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那个穿着一身挺括西装,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会议室的女人,用清冷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时,我知道,我这二十多年的手艺,可能要砸在今天了。
当那个穿着一身挺括西装,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会议室的女人,用清冷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时,我知道,我这二十多年的手艺,可能要砸在今天了。
工牌上三个字:陈建和。
她顿了一下,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像窗外的飞鸟。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今天带着几十号兄弟吃饭的工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今天,在这个比我儿子画的几何图形还规整的会议室里,我手心竟然冒出了汗。
不是怕,是慌。
一种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混杂着绿皮火车铁锈味和廉价泡面香气的慌乱。
时钟好像被人往回拨了二十多年,拨回了1995年那个又闷又潮的夏天。那趟晃晃悠悠、要开上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载着一车厢和我一样,对未来既迷茫又充满渴望的年轻人,轰隆隆地驶向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南方城市——深圳。
而她,就坐在我对面。
第1章 绿皮车上的白衬衫
1995年的绿皮火车,是个自成一体的小江湖。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味儿,汗味、脚丫味、方便面味,还有劣质香烟的烟味,几种味道拧成一股绳,钻进你每一个毛孔。车厢连接处的厕所门永远关不严实,风从缝隙里灌进来,也带不走那股经年累月的臊臭。
我揣着我爹给的五百块钱,和我那套吃饭的家伙——刨子、凿子、墨斗,用一块打了蜡的帆布裹得严严实实,塞在座位底下,时不时就得用脚碰一碰,生怕一眨眼就没了。
那是我爹传给我的手艺,也是我闯深圳唯一的本钱。
林岚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她不像车厢里大多数人那样,一脸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惴惴不安。她的眼睛很亮,像山泉水洗过的黑石子,一直在看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她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她妈,正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着风,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我那时候年轻,嘴笨,不知道怎么跟姑娘搭话,只能假装看窗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她。
火车开到第二天下午,车厢里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兴奋变成了烦躁。孩子哭,大人吵,过道里挤满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她妈妈“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不见了!”
这一嗓子,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车厢“刺啦”一下就炸了。
大家下意识地都去摸自己的口袋和包裹。那个年代,出门在外,现金就是命。
林岚也慌了,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帮着她妈翻行李,座位底下,靠背缝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
她妈妈急得直哭,拍着大腿喊:“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是我们娘俩到了深圳的活命钱啊!”
周围的人,有的同情地叹气,有的则是一脸警惕地看着身边的人,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乘警也过来了,问了半天,没什么头绪。这种事在火车上太常见了,人多手杂,小偷一得手,转眼就溜到别的车厢去了,根本没处找。
我看着林岚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不掉下来,心里头莫名地不是滋味。
我爹常说,做木匠的,心要正,眼要毒。手里的活儿要稳,看人看事也要稳。我从刚才就一直留意着斜对面那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瘦高个男人。从林岚她妈喊丢钱开始,整个车厢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反应,只有他,跟个没事人一样,低着头,假装打瞌睡,但眼皮一直在抖。
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大哥,麻烦你站起来一下。”我的声音不大,但车厢里瞬间就安静了。
那男人眼皮一抬,三角眼瞪着我:“干啥?你谁啊?”
“你屁股底下坐着的东西,硌得慌不?”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脸色变了,想站起来骂人,但被我死死按住了肩膀。我手上有劲,常年跟木头打交道,手上全是老茧,捏得他龇牙咧嘴。
乘警也反应过来了,一把将他拽起来。一个黑色的旧钱包,就压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
车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林岚她妈抢过钱包,打开一看,钱一分没少,顿时抱着林岚又哭又笑。
那小偷被乘警带走了,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没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心里却砰砰直跳。长这么大,第一次干这么“出风头”的事。
“谢谢你,大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抬头,是林岚。她站在我面前,眼睛红红的,但那双眸子,比之前更亮了。
“俺叫陈建和,木匠。”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拍了拍座位底下的帆布包。
她“噗嗤”一声笑了,像一朵在闷热车厢里突然绽开的茉莉花。
“我叫林岚。”她说,“我……我们去深圳,我妈说那边工厂多,好找活干。”
那一路上,剩下的时间,我们聊了很多。
她告诉我,她高中毕业,成绩很好,但家里穷,供不起了。她想去深圳打工,攒钱,以后还想考个夜校,学点东西。
我告诉她,我不想进工厂,我想凭我爹教我的手艺,在深圳盖最漂亮的房子,打最结实的家具。
我们聊着各自不着边际的梦想,窗外的景色从绿色的田野,慢慢变成了灰色的厂房。火车鸣笛,广播里传来那句让人心潮澎湃的话:“旅客们,前方到站,深圳站。”
下车的时候,人潮汹涌。
我帮她们母女俩提着行李,挤出车站。出口处,林岚回头对我说:“陈大哥,谢谢你。到了深圳,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要常联系。”
她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一个BP机的号码,说是她一个远房亲戚的。
我郑重地把那张纸条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深圳火车站的广场上,热浪滚滚,人声鼎沸。我看着林岚和她妈妈的身影汇入人海,很快就找不到了。
我以为,那只是漫长人生旅途中的一次萍水相逢。
我怎么也想不到,下一次再见,会是二十多年后,在那样一个场合,以那样一种身份。
第2章 木屑与汗水的味道
九五年的深圳,就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到处都是脚手架、轰鸣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水泥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匆忙和欲望,仿佛慢一步,黄金就会被别人捡走。
我和几个老乡挤在白石洲的农民房里,一张上下铺的床位,一个月就要一百块。房间里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墙角长满了青苔。
一开始,我根本找不到木工的活儿。没人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好手艺。为了糊口,我只能去工地上当小工,搬砖、和水泥,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手掌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
那段日子,是真的苦。
每天收工,我最盼望的,就是去公共电话亭。我捏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一次又一次地拨那个BP机号码。
“你好,我找林岚。”
“林岚是谁?不认识。”
“她是个姑娘,刚来深圳,和她妈妈一起的……”
“不知道不知道,打错了!”
电话那头总是不耐烦地挂断。或许是号码记错了,或许是她那个亲戚早就搬走了。那个小小的纸条,成了我和那段火车记忆唯一的联系,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牵不着了。
日子久了,我也就慢慢断了念想。
在深圳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像一棵浮萍,今天在这,明天就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工地板子都泡了水,没法开工。我闲着没事,就拿出我的那套宝贝工具,在宿舍门口的屋檐下,捡了块工地上废弃的木方,给自己做了个小板凳。
我爹教我的,活儿再小,也得用心做。我没用一颗钉子,全凭榫卯结构。刨光、凿眼、拼接,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正做得起劲,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在我旁边站了很久。
“小伙子,你这手艺,跟谁学的?”他递给我一支烟。
“跟我爹,祖传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拿起我做好的小板凳,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榫卯接缝处摩挲着。“严丝合缝,是个好手艺。愿意跟我干不?我是搞室内装修的。”
他叫黄老板,自己有个小装修队。
那天起,我终于告别了搬砖和水泥,重新闻到了熟悉的木屑香。
黄老板是个实在人,但他手下的活儿,大多是给出租屋做简单的隔断、打几个柜子,讲究的是快,不讲究精细。
我憋着一股劲。我知道我的手艺不止于此。每次干完活,我都会把剩下的边角料收集起来,给自己,给工友们做点小东西,烟灰缸、笔筒、小摆件。我做的东西,没别的,就是精细、耐用。
慢慢地,我在工地上有了点小名气。
“要打家具,找那个小陈,他做的活儿,能传代。”
后来,一个香港老板在深圳的别墅要装修,黄老板接了活,就把木工的部分全包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高档装修”。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那些我只在书上见过的欧式雕花,让我既兴奋又紧张。
我把自己关在工地整整三个月。
白天带着几个小工干活,晚上就一个人打着灯,研究图纸,琢磨工艺。有时候为了一个接口怎么处理更完美,能对着一块木头发呆到半夜。
那三个月,我瘦了十几斤,但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
最后交工那天,香港老板戴着白手套,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每一个柜子,每一扇门。他用手抚摸着我雕刻的那些花纹,一句话没说。
黄老板在旁边紧张得直搓手。
过了很久,香港老板才转过头,对黄老板说:“这个木工师傅,我要了。以后我所有的活,都让他做。”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的手艺,值这个价。”
他开给我的工钱,是我当小工时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那天晚上,我请所有的工友去吃了顿大排档。喝着廉价的啤酒,吹着深圳夜晚黏腻的风,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感觉自己站稳了脚跟。
我用那笔钱,在老家盖了新房,娶了媳生了子。后来,我又把老婆孩子接到了深圳,租了个大点的房子。黄老板年纪大了,把装修队盘给了我。
我的队伍,从几个人,慢慢变成了几十个人。我给我的公司取名叫“建和装饰”,朴实,就像我爹教我做活儿一样。
我始终记着我爹的话:手艺人,凭良心吃饭。
用什么料,做什么工,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有半点含糊。市场上的材料越来越新,工艺越来越省事,但我始终坚持用最笨的办法,做最结实的活。
我的客户,都是一个介绍一个,靠的是口碑。
生意不大,但安稳。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建和装饰”,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我接了“远岚集团”那个项目。
那是我公司成立以来,接到的最大的单子。一个高档写字楼的内部精装修。如果做好了,“建和装饰”在深圳就算彻底打响了名头。
可我没想到,这个项目,会把我逼到悬崖边上。
更没想到,会在那里,再次见到林岚。
第3章 看不见的钉子
“陈老板,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项目经理黄宇,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年轻人,把一份材料单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实木?又贵又费工!我给你找的这种新型复合板,見た目(みため)一样,价格便宜一半,工期还能缩短三分之一。甲方要的是效果,是速度,你懂不懂?”
他嘴里蹦出的日文单词,我听不懂,但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拿起那块复合板的样品,用指甲掐了掐,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胶水味。
“黄经理,这板子不行。”我把样品放回桌上,语气很平静,“外面贴的皮,用不了两年就得起翘。里面的芯子是碎木屑压的,受潮就发胀,握不住钉子。咱们签的合同里,写明了用的是E0级的实木生态板。”
黄宇不耐烦地摆摆手:“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陈老板,这笔单子多大,你心里有数。你省了材料费,我这边好跟上面交代,大家都有得赚,何乐而不为?”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项目款下来,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黄经理,我做不来。我爹教我做木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看不见的地方,比看得见的地方更重要。一个柜子,外表再光鲜,里面的隔板要是用的次料,那就是个样子货,是砸自己招牌。”
“招牌?招牌值几个钱?”黄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建和,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项目现在是我说了算。我让你用什么料,你就得用什么料!你要是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安全帽:“那这活儿,我们干不了。违约金我照赔。黄经理,你另请高明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黄宇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吼,“陈建和,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我保证你在深圳装修界混不下去!”
我没回头。
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真的就断了公司的生路。几十号兄弟跟着我吃饭,我不能这么任性。
可我心里有杆秤。那秤砣,就是我爹传给我的手艺和规矩。
回到公司,工人们都围了上来。带头的徒弟刘明,跟了我十几年了,急得满头大汗。
“师傅,怎么了?听说您跟黄经理吵起来了?”
我把事情一说,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谁都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的重要性。
一个年轻工人小声嘀咕:“师傅,要不……就听他的?反正……反正交工的时候也看不出来……”
“你说什么浑话!”刘明一瞪眼,呵斥道,“师傅的手艺是拿来干这个的吗?咱们建和装饰的招牌,是靠偷工减料立起来的吗?”
年轻人被骂得不敢出声。
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他们都是为公司着想。
我拍了拍刘明的肩膀,对大家说:“这事儿不怪你们。是我这个当老板的没本事,接不住这么大的活儿。但是,只要我陈建和还在这,咱们的活儿,就不能有半点马虎。钱,没了可以再赚,招牌要是砸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大不了,咱们就还像以前一样,接点小活儿干!饿不死!”刘明大声说。
“对!饿不死!”工人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我看着这帮跟我风里雨里闯过来的兄弟,眼眶有点发热。
可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远岚集团的单子,是我们主动违约,不仅要赔一大笔钱,以后在业内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强打着精神,说公司有点事,让她和孩子先睡。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深圳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个城市变得太快了,快到我这个老木匠有点跟不上了。是我错了吗?是我太固执,太不懂变通了吗?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对面是一个很客气,但又带着一丝疏离的女声。
“请问,是建和装饰的陈建和,陈老板吗?”
“我是。”
“我是远岚集团总裁办公室的秘书。我们林总想见您一面,明天上午十点,在项目部的会议室。关于项目合作的一些细节,她想亲自跟您谈。”
林总?
我愣住了。远岚集团的总裁,那得是多大的人物?怎么会亲自来管一个装修项目?还点名要见我?
难道是黄宇那个家伙,恶人先告状,把事情捅到最上面去了?
我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准时到。”
挂了电话,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天,我就去会会这位传说中的“林总”。大不了,就是当面把违约合同签了,从此以后,卷铺盖回老家,继续做我的小木匠。
我陈建和,手艺在,饿不死。
第4章 会议室里的重逢
第二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把那身沾满木屑和油漆味的工作服留在了公司。
走进远岚集团的项目部,感觉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飞扬的尘土,只有穿着笔挺制服的白领们,踩着光洁如镜的地板,悄无声息地穿梭。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和我格格不入。
我被带到了那间大会议室。黄宇已经在了,正点头哈腰地给几个看起来像是公司高层的人倒茶。他看到我,嘴角撇出一丝得意的冷笑,眼神里满是“你死定了”的意味。
我没理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挺直了腰杆。
我告诉自己,陈建和,你没做亏心事,不用怕。
上午十点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走在最中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淡妆,眼神清冷,气场强大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是她。
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一些痕迹,让她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增添了成熟和威严,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双眼睛,像山泉水洗过的黑石子,二十多年了,一点没变。
林岚。
她就是远岚集团的林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世界,怎么会这么小?小到让人猝不及防。
她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其他人也纷纷落座。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胸牌上。
“陈建和”。
我看到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有微不可察的收缩。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那一刻,我知道,她也认出我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
会议开始了。
黄宇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慷慨激昂地汇报项目进度,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我。
“林总,各位领导,不是我们项目部不努力,实在是这个建和装饰的陈老板,思想僵化,固步自封!为了他那点可笑的所谓‘工匠精神’,完全不顾甲方的成本和工期!我好心好意给他推荐了新型环保材料,他非但不用,还污蔑我们想偷工减料,甚至要单方面撕毁合同!”
他把我说成了一个不识好歹、阻碍项目发展的绊脚石。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鄙夷,有不解,有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审判的犯人。
林岚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黄宇说完,她才缓缓地抬起眼,看向我。
“陈老板,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
我说不出一句“林总好”,也说不出一句“好久不见”。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二十多年的光阴,是天壤之别的社会地位。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一贯的,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黄经理说得对,也不对。”
“对的是,我确实拒绝使用他推荐的材料,也确实打算中止合同。”
“不对的是,我不是为了什么‘工令精神’,”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为了对得起我的手艺,对得起‘建和装饰’这四个字,也对得起远岚集团付给我们的每一分钱。”
我把我对那种复合板的看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材料的密度,到胶水的成分,再到它在南方潮湿天气下可能出现的问题,我说得很细,都是我这二十多年跟木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个看不见的钉子眼,如果处理不好,几年后,整块木板都可能因为湿气侵入而腐烂。装修,做的就是这些看不见的细节。黄经理追求速度和成本,没错。但我追求的是质量和耐用。我们的追求不一样,所以没法合作。”
我说完,坐了下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黄宇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我说的都是行家话,句句在理。
所有人都看着林岚,等她做最后的裁决。
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天,我不仅要丢掉这个项目,可能还要在这位“故人”面前,丢掉我所有的尊严。
林岚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然后,她开口了。
“黄经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被解雇了。”
黄宇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林……林总?为什么?”
“因为远岚集团不需要一个只懂得在看得见的地方做文章,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动歪脑筋的项目经理。”林岚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远岚能有今天,靠的也不是投机取巧。”
她站起身,目光转向我。
“陈老板,请你留一下,我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谈谈。”
第5章 一碗猪脚饭的往事
偌大的会议室,很快就只剩下我和林岚两个人。
刚才还簇拥着她的那些高管和助理,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刚才在众人面前,我们是甲方老总和乙方老板,隔着公事公办的距离。现在,这层身份的外壳被剥离,露出了底下那层尴尬又疏远的“故人”关系。
“坐吧,陈……大哥。”
她最终还是叫出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称呼,但听起来有些生涩。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些年……过得好吗?”她先开了口,给我倒了杯水。
“还行,饿不死。”我接过水杯,说了句大实话。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了一丝当年的影子。“你还是没变,说话还是这么实在。”
“你……变化太大了。”我说,“我刚才都没敢认。”
这句也是实话。眼前的林岚,和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她身上那种从容和自信,是时间和阅历沉淀下来的,装不出来。
“人总是会变的。”她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不变,在深圳这种地方,活不下去。”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当年,谢谢你。”她突然说。
“都过去那么久了,小事一桩。”我摆摆手。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们娘俩来说,是救命的钱。”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后来打那个BP机号码,一直找不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了。”
“我也打过,打不通。”我挠了挠头,“缘分这东西,说不清楚。”
“是啊,说不清楚。”她感叹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说说这个项目吧。你的坚持,我很欣赏。远岚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合作伙伴。”
“林总……”
“叫我林岚吧。”她说,“私下里,我还是习惯别人这么叫我。”
“林岚,”我定了定神,“其实,我今天来,是准备好赔钱走人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没做错,为什么要走?”她反问,“我开除黄宇,不只是因为他想用次料,更是因为他的价值观和公司不符。一个企业想走得远,靠的不是一时的利润,是口碑,是诚信。这一点,你比他懂。”
她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我这二十多年,不就是守着这点“笨道理”过来的吗?
“我妈以前常跟我说,”林岚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她说,当年在火车上帮我们的那个小木匠,是个实在人,以后肯定有出息。因为实在人,做事踏实,不走歪路,走得慢,但走得稳。”
我没想到,她妈妈还记得我。
“阿姨……她老人家还好吗?”
林岚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前几年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刚到深圳的时候,比你还难。我妈在电子厂打工,我在餐厅洗盘子。有一次,我发高烧,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差点就扛不住了。是我妈,把我们身上仅剩的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碗猪脚饭,她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故事,是她光鲜履历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
“后来,我白天上班,晚上去读夜校,学会计,学管理。再后来,我辞了职,用攒下的钱,跟人合伙做了个小贸易公司,就是远岚的前身。一步一步,就走到了今天。”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能想象到其中的艰辛。在深圳这个地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要闯出这么大一片天,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坚持。”她把目光转回我脸上,“因为我们都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我们知道,根基有多重要。房子是这样,做企业,也是这样。”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陈大哥,我正式邀请你的‘建和装饰’,成为我们远岚集团的长期战略合作伙伴。以后我们所有的项目,只要涉及到木作的部分,都优先由你来做。材料、工艺,你说了算。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把每一个项目,都当成你自己的家来做。”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彻底红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好!”
第6章 新的墨斗线
和远岚集团的合作,让“建和装饰”一夜之间鸟枪换炮。
我把公司从那个城中村的小院子,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写字楼。我给工人们换了最好的工具,上了最高的保险,工资也提了一大截。
刘明他们几个老师傅,激动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他们说:“师傅,咱们这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熬出头了。
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开始。林岚给我的,不只是一份合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她。
我把远岚的第一个项目,当成了我这辈子的代表作来做。
我亲自带着团队驻扎在工地,从第一块木板进场,到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每一个环节都亲自把关。
林岚偶尔会来工地视察。她不像别的老板那样,前呼后拥,走马观花。她总是穿着一身轻便的衣服,戴着安全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
她会看我们木材的堆放,看我们榫卯的开凿,甚至会蹲下来,用手去摸打磨好的木料表面,感受那份光滑。
有一次,她看到我在给一根很长的门框梁弹墨斗线。刘明在另一头拉着线,我在这头,拉满,校准,然后“啪”的一声,一条笔直的黑线,精准地印在了木材上。
“这个东西,现在很少见了吧?”她走过来说。
“嗯,现在都用激光水平仪了,又快又准。”我擦了擦手上的墨,“但我还是习惯用这个。激光打出来的是光,是虚的。这墨斗弹出来的线,是墨,是实的,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
她拿起那个被我用了十几年的黄杨木墨斗,在手里掂了掂,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让人安心。”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我的团队,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把每一处细节都做到了极致。
交工那天,林岚带着整个集团的高层来验收。
当他们走进那个由我们亲手打造的空间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温润的木色,精致的线条,严丝合缝的拼接,整个空间里,都流淌着一种沉静而温暖的气息。
一位副总用手敲了敲墙上的护墙板,发出沉闷厚实的声音。他赞叹道:“林总,这次的装修,是我见过品质最好的。这钱,花得值!”
林岚笑了,那笑容里,是发自内心的满意。
她走到我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说:“陈老板,谢谢你和你的团队。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庆功宴上,林岚特意把我安排在她身边。席间,觥筹交错,很多人过来给我敬酒,叫我“陈总”,态度恭敬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还是那个木匠陈建和,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身衣服。
酒过三巡,林岚端起杯子,单独敬我。
“建和大哥,这一杯,我敬你。不为别的,就为我们都还在坚持做那个‘实在人’。”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晚之后,远岚集团的订单源源不断地飞来。我的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忙。开会,看图纸,跑工地,应酬……我开始穿西装,学着像个真正的“老板”那样去思考问题。
但我始终记着林岚的话,也记着我爹的教诲。
无论公司做多大,我都坚持亲自去采购最重要的那批木料。我会像年轻时一样,一块一块地看,用手敲,用鼻子闻。
我还成立了一个“师傅班”,把我这身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那些愿意学的年轻人。我告诉他们,机器可以代替很多工序,但代替不了人心。一块木头是有生命的,你要懂它,尊重它,才能把它变成一件好东西。
我和林岚的联系,也从单纯的合作伙伴,多了一点朋友的味道。
我们偶尔会一起吃饭,但从不谈工作。我们会聊起各自的家庭,聊起孩子的教育,聊起这些年在深圳的见闻。
我们就像两个在异乡打拼多年的老乡,在彼此身上,总能找到一点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东西。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刘明慌慌张张地跑进我办公室。
“师傅,不好了!我们之前做的那个‘观澜一号’的项目,出事了!”
第7章 裂缝
“观澜一号”是远岚集团开发的一个高档住宅项目,一年前由我们负责全部的室内木作工程。当时,这个项目是我们和远岚合作的标杆,也为我们赢得了极好的口碑。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有几户业主投诉,说家里的定制衣柜和地板,出现了细微的开裂和变形!”刘明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业主群里的照片和聊天记录。
照片上,深色的实木衣柜门板上,确实有一道像头发丝一样的细小裂纹。还有的地板接缝处,出现了轻微的起翘。
虽然问题不大,但对于“观澜一号”这种级别的豪宅来说,这就是严重的质量问题。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不可能!
我对那个项目倾注了全部心血,从选料到施工,每一个环节都盯得死死的。我们用的都是顶级的烘干窑处理过的进口实木,含水率严格控制在标准范围内,怎么可能会开裂变形?
“马上备车,去现场!”
我带着刘明和几个技术最好的师傅,第一时间赶到了“观澜一号”。
在业主的家里,我看到了那些裂缝。我的心,像被那裂缝割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蹲下来,用手电筒照着,用放大镜看。裂纹很新,是从木材内部应力变化引起的。
我问业主:“你们最近是不是长时间开着地暖,而且室内非常干燥?”
业主是个年轻女人,一脸的气愤:“我们这是豪宅,冬天开地暖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们做的家具,连地暖都扛不住?这就是你们宣传的‘匠心品质’?”
我无言以对。
我们跑了好几家,情况都差不多。问题都出在朝南的,阳光直射时间最长的房间。深圳的冬天虽然不冷,但室内开了地暖后,空气会变得异常干燥,再加上阳光暴晒,木材内外湿度差异过大,就容易产生这种应力性开裂。
这是木材的天然属性,很难完全避免。
我们在施工时,已经预留了伸缩缝,也反复跟业主强调过后期保养的重要性,比如保持室内湿度,避免暴晒。但这些话,在愤怒的业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事情很快就闹大了。
有媒体开始报道,标题起得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天价豪宅现“裂缝门”,远岚集团“匠心”招牌蒙尘》。
远岚集团的股价应声下跌。
林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董事会里,指责的声音不绝于耳,都认为是她当初力排众议,选择了我这个“小作坊”,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透着疲惫。
“建和大哥,你那边……有解决方案吗?”
“有。”我回答得很干脆,“所有出了问题的,我们全部免费更换。并且,在原有工艺的基础上,增加一道防开裂的应力处理工序。成本,全部由我们建和装饰承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知道那要赔多少钱吗?可能会让你这几年赚的,全都赔进去。”
“我知道。”我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手艺人的脸,不能丢。远岚的招牌,也不能因为我砸了。”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我必须做的。
第二天,我以“建和装饰”的名义,在所有媒体上公开发表了道歉信,并公布了我们的解决方案。
我带着我的团队,一家一家地去给业主更换。我们拆下旧的,换上新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比以前更用心。
很多业主被我们的态度打动了,从一开始的指责,变成了理解。
但我们公司内部,却炸了锅。
几个跟着我很多年的股东,也是我的老乡,找到了我。
“建和,你疯了?这么大的损失,公司要被你拖垮的!”
“是啊,这根本不是我们的错!是木头自己的问题,是他们自己保养不当!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全部责任?”
“这事儿,跟远岚说一声,让他们承担一部分,才是道理!”
我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这件事,错不在木头,也不在业主,在我。”
我平静地说:“是我学艺不精。我只考虑到了深圳的潮湿,却忽略了现在高档住宅里,地暖和新风系统带来的极端干燥环境。我的手艺,没有跟上时代的变化。这是我的问题,就该我来承担。”
“你们要是觉得跟着我干没前途,你们的股份,我照价收回来。我陈建和,绝不拖累兄弟。”
办公室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就像多年前,我决定放弃那个项目时一样。
但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迷茫。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第8章 最后的榫卯
那段时间,是我创业以来最艰难的日子。
公司的账面上,资金迅速见底。为了支付高昂的材料费和人工费,我卖掉了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又把自己的车也抵押了出去。
老婆劝我:“建和,算了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没必要把家底都赔进去。”
我握着她的手说:“这赔的不是钱,是名声。我爹说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张脸,我丢不起。”
很多工人看不到希望,选择了离开。曾经热闹的公司,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
刘明一直跟着我,眼睛熬得通红。
“师傅,咱们还能撑过去吗?”
“能。”我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咱们的手艺还在,就不怕没饭吃。”
就在我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林岚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我问。
“远岚集团对建和装饰的注资协议。”她说,“我个人,再以私人名义,借给你一笔无息贷款,帮你渡过难关。”
我愣住了,把文件推了回去。
“不行。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不能让你和远岚来替我扛。”
“你听我说完。”林岚按住我的手,“这不是施舍。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商业决定。”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城市。
“建和大哥,这次的‘裂缝门’,对我,对远岚,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它让我明白,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光有坚持和诚信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创新,需要不断学习。”
“你的手艺,是宝贵的财富。但它需要和现代的科技、现代的人居理念相结合。我注资你的公司,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我们自己。我希望成立一个‘木作工艺研发中心’,由你来牵头。我们把传统的榫卯工艺,和现代的材料科学结合起来,去解决像这次开裂这样的技术难题。我们要做的,是能传承下去的,真正的好东西。”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当年在火车上,你跟我说,你想用你的手艺,在深圳盖最漂亮的房子。我也有个梦想,我想让远岚盖的每一栋房子,都能成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家。我们的梦想,其实是一样的。”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坐在我对面,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远见的企业家。
而我,还是那个有点固执的老木匠。
我们的路不同,但我们的心,好像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
我接过那份协议,在上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裂缝门”的风波,最终平息了。
因为我们坦诚的态度和负责到底的行动,“建和装饰”的声誉不但没有受损,反而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
我和林岚合作成立的研发中心,也很快出了成果。我们通过研究不同木材在不同温湿度下的细微变化,改良了木材的预处理工艺,并且设计出了一种带有微弹性伸缩功能的“呼吸式”榫卯结构。
这项技术,彻底解决了实木家装在现代建筑环境中容易开裂变形的难题。
后来,我们的业务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国外。
有一次,我和林岚一起去德国参加一个建筑展。晚上,我们在莱茵河畔散步。
她忽然问我:“建和大哥,你后悔过来深圳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后悔。”我说,“虽然吃了很多苦,但在这里,我守住了我爹传给我的手艺,也找到了新的方向。更重要的是……”
我转头看着她,笑了。
“在这里,我又遇到了那个绿皮火车上的姑娘。”
她也笑了,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眼睛里,映着河对岸的万家灯火,比二十多年前,在火车上看到的星空,还要亮。
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世俗的男女之情。有的,是一种更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在人生最困顿的起点,偶然相遇,然后各自在命运的洪流里摸爬滚打,最终在顶峰重逢时的相互印证和彼此成就。
我们就像一个最完美的榫卯,来自不同的木头,有着不同的纹理,却因为共同的信念和坚守,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段,比任何实木都更坚韧的岁月。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在火车上,我没有多那一句嘴,没有伸那一把手,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这世上很多事情,真的就像我弹出的那条墨斗线。看似偶然的一“啪”,其实,早已在起点和终点之间,画下了一条命中注定的,笔直的线。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