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子燥热和隐隐约约的骚动。报纸上的大标题,每天都在说着一个叫“春天”的故事。
那年是1992年。
南方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子燥热和隐隐约约的骚动。报纸上的大标题,每天都在说着一个叫“春天”的故事。
我们村,窝在群山褶皱里,像个被时间遗忘的句点。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我们这儿,一条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是几代人走不出去的宿命。
我叫张卫东,那年二十六岁,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我爹,张老倔,人如其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硬骨头。
那天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就看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
村支书李建国,正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捏着一张图纸,额头上全是汗。
我爹,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个旱烟杆,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把他的脸熏得像块老树皮。
气氛不对。
我把自行车支好,凑了过去。
“卫东回来了?”李建国看见我,像是看见了救星,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点了点头,看向我爹。
我爹眼皮都没抬一下。
“叔,你看,这路,是县里头的大项目,叫‘要想富,先修路’。路通了,咱们村里的山货能运出去,娃娃们上学也方便,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啊!”李建国指着图纸,唾沫横飞。
图纸上,一条刺眼的红线,像一把刀,直愣愣地从我们村穿过去。
而红线的终点,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我们张家在后山上的祖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爹终于有了反应。他把烟杆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站起身,走到李建国面前,指着那条红线,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李建国,你今天来,是通知我,还是来刨我张家的根?”
李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叔,话不能这么说。占地,国家有补偿。迁坟,村里头也给补贴。选个新地方,风水先生的钱,村里也出……”
“钱?”我爹冷笑一声,打断他,“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三代人都躺在那儿。你告诉我,多少钱一斤?”
这话太冲了。
周围的邻居都开始小声议论。
“老倔叔这脾气……”
“是啊,可修路也是大事。”
李建国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求助地看着我。
“卫东,你是个读书人,你给叔评评理。”
我能说什么?
我往前走了一步,刚想开口说句软话,我爹的眼神就扫了过来,像两把锥子。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我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爹看着李建国,一字一顿地说:“要修路,可以。从我身上压过去。要动我张家的祖坟,也行,先把我埋进去。”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留下满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李建国叹了口气,把图纸卷起来,对我苦笑了一下,“卫东,你……多劝劝你爹。这是全村人的事。”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那天晚上,我娘炖了鸡汤,我爹一口没喝。
他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对着墙上挂着的我爷爷的黑白照片,一坐就是一宿。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不是倔,他是怕。
怕自己守不住祖宗留下来的根。
第二天,测绘队的人就来了。
车开不进来,停在村口,一行人扛着花花绿绿的标杆和一台叫“经纬仪”的古怪机器,在李建国的带领下,往后山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就飞遍了全村。
我正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讲“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一个学生突然举手,怯生生地问:“老师,我听我奶说,要挖你家祖坟给咱修路,是真的吗?”
整个课堂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清澈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感觉脸上一阵烧,喉咙发干。
“大家继续看书。”我含糊地应付过去,提前下了课。
我心里慌得不行,撒腿就往后山跑。
还没到山脚,就看见我们家那片坟地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我爹,就站在坟地正中央,手里……竟然扛着一把锄头。
他花白的头发在山风里乱舞,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一尊怒目金刚。
测绘队的人站在十几米外,不敢上前。
李建国满头大汗地在中间打着圆场。
“叔,你这是干啥呀!先把锄头放下,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今天谁敢在这地上打个桩,我就敢跟他拼命!”
他的眼睛是红的,是那种豁出去的眼神。
我心里一紧,赶紧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爹!你别这样!”
我爹一把甩开我,力气大得惊人。
“滚开!没出息的东西!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被他骂得愣在原地。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这张老倔,是铁了心要当拦路虎啊。”
“唉,这路要是修不成,咱们村可就真没盼头了。”
“他一家人,总不能耽误全村人吧?”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也扎在我心里。
李建国看着这阵仗,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动工了。他只好跟测绘队的人赔着笑脸,好说歹说把人劝了回去。
人潮散去,山上只剩下我们父子俩。
还有那几座孤零零的坟茔,和我爷爷、太爷爷的名字。
“爹。”我走过去,想扶他。
他没理我,只是走到我爷爷的坟前,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墓碑,就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
“你爷爷下葬那天,下着大雨。”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跪在泥里,给你奶奶磕头,跟她说,我一定守好这个家,守好这片地,让爹在这儿睡个安稳觉。”
“我答应了你奶奶,就不能做个言而无信的不孝子。”
他转过头,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卫东,你是我儿子,你得懂我。”
那一刻,我懂了。
这不是一块地,一座坟那么简单。
这是我爹对上一辈人的承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
那几天,我们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村里的长辈,我爹的那些老伙计,甚至是我教过的学生的家长,一波一波地来。
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老倔啊,看开点,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是啊,路修好了,孩子们出去闯,才会有出息。”
“张老师,你是个文化人,你得劝劝你爹啊。”
我爹的态度只有一个:关门,送客。
到后来,他干脆把门从里面用门栓顶上,谁来也不开。
我娘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天天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我和我爹,几乎不说话。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带着一种“你不是我儿子”的失望。
我心里憋屈,又无处发泄。
那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跑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劣质的白干。
我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就着咸花生米,一杯一杯地灌自己。
酒是辣的,可心里的苦,比酒辣一百倍。
我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爹,一边是全村人的期盼。我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不知喝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是李建国。
他在我身边坐下,没说话,从我手里拿过酒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卫re东,心里不好受吧?”他开口,声音带着疲惫。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我知道你爹心里苦。”李建国点了根烟,烟头的火光在夜色里一明一暗,“我爹的坟,前年修水利的时候,也迁了。”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那天,我带头第一个挖的。”他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我娘在旁边哭得差点昏过去,骂我是不孝子。村里人也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我能怎么办?我是村支书。水库修不好,下游几百亩地就得被淹。我总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的孝心,让全村人跟着遭殃。”
“那天晚上,我在我爹的新坟前跪了一宿。我跟他说,爹,儿子对不住你。但你肯定也希望,咱们村能过上好日子,孩子们能吃饱饭,是不是?”
夜风吹过,我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甚至有点官僚气的村支书,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背负着太多东西,不得不坚强的普通人。
“我知道你爹是好人,是硬汉。”李建国拍了拍我的肩膀,“可再硬的汉子,也得为子孙后代想一想。这条路,对我们村,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站起身,准备走。
“卫东,这事,还得靠你。你爹,只听你的。”
我看着他蹒跚着远去的背影,手里的酒,突然就喝不下去了。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小时候,发高烧,我爹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才到镇上的医院。天亮的时候,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皮,血和衣服粘在一起。
我想起了隔壁村的王婶,她儿媳妇难产,也是因为路不好,拖拉机陷在泥里,耽误了时间,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我还想起了我的学生们。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上学。他们的鞋,永远是湿的,脚上全是冻疮。
我问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们说,希望有一条平平坦坦的路,可以穿着干净的白球鞋去上学。
这条路,对别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条路。
但对我们这个被大山困住的村子来说,它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未来,甚至意味着生命。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我爹,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爹,我想跟你谈谈。”
他正坐在院子里编竹筐,闻言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审视。
“如果你还是来当说客的,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是来说服你的。”我搬了个小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爹,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爹,你还记不记得,我七岁那年,你背我去看病?”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
“你还记不记得,王婶家的儿媳妇,是怎么没的?”
他的脸色,开始变了。
“爹,你每天看着村里的孩子们,穿着带泥的鞋来上学,你心里就不疼吗?”
“你……”我爹的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篾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爹,爷爷肯定希望我们过得好。”我的声音也哽咽了,“他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们为了守着他的坟,让全村人都过不上好日子,让孩子们没有未来,他……他能睡得安稳吗?”
“你住口!”我爹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我没躲,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爹,我说的都是实话!守着过去,守着规矩,是重要。可是,人得往前看啊!咱们不能让孩子们,也像我们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大山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爹看着我,浑身都在发抖。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他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抱着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开了他坚硬外壳的一道裂缝。
但还不够。
那天之后,我爹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后山的方向,抽着旱烟。
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像他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
村里的工作队,又来了两次。
一次是镇上的领导,开着一辆吉普车,带来了慰问品和更高的补偿款。
我爹把人和东西,都推出了门外。
他说:“我张家的祖坟,不是东西,不能用钱来买卖。”
领导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是李建国带着村里的几个老人,都是我爹的发小,一起上门。
他们摆了一桌酒,想打感情牌。
我爹陪着喝了三杯,然后站起来说:“酒喝完了,情分还在。事,没得商量。”
一桌子人,不欢而散。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有冷漠,有指责,甚至有怨恨。
我娘出门买个东西,都能听到背后的风言风语。
“就是他们家,挡了全村人的财路。”
“真是个老顽固,死脑筋。”
我娘回来,眼睛总是红的。
有一天,我班上最调皮的那个学生,叫狗剩,上课的时候,用粉笔在我的背上画了个乌龟。
我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
他梗着脖子说:“我爷说了,你爹就是老乌龟,缩在壳里不出来,害得我们家的新房子盖不成!”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
原来,在孩子们心里,我们家,已经成了全村的罪人。
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爹又坐在了堂屋里,对着爷爷的遗像发呆。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这么大的雨,会是谁?
我娘嘀咕着去开门。
门一开,我们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李建国。
他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手里,提着一瓶酒,两个酒杯。
“叔。”他看着我爹,声音沙哑。
我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让他进来了。
李建国走进屋,把酒和杯子放在桌上,也不擦身上的雨水,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爹面前。
屋子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声。
我爹不说话,李建国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我感觉空气都快凝固了。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李建国忽然动了。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倒酒。
而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膝一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爹面前。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娘“啊”地一声捂住了嘴。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我爹也傻了。他手里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嘴巴张着,眼睛瞪得像铜铃。
地上是湿的,从李建国身上流下来的雨水,混着泥,很快就在他膝盖下积了一小滩。
“建国,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爹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踉跄着就要去扶他。
李建国却摇了摇头,膝盖在地上挪了一下,跪得更稳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叔,我今天是来求你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李建国,不是以村支书的身份,是以后辈的身份,来求您。”
“我知道,动祖坟,是大不孝。我比谁都清楚。”
“可叔,你看看咱们村。多少后生仔,因为没路,娶不上媳妇。多少庄稼,因为运不出去,烂在地里。多少孩子,因为穷,上不起学,只能跟我一样,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这条路,是全村几百口人的命根子啊!”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县里的文件已经下来了,下个月就要动工。如果因为我们村耽误了工期,这项目,可能就黄了。这个机会,咱们等了几十年,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叔,我知道您是硬骨头,您讲道理,讲孝道。可最大的孝道,不就是让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吗?”
“今天,我谁也不代表,就代表我自己。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他把腰一弯,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咚!”
那一声闷响,像是直接磕在了我的心脏上。
我爹浑身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建国!你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我爹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拉他。
李建国却不肯起。
“叔,您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跪死在这儿!”
他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
“咚!”
“你……”我爹急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建国,又看看手足无措的父亲,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知道,我爹那颗比石头还硬的心,彻底被这一跪,给砸碎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个村的当家人,为了全村人的生计,给一个普通村民下跪磕头。
这份情,这份担当,比任何大道理都有分量。
我爹不再去拉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良久,良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妥协,有释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转过身,对着墙上爷爷的遗像,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爹,儿子不孝。”
他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李建国面前,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
“建国,你起来吧。”
“这事,我应了。”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爹。
“叔,您……您说的是真的?”
“我张老倔,这辈子,说话算话。”我爹说完,转身走进了里屋,再也没有出来。
李建国在地上跪了半天,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腿麻了,站不稳,我赶紧过去扶住他。
他看着我,咧开嘴想笑,眼泪却哗哗地往下流。
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什么也没说,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茫茫的雨夜里。
那一夜,雨下得特别大。
我却觉得,天,好像亮了。
迁坟的日子,定在一个星期后。
我爹请了镇上最好的风水先生,在后山更高处,选了一块向阳背风的宝地。
那几天,我爹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沉默,也不再发火,只是默默地准备着迁坟需要的一切。
他亲自去镇上,扯了最好的红布,买了最粗的香烛。
他还把我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地跟我讲张家的祖辈,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谁有什么样的故事。
他说:“卫东,这些事,你得记住。根,可以挪地方,但不能断。”
我用力地点着头,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迁坟那天,是个大晴天。
李建国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天不亮就来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我爹手里的铁锹,开始动手。
没有人说话。
山野里,只有铁锹挖进泥土的声音,和鸟儿清脆的叫声。
我爹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我知道,他心里,正在经历着一场海啸。
当爷爷的棺木露出来的时候,我爹的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他。
他摆了摆手,挣开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坑边,跪了下去。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拂去棺木上的泥土。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爹,咱们……要搬家了。”他对着棺木,喃喃自语,“去个更高、更亮堂的地方。您在那儿,也能看得更远。”
“您别怪儿子。儿子也是为了卫东他们这一代,为了咱们张家的后人。”
“您在那边,保佑他们,都有出息,都能走出这大山。”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滚落下来,滴在褐色的棺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汉子们,也都红了眼圈。
李建国走过来,在我爹身边跪下。
然后,是村里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默默地跪了下来。
他们对着我张家的祖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迁坟。
这是一场庄严的告别,也是一场郑重的承诺。
是整个村子,在向过去告别,向未来许诺。
新的坟地很快就修好了。
我们把祖辈的棺木,小心翼翼地安放进去。
我爹亲手立起了新的墓碑。
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块石碑,显得格外肃穆。
回家的路上,推土机的轰鸣声已经从山下传来。
那条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路,终于要动工了。
我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条路,修了整整一年。
一年里,村里人像是疯了一样。
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都去了工地。
不要工钱,只管一顿饭。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那股劲儿,叫盼头。
我爹,也去了。
他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就给大家烧水、送饭。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看着那条路,像一条巨龙,一点点在我们脚下延伸,他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1993年秋天,路通了。
通车那天,全村人比过年还高兴。
县里来了领导,还来了文工团,敲锣打鼓,放了一天的鞭炮。
李建国站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喝得酩酊大醉,抱着一棵树,又哭又笑。
他说:“通了!终于通了!咱们村,有救了!”
路通了之后,村里的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第一辆开进村的,是收购山货的卡车。
以前烂在地里的核桃、板栗、山楂,都变成了红色的票子。
村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守着的大山,不是穷根,而是个聚宝盆。
然后,开始有人家盖起了新砖房。
红色的砖,白色的墙,在青山绿水间,格外亮眼。
狗剩的爹,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他见到我,总是笑呵呵地递上一根好烟,再也不提“老乌龟”的事了。
再后来,村里办起了第一个采石场,一个小型罐头厂。
村里的年轻人,不用再跑到外面去打工,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
我也没再当民办教师。
县里看我有点文化,把我调到了镇上的企业办。
我买了村里第一辆摩托车。
每次我骑着摩托车,行驶在那条平坦宽阔的柏油路上,心里总是会想起那一天。
想起那个雨夜,想起李建国那惊天动地的一跪。
也想起我爹,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最终的选择。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
村子已经完全变了样。
一排排整齐的两层小楼,代替了过去的土坯房。
村口有了超市,有了饭店,甚至还有了卡拉OK。
村里的小学,也翻修成了漂亮的教学楼。孩子们都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新书包,再也不用走泥巴路了。
很多孩子,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
李建国,因为劳累过度,提前退了下来,但村里人见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叫他“李书记”。
他身体不太好,但精神头很足,每天乐呵呵地在村里溜达,看着这一切,眼里全是满足。
我爹,也老了。
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但腿脚还算硬朗。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着门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
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他亲手换来的这个新世界。
有一年清明节,我开着自己新买的桑塔纳,载着我爹,去后山给爷爷上坟。
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半山腰,剩下的路,也修成了整齐的石阶。
我们站在新的墓地前。
从这里望下去,可以俯瞰整个村子。
新房林立,道路交错,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爹看了很久很久。
我给他点了根烟,他默默地抽着。
“爹,后悔吗?”我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指着山下的村子,缓缓地说:“卫东,你看,这路,多宽敞。”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墓碑上爷爷的名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
“你爷爷……他会明白的。”
那一刻,山风拂过,吹动着他花白的头发。
我看着他的侧脸,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是啊,他会明白的。
所有的祖辈,都会明白的。
因为,对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一个民族而言,最好的怀念,不是固守着一抔黄土。
而是让后来人,能走上一条更宽、更远、更光明的路。
这条路,通向未来,也连接着过去所有人的期盼和祝福。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