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琉璃瓦上覆了薄薄一层白,映着殿内昏黄的烛火,竟显出几分凄清的暖意。
我是沈煜身边最温顺的替身。
他白月光中毒那夜,亲手剖开我的胸口取血。
「忍一忍,月儿死了你也活不成。」
我咽气时,他正握着白月光的手喊卿卿。
后来宫人说我死状极惨,血几乎流干了。
沈煜冷笑:「替身而已,埋了便是。」
直到他看见我心口那道陈年箭疤——
「怎么会是你…当年舍命救朕的人是你?!」
为我敛尸那日,少年天子一夜白头。
而我的棺椁,已经出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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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替身
又下雪了。
琉璃瓦上覆了薄薄一层白,映着殿内昏黄的烛火,竟显出几分凄清的暖意。
我跪坐在脚踏上,将手炉拢在袖中,指尖却依旧冰凉。
龙床上,沈煜阖目躺着,呼吸均匀。他生得极好,眉如墨画,鼻梁高挺,只是即便在睡梦中,那唇角也习惯性地微微下抿,透着一股子属于帝王的、生人勿近的冷峻。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替他掖一掖被角。
指尖尚未触及那明黄的锦被,他忽然翻了个身,含糊地呓语了一声。
“卿卿…”
我的手僵在半空,心口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不疼,只是那酸麻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卿卿。
林卿卿。
他是唤她。
满宫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是已故林大将军的独女,林晚。可他们更知道,我之所以还能活在这皇宫大内,活在天子眼前,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有七分像极了三年前为救沈煜而香消玉殒的林卿卿。
他的白月光,他的朱砂痣,他心尖上永远无法触碰的伤痛。
而我,是那道伤痛的替代品,一个拙劣而温顺的影子。
值夜的宫婢轻手轻脚地添了炭火,火星子噼啪一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很快又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连她们都看得分明。
我收回手,将冰凉的手指重新蜷进袖笼里,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温顺。
沈煜需要的就是我的温顺。
三年前,他初登基,朝局不稳,林大将军府手握重兵,树大招风。父亲在一场“意外”中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母亲随之郁郁而终。偌大的将军府一夜倾塌,只剩下我一个孤女。
是他,年轻的帝王,力排众议,将我接入了宫中。
他说:“晚晚,以后留在朕身边。”
那时我以为他是念着旧情,念着儿时那点微薄的情分。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林卿卿的影子。
他给我用度,给我庇护,给我看似无上的荣宠——只要我安分地扮演好“林卿卿”。
我学会了林卿卿说话时微微拖长的尾音,学会了林卿卿抿唇浅笑时右边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学会了林卿卿所有的喜好与习惯。
他看着我,眼神却总是透过我,望向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卿卿最喜红梅。”
于是我的披风,我的宫装,甚至我殿中插瓶的花,都必须是红梅。
“卿卿擅舞。”
于是我便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夜,在他可能经过的水榭回廊,忍着脚踝的旧伤,跳着那支属于林卿卿的《惊鸿》。
“卿卿性子柔婉,从不忤逆朕。”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必须柔顺地应着,温婉地笑着。
三年。
整整三年。
我像个失去魂魄的提线木偶,活在他为“林卿卿”精心编织的牢笼里。
心口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了。是当年父亲战死消息传来时,我心急如焚,不慎从将军府那高高的假山上摔下,被尖锐的石棱划破的。很长很深的一道口子,几乎要了我的命。
也正因为这道伤,沈煜从未怀疑过我与林卿卿有何不同——林卿卿肌肤胜雪,完美无瑕。
他有时情动,指尖抚过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会微微蹙眉,但什么也不会说。
或许在他心里,我这替身身上多一道瑕疵,更能衬托出他心中白月光的无暇吧。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些,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
我缩了缩身子,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的龙床边缘。
就这样吧。
做个温顺的影子,至少还能活着。
至少…还能时常见到他。
哪怕他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我。
第二章 惊毒
变故发生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宫中有宴,沈煜在太极殿招待宗室近臣。我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便出席的。便称病留在了自己居住的“揽月阁”——这名字,也是因林卿卿生前爱极月色。
夜色渐深,雪却未停。
我正对着窗外出神,盘算着明日或许该去一趟小佛堂,给爹娘上一炷香。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惶恐的通传:“陛下驾到——”
我心下一惊,连忙起身整理衣裙,还未走到殿门,沈煜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他穿着宴饮的玄色龙纹常服,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眉眼间不再是平日那种疏离的冷峻,而是染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灼与……狠厉。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子,瞬间攫住我。
“陛下…”我屈膝行礼,心头莫名地不安。
“林卿卿中毒了。”他打断我,声音又冷又硬,没有丝毫温度。
林卿卿?
我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了,他说的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林卿卿”,而是那个早已死去,却被他不知用何种方法保存着肉身,安置在冰宫之中的真正林卿卿。
他竟一直…保存着她的尸身?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太医说,需至亲之心头血为引,方能解毒。”沈煜一步步逼近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疯狂和偏执,“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至亲…心头血?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卿卿已经死了三年了!一具尸身,如何还会中毒?又为何需要…心头血?
而且,我与林卿卿,并非一母所生,算哪门子的至亲?他分明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让我浑身冰凉。
他是要我的命!
为了他那具可能早已腐朽的“白月光”,他要取我的心口血!
“不…陛下…”我下意识地后退,声音发颤,“臣女…臣女不是…”
我想说,我不是林卿卿的至亲,我想说这荒谬至极,我想求他看清楚,我是林晚,是活生生的林晚!
可我的话再次被他冰冷地截断。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林晚。”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卿卿”,而是“林晚”。
可这并未让我感到丝毫庆幸,反而坠入更深的冰窟。
“朕知道你不是她。”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残忍而清晰,“所以,记住你的本分。”
“你的命,是朕留下的。现在,到了你用的时候。”
“忍一忍,”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施舍般的“安抚”,“月儿若救不回来,你也活不成。”
月儿…
他叫她月儿。
那是他们之间的昵称吗?
手腕上的剧痛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撕裂的疼。
原来,在他眼里,我连一个独立的“人”都算不上。我只是一味药引,一件物品。我的存在,我的温顺,我这三年来小心翼翼扮演的所有,都只是为了在“林卿卿”需要时,献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
而若林卿卿救不回来,我连作为替身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了。
他拽着我,毫不留情地往外拖。
殿外的风雪瞬间扑了我满脸,冰冷刺骨。
宫人们跪了一地,头埋得极低,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看一眼。
我被沈煜粗暴地拖着,踉跄地行走在覆满积雪的宫道上,绣鞋很快湿透,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冒。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满是焦灼和不耐,仿佛拖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亟待使用的工具。
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我爱了三年,仰望了三年,用尽所有力气去模仿、去靠近的男人。
心口的旧伤,在那冰冷的寒意和极致的绝望中,竟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比当初被石棱划破时,还要痛上千百倍。
第三章 取血
冰宫在皇宫最北,终年寒冷彻骨。
还未踏入宫门,一股混合着奇异香料和腐朽气息的寒意便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内空旷,四壁都是巨大的冰块砌成,散发着森森白气。正中央,摆放着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椁。
沈煜松开我,快步走到棺椁旁,俯下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月儿,别怕,朕找到救你的法子了。”
那语气,与我听惯了的冷漠截然不同。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摁着,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太医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個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银质小刀,和一个白玉碗。
“陛下…”太医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煜直起身,转过来,脸上所有的温柔在看向我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动手。”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不——陛下!不要!”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挣扎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臣女不是林卿卿!臣女是林晚啊!陛下!你看清楚!我是林晚!”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唤醒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理智,或者…怜悯。
可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因为我的哭喊而皱一下眉头。
那两个嬷嬷的力气极大,死死地禁锢着我。其中一个,粗暴地撕开了我胸前的衣襟。
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心口那道陈年的疤痕,暴露在众人眼前,在周围冰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沈煜的目光扫过那道疤,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因为被耽搁时间而产生的不耐。
他对着太医,再次冷声催促:“快些!”
太医不敢再犹豫,拿起那柄冰冷的小刀,朝着我心口疤痕的位置,颤抖着,刺了下来——
“啊——!”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
那不是利刃划开皮肉的痛,而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和绝望。
冰冷的刀锋在我的血肉间搅动。
温热的血液顺着心口涌出,滴落在那个冰冷的白玉碗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寂静的冰宫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诡异。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这里的寒气冻成冰碴。
我看着沈煜。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背对着我,站在水晶棺旁,微微俯身,握着棺中那只苍白僵硬的手,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到极致的声音,低低地诉说着:
“卿卿,再忍耐一下,很快…很快你就能回到朕身边了…”
“等你好了,朕带你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北看草原…”
“卿卿,别怕…”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像情人间的呢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比心口那被剖开的伤,更痛,更灼人。
原来,他不是不会温柔。
只是他的温柔,从未施舍给我分毫。
意识一点点抽离,身体的温度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迅速冷却。
原来血快流干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冷的,只会觉得…很累,很累。
视线最后定格在他挺拔而冷漠的背影上。
真好…
我想。
终于…不用再模仿谁,不用再扮演谁了。
也终于…可以不再爱你了。
沈煜。
第四章 遗香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还是将军府的后花园,春光正好,父亲在练剑,母亲在亭子里笑着对我招手。
然后画面一转,是沈煜年少时,他还是那个不受宠的皇子,躲在冷宫的角落里偷偷哭泣,我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说:“晚晚,以后我保护你。”
后来,他成了九五之尊,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对我伸出手:“晚晚,留在朕身边。”
可他的身边,好冷啊。
冷得像是那座冰宫,冷得让我浑身都疼。
心口尤其疼。
“滴答…”
是血滴落在玉碗里的声音吗?
不…
是更漏。
意识被拉回现实,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入眼是熟悉的帐顶,是我在揽月阁的寝殿。
我还活着?
心口传来一阵阵钝痛,提醒着我不久前发生的那场酷刑。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孤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一个低低的啜泣声在床边响起。
是春绯,我的贴身宫女。
“小姐…您醒了?”她惊喜地凑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声音沙哑,“您吓死奴婢了…”
她想扶我,却又不敢碰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的胸口。
“太医…来看过了,”春绯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说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只能…听天由命…”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听天由命。
是啊,取心头血,本就是冲着要命来的。能留下一口气,已是侥幸。
“陛下…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春绯的哭声顿了一下,眼神闪烁,低下头,不敢看我。
“陛下…陛下在冰宫…守着林…守着那位。”她的声音低若蚊蚋,“太医取了血…配了解药…陛下亲自喂…喂那位服下了…”
我的心,早已疼得麻木,此刻竟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
果然。
他取了我的血,去救他那具冰冷的“月光”了。
至于我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小姐…”春绯握住我冰凉的手,试图给我一点温暖,声音里满是心疼和愤懑,“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您也是林家的女儿啊!当年您为了…”
“春绯。”我轻声打断她,摇了摇头。
那些陈年旧事,提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记得的。
在他心里,救他的人,是林卿卿。与他有旧情的,是林卿卿。他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是林卿卿。
而我林晚,不过是一个恰好有着相似容貌,可以用来寄托哀思,必要时还能拿来当药引的工具。
工具坏了,丢了便是。
“水…”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春绯连忙起身,去倒水。
我躺在那里,看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只觉得浑身冰冷,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好。
至少,不用再疼了。
不用再看着他为别人心焦,为别人温柔,不用再活在那道影子里,不用再…自欺欺人。
春绯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了几口温水。
水是温的,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什么时辰了?”我问。
“快…快子时了。”春绯答道。
子时…
小年夜已经过去了。
殿外似乎又下起了雪,寂静无声。
我让春绯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
冷风夹杂着雪沫吹进来,带着一丝凛冽的清新,暂时驱散了殿内浓郁的血腥和药味。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那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那个瘦弱的少年皇子,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晚晚,若有一日我得以翱翔九天,必不负你。”
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翱翔九天。
而我,却快要死了。
负或不负,早已不重要了。
“春绯,”我轻声吩咐,气息微弱,“我若死了…将我的尸身…烧了吧。”
骨灰,撒到城外河里就好。
我不想留在这冰冷的皇宫,不想再做任何人的替身。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春绯闻言,猛地跪倒在床边,泣不成声:“小姐!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想对她笑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起来?
然后呢?
继续做林卿卿的影子吗?
不。
我累了。
真的,太累了。
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身体的疼痛渐渐感觉不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寒冷。
仿佛整个人都要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又听到了沈煜的声音。
不是现实中那冰冷的命令,而是记忆深处,那个少年清朗的、带着一丝羞涩的承诺。
“晚晚,以后我保护你。”
骗子…
都是骗子…
第五章 孤亡
再次醒来,是被心口一阵剧烈的、火烧火燎的疼痛折磨醒的。
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春…绯…”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没有人回应。
殿内依旧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比之前更加昏暗。空气里的药味似乎淡了些,但那股属于我血液的、铁锈般的腥气,却仿佛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挥之不去。
守在我床边的,不是春绯,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正靠着床柱打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连春绯…也不在了吗?
是了,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是个不得圣心、甚至触怒龙颜的替身,谁还会真心守着呢?
“水…”我再次尝试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那小宫女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看过来,见到我睁着眼,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姑…姑娘,您醒了?”她显得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倒了杯水,笨拙地扶起我,喂到我唇边。
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猛烈的咳嗽。咳嗽震动了胸口的伤,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放下水杯,替我拍背。
好半晌,我才缓过这口气,虚弱地靠在枕头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春绯呢?”我喘着气问。
小宫女眼神躲闪,嗫嚅着:“春绯姐姐…她…她冲撞了陛下,被…被罚去浣衣局了…”
冲撞陛下?
我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定是春绯不忍见我如此,想去求沈煜,或是想去找太医,触怒了他。
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卿卿”,哪里容得下旁人为了我这样一个“药引”去烦他?
是我…连累了她。
“太医…今日来过了吗?”我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问。
小宫女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太医院…派人来看过一眼,说…说伤势太重,他们…他们也无力回天…只留了些普通的伤药和…和止痛的汤剂…”
无力回天。
普通的伤药。
呵。
我懂了。
沈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能留我一口气,已是开恩。至于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他不在乎,也不会再浪费珍贵的药材在我身上。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数九寒天的冰湖里,连最后一丝热气都散尽了。
伤口在发烫,浑身却冷得厉害。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时,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流逝。
模糊时,便又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时是年少时的沈煜,有时是父亲母亲,有时是林卿卿那张与我相似却更加明媚张扬的脸,她对着我冷笑,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
最常梦见的,还是冰宫里,他那毫不犹豫的一句“动手”,和他背对着我,握着那只苍白的手,温柔低语的模样。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心口的伤便更痛一分,那绝望便更深一寸。
我知道,我熬不过去了。
也好。
这偷来的三年,这扮演他人的三年,这充满谎言与绝望的三年,也该结束了。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
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到死,他都认为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替身。
不甘心…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个在冷宫里递给他帕子,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偷偷给他送吃食,在他重病垂危时跪在太医院外苦苦哀求的人…
是我林晚。
不是林卿卿。
可这些不甘,在巨大的死亡阴影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气息越来越微弱,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殿外似乎传来了更鼓声,悠远而空旷。
是三更了吗?
真安静啊…
连雪花落下的声音,仿佛都听不见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
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清。
也好…
看不见这冰冷的宫殿,看不见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牢笼。
就这样吧…
沈煜…
但愿…生生世世…
永不再见…
我的眼睛,缓缓闭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终于停滞在寒冷的空气中。
揽月阁内,那盏孤灯的灯花,啪地一声,爆了一下,随即,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第六章 尘定
我是被一阵压抑的哭声吵醒的。
不,不是吵醒。
我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下面那个熟悉的寝殿,看着那张雕花大床上,那个面色灰白,双目紧闭,胸口不再有任何起伏的…我自己。
哦,原来我已经死了。
春绯不知何时被放了回来,此刻正扑在床沿,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她头发凌乱,脸颊红肿,显然在浣衣局吃了不少苦头。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您看看春绯…您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她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嘶哑绝望,“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您…陛下…陛下他好狠的心啊…”
几个平日里还算忠厚的宫人站在一旁,默默垂泪,脸上带着悲戚和恐惧。
一个内侍官领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脸上是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冷漠。
“行了,别嚎了。”内侍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既然人已经没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
他走上前,随意地瞥了一眼床上的“我”,像是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彻底损坏。
“啧,”他皱了皱眉,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道,“去禀报陛下一声,就说揽月阁这位…殁了。”
一个小太监应声而去。
春绯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死死瞪着那内侍官:“你们…你们连让太医好好诊治都不肯!是你们害死了小姐!”
内侍官脸色一沉,尖声道:“放肆!胡说八道什么!是她自己福薄命短,承受不起圣恩!与陛下何干!与咱家何干!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
春绯被他一吓,身体抖了抖,但依旧倔强地咬着唇,泪水无声地流淌。
另一个老嬷嬷看不下去,上前扶住春绯,对那内侍官赔着小心:“公公息怒,春绯这丫头是伤心糊涂了…您大人有大量…”
内侍官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们,只催促着:“赶紧的,给她擦洗擦洗,换身干净衣裳,总不能就这么脏着晦气着抬出去。”
宫人们开始默默地打水,准备寿衣。
我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解开我身上早已被血和汗浸透的脏污寝衣,露出心口那被粗糙缝合、依旧狰狞可怖的伤口。
因为得不到好的医治,伤口周围已经有些发黑溃烂,看起来触目惊心。
春绯看到那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宫人们也纷纷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原来…我死得这样惨。
血,几乎流干了吗?
也好。这具身体里,流着为他心上人做药引的血,流干了,倒也干净。
那个去报信的小太监很快回来了,在内侍官耳边低语了几句。
内侍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
殿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漂浮在半空中的我…不,我的魂魄。
“揽月阁林氏,性情温婉(他竟还用这两个字),伴驾三载,今忽薨逝,朕心…甚慰(我仿佛听到他冷笑了一声)。念其旧劳,特许以嫔位礼制下葬,即刻移灵宫外静心苑,择日安葬。钦此——”
嫔位礼制?
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连最后一点身后名,都要打着“林卿卿”替身的烙印。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春绯,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彻底的绝望。
她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那个男人,是何等的冷酷无情。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喃喃着,眼神空洞,“小姐…您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内侍官宣完旨,便不耐烦地挥手:“都听见了?赶紧动手!抬出去!”
几个粗使的太监抬进来一副薄薄的棺木,甚至算不上好的木料。
他们粗暴地将“我”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抬起,随意地扔进了棺木里。
“轻一点!你们轻一点!”春绯扑过去,想要阻止,却被两个嬷嬷死死拉住。
“春绯姑娘,认命吧…”老嬷嬷流着泪劝道,“让小姐…安安生生地走吧…”
安安生生?
我看着那具被随意丢弃在棺木里,连姿势都未曾摆好的尸体,看着那苍白枯槁的面容,心口那片早已死去的灵魂,竟又感到了一丝钝痛。
这就是我的一生。
荒唐,又可悲。
棺盖被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隔绝了春绯绝望的哭喊,也隔绝了这世间最后一点…或许曾属于“林晚”的痕迹。
几个太监抬起棺木,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揽月阁,朝着皇宫最偏僻的北门走去。
那里,通往宫外的静心苑,一个专门停放不受宠妃嫔、皇子公主棺椁的地方。
我的魂魄,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副棺木。
飘过熟悉的宫道,飘过那座象征着屈辱和痛苦的冰宫,飘过沈煜可能正在批阅奏折、或守着“林卿卿”的宫殿…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落在抬棺太监的肩头,落在那粗糙的棺木上。
像是要将这皇宫里所有的肮脏、所有的悲欢,都彻底掩盖。
第七章 惊疤
我的棺椁被安置在静心苑一处偏僻的旧殿里。
这里阴冷潮湿,蛛网遍布,除了几个看守的老太监,再无旁人。
我的魂魄被困在了这具冰冷的身体附近,浑浑噩噩,看着日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又看着夜色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通传:“陛——陛下驾到——!”
沈煜?
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的魂魄微微一震,飘到殿门口。
只见沈煜穿着一身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怒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他身后跟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还有太医院的院判。
“打开!”沈煜指着我的棺木,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抬棺和看守的太监们都吓傻了,愣在原地。
“朕让你们打开!”沈煜猛地一脚踹在最近的一个太监身上,力道之大,让那人直接滚了出去。
其他人再不敢犹豫,连滚爬爬地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撬那刚刚钉上不久的棺盖。
我的心,早已死了,此刻却仍感到一丝荒谬的凉意。
他来这里做什么?
是忽然良心发现,想来看看我这个“药引”死得有多惨吗?
还是觉得以嫔位礼制下葬,委屈了他的“卿卿”的替身?
棺盖被艰难地撬开,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声响,露出里面那具已经开始僵硬、呈现出死气的灰白面容的尸体。
沈煜一步踏前,俯身看向棺内。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落在我那毫无生机、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凹陷的脸颊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似乎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挡地,看到“林晚”死去的模样。
不是透过“林卿卿”的影子,而是我,林晚本身。
他的呼吸滞了滞,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是惊愕?是不敢置信?还是…别的什么?
太快了,我看不清。
但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伸出手,粗暴地撕开了我胸前那件粗糙的寿衣!
“陛下!”旁边的老太医惊呼一声,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冰冷的空气涌入棺内。
心口那片肌肤暴露出来。
那道因为取血而被重新割开、粗糙缝合后更显狰狞的伤口,赫然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在那新伤旁边,一道陈年的、暗红色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箭疤,也再无遮掩地,暴露在沈煜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煜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陈年箭疤,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棺木中的我,更加惨白。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棺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箭疤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恐慌,以及一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
“这道疤…这道疤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
老太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上前一步,颤声道:“陛下…这疤痕…看形状和位置,似乎是…是七年前,您在围场遇刺,为救您而挡下那一箭…”
“闭嘴!”沈煜厉声打断他,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踉跄着扑到棺木前,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道疤痕,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怎么会是你…”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眼神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当年…当年舍命救朕的人…是你林晚?!”
“不是林卿卿?!”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痛苦和悔恨。
他终于…想起来了吗?
想起了那个不顾一切冲出来,为他挡下致命一箭,胸口留下这道永远无法磨灭伤疤的少女,是我林晚。
想起了那个在他重伤昏迷时,日夜不休守在他床边,笨拙地替他擦拭额头,喂他汤药的人,是我林晚。
想起了那个在他醒来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一旁,却被他误认为是恰好前来探望的林卿卿…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
是他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他将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柔情,所有的念念不忘,都给错了人!
我漂浮在半空,看着他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楚和荒谬。
心中,竟奇异地没有丝毫快意。
只有一片死寂的悲凉。
现在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死了。
沈煜。
你的卿卿,早就死了。
而杀她的,是你自己。
第八章 白首
静心苑的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沈煜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如同困兽。
他死死地盯着棺木中我那具冰冷的尸体,盯着心口那道陈年的箭疤,仿佛要将它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是朕…是朕认错了人…”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很多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被他强行忽略的细节。
我偶尔流露出的、与林卿卿截然不同的倔强眼神。
我看向他时,那深藏在温顺表象下的、隐忍的爱恋。
还有那道他每次触碰,都会微微蹙眉的疤痕…他竟从未深究过它的来历!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朕!”他猛地抬起头,对着空荡荡的棺木低吼,眼中布满了血丝,“林晚!你为什么不告诉朕!”
为什么?
我漂浮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呢?
告诉你,你认错了人?告诉你,你心爱的白月光,其实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告诉你,你这三年来倾注的所有柔情和思念,都是一场笑话?
然后呢?
你会信吗?
在你心里,林卿卿是完美无瑕的月光,而我,只是一个有着相似容貌的、卑微的替身。
我的话,在你听来,恐怕只会是争宠和构陷的伎俩吧。
更何况…我也有我的骄傲。
我不屑于,用一份救命之恩,来换取你的垂怜。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感激。
而是…你的心。
可你的心,早就被一道虚假的影子填满了,哪里还容得下真实的我?
沈煜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眼中的疯狂和痛苦越来越盛。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将我从棺木中抱出来,可指尖在触碰到我冰冷僵硬的肌肤时,又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缩回。
“冷…好冷…”他看着我灰白的脸,喃喃着,“这里这么冷,你怎么受得了…”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群早已吓傻的宫人太监,嘶声力竭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贵妃抬出来!抬回揽月阁!把地龙烧起来!把所有的炭盆都点上!”
贵妃?
他竟在这个时候,给了我“贵妃”的名分?
真是…讽刺至极。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一个资历老些的太监壮着胆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陛下…娘娘…娘娘她已经…已经薨了…龙体为重,您…您节哀啊…”
“薨了?”沈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谁说她薨了?她只是睡着了!只是生气了!怨朕…怨朕认错了她…”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偏执:“对…她一定是生气了…朕哄哄她…朕好好哄哄她…她就会醒过来的…就像以前一样…”
他不再理会那些宫人,自己俯下身,试图将我从棺木中抱出。
可他已经乱了方寸,手脚发软,试了几次,都无法将那具早已僵硬的躯体抱起来。
“陛下!不可啊!”老太医扑上来,抱住他的腿,“陛下!林娘娘她已经仙逝了!您让她入土为安吧!”
“滚开!”沈煜一脚踹开老太医,双目赤红,“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我”从那冰冷的棺木中抱了出来,紧紧地、死死地箍在怀里。
我的头颅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四肢僵硬地耷拉着。
他抱着我,一步步踉跄地往殿外走。
“晚晚…别怕…”他将脸贴在我冰冷的脸颊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朕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那里暖和…”
“朕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冷了…再也不让你疼了…”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乌黑的发间。
也落在我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中,抱着我这具早已死透、开始散发出细微异味的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漫天风雪里,朝着揽月阁的方向走去。
那一夜,皇宫里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他们那位向来高冷矜贵、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像个丢失了最珍贵宝物的孩子,抱着一具女尸,在雪地里蹒跚而行,一遍遍地,喃喃呼唤着一个名字。
不是“卿卿”。
是“晚晚”。
而第二天,当晨光熹微,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进入揽月阁,准备伺候梳洗时。
他们惊恐地发现——
他们年仅二十三岁的陛下,依偎在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旁边,一头原本墨染般的青丝…
竟在一夜之间,尽成霜雪。
第九章 空殓
揽月阁内,地龙烧得滚烫,炭盆里的银霜炭堆得满满的,散发出灼人的热气。
可这几乎要将人熔化的暖意,却驱不散殿内那弥漫的死气和…陛下周身散发出的,比冰雪更甚的寒意。
沈煜就那样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他依旧穿着昨日的常服,上面还沾染着从静心苑带来的灰尘和…隐约的血污。一头刺目的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与他年轻俊美的面容形成了诡异而悲凉的对比。
他就这样,执拗地握着床上那具尸体早已僵硬冰冷的手,仿佛只要他握得够紧,就能将那一点点逝去的温度留住。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我”灰败的脸上,没有焦距。
宫人们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太医院院判跪在最前面,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陛下…”院判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节哀啊…林娘娘…她已经…已经龙驭上宾了…您…您让娘娘入土为安吧…”
“安?”沈煜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看向院判,里面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你告诉朕…她如何能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朕…是朕亲手剖开了她的胸口…取干了她的血…”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凌迟自己,“是朕…认错了她七年…辜负了她三年…”
“是朕…逼死了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没有人敢接话。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疯了。
因为林晚娘娘的死,疯了。
“去…”沈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去给朕找…找最好的工匠,用南海的沉香木,用西域的暖玉…给她打造一副最好的棺椁…”
“去把内务府…把朕的私库打开…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陪葬…”
“她怕冷…棺椁里…要多铺几层雪狐裘…要放上暖玉…”
他一句一句地吩咐着,语速很慢,条理却异常清晰,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寻常的政务。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感到恐惧。
“陛下…”内务府总管匍匐上前,颤声应道,“奴才…奴才这就去办…”
“还有…”沈煜的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偏执的温柔,“去传旨…追封林晚为…端懿皇贵妃…以…皇后之礼下葬…”
皇后之礼!
殿内众人皆是一震!
这…这于礼不合啊!林晚娘娘生前并无子嗣,家世亦已没落,如何能以皇后之礼下葬?
可看着陛下那一头刺目的白发,和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没有人敢说出一个“不”字。
“奴才…遵旨…”内务府总管声音发颤地领命。
旨意一道道传下去。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被这道惊世骇俗的追封旨意所震动。
端懿皇贵妃。
皇后之礼。
谁能想到,那个在宫中默默无闻、甚至被视为替身三年的林晚,死后竟获得了如此殊荣?
可这殊荣,来得太迟,太可笑。
工匠们日夜赶工,最好的沉香木,最剔透的暖玉,最柔软的雪狐裘…一件件被送入宫中,在那座曾经冷清的揽月阁里,打造着一副极尽哀荣的棺椁。
沈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亲自盯着每一个细节。
他有时会对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喃喃自语,说一些他们年少时的往事,说一些他从未说出口的、迟来的忏悔。
有时,又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那道疤痕,看到地老天荒。
春绯被放了回来,重新负责打理我的身后事。她看着陛下那副模样,看着那副奢华无比的棺椁,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丝隐隐的恨意。
“小姐…您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会开心吗?”她一边替我擦拭着身体,更换上繁复华丽的皇贵妃吉服,一边低声啜泣。
开心?
我漂浮在半空,看着这一切。
看着沈煜那痛不欲生的模样,看着这死后极致的荣宠。
心中,只有一片麻木的平静。
太迟了。
沈煜。
无论你做什么,都太迟了。
我死了。
你的晚晚,早就死在你的怀疑、你的冷漠、你那毫不犹豫刺下的刀锋之下。
这些身后的虚名,这些冰冷的器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困了我三年,最终也葬送了我的皇宫。
第十章 终局
皇贵妃的丧仪,筹备得盛大而匆忙。
钦天监选定的出殡吉日,就在三日后。
这三日,对于沈煜而言,仿佛是置身于油锅之中的煎熬。
他罢朝不出,终日守在揽月阁,守在那副奢华却冰冷的棺椁旁。一头白发,衬得他面容愈发憔悴苍老,明明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底却已是一片暮气沉沉的死寂。
他亲自为我整理了遗容,将那支他曾经赏赐给“林卿卿”,而我从未戴过的九尾凤钗,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我的发间。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用沙哑的声音说着:
“晚晚,别怕。”
“晚晚,等等朕。”
“晚晚…对不起…”
可惜,这些话语,我再也听不到了。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细雪纷飞。
仪仗煊赫,旌旗蔽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宫正门而出,沿着京城最宽阔的御街,缓缓前行。哀乐震天,纸钱如同白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漫天飞舞。
百姓们跪伏在街道两侧,窃窃私语,议论着这位传奇的、死后才获得无上荣宠的端懿皇贵妃。
沈煜穿着缟素,亲自扶灵。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固执地走在灵柩的最前方,挺拔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孤寂萧索。那一头白发,在素白的孝服和漫天飞雪中,依然刺目得让人心惊。
他坚持要送我到京郊的皇陵。
队伍行得很慢。
行至半途,一匹快马忽然从后方疾驰而来,马上是一名浑身浴血的边关信使。
“报——八百里加急!北戎犯境,连破三城!镇北军告急!”
信使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肃穆的送葬队伍中炸开。
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了。
北戎凶悍,此次来势汹汹,边关危急!
送葬的队伍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队伍最前方,那个一身缟素、白发如雪的身影上。
沈煜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
风雪吹起他额前的白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布满血丝的眸子。
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禀报的信使,越过那些面露焦灼的大臣,最终,落在了身后那副巨大而华丽的沉香木棺椁上。
那里面,躺着他辜负了一生,此刻正要送往最终归宿的人。
边关危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与他心中那蚀骨焚心的悔恨与悲痛,在这一刻,形成了最残酷的拉扯。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融化在他干涸的眼角,如同冰冷的泪滴。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回了身,面向那副棺椁。
他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了落在棺盖上的一片雪花。
像是最后一次,抚摸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所有的痛苦、挣扎、不舍,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帝王的、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决绝。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继续…送皇贵妃娘娘…入陵。”
说完,他不再回头。
迈开脚步,踏着沉重的积雪,一步一步,继续向前。
只是那背影,比之前更加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送葬的队伍,在短暂的停滞和骚动后,再次缓缓移动起来。
哀乐依旧。
纸钱纷飞。
我漂浮在空中,看着他那决绝的、走向皇陵的背影。
又看向那通往烽火连天边关的、截然相反的方向。
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仿佛也随着这风雪,悄然散去。
沈煜,你看。
我们之间,终究是隔了太多东西。
你的江山,你的责任,你的…白月光。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也好。
从此以后。
你守着你的万里江山,无尽孤寂。
我归于我的荒冢枯骨,永恒宁静。
两不相干。
生生世世。
永不相见。
我的魂魄,最后看了一眼那副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奢华棺椁,转身,毫不犹豫地,消散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再无留恋。
(全文完)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