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7年的夏天,厂里的空气闻起来总是一股热机油混着汗的味道。
1987年的夏天,厂里的空气闻起来总是一股热机油混着汗的味道。
我叫陈进和,二十五了,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
这年纪,在我们这条街上,没结婚的男青年,用我妈的话说,就是“老大难”。
那天下午,我哥陈进福满头大汗地从铸造车间跑过来,隔着老远就喊我。
“进和,周末有事没?”
我正忙着给一个轴承抛光,头也没抬,“没事能干啥,睡觉呗。”
“别睡了,”他凑过来,声音压低了点,“你嫂子她娘家那边,今年雨水勤,稻子熟得早,怕天再变,想抢着收了。人手不够,你嫂子问,你能不能去搭把手?”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油,“行啊,多大点事。”
我哥嘿嘿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够意思。你嫂子说了,管你吃顿好的。”
我心里没当回事。帮亲戚干活,天经地义。我们家跟我嫂子家关系处得不错,她人爽快,我哥娶了她,我爸妈都挺满意。
周六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骑着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我哥,叮叮当当地往乡下赶。
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
到了嫂子娘家所在的李家村,一股稻谷和泥土混合的清香就扑面而来。
她娘家人都挺实在,看见我们,又是递毛巾又是端绿豆汤。
嫂子的爹,李大叔,是个黑瘦的汉子,烟杆不离手,见了我,憨厚地笑:“进和来了,辛苦你了。”
我赶紧说:“叔,说的啥话,一家人。”
嫂子李娟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和,快来吃块瓜解解渴。”
我接过瓜,三两口就啃完了,确实甜。
院子里站着几个生面孔,嫂子指着一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女人说:“这是我姐,李霞。”又指着一个低着头,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姑娘,“这是我妹,李秋。”
李霞对我笑了笑,很客气。
那个叫李秋的姑娘,只是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马上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我当时没多想,觉得乡下姑娘可能就是腼腆。
喝完水,我们就下了地。
七月的天,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头顶,没一会儿,我身上的确良衬衫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
割稻子是纯体力活,弯着腰,一把镰刀,一把汗水。
我常年在车间干活,力气是有的,干起来倒也不比那些庄稼汉慢。
李大叔看我干活利索,一个劲儿地夸:“进和这小伙子,看着白净,干活是把好手。”
我只是嘿嘿地笑,埋头干。
偶尔直起腰擦汗的时候,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顺着感觉望过去,是李秋。
她离得不远,也在割稻子,但动作好像比别人慢一些。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看我一眼,等我目光转过去,她又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对付手里的稻禾。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我就有点纳闷。
这姑娘,瞅我干啥?我脸上有泥点子?
到了中午吃饭,李家摆了两大桌。
男人一桌,女人一桌。
饭菜很丰盛,有炖鸡,有红烧鱼,还有自家地里种的各种新鲜蔬菜。
李大叔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进和,多吃点,下午还有得忙呢。”
我一边吃,一边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李秋就坐在另一桌,离我不远。她吃饭很安静,小口小口的,但那双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往我这边瞟。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但也没往深处想。
吃完饭,大家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歇着,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
嫂子李娟端了碗茶给我,笑着凑到我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
“进和,感觉咋样?”
我没明白,“啥咋样?挺好的,叔和婶子人都实在。”
嫂子眼睛弯得像月牙,压低了声音,朝李秋那边努了努嘴,“我问你,我那妹子咋样?”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李秋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帮她娘摘豆角,侧脸很清秀,鼻梁高高的,就是太安静了。
我实话实说:“挺文静的。”
嫂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又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点促狭和试探,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说正经事。
“她刚才可是一直偷看你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有点发热,“嫂子,你别瞎说。”
“我哪有瞎说,”嫂子笑得更欢了,“我们家李秋,眼光高着呢,一般的她可瞧不上。我看啊,她是看上你了。”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抛出一句。
“要不,你娶了?”
我端着茶碗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嫂子那句“要不,你娶了”,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嫂子在开玩笑,拿我这个单身汉寻开心呢。
我干笑了两声,想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嫂子,你快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条件,哪能配得上你妹妹。”
我说的是实话。我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住的是厂里分的筒子楼,我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也就七八十块钱,自己花销完,剩不下几个子儿。
嫂子却没接我的茬,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在掂量,又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们家李秋,是个好姑娘。”她说,语气很平静。
下午继续下地干活,我心里就有点乱了。
我开始不自觉地去观察李秋。
我发现她走路的时候,左腿好像有点不太自然,比右腿慢了半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走快了,或者走在不平的田埂上,就能看出一点轻微的跛。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在那个年代,身体上的一点点缺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影响是巨大的。尤其是在农村,婚嫁市场上,这几乎就是个硬伤。
我突然明白了嫂子那句话背后的分量。
那不是一句单纯的玩笑,那里面藏着一个姐姐对妹妹未来的担忧,也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整个下午,我干活都有点心不在焉。
李秋的目光还是会时不时地飘过来,但现在我再迎上她的目光,感觉就变了。那眼神里,好像不只是好奇,还带着点胆怯和期盼。
而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承认,李秋长得清秀,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她腿上的情况,让我犹豫了。
这不是我嫌弃她,而是一种本能的退缩。我能想象,如果我真跟她在一起,我们单位的同事会怎么议论,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爸妈……他们会同意吗?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收工的时候,天边烧起了晚霞。
李大叔非要留我们吃晚饭,我哥看了看天色,说得赶回城里,明天还要上班。
临走的时候,李秋的娘,也就是我未来的丈母娘,从厨房里跑出来,硬是往我自行车网兜里塞了两个大南瓜,还有一兜子新鲜的鸡蛋。
“进和,拿着,自家种的,不值钱。”
我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李秋就站在她娘身后,低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角,没说话。
我骑上车,我哥坐在后座。
嫂子一家人送我们到村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李秋还站在那儿,晚霞的光照在她身上,身影被拉得很长。她好像鼓足了勇气,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抬手挥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哥在后座上问我:“进和,你觉得李秋咋样?”
我心里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挺好的。”
“你嫂子今天跟你说的,不是玩笑话。”我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沉稳,“李秋这孩子,命苦。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腿,留下点毛病。人聪明,也勤快,就是因为这个事,婚事一直耽搁着。拖到二十二了,在农村,这就算老姑娘了。”
我默默地骑着车,没说话。
“她家里人也愁。前几年,也相过几个,人家一看她腿脚不方便,就都没了下文。有那么一两个不介意的,人品又实在不咋地,歪瓜裂枣的,家里人也舍不得。”
我哥叹了口气,“你嫂子心疼她这个妹妹。她说,看你人老实,又是技术工人,有正式工作,是个靠得住的。要是你也不嫌弃李秋,这门亲事,倒是挺合适的。”
车轮压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音,一下一下地颠簸着。
一个尖锐的难题,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摆在了我面前。
一边,是一个文静清秀,但身体有不便的姑娘,和她背后一个家庭的期盼。
另一边,是我自己未来要面对的现实压力,父母的态度,和周围人的眼光。
我那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稳定假象,被彻底打破了。
回到家,我妈正准备晚饭。
看见我车兜里的南瓜和鸡蛋,她挺高兴,“你嫂子娘家人就是实诚。”
我哥把自行车停好,直接就进了屋,把今天的事跟我爸妈说了。
我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屋里我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啥?腿脚不方便?”
我磨磨蹭蹭地洗了手,走进屋。
我爸坐在桌边,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个疙瘩。
我妈则是围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眼神,就好像我已经被拐卖了一样。
“进和,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姑娘了?”
我低着头,“就是帮着干了天活,没说啥。”
“没说啥你嫂子能提这事?”我妈的语气里带着急躁,“一个好好的姑娘,咋就腿有毛病呢?这以后……能干活吗?能生孩子吗?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也……”
她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屋里的人都懂。
我爸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开了口,声音沙哑:“这事,不妥。”
他看着我,眼神很严肃,“进和,我知道你心善。但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娶媳妇,是娶个能跟你搭伙过日子,能给你生儿育女,能撑起半边家的人。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以后家里家外,不是都得你一个人扛着?你扛得动吗?”
我哥在一旁帮腔:“爸,妈,李秋就是走路慢点,别的啥都能干,人也聪明,不是那种啥都不会的。”
“你当然向着你媳妇家说话!”我妈瞪了我哥一眼,“进和是我们家的事!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怎么说我们家?说我们家进和找不到好的,找了个有残疾的?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那一晚,我们家饭桌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我爸妈的话,虽然直接,虽然难听,但句句都戳在现实上。
那些话,就像一把把小刀子,把我心里那点刚刚萌生出来的好感,割得七零八落。
我第一次那么具体地感受到,这件事有多沉重。
它不只是我喜不喜欢李秋那么简单。它牵扯到两个家庭,牵扯到世俗的眼光,牵扯到最现实的柴米油盐和传宗接代。
第二天去上班,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车间的噪音很大,机器轰鸣,但我总觉得周围特别安静,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我妈那句“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中午吃饭的时候,厂里的王大姐,出了名的热心肠,又给我介绍对象。
“小陈,我跟你说,我娘家侄女,在纺织厂上班,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周末安排你们见见?”
搁在以前,我可能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但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谢谢王大姐,我……我最近有点忙。”
王大姐有点意外,但也没多说。
我端着饭盒,走到车间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吃。
我心里很乱。
一方面,我爸妈的反对,社会的偏见,像两座大山一样压着我。
另一方面,李秋那双清澈又带着点胆怯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还有她站在村口,对我挥手告别的样子。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是个好姑娘,她只是运气不好。因为一个她自己也无法选择的理由,她就要被所有人挑剔,被所有人另眼相看,这不公平。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陈进和,你清醒一点,你没那么伟大,你就是个普通人,你扛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那几天,我整个人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周末,我哥又来找我。
“进和,你嫂子问你,你到底是个啥想法?给个准话,人家那边也好有个数。”
我看着我哥,一脸的为难,“哥,爸妈那头,不同意。”
我哥叹了口气,“爸妈那边,思想是一时转不过弯。关键是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别管别人,就问问你自己,你嫌弃李秋吗?”
我摇了摇头。
“不嫌弃。”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些随之而来的麻烦和压力。
“那就行了。”我哥拍了拍我的腿,“这事,你要是真觉得行,就得自己拿主意。爸妈那边,慢慢做工作。你要是自己心里都过不去那道坎,那就趁早断了,别耽误人家姑娘。”
我哥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所有的问题,根源都在我自己。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是在害怕别人的眼光,还是在害怕未来的辛苦?
如果我因为这些就放弃了,那我是不是也成了我哥口中那种“一看人家腿脚不方便就没了下文”的人?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我想起在稻田里,李秋偷偷看我的样子。
我想起她文静地坐在那儿摘豆角的样子。
我想起她娘把南瓜和鸡蛋硬塞给我时,她躲在后面绞着衣角的样子。
那些画面,一点点地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我发现,我记住的,都不是她的腿,而是她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头到尾,都是别人在说,我哥在说,我嫂子在说,我爸妈在说。
我听到的,都是关于李秋的“情况”,关于她的“问题”,关于娶了她会怎么怎么样。
可是,李秋她自己呢?
她是怎么想的?
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有什么梦想?
我一概不知。
我甚至没有跟她正儿八经地单独说过一句话。
我凭什么就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和自己脑子里那些想象出来的困难,就去决定一个姑娘的命运,也决定我自己的命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混乱的脑子里。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承受和纠结了。
我得去见她。
不是作为相亲对象,也不是作为一个被安排的“任务”。
我就是想去见见她,跟她说说话,了解一下她这个人。
我要搞清楚,我心里对她的那点感觉,究竟是同情,还是真的有好感。
我要搞清楚,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是厂休日。
我起了个大早,没跟我爸妈说,就说去同事家有点事。
我骑上车,又往李家村去了。
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上次的忐忑,反而多了一丝坚定。
我不再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想“我该如何去面对”。
到了村口,我没直接去她家。
我记得嫂子说过,李秋喜欢安静,有时候会去村东头的小河边看书。
我就把车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顺着田埂往小河边走。
果然,远远地,我就看见河边的一棵柳树下,坐着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
是李秋。
她正低着头,很专注地看一本书。
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她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是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手里的书都差点掉在地上。
“陈……陈大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点。
“我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但她好像信了。
我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
“看的什么书?”我问。
她把书的封面给我看,是《人生》。
“你看得懂?”我有点惊讶。那个年代,农村姑娘能识字就不错了,看这种文学名著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念完了初中,本来想考高中的,但是……家里没让。”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发现,她一点都不笨,甚至很聪明。
她跟我聊书里的高加林,聊她的困惑和向往。
她说,她也想像高加林一样,到外面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是她知道,自己走不远。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了起来。
“不过,看看书也挺好的,书里什么都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
我发现,我开始欣赏她了。
欣赏她的聪明,欣赏她身处困境却依然对世界抱有向往和好奇。
我问她:“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她脸又红了,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姐……都跟我说了。”
“那你……”我鼓足了勇气,“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陈大哥,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我姐也是心疼我,才……才跟你提那件事的。你别为难,要是你觉得不合适,就直接跟我姐说,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自卑,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平静和通透。
我心里那点因为同情而产生的优越感,瞬间荡然无存。
我意识到,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她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她需要的,不是怜悯,是尊重。
我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
“李秋,”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觉得你是拖累。我觉得你很好。我想……我想跟你处处看。”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表达我的想法。
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
李秋愣住了,眼睛里慢慢地,泛起了水光。
我们这次见面,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关系一下子就明朗了。
我回去之后,正式跟我爸妈摊牌了。
我说,我跟李秋谈了,我觉得她很好,我认定了。
我妈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说话。
我爸抽了一晚上的烟,最后只说了一句:“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别后悔。”
我知道,他们这是松口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李秋开始像样的“处对象”。
每个周末,我都会骑车去李家村。
有时候帮她家干点农活,有时候就陪她在河边坐坐,聊聊天。
我给她带城里买的各种书,她会给我准备她自己做的鞋垫,上面绣着很清秀的花样。
我们的感情,就在这种平淡又温馨的交往中,一点点地升温。
我发现她不仅聪明,还很手巧。家里的活计,缝缝补补,纳鞋底,样样都行。她还跟着村里的老人学了编草席,编出来的席子又光又滑,能卖个好价钱。
她从不因为自己的腿而自怨自艾,总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努力地生活着。
我越了解她,就越喜欢她。
那种喜欢,跟她的外貌无关,跟她的腿更无关。
我喜欢的是她那颗坚韧又善良的心。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我们的交往,很快就在李家村传开了。
闲言碎语也跟着来了。
村里的人,当着李秋家人的面,可能会说几句好话,夸她有福气,找了个城里的工人。
但背地里,说的就没那么好听了。
“那个陈家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不然咋能看上个跛子?”
“我听说啊,他家里穷,娶不起媳-妇,这才找个有缺陷的,能省点彩礼。”
“李家也是,急着把姑娘嫁出去,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心的,别是图个新鲜,以后有她闺女受的。”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人心上。
嫂子有一次回娘家,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气得跟人吵了一架。
她回来跟我说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进和,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嫂子,我不委屈。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啥说啥,我不在乎。”
我嘴上说不在乎,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波澜都没有。
有一次,我跟我们车间的师傅一起喝酒,喝多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进和啊,不是我说你,你人这么好,技术也好,干啥非要找个……那样的?以后有你累的。”
我当时心里就堵得慌。
我明白,这些话里,或许有的是恶意,但更多的,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价值观。
他们不理解。
他们觉得我做了一个不划算的买卖。
真正的打击,来自李秋。
那些风言风语,最终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比我更敏感。
我能感觉到,她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话变少了,笑容也少了。
有时候,她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头,说没事。
直到有一天,我去她家,她却躲着不见我。
是嫂子把我拉到一边的。
“进和,你跟李秋,要不算了吧。”嫂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我当时就懵了,“嫂子,你说啥呢?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好啥啊!”嫂子眼圈一红,“那些人说的话太难听了,李秋都听见了。她说,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为了自己,让你被人戳脊梁骨。她说,她配不上你,不想再拖累你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些流言蜚语,我能扛住,但李秋扛不住。
它们没有打倒我,却先压垮了她。
我冲到她家,想找她问个清楚。
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我怎么敲门,她就是不出来。
她娘在旁边抹着眼泪,“进和啊,是俺们家对不住你。俺们家秋儿,命苦……”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我所珍视的感情,我努力想要维护的一切,好像在这一刻,都崩塌了。
我以为,只要我坚定,只要我不在乎,我们就能走下去。
但我错了。
我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用我的“不在乎”,把她推到了一个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
在别人眼里,我的“不嫌弃”,反而成了对她的一种施舍和怜悯。
而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那天,我是怎么离开李家村的,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保护好她,反而让她受到了更深的伤害。
我所有的努力,好像都成了一个笑话。
那几天,我像是丢了魂一样。
上班的时候,好几次差点出了生产事故。
师傅看我状态不对,给我放了两天假,让我回家好好歇歇。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爸妈看我这样,也不敢多说,只是默默地把饭菜放在我门口。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从稻田里的第一眼,到河边的第一次谈心。
从她羞涩的微笑,到她专注看书的侧脸。
我问自己,陈进和,你后悔吗?
如果不去招惹她,她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生活,虽然孤独,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指指点点,伤心欲绝。
我心里充满了自责。
我觉得,是我把她平静的生活给打乱了。
是我,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对的。
也许,我爸妈说得对,师傅说得对,那些街坊邻居说得对。
我太想当然了。
我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但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力感吞噬的时候,我哥来找我了。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封信。
“李秋托你嫂子带给你的。”
我的手有点抖,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普通。
我打开信,里面是几张信纸,上面是娟秀的字迹。
是李秋写的。
信的开头,她先是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
然后,她写了很多。
她写她从小到大的经历。
她写她因为腿脚不便,受过多少白眼和嘲笑。
她写她也曾怨恨过命运的不公,但后来,她从书里找到了平静。
她写,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
她写:“陈大哥,你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灰暗的生活。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也是可以被人喜欢的,被人尊重的。你跟我聊书,给我带书,你看着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腿。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读到这里,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她接着写:“可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着自己开心,却忘了你会因为我,承受多少压力和非议。那些话,我听了都难受,更何况是你。你是一个好人,陈大哥,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娶一个健康的好姑娘,她能陪你走得更远,跑得更快。而不是像我,成为你的累赘,让你被人嘲笑。”
“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请你忘了我,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信的最后,她写:“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光。虽然很短暂,但也足够温暖我的一生了。”
看完信,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是我在给她力量。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也比我想象的要爱我。
她不是退缩,不是放弃。
她是在用她认为对的方式,保护我。
她宁愿自己退回到黑暗里,也不想让那道照亮她的光,因为她而变得黯淡。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突然想起,我之前所有的想法,都是“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能扛得住”。
我一直在跟外界的压力对抗。
我以为,只要我打赢了这场仗,我们就能在一起。
但我错了。
问题的关键,从来就不是那些外部的压力。
而是李秋的心。
她最大的心结,不是别人怎么看她,而是她自己怎么看自己。
她觉得自己是我的“拖累”,是我的“负担”。
只要这个心结不解开,就算我们勉强在一起,她也不会真正地快乐。她会一辈子活在愧疚和不安里。
而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用错了方向。
我一直在对她说“我不在乎”,但这恰恰强化了她“有问题”这个前提。
我需要让她明白的,不是“我不介意你的缺陷”,而是“在我眼里,你根本没有缺陷”。
那不是一个需要被“克服”或者“无视”的问题。
那只是她的一部分,就像我的鼻子,我的眼睛一样,是她的一部分。
我爱的是一个完整的她,包括她的聪慧,她的善良,也包括她那条走得慢一点的腿。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迷茫。
我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不是要去跟全世界对抗,我是要去治愈一个人的心。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
我对我哥说:“哥,借你的车用一下。”
我哥愣了一下,“你要干啥去?”
“我去把我的媳-妇接回来。”
我没有再去李家村。
我知道,在那里,在那个充满了闲言碎语的环境里,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我直接去了县里的广播站。
我们厂跟广播站有业务往来,我认识广播站的李站长。
我找到他,跟他说了我的想法。
李站长听完,愣了半天,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你小子,有种!”
那个年代,私人点歌,或者通过广播找人,是件很稀罕,也很轰动的事。
下午五点半,是广播站的《生活点滴》栏目时间。
我们厂里,还有周围的村子,很多人都有听广播的习惯。
我拜托李站长,在节目里插播一段话。
我坐在广播站的办公室里,手心里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收音机里传来了主持人的声音。
在节目的最后,主持人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说:“接下来,我们要播送一条特别的留言。红星机械厂的陈进和同志,想对他心爱的姑娘说几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李秋同志,当你听到这段广播的时候,请不要惊讶。有些话,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必须让你,也让所有能听到这段广播的人知道。”
“我,陈进和,一个普通的工人,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叫李秋的好姑娘。她聪明,善良,勤劳,她会读很多书,也会编很好看的草席。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们。他们说,她的腿脚不方便。在这里,我想告诉所有人,在我陈进和眼里,那根本不是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就像有的人个子高,有的人个子矮,有的人吃饭快,有的人吃饭慢。她的腿,只是走得比我们慢一点点而已。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李秋,我想对你说,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拖累。你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全部的你。我不想看你因为别人的话而委屈自己,更不想因为所谓的‘为我好’而离开我。对我来说,没有你,才是真正的不好。”
“所以,李秋同志,我现在正式地,认真地,向你提出请求。请你嫁给我,陈进和。我不敢保证让你过上多么富裕的生活,但我可以保证,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尊重你,爱护你,让你一辈子都开心快乐,不再受任何委屈。”
“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在县里民政局门口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说完这段话,广播里响起了一首歌。
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走出广播站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我不知道李秋有没有听到。
我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会作何反应。
我更不知道,我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把我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了。
那天晚上,我们整条街都炸了锅。
我回到家,我爸妈坐在客厅里,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妈的眼睛有点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感动的。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事,就自己做主了?”
我爸沉默了半天,掐灭了烟头,说:“话都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明天,去把人接回来吧。别让人家姑娘等久了。”
我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八点钟,我就到了民政局门口。
我心里很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八点半,八点四十,八点五十……
我的心,越悬越高。
她,会来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熟悉的自行车,出现在了街角。
是我哥。
他骑着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着红格子上衣的姑娘。
是李秋。
她来了。
我哥把车停在我面前,笑着说:“人给你送到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秋从车上下来,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梳得很整齐。
她低着头,脸红红的,不敢看我。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你……都听到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愿意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含着泪,却在笑。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含泪的笑脸。
我们领了结婚证。
红色的本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厂里的小食堂,摆了几桌。
来的人很多,有我的同事,也有街坊邻居。
李秋的娘家人也都来了。
婚礼上,李秋一直很紧张,手心都是汗。
我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别怕,有我呢。”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很幸福。
李秋是个很好的妻子。
她把我们那个筒子楼里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她做的饭菜很好吃,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她知道我上班辛苦,每天晚上都会给我准备好热水泡脚。
我们厂里的同事,一开始还有些看热闹的,但时间久了,看到我们俩过得这么好,看到李秋那么贤惠能干,那些闲话,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他们开始羡慕我。
说我陈进和,是傻人有傻福,娶了个宝。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知道,李秋的好,远不止这些。
她依然喜欢看书。
晚上,我加班回来,她总是点着一盏台灯,在灯下安静地看书,等我回来。
她会跟我分享书里的故事,跟我讨论人生的道理。
她的世界,因为书本而变得很开阔。
我们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
一年后,李秋怀孕了。
我妈紧张得不行,生怕孩子会有什么问题。
我却一点都不担心。
十月怀胎,李秋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健健康康,哭声洪亮。
我妈抱着孙子,乐得合不拢嘴,以前那点疙瘩,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拉着李秋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媳妇,我们陈家,谢谢你。”
李秋只是微笑着,看着我和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满足。
有了孩子,家里更热闹了。
李秋一边照顾孩子,一边也没放下她的手艺。
她编的草席,在县城里出了名,很多人都慕名来买。
后来,她还收了几个徒弟,带着村里的几个妇女一起干,日子越过越红火。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我常常会想起1987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炎热的午后,嫂子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你娶了?”
我庆幸,我当时没有因为犹豫和胆怯,而错过她。
我也庆幸,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我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用一种更勇敢,也更真诚的方式,去面对我的内心,也面对她的内心。
如今,我的生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身汉的“稳定假象”。
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爱我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种稳定,是一种扎根在现实土壤里的,充满了烟火气的,踏踏实实的幸福。
它告诉我,真正的婚姻和爱情,不是去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而是两个不完美的人,愿意为了彼此,去对抗世俗的偏见,去温暖彼此的内心,然后,一起努力,把不完美的生活,过得圆满。
来源:多才橙子o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