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赤红的眼睛里,疯狂与清明剧烈搏杀,最终,那点茫然的期盼被更大的混乱吞噬。
下篇
第十一章 糖人
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砚混沌的脑海。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赤红的眼睛里,疯狂与清明剧烈搏杀,最终,那点茫然的期盼被更大的混乱吞噬。
“糖……糖人?”他喃喃着,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惊恐而困惑,“对,糖人……霜儿要吃糖人……哥哥买了,买了的……”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冲回书房,在一片狼藉中慌乱地翻找。书籍被他扫落,碎片被他踢开,他像个无头苍蝇,嘴里反复念叨:“在哪里?我的糖人呢?给霜儿的糖人……”
最终,他在墙角抓起一撮不知是灰尘还是碎屑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转身献宝似的递向我,脸上洋溢着一种扭曲的、近乎讨好的笑容:
“霜儿,你看,糖人!快吃,甜,很甜的……”
他捧着那捧肮脏的“糖人”,踉跄着向我走来,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某种病态的执着。
我站在原地,周身弥漫的淡淡黑雾似乎更浓了些,庭院里的温度骤然下降,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月光照在我残破的嫁衣和苍白的面容上,映不出丝毫暖意。
看着他递到眼前的“糖人”,看着他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兄长”的温柔表情,心口那早已冻结的地方,竟传来一阵细微的、碎裂般的疼痛。
但随即,墓中九日的黑暗、冰冷、饥饿、欺骗,以及那被阴气侵蚀灵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回,将那丝不该有的疼痛狠狠碾碎。
我轻轻抬手,并非去接那所谓的糖人,而是用指尖,拂过嫁衣上一道撕裂的痕迹。动作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与死寂。
“兄长,”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铺直叙,没有半分波澜,“我不吃糖人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捧着“糖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变得惶惑而无助。
“为……为什么?”他像个被剥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声音里带着哭腔,“霜儿以前……最喜欢哥哥买的糖人了……”
“以前喜欢,”我看着他,瞳孔深处的血光微微流转,“现在,不喜欢了。”
顿了顿,我迎着他破碎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因为,太苦了。”
第十二章 裂痕
“苦……”沈砚重复着这个字,像是无法理解其含义。他困惑地看着手心里的“糖人”,又看看我,眉头紧紧皱起,“怎么会苦呢?糖人是甜的,霜儿,是甜的……”
他固执地又将手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我破损的嫁衣。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刹那,我周身萦绕的阴寒之气骤然一盛!
“嘶——”
沈砚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指尖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让他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惊骇地看着我,眼中的混乱被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短暂取代。
“你……你身上好冷……”他哆哆嗦嗦地说,抱着自己冻僵的手臂,后退了一步。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交织的恐惧、茫然和仍未散尽的痴狂。这就是我曾经仰望、依赖、视若神明的兄长。如今,他疯癫狼狈,而我,非人非鬼。
“冷吗?”我微微偏头,长发滑落,遮住半边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墓里,更冷。”
沈砚浑身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墓……不……霜儿不在墓里……我接了……我接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在原地打转,时而哀求,时而怒吼:“我把她接回来了!她就在这里!你们休想再把她藏起来!”
他再次看向我,眼神却不再聚焦,仿佛透过我,看着某个幻影:“霜儿不怕,哥哥在,哥哥保护你……那些鬼……那些东西……都伤不了你……”
他张开手臂,做出一个护卫的姿态,挡在我与虚空之间,仿佛在抵御着并不存在的威胁。
看着他这副模样,那股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保护我?是谁,亲手将我送给了那些“东西”?
我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微微躁动,带着一种毁灭的冲动。杀了他?现在易如反掌。
可看着他这疯癫痴狂的样子,杀了他,反而像是解脱。
不。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坟墓的阴冷。死,太便宜他了。
我要他活着,清醒地,或者半疯半醒地,活在他亲手造就的这场噩梦裡。
我不再看他那令人作呕的表演,转身,拖着依旧虚浮却萦绕着不祥力量的步伐,向着记忆中原先居住的院落走去。
嫁衣的残破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没有留下脚印,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在地面悄然蔓延,所过之处,青石板缝间顽强生长的小草,迅速枯萎发黑。
沈砚在我身后,依旧在和那些看不见的“鬼魅”搏斗,声音时而凄厉,时而温柔。
这定远侯府,从我被送进棺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是家。
如今,我回来了。
带着九日棺椁中的绝望,带着鬼域侵蚀的冰冷,也带着……无尽的恨意。
这里,将成为他永无止境的囚笼。
而我,是这囚笼里,唯一的狱卒,与行刑者。
第十三章 旧居
我曾经的院落,名唤“听竹苑”。
记忆中,这里翠竹掩映,清幽雅致。兄长曾命人在这里扎了秋千,夏日他在竹荫下读书,我便在一旁荡着秋千,笑声能惊起竹梢的雀鸟。
如今,院门虚掩,推开时发出腐朽的“吱嘎”声。
院内,一片死寂。竹子大多枯黄,叶片落了一地,无人打扫。秋千的绳索已然断裂,木板歪斜地垂落在地,积满了灰尘。廊下的灯笼破败,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破碎的光影。
这里,仿佛在我离开后,就迅速衰败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气息,但在我感知中,更浓郁的,是无所不在的、属于“死亡”的阴冷。这气息让我体内那股鬼神之力感到一丝微妙的……舒适。
我走进曾经居住的闺房。
屋内陈设依旧,梳妆台,绣架,琴案,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日日打扫。是兄长命令的吗?在他决定将我献祭之后,还保留着这里的一切?
真是……讽刺。
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却并未发出声响。那弦,似乎也沾染了这里的死气,变得僵滞。
镜子里,映出我如今的模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唇色暗淡,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血光。残破的猩红嫁衣穿在身上,像某种不祥的祭品,与这间充满少女气息的闺房格格不入。
这身嫁衣,该换掉了。
我走向衣柜。里面挂着的,还是我及笄前常穿的衣裙,颜色鲜亮,材质柔软。
当我拿起一件水绿色的襦裙时,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一种强烈的排斥感从体内升起。那属于“生”的鲜活色彩,那温暖的触感,都让我感到不适。
最终,我的目光落在衣柜最底层,一件叠放着的、颜色素净近乎月白的旧衣上。那是母亲去世后,我守孝时穿过的衣服。
拿起它,换上。
冰凉的丝绸贴在皮肤上,那过于苍白的颜色,与我此刻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对镜自照,镜中人影单薄,面色惨白,长发披散,除了眼中那点非人的幽光,几乎与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无异。
很好。
这身打扮,正适合现在的我,适合这座死气沉沉的侯府,也适合……去见那个疯了的兄长。
我刚整理好衣襟,院外便传来了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第十四章 执念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带着犹豫和喘息。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那混乱而躁动的生机,如同黑夜里的火把,清晰无比。
沈砚站在院门外,没有立刻进来。他似乎整理了一下仪容,但效果甚微。寝衣依旧凌乱,长发只是胡乱拢了拢,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内,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渴望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霜……霜儿?”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在房内,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他。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脸上掠过一丝焦躁,但还是鼓起勇气,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枯黄的竹叶上,发出沙沙的碎响。
他径直走到我的房门外,停下,隔着门板,我能听到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
“霜儿,”他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属于过去的温和,“你……你回来了,怎么不住回这里?兄长……兄长让人一直打扫着,就等着你回来。”
等着我回来?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住在这里?”我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门板,平淡无波,“住在这里,等着兄长下一次,再将我送去哪里?”
门外,沈砚的呼吸一窒。
“不!不会了!”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不会再送走你!谁也不能把你从哥哥身边带走!谁也不能!”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猛地将手中紧攥的东西举到门前:“你看!霜儿你看!哥哥给你带来了!真正的糖人!”
透过门缝,我看到他手中,果然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捏成小兔子形状的糖人。在惨淡的月光下,那糖人折射出微弱的光。
他竟然……真的跑去买了糖人。在他如此疯癫的状态下。
“你开门,好不好?霜儿,你开门,尝尝,是甜的,真的是甜的……”他的声音带上了哀求,如同过去无数次,他哄着闹别扭的我一般。
执念如此之深。
深到疯癫,也无法忘却。
我沉默着。
体内那股阴寒的力量,却因门外那鲜活而混乱的生机,隐隐躁动起来。一种毁灭的欲望,一种将他拖入更深黑暗的冲动,在无声地叫嚣。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丝肉眼难见的黑气。
只要打开这扇门,将这股力量……
第十五章 侵蚀
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门外异变陡生!
沈砚见我久不回应,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他不再满足于隔门哀求,开始用力拍打门板,声音也变得尖利:
“开门!霜儿你开门!我是兄长!你连兄长的话都不听了吗?!”
“把门打开!你要违逆我吗?!”
他状若疯虎,拍门的力道越来越大,那单薄的房门在他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混乱的生机,如同黑暗中明亮的靶子,强烈地吸引着我周身弥漫的、源自鬼域的阴寒之气。
无需我主动驱使,那些无形的寒气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自发地、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缠绕上沈砚的身体。
“呃……”
沈砚拍门的动作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转为一种极致的惊惧。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正顺着他的四肢百骸钻入,冻结他的血液,侵蚀他的骨髓。比寒冬更刺骨,那是属于坟墓和死亡的寒意。
“冷……好冷……”他牙齿开始打颤,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拍门的手无力地滑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白色,甚至隐隐有薄霜凝结。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看到了无数无形的鬼影在向他扑来。
“滚开!你们这些脏东西!滚开!”他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那不存在的威胁,眼神涣散,充满了被侵蚀的痛苦和恐惧,“别碰我!我是沈砚!我是定远侯!我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股阴寒之气已经侵入了他的心肺。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站在门内,冷眼旁观。
透过门缝,看着他因为痛苦而蜷缩的身体,看着他脸上交织的恐惧与疯狂,感受着他生机被阴气一点点蚕食的痛苦波动。
这就是反噬吗?
将他献祭给鬼神,而鬼神之力,如今正通过我,回报于他。
真是……公平。
许久,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整个人虚脱般瘫坐在我的门外,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灰败,眼神空洞。那个晶莹的糖人,早已在他方才的疯狂中掉落在地,摔得粉碎,粘稠的糖渍混着泥土,一片狼藉。
他望着那堆碎片,像是望着自己支离破碎的理智,喃喃道:
“碎了……糖人碎了……霜儿……吃不到了……”
声音低微,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我收回指尖萦绕的黑气,转身,走向内室。
今夜,到此为止。
让他慢慢品尝,这被冰冷和恐惧逐步吞噬的滋味。
第十六章 暗流
接下来的几日,定远侯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或者说,死寂。
下人们噤若寒蝉,行走间步履匆匆,低着头,不敢多看,不敢多言。沈砚疯了的消息,如同阴沟里的暗流,早已在府内悄然传开。而我的“回归”,更是被蒙上了一层极度恐怖的色彩。
“大小姐……不是人了……” “身上冒着寒气,靠近了就像掉进冰窟!” “大人他……天天抱着牌位,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又好像能看到大小姐……” “完了,侯府完了……”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角落裡蔓延。恐惧如同瘟疫,侵蚀着每个人的心神。
我依旧住在听竹苑。这里死气浓郁,反而让我体内那股力量感到些许安宁。我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睡眠,只是偶尔,会坐在那断裂的秋千上,感受着夜风吹过枯竹的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沈砚没有再贸然闯入我的院落。
但他并未放弃。
他有时会站在院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不言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里面,手里或许拿着新买的点心,或许是我幼时喜欢的玩具。那些东西,最终都会在他失控的情绪下,或被捏碎,或被丢弃。
有时,他会在深夜,在我的窗下,用那种沙哑的、破碎的嗓音,一遍遍哼唱着儿时哄我入睡的歌谣。调子早已跑得不成样子,夹杂着哽咽和呓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似乎固执地认为,只要他表现得足够“悔恨”,足够“深情”,就能唤回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妹妹”。
他不知道,他每一次出现,他身上那混乱的生机,都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不断搅动着我体内的阴寒之力,也不断印证着那无法磨灭的背叛。
府里的管家和几个老仆试图请大夫,试图找人做法事,但所有踏入沈砚书房或者试图靠近听竹苑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病倒,或是遭遇各种“意外”。久而久之,再无人敢插手。
侯府,成了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
而岛上的两个人,一个在疯狂的执念中沉沦,一个在冰冷的仇恨中凝固。
直到这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定远侯府的大门。
第十七章 访客
来人是宫里的内侍,带着皇帝的口谕。
因沈砚连续多日未曾上朝,亦告病在家,圣上体恤,特派御前公公前来探视,并询问礼部相关事宜。
管家惊慌失措,想要阻拦,却又不敢抗旨,只能硬着头皮将内侍引往书房。
我隐匿在听竹苑的阴影里,感知着那带着一丝皇家紫气的生机靠近沈砚所在的书房。
书房内,不出所料,一片混乱。
沈砚并未更衣,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的寝衣,头发散乱,正对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自言自语。那画上,是年幼的我依偎在他身边。
“大人,宫里的王公公来了。”管家在门外,声音发颤地通报。
沈砚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盯着门口,脸上瞬间布满戾气:“滚!谁也不见!惊扰了霜儿,我要你们的命!”
门外的王公公显然被这状况弄懵了,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沈大人,咱家奉皇上口谕……”
“皇上?”沈砚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词,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王公公的方向说,“嘘……小声点,霜儿在睡觉,你们吵到她了……”
王公公倒吸一口冷气。
我看着这一切,知道不能再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沈砚可以疯,但若彻底触怒天威,这定远侯府顷刻间便会覆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的“报复”,还未结束。
心念微动,一股精纯的阴寒之气自我体内分离,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向书房。
下一刻,书房内的王公公突然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阴风扑面,眼前似乎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沈大人身后,有一个模糊的、穿着猩红嫁衣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退数步。
而沈砚,在被那丝阴气触及的瞬间,浑身一僵,眼中疯狂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与空洞,他晃了晃,竟直接晕倒在地。
“大人!”管家惊呼。
王公公脸色煞白,哪里还敢多待,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沈大人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侯府。
我收回阴气,面无表情。
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但我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沈砚的疯病,我的存在,迟早会引来更大的关注。
或许……是该让这场戏,换个舞台了。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沈砚,一个冰冷的念头,逐渐成形。
第十八章 提议
沈砚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头痛欲裂,记忆混乱,只隐约记得宫裡来了人,然后……然后便是无尽的寒冷和黑暗。
“来人……”他声音虚弱地唤道。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惯常伺候的小厮。
我端着一碗漆黑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汁,走了进来。月白的衣裙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看到我,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恐惧无法掩饰。但随即,那恐惧又被一种更强烈的、病态的执念覆盖。
“霜……霜儿?”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眼神紧紧黏在我身上,带着期盼与不安,“你……你来看兄长了?”
我将药碗放在他榻边的小几上,声音平淡:“听说你晕倒了。”
沈砚受宠若惊,连忙道:“无妨,无妨,只是有些疲惫。劳霜儿挂心了。”他的目光落到那碗药上,有些迟疑,“这是……”
“安神汤。”我淡淡道,“府里不太平,兄长心神耗损,喝了能睡得好些。”
沈砚看着那碗浓黑如墨汁、散发着不祥气味的“安神汤”,眼底闪过一丝疑虑。这药,看起来绝非善物。
我看着他犹豫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怎么?兄长怕我下毒?”
“不!不是!”沈砚立刻否认,像是怕我生气,急忙伸手去端那碗药,“霜儿给的,便是毒药,兄长也喝。”
他的手颤抖着,端起药碗,闭着眼,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并非想象中的苦涩,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顺着食道滑下,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冷汗。
这根本不是安神汤!
他想吐,却发现自己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僵硬地躺在那里,感受着那寒意在他体内肆虐。
我看着他的反应,继续用那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兄长连日操劳,府中流言四起,今日又惊动了宫里。长此以往,恐非善策。”
沈砚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我,眼神因体内的寒冷而有些涣散。
“为……为兄……无事……”
“我有一提议,”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兄长不如上书,请辞官职,离开京城,寻一清静之地‘养病’。一来可避风头,二来……”我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蛊惑,“或许换个环境,于兄长病情有益,也能免却……诸多烦扰,无人再能打扰我们。”
“离开……京城?”沈砚喃喃道,被阴寒侵蚀的脑子转动缓慢。
“嗯。”我点头,“就我们兄妹二人。如同……小时候一样。”
如同小时候一样。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砚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被他疯狂执念所覆盖的角落。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的追忆,以及更深的、对“回到过去”的渴望。
无人打扰……只有他和霜儿……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住了他本就混乱的心神。
他看着我,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
“好……好……霜儿说得对……离开这里……就我们兄妹……哥哥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挣扎着抓住我的衣袖,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哥哥……这就上书……请辞……”
我任由他抓着,袖口传来的力道和温度,只让我感到一片冰冷。
目的,达到了。
第十九章 离京
沈砚的行动快得出乎意料。
或许是在那碗“安神汤”的催化下,或许是他疯癫的执念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他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身体的不适和管家的劝阻,连夜写好了辞官奏章。
奏章言辞恳切(或者说,在他混乱的思维里自认为恳切),以重病缠身、无法理事为由,请求辞去礼部侍郎一职,离京静养。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无法理解,这位圣眷正浓、前途无量的年轻权贵,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决定。但结合近日侯府传出的种种诡异流言,以及宫里王公公回去后的讳莫如深,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却无人敢深究。
皇帝挽留数次未果,最终准奏,赏赐了些药材金银,算是全了君臣之谊。
离京那日,天气阴沉,秋风萧瑟。
定远侯府门前,只停着一辆简朴的青篷马车。大部分仆役都已遣散,只带了几个签了死契、无法离开的老仆和护卫,他们脸上带着恐惧和茫然,仿佛不是去往新的开始,而是奔赴一场已知的厄运。
沈砚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头发用一根玉簪勉强束起,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亲自检查着行李,尤其是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盒,那里面,放着我的牌位。
“霜儿,我们这就走了,离开京城,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他对着马车车厢,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憧憬而扭曲的笑容。
我坐在马车里,依旧是那身月白衣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承载了我十五年悲欢、最终将我推入深渊的帝都。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沈砚坐在我对面,目光几乎一刻也不曾从我脸上移开,那眼神混杂着痴迷、愧疚、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带着妹妹远离纷扰”的自我感动里,对于前路,对于我的异常,选择性失明。
偶尔,他会絮絮叨叨地说起我小时候的趣事,说起我们即将去的江南水乡,说那里温暖如春,没有寒冷,没有鬼魅,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始终沉默,只是偶尔,会在他描述那些虚幻的美好时,抬眸看他一眼。
那眼神,空洞,冰冷,没有半分波澜。
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荒诞的皮影戏。
马车驶出城门,将京城的繁华与权势远远抛在身后。
前路,是未知的荒野,是通往更深地狱的旅程。
而他,我的好兄长,正满怀“希望”地,亲自驾着这辆马车,载着他唯一的“救赎”,也是他永恒的“诅咒”,奔赴而去。
第二十章 永锢
我们并未前往温暖的江南。
马车在沈砚半清醒半迷糊的指引下,最终停在了一处远离人烟的深山别院。这里是沈家早年置下的产业,久无人居,荒凉破败,比京城的侯府更适合容纳我们这两个“异类”。
别院依山傍水,景色本应清幽,但或许是因为我的到来,或许是沈砚那持续不断的疯狂与绝望,这里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草木凋零,泉水冰寒,连鸟兽都远远避开。
沈砚的病情,在这里并未如他幻想般好转,反而日益沉重。
那碗“安神汤”的阴寒之力,早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如同附骨之疽,不断蚕食着他的生机。他时而清醒,感受到身体被冻结的痛苦,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源自于我的冰冷注视,发出绝望的哀嚎;时而疯癫,抱着牌位,对着空气温柔低语,编织着自欺欺人的美梦。
我成了他唯一的“看护”。
无需饮食,无需睡眠的我,日日夜夜,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徘徊在这座寂静的别院里。
有时,我会坐在他床前,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听着他含糊不清的呓语。当他偶尔清醒,用恐惧而悔恨的眼神看向我时,我会轻轻问他:
“兄长,墓里冷吗?”
“现在,还觉得糖人甜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冰刀,凌迟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无法回答,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或者将头深深埋进被褥,逃避那令他崩溃的现实。
他试图逃离过。在一次难得的清醒时刻,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踉跄着冲向院门。然而,刚到门口,一股无形的阴寒之力便将他弹了回来,重重摔倒在地。他惊恐地抬头,看到我静静地站在廊下,月光照在我身上,没有影子。
“为什么……不让我走……”他趴在地上,绝望地问。
我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眸,看着他那张与过去一般无二、此刻却写满痛苦和恐惧的俊脸。
“因为,”我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兄长说过,不会再让我一个人。”
“你说,三日便来接我。”
“我等了九日。”
“现在,轮到兄长了。”
我伸出手,指尖拂过他冰冷颤抖的脸颊,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细小的冰晶。
“这一次,我们兄妹,永远在一起。”
“永远。”
沈砚的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他看着我近在咫尺的、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他倒影的眸子,终于彻底明白——
他亲手葬送的,不只是那个会对他笑、依赖他的妹妹。
他释放回来的,是来自鬼域的复仇者,是他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抱住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疯狂之中,再也无法醒来。
别院里,只剩下秋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以及那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那副疯癫的模样,转身走向庭院深处。
月白的衣裙在夜色中飘荡,如同招魂的幡。
完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