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点,对于我们这个小县城来说,是连鸡都还在打盹的时刻。但小丽从嫁到我家的第一天起,就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间起床。起先我以为是新媳妇勤快,后来才明白,这是她给自己设的一道防线。
村子里的广播还没响,我家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那是小丽起床做早饭的时间。
五点,对于我们这个小县城来说,是连鸡都还在打盹的时刻。但小丽从嫁到我家的第一天起,就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间起床。起先我以为是新媳妇勤快,后来才明白,这是她给自己设的一道防线。
“五点起来,才能赶在婆婆起床前把厨房收拾干净。”小丽有次和我说。我听了只是笑笑,没接话。在农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婆媳关系。
我叫王大成,今年四十有五,在县城开了个小五金店,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和老伴儿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小军,前些年和小丽结了婚,去年又添了个小孙子。一家五口,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和和美美。
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
我老伴儿张翠英,是个能干的女人,一辈子操持家务没人挑得出毛病来。可就是这样的人,对儿媳妇小丽总有说不完的不满。
“你看看,这米饭又煮硬了。”
“厨房地上油渍渍的,多久没拖了?”
“婆婆说你懒”这话,我听得多了。可我看着小丽每天五点起床,白天照顾孩子、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晚上还要陪小军刷视频到深夜,真不知道”懒”从何说起。
有时我也劝老伴儿:“翠英啊,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别太苛责小丽了。”
“你懂什么?”老伴儿总是撇嘴,“我当年带小军,还要下地干活呢!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吃苦!”
这种对话,在我们家几乎每周都要上演一次。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去年底,小丽的变化我是看在眼里的。
先是脸色越来越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原以为是带孩子累的,毕竟小孙子刚满周岁,正是闹人的时候。后来发现她时常在灶台前愣神,有次差点把手指切了。吃饭时,她常常夹一筷子菜,放到嘴边又放下了,像是忘了要吃饭这回事。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我趁着端茶的功夫问她。
小丽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没事,爸,可能是最近天气变化,有点感冒。”
她的笑容勉强得很,但我没再追问。在这个家里,有些事情,大家都习惯了不说破。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在店里接到老伴儿的电话,说小丽晕倒了,正送去县医院。
“怎么回事?”我一边关店门一边问。
“谁知道呢,可能装的吧。”老伴儿的声音里带着不屑,“昨天就说头疼,我让她去拖地,谁知道拖着拖着就倒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丽从来不是个喊疼的人,就是生孩子那会儿,疼得额头都是汗,也硬是咬着牙不吭声。她要说头疼,那一定是真疼。
赶到医院时,小丽已经醒了,正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小军握着她的手,神情紧张;老伴儿坐在一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不耐烦。
“大夫怎么说?”我问小军。
小军摇摇头:“还在等检查结果。”
这时,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走进病房,手里拿着几张纸。
“你们是患者家属吧?”医生推了推眼镜,看了我们一圈。
小军点头:“我是她爱人。”
“患者的情况有点复杂。”医生低头看着检查报告,眉头紧锁,“初步检查显示可能是自身免疫系统出了问题,需要进一步确诊。”
老伴儿”啪”地一声站起来:“什么自身免疫?就是累着了吧?休息两天就好了。”
医生严肃地看了老伴儿一眼:“您是?”
“我是她婆婆。”
“那我建议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患者目前的症状和检查结果表明,很可能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早期症状。”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
我虽然不懂医学,但也知道”狼疮”这个病不简单。老伴儿也愣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可能吧?她每天不都好好的吗?”
医生叹了口气,从检查单中抽出一张递给小军:“你看,这是血常规报告,红细胞和血小板数值都明显偏低。再看这个抗核抗体滴度,已经是强阳性了。综合她的面部红斑、关节痛、疲乏等症状,初步诊断就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我突然想起来,小丽最近确实常在脸上抹厚厚的粉底,原来是在遮掩面部红斑;她总说手腕疼,我们还以为是干活落下的毛病;至于疲乏…在我老伴儿眼里,那就是”懒”的代名词。
小军听完医生的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颤抖着接过检查单,却像看天书一样看不明白上面的数字和专业术语。
“这…严重吗?”小军问,声音都变了调。
医生看了看依然安静躺着的小丽,语气放轻了些:“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简单来说,就是身体的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了自己的健康组织。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但通过规范治疗,大多数患者可以控制病情,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
老伴儿坐回椅子上,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那…需要怎么治?”
“首先需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确定病情严重程度和受累器官。然后根据情况制定治疗方案,主要是激素和免疫抑制剂治疗。”医生顿了顿,“最重要的是,患者需要充分休息,避免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这些都可能诱发疾病加重。”
说到这儿,医生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请问患者平时的作息和生活状态如何?”
小军刚要开口,小丽虚弱地说了句:“我挺好的…”
老伴儿抢着说:“她每天都睡到很晚,家务活也干得马马虎虎,哪会累着?”
我看到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时,小丽病床旁的另一位病人——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人——突然插嘴道:
“大夫,我可以作证。这姑娘每天凌晨五点就起床了,我住院这几天,每次天不亮上厕所,都能看见她在走廊上打电话,听口气像是在安排家里的事。”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我看着老伴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一种复杂的表情上——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羞愧?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儿从医院回来,家里静得出奇。平时这个点,小丽应该在厨房准备晚饭,电视里放着动画片给孙子看,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现在,只有冰凉的餐桌和一尘不染的厨房。
我打开冰箱,看见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饭盒——小丽出门前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就连明天的早餐都准备了生面糊。
老伴儿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翠英,”我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当年得风湿病那会儿吗?”
老伴儿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特别冷,老伴儿下地干活回来,整个人都冻僵了。后来膝盖疼得厉害,去诊所打了几针消炎药,也不见好。最后去县医院检查,说是得了风湿性关节炎。
那段时间,老伴儿没少受罪。疼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家里的活计都落在了我和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小军身上。
我不太会做饭。头几天,我们爷俩啃了好几顿冷馒头就咸菜。最后是村里的张婶子看不下去了,每天给我们送些热乎饭菜。
老伴儿卧床三个月才渐渐好转。那之后,她变得比从前更加勤快,总说”干活是治病的良药”。每次看到谁家懒散,她总要说上几句狠话。
“记得。”老伴儿很轻很轻地回答,“那时候,我躺在床上,就怕自己这辈子再也起不来了。”
“你知道吗,我最怕听见的就是你们在厨房叮叮当当弄出的声音。”老伴儿眼睛有些湿润,“那声音提醒着我,家里的活儿我干不了了,别人在替我干。”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轮到小丽需要休息了。”
老伴儿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我以为她是要休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口袋。
“你干嘛去?”我问。
“买点补品去医院。”老伴儿系好围裙,看了一眼厨房的墙钟——那是个用了二十多年的老钟,时针永远慢半小时。“医院食堂的饭不好吃,我去看看小丽想吃什么。”
就在老伴儿准备出门的时候,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隔壁李婶。
“听说小丽住院了?”李婶探头往屋里看,“什么病啊?严重不?”
老伴儿向来爱和街坊邻居唠嗑,尤其爱说儿媳妇的不是。但这次,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没什么大事,休养几天就好了。”
李婶明显愣了一下,还想追问,被老伴儿客气地挡了回去:“李婶,我正要去医院呢,改天聊啊。”
看着老伴儿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自己老去,而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需要你去照顾,而你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没准备好。
窗外的柿子树上,有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
我发现自己在想,如果每天早上五点,小丽不必起床做饭;如果每天只要把孩子照顾好,不必操心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如果她有时间去散散步,和姐妹淘聊聊天,那么,这场病是不是就不会找上门来?
世上没有如果。但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对她好一些。
小丽住院的第三天,医院确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病情属于轻度到中度。医生说需要长期服药控制,并且要注意休息,避免劳累和压力。
出院那天,我们全家去接她。小军推着轮椅,我抱着孙子,老伴儿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和换洗衣物。
回家的路上,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伴儿主动坐到了小丽身边。
“小丽,”老伴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以后早饭我来做。你多睡会儿。”
小丽愣住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妈,不用…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也要改。”老伴儿的声音罕见地温和,“医生不是说了吗,你这病就怕累着。”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小丽低声说:“可是家里的活…”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老伴儿打断她,“家务我们分着来。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个钟点工。反正小军每个月工资也不少,不差这点钱。”
小丽看看小军,又看看我和老伴儿,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看见老伴儿的手轻轻覆在小丽的手上,粗糙的老手和年轻的手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解意味。
回到家,我们都惊讶地发现,家里焕然一新。地板擦得能反光,家具上一尘不染,就连平时不常收拾的阳台,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小丽疑惑地看着我们。
老伴儿轻咳一声:“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就把家里收拾了收拾。”
小丽怔住了,然后破涕为笑:“妈,您收拾得真好。”
“哪有,”老伴儿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在,“不及你收拾的一半好。”
这大概是老伴儿第一次当着面夸小丽。小丽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傻傻地笑着。
那个下午,老伴儿破天荒地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小丽爱吃的。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风湿病初愈、执意要下地干活的倔强女人。
人这一辈子,绕来绕去,其实就是不断地在经历、在明白、在改变。只是有些领悟来得太晚,要付出代价才能获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丽的病情在药物控制下渐渐稳定。更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家的氛围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伴儿不再对小丽指手画脚,甚至有时会主动帮忙分担家务;小丽也不再那么拘谨,有时候会和老伴儿一起看电视剧,聊聊家常。
最惊喜的变化发生在上个星期。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六点多起床,发现厨房里已经亮着灯。我以为是小丽又提前起来做饭了,刚想开口批评,却看见老伴儿正在灶台前忙活。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问。
老伴儿头也不回:“不是说好了吗,早饭我来做。小丽昨晚上吃药后睡得不踏实,让她多睡会儿。”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老伴儿白了我一眼:“少贫嘴,来帮我切个葱。”
就在这时,小丽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药盒。看到厨房里的景象,她也愣住了。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
“做早饭呗。”老伴儿语气自然,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药吃了没?”
小丽点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老伴儿身边:“我来帮您吧。”
“不用,你坐着歇会儿。这点活我干得了。”老伴儿说着,往锅里放了点油。
小丽没坚持,在餐桌旁坐下,静静地看着老伴儿忙碌的背影。
我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温水:“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小丽笑笑,“爸,我好像很久没见妈妈这么…这么…”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这么像个婆婆?”我接过话,也笑了。
小丽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嗯,就是这样。”
前几天,我在五金店整理货架,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王老板!”
抬头一看,是医院的那个主治医生,正提着个塑料袋站在门口。
“哎呦,张医生,您怎么来了?”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
张医生笑着递过塑料袋:“你夫人托我带点自制的腌菜给你,说你爱吃这个。”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爱人?她什么时候去医院了?”
“哦,她没去医院。”张医生解释道,“是我去社区义诊,碰见她在排队。聊了几句,她才知道我是小丽的主治医生。”
我恍然大悟,接过腌菜:“麻烦您了。”
“不麻烦。”张医生看起来很和气,“对了,你夫人还专门问了我很多关于狼疮的护理知识,还抄了笔记。看得出来,她很关心儿媳妇的病情。”
我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是吗?她没跟我说起这事。”
张医生笑了笑:“家人的关心和理解,有时候比药物还重要。你们家做得很好。”
送走张医生后,我打开塑料袋,看见里面除了腌菜,还有一张便条,上面是老伴儿歪歪扭扭的字迹:
“晌午回来吃饭,我和小丽一起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翠英”
站在初夏的阳光里,我忽然有点想哭。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在这个年纪,我们还有机会去改变,去理解,去弥补。
五点钟的闹铃,在我们家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小丽现在通常七点多起床,正好赶上送孙子去幼儿园。早饭一般是老伴儿准备好的,有时候我也会帮忙煮点稀饭。
前几天早上,我无意中听到厨房里的对话。
“妈,这个菜刀好像钝了。”是小丽的声音。
“是有点钝。”老伴儿应道,“下午让你爸拿去磨磨。”
“我看隔壁李婶家买了个磨刀器,挺好用的。”
“多少钱?”
“好像一百多。”
“那么贵?算了吧,用了一辈子菜刀,还离不开磨刀石。”
“我看挺省事的…”
“你这孩子,就是太舍得花钱…”
听着厨房里熟悉的唠叨声,我不由得笑了。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比如老伴儿的节俭和小丽的”现代观念”。但至少,她们之间的话题已经从指责变成了讨论,从命令变成了商量。
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不完美,有磕绊,但总在缓慢地向好的方向行进。
那天医生拿出的检查单,不仅揭示了小丽的病情,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的不足和盲点。病痛是残酷的,但有时候也是必要的提醒——提醒我们珍惜身边人,学会理解和包容。
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我望着远处刚刚升起的太阳。五点多的阳光,温柔而不刺眼。
这个时间,曾经是小丽一个人的战场。现在,它属于这个家每一个人共同的晨光。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