学离县城还有一段路，以前路不好，有30公里，现在的路比以前要好一些，大概有25公里。车在山路上缓缓行驶，弯道多，而且又狭窄，这就是“好一些”的路，我无法想象以前的路是怎样的。
车行不久，就被堵住了，我以为是前面出了车祸，秋菊淡定地说：“今天赶场，人多。”我一听，记忆一下子飞到了小时候。我说：“‘赶场’这两个字还是我小时候听说过，那时候到乡下亲戚家玩的时候，有‘赶场’的事。”当时经济不发达，人们定期到一个集镇交易物资，所以叫“赶场”。随着改革开放，经济渐渐发达，“赶场”基本上都消失了。可这里居然还“赶场”，可见其落后。
可我们的秋菊，在这里一干就是10年。天下着小雨，车只得缓缓前行。从淋着雨水的玻璃窗看出去，山坡上绿油油的，不知名的小花在细雨中摇曳着。山路上，峰回路转，翠竹、小河、池塘、菜畦……如一幅幅湿漉漉的油画一闪而过。
经过一个叫“桂林”的小镇时，秋菊说：“我当年第一次去学校报到时，大巴只能开到这里，我下了车，跟着一个比我早两年参加工作的老师，徒步走到学校。”
讲到这里，秋菊笑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我一路上不停地问‘老’教师：‘还有多远？’‘还有多远？’”
听着她的回忆我想象着，十多年前，一个还不到17岁的小姑娘拖着个行李箱，一步一步朝学校走去。就这样，一步一步，一个多小时后，小丫头用稚嫩的双腿把自己送进了山坡上的乐阳小学。
“那天是2008年8月28日。我一直记着这个日子。”秋菊说。
我看过一篇关于秋菊的报道，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工作报到那天，当看到简陋的教室和操场，这个县城里长大的女孩放声大哭……”
我问秋菊：“这是真的吗？”
她说：“假的，是记者瞎编的。”
我说：“我也觉得不真实，根据我对你性格的了解，郁闷、失落，甚至悄悄抹眼泪，都可能，但不太可能‘放声大哭’。”
她说：“我还是比较要强的人，但是第一天晚上忘记买蚊香，床板很硬，没睡着。而且我才去，没有锅碗瓢盆，幸好我中师同学老家在学校附近，听说我去教书，那会儿他们还没开学，就把我接去她家吃饭了。吃完饭天都黑了，我们打着手电筒走在山坡上，她送我回学校，风吹得很害怕，我就一边走一边望着县城的方向。第二天，我的同学就陪我去街上买了锅碗瓢盆等。”
秋菊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我的眼前浮现出十多年前的她在回学校的山坡上，“一边走一边望着县城的方向”的情景。
聊着聊着，秋菊说：“到了。”我看窗外没有校园啊，只有一块坡地和一大片黑色的瓦房顶。她让我往下看，哦，原来公路下面的确有几座房子，貌似学校。以前我也去过一些乡村学校，但其实是镇上的学校——当然，这些镇本来也地处乡村，称镇上的学校为“乡村学校”也没说错。而秋菊所在的乐阳小学，则是纯粹的、标准的乡村学校——离最近的镇都还有十多公里。
天还下着雨，秋菊给我撑着伞，和其他工作站20来位老师一起朝学校走去。乐至县教育局局长听说我来了，也特意赶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他和校长前来迎接我。我没有看到校门——可能学校根本就没有校门，便直接走进了校园。一群孩子在教室门口迎接我们，摇着小手臂，七嘴八舌地叫：“老师好！”秋菊说，这是她班的孩子。
我们在一间屋子里坐下，校长说，他们学校只有17位老师，学校是第一次有这么多的人来参观，算得上是大型活动了。校长和局长致辞欢迎后，我说：“我们这就是一次普通的活动，主要是同伴互助，让工作站的老师之间互相分享各自的教育智慧、经验或故事。”于是我们又到楼上一间可以放PPT的教室，准备分享。
第一个做分享的是秋菊，她讲她刚刚开始的新教育实验。她从12年前说起：
“12年前，李老师第一次来乐至中学做讲座，当时我才16岁，会场里座无虚席，我坐在后面，记得李老师和大家打招呼说，‘乐至，乐至，既是快乐到来，也是快乐至上’。今天，李老师第二次来我们乐至，还是和‘乐’扯上了关系，因为十年来我一直很快乐。当时的我是二八年华，16岁，现在的我还是二八年华，28岁，看来这注定就是让人感觉快乐的嘛！”
就这样，在快乐中，秋菊开始讲她的新教育故事。她先从自己为什么要做新教育说起：
“刚加入工作站，李老师便建议我做新教育，但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做新教育呢？李老师说，新教育是为了让师生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可我从未想过要过什么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也不知道怎样的教育生活才算是幸福完整的。我问了我自己很多遍，是因为很多人开始做新教育，所以我也要做吗？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好，所以我也要开始做吗？还是因为李老师让我做，我就做吗？”
这几个问题，一下就让我看到一个非常诚实务实的陈秋菊。她不追潮流，不赶时髦，也不盲目从命，只有自己真正想明白了的事，她才愿意去做。这不正是我期待的“真教育”吗？
她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使命感。
秋菊非常真诚地说：
“这是我工作的第十个年头，我听许多人说，有些老师教书教到这个地步便产生了职业倦怠，觉得日子不也就是这样过的么，教一天书撞一天钟一般，就像那颗被蒙上了灰尘的星星。可我特别怕自己变成那样的老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可怕的是曾经我也这样认为，教书不过也就是这样的。现在我意识到，我要做一点特别的事情，一些伴随他们成长的有趣的事情，一些在他们生命里留下美好回忆、也给我留下美好回忆的事情。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想，即便是走得很艰难，我也要去尝试一下，正如有人所说，梦想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抬头看窗外的白杨树，已然发芽了，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我，开始慢慢地苏醒了。”
就这样学习思考了整整一个冬天，秋菊于2018年4月11日开始做新教育：
“我打算把‘营造书香校园’变成‘营造书香班级’，从‘师生共写随笔’‘推进每月一事’‘缔造完美教室’开始。围绕着这几个板块，我总是想怎么来行动，有时候发呆得出了神，我能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总是想着我们的‘小小太阳班’。通过和朋友聊天，关于写绘和晨诵，关于读绘本，有了一些头绪。那么，从阅读开始吧！”
秋菊首先带着她的“小小太阳班”读绘本。但孩子们没钱买绘本呀，她便从淘宝上买了绘本的电子版本，几百本世界经典的绘本才10元钱不到，通过班上的电子白板给孩子们看。她还挑选了一些故事书，留在空余时间给孩子们读。新教育推行的晨诵、午读、暮省，她根据教学实际和学生的情况，结合晨诵写绘开展。没有图画本，就把A4纸裁成两半，自己打印出来，让孩子们写写画画。秋菊自己买了一套晨诵书籍，抽时间教孩子们读，有时候诗歌一天读一篇他们就记住了，因为朗朗上口，他们也比较感兴趣。这样下来，不仅是秋菊感觉到了变化，就连孩子们都不时地期待着老师什么时候讲故事，什么时候读绘本，什么时候画画。孩子们对晨诵写绘很感兴趣，但没有彩色笔，秋菊便自己掏钱买了一大把彩色笔放在讲台上，孩子们想画就去拿。每天大家交上来的晨诵写绘，秋菊都给了评分，然后把这些小本用夹子夹起来挂在墙上，写绘最好的做“封面”。这样，孩子们下课会时不时地去看看，谁的又排在了第一。孩子们的信心越来越足，兴趣越来越浓。
还有绘本课、“小小管家”活动、班级叙事……秋菊和孩子们初步感到了“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她说：
“践行新教育的日子里，我期待着给孩子们展示有意义的晨诵午读，我思考着怎样让我的课堂更受孩子们欢迎，我也企盼着孩子们一天一点的变化，更多的是让我知道要每天面带微笑地面对孩子。有孩子说开始喜欢上我的课了，说我开始变得温柔了；有的孩子每天都期待着读写绘……我真正感受到了我和孩子们是一个整体，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李老师说一生都在和教育恋爱了，我好像有一些懂得什么是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了。”
她刚一讲完，热烈的掌声就响起来了。
我简单点评道：“秋菊是从4月11日开始做新教育的，到今天快一个月了，刚好是和新教育度蜜月。她尝到了幸福，我想她还会体验更多的幸福。我会继续关注着陈秋菊！”
秋菊讲了之后，是工作站其他成员的讲述，除了中午吃饭的半个小时，一直到下午两点半，共有十来位老师讲述了他们各自的教育实践和智慧。每一个老师都那么真诚，那么智慧，他们的教育朴素而富有创意。
郑燕老师特意给秋菊班的孩子送来了“大礼”——是她班上的孩子写给秋菊班上孩子的一封信。每一封信都用信封装得好好的，里面有一张封了塑的卡片是孩子们说的话，还送了一个小笔记本。秋菊激动地代孩子们收下了礼物，不住地说：“谢谢！”
中午，我去秋菊班上看孩子们。刚走进教室，一年级的小朋友便向我招手：“老师好！”我问了几个孩子：“你们喜不喜欢陈老师啊？”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喜欢！”我又问：“为什么喜欢陈老师呢？”有一个孩子说：“因为陈老师很漂亮！”另一个孩子说：“因为陈老师很温柔！”还有一个孩子说：“因为陈老师为我们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我更加明白了秋菊为什么愿意为他们付出的原因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不仅仅是秋菊，工作站每一位老师都有这样几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们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些孩子。
我在总结的时候说：“刚才听了大家的讲述，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我没有白收你们！”后来，有老师说，她们听到我说这句话，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我提到了《总得有人去擦星星》这首诗：“今天听了你们的讲述，我突然对这首诗有了新的理解。为什么要去擦星星？因为星星上蒙了许多灰尘。那如果把星星比喻成教育，我们的教育现在也蒙上了许多灰尘，新教育人就是要把教育的灰尘擦去，恢复教育本来的样子。所以我说，所谓新教育，就是教育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今天你们所讲述的你们平时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教育回到真实、朴素而又美好的原点。”
3点过了，我们得返回了。乐阳小学的校长、老师和孩子们一直把我们送到公路边。大家都上了大巴，秋菊开着小车在前面带路，她决定把我们送到高速路口。我坐在她的车里面，沿着来时的路逆行。
雨还在继续下着，车开得很慢。我继续和秋菊聊着。
我问她老家是哪里，她说就是乐至农村，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以前都是农民。她说她乡下老家的老房子还在，希望明年工作站的老师们都去她老家玩，空气新鲜，风景美丽。
她给我看了手机里存的农村老家的照片：她在地里干活，在家里劈柴、做饭。
我说：“你真是勤快呀！”
她笑了：“不只是勤快，我还喜欢玩呢！”
我又说：“我也喜欢玩呀！我年轻时，我和爱人每到暑假都去旅游，那时工资不高，但平时都把钱省着，一到假期就往外跑。”
她说：“对对，我也是的。我也特别喜欢旅游。虽然我每个月工资不过三千来块钱，但因为我是一个人，没有负担，平时一个人住在学校也没有什么开销，因此我就把钱攒起来。每到假期去旅游前，我都要做攻略，尽量省钱，所以我是穷游，呵呵！但很开心！”
我问：“你除了个人的工资，平时还有其他收入吗？”
她说：“基本没有。我说‘基本没有’，是因为有时候写稿子也有点稿费，我都攒起来去旅游。”
原来，秋菊是乐至县作协的会员，时不时发表点文章。还有，一些教育报刊也向她约稿，她勤于写作，也会挣一些不多的稿费。
我说：“好，你用自己的才华和勤劳挣稿费，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无比光荣！”
其实我心里在说，凭什么乡村教师就不可以满世界旅游？凭什么乡村教师就不可以享受生活？凭什么乡村教师就非得低人一等而穷酸甚至猥琐地过日子？虽然收入不高，但不妨碍秋菊心里装着整个世界，何况她节衣缩食，用业余时间写文章挣稿费，光明磊落，无可厚非。
但她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太落后了。我问秋菊：“你在这里工作10年了，10年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她说：“想过的，我也想过去县城工作，而且县城都有学校要我。但我的外公不同意。”
“你外公？”
“是的。”她说，“我外公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对乡村教育有感情，他希望我不要离开这里。”
是亲爱的外公，把秋菊留在了山坡上的乐阳小学，一干就是10年。
我问秋菊：“你外公现在身体怎么样？”
她的神情一下黯淡起来，说：“外公3年前就去世了。”
秋菊说她和外公的感情很深很深：“外公一直是我的榜样，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给我买小人书，教我背唐诗，给我讲故事，他用他的阅历，让小小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无穷的好奇；他教我懂礼貌，见人要打招呼，自己学会擦桌子，要从对面往自己身边擦，吃饭要有坐相，不能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他告诉我什么食材应该怎么煮，虽然他一点儿也不会做饭；他让我好好学习，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他让我戒骄戒躁，不要因为一点成绩沾沾自喜，也不要因为一点失败就自暴自弃。工作后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要对得起教的那些学生。不要误人子弟，要有上进心，处理好与领导同事的关系，几乎是每次见他必讲的内容。可是后来，当我如他所愿，做到他希望的一切时，他已经走了。”
她说她和校长是目前在乐阳小学任教时间最长的人：“我刚来这里时的同事都陆陆续续走了，和我一起分来的新老师两三年后也走了。”
我对她说：“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说不准。以这现在的情况，以后肯定会有更好的学校要你。以后有机会走而你又想走，你完全没有必要被舆论左右，也不要被自己‘绑架’。留在这里很光荣，走了也并不可耻。这小小的村小，虽然偏僻，但很自由，你相对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教育；而大都市的名校，虽然条件好，但教师受的束缚更多，压力更大，很多时候并不自由。当然，在城里的名校，你的舞台更大，视野更广，你可能在教育上会做出更多的贡献。总之，你留在这里，令人敬佩，但以后你到了条件更好的学校，也没有堕落。只要心里装着孩子，在哪里都会是一名好老师！一切服从于自己的内心，同时又顺其自然。千万不要被道德绑架！”
她说：“现在也有更好的学校要我，但我现在真不想走。我现在的经验还不足，水平也有限，就想多积累多学习，不断提升自己。再说，现在校长对我挺好，很支持我，同事们对我也很好，我在这里挺好的。至于以后我会不会一辈子在这里，我现在不去多想，我现在只想过好每一天，就想认认真真上好每一堂课，对得起每一个孩子！”
我知道，有不少非常善良或不那么善良的人都期待着秋菊一直在乐阳小学待下去，最好直到退休。在网上就有人说：“现在且慢说‘敬佩’！我们看她在乡村小学能够待多久！”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走了，就“背叛”了自己的初心。秋菊已经在这里待了10年了，我想问那些企图道德绑架她的人，你能够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10年吗？
中国有一个不好的“传统”，一个人一旦成了典型、成了标兵，他就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一切都有“期待”，都有“规定”。当了先进模范，一辈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风光”的形象里面，是一颗被禁锢的心，失去了精神自由。但我希望秋菊冲破这个桎梏，永远保持自由的心灵，做一个真诚而真实的自己！
因此，假如哪一天她突然决定离开乐阳小学甚至不当老师了，而去开火锅店或者搞房地产，我们千万不要“痛心疾首”，舆论千万别“谴责”她“堕落”了，因为她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即使到了那一天，我依然对她在乡村小学工作10年的经历保持敬意！
同样，如果她一直留在乐阳小学，我们也不要过高地从道德上“拔高”她，她不过是愿意过这种生活而已，一切都是心灵的召唤。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她现在已经准备“逃离”乡村，或者她已经有了以后不做教育的打算而让我在这里给大家“打预防针”，完全不是。我只是想对大家说，秋菊还年轻得很，以后的路还很长，无论她以后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我们都应该予以充分的尊重。
我给秋菊说了我的这些意思，她说：“以前看到过有人对关于我的新闻报道的质疑评论，我也气哭了一两次。后来内心变强大了，就不在意了。‘出名’这么久，除了家人朋友知道我的初心，我也一直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只是像以前一样地活，今后也是这样。随他们说去！”
如此温柔漂亮的小姑娘，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这是秋菊令我敬佩的另一面。
高速路口到了，我和秋菊告别，她说：“欢迎李老师和工作站的老师明年春天再来！说好了啊，明年春天，我一定带你们去我乡下老家看看，那里春天很美的！”
我上了大巴，脑子里还想着秋菊讲述的话：
我们乐阳的孩子，虽然身处边远乡村，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坚信，他们都是天上纯洁的繁星，我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去擦亮这些星星。
在中国，像秋菊这样的乡村教师还有千千万万，像她一样自强不息、奋斗不止的乡村教师还有很多很多，绝对不只有她一个人；但毋庸讳言的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秋菊一样乐观向上。有的人老爱抱怨环境恶劣，抱怨收入低下，抱怨领导专制，抱怨家长愚昧……甚至仗着自己是“乡村教师”或“一线教师”就觉得占着道德高地，并有着天然的抱怨资格，结果现在依然每天都愤世嫉俗地郁闷着。
有人说，像秋菊这样被关注、被宣传、被改善环境的乡村教师太少了，并不是每一个乡村教师都像陈秋菊一样幸运。但是，我要问——
她的这一切难道不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吗？
其实，乡村学校所有困难秋菊都遇到过，但她依然尽自己能力改变周围，改变自己，能够改变一点算一点。比如，她做新教育实验以改变自己的教育；比如，她业余文学创作、写教育文章以改变自己的收入；比如，她省吃俭用去满世界“穷游”，以改变自己的生活质量……最后，她以自己的努力获得了“马云乡村教师奖”，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还赢得了包括免费去中东旅游的机会，这一切都是她的才华与奋斗给予她的回馈。
试想一下，如果她一直都抱怨，那她现在依然只能憋屈地工作，苟且地生活。
同样身处偏僻乡村，同样面对种种不公，却能在完成每天教育教学任务之后，坚持利用课后、晚上等业余时间阅读、写作的老师，在中国有多少？
又想到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这样由衷地赞美有情操的一线教师：
环境昏暗，内心却始终燃着一盏明亮而温暖的灯；身居一隅，目光却始终投向“诗和远方”……
突然觉得，这几句话正适合于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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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升学帮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