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丽的声音跟她脚下的高跟鞋一样,又尖又细,敲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也敲在我的耳膜上。
“李响,那份关于三号机台耗材损耗的报告,五分钟后我要。”
王丽的声音跟她脚下的高跟鞋一样,又尖又细,敲在车间的水泥地上,也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没回头,眼睛还盯着显微镜的目镜,右手里的镊子稳得像焊在桌上,正把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光纤探针,对准一个比芝麻还小的接口。
“王总,等我十分钟,这个光路耦合正在关键点上。”
“关键点?”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凉意,“你哪个点不关键?李响,别总拿你的‘手艺活’当借口,公司要的是效率,是数据,是报表。”
我没再说话。
手里的活儿不能分心,一丁点儿的抖动,几十万的设备可能就得重新校准,耽误的时间和成本,可不是一份报告能比的。
这就是我的工作,精密仪器调试。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个高级点的技术工。但在我这里,这是门手艺,跟俺爹做木工活儿一样,讲究的是心手合一。
王丽不懂,她也不想懂。
她是从市场部空降过来的生产总监,名牌大学的MBA,一头利落的短发,永远笔挺的职业套装,嘴里全是KPI、SOP、PDCA这些我听着头晕的词。
她看我们这些一线技术员,眼神就像看一堆需要优化的“生产资料”。
我把探针稳稳地放进接口,锁紧。从显-微镜上抬起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成了。
旁边的监控屏上,代表光信号强度的曲线,从一根杂乱的毛线,瞬间变成了一道平滑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地停在了峰值。
我心里挺得劲儿的。这种感觉,就像俺爹当年刨出一根笔直光滑的木线,眯着眼睛看半天,然后用粗糙的手摸了又摸。
这是手艺人的满足感,王丽的报表给不了。
我摘下防静电手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开始调出后台数据,写她要的那份报告。
其实数据早就烂熟于心。三号机台是老设备,几个核心光路元件老化了,导致能量衰减,加工的时候为了达到标准功率,系统会自动补偿,耗材损耗自然就上去了。
解决办法也简单,换零件。但是那几个零件是进口的,贵,采购周期也长。
王丽肯定不会批,她这个季度的KPI就是降本增效。
果然,我把报告发过去不到三分钟,她的内线电话就打过来了。
“李响,你这个报告是什么意思?让我花二十万去修一台旧机器?”
“王总,这是最根本的解决办法。不然耗材的成本会一直增加,长期下来不划算,而且加工精度也存在风险。”我的语气很平静。
“风险,风险,又是风险。李响,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问题。你能不能用你的‘技术’,想想怎么在不花钱的情况下,把损耗降下来?”
我捏了捏眉心,有点累。
“王总,物理规律绕不过去。零件老化了,性能就是会下降,这不是靠调试能完全弥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她标志性的、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先按照你报告里的第二方案,优化一下操作流程,把数据给我做出来。”
第二方案,是我写的“妥协方案”。通过调整软件算法,牺牲一定的加工速度,来换取能量的稳定,能稍微降低一点耗材损-耗。
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会让生产效率变慢。
我知道,她要的只是报表上的数字好看,至于生产线上的工人会不会因为效率降低而加班,她不在乎。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这个点了,我老婆陈静应该快下班了。她是个小学老师,生活规律得很。
手机震了一下,“今晚吃醋溜白菜和红烧肉,女儿说想吃肉了。你早点回来。”
我回了个“好”,心里的那点烦闷,一下子散了不少。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份不算顶尖但还算体面的工作,一个温柔体贴的媳妇,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跟王丽的那些摩擦,就像这车间里总也散不去的机油味,闻着不舒服,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了。
我总觉得,只要我把手里的活儿干好,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这份工资,其他的,忍忍就过去了。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稳定”。
公司接了一个大单子,代号“新纪元”,是给一家国外顶尖的医疗设备公司生产核心的光学组件。
这个单子的利润高得吓人,但要求也苛刻到了极点,其中一项关于光路稳定性的参数,比我们现有的最高标准还要高出30%。
全公司上下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王丽更是把这个项目当成了她升职的垫脚石。
她天天开会,PPT做得一页比一页漂亮,口号喊得一天比一天响亮。
项目启动会上,王丽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新设备说:“为了‘新纪元’项目,公司特地从欧洲引进了一套全新的‘全自动智能校准系统’,它将替代我们现有的人工调试流程,效率提升三倍,成本降低百分之四十!”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只有我,眉头皱了起来。
会后,我第一时间冲进了实验室,那台崭新的“智能校准系统”就摆在中央,泛着金属的冷光。
王丽和几个工程师正围着它,满脸兴奋。
“李响,来看看,这就是未来的方向。”王丽看到我,嘴角带着一丝得意,“以后,你们这些老师傅就不用那么辛苦,天天趴在显微镜前面了。”
我没理会她话里的刺,走上前,仔仔细细地看那台机器。
我摸了摸它的机身,看了看它的机械臂结构,又调出了它的技术参数手册,一页一页地翻。
越看,我的心越沉。
这套系统,确实很先进。它的原理是通过激光干涉仪进行快速定位,然后用算法模型进行自动校准。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人工的五倍。
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它的算法模型是基于理想环境设计的,对于温度、湿度、震动这些环境因素的变化,它的传感器和算法补偿能力,根本达不到“新纪元”项目要求的精度级别。
简单来说,它在恒温恒湿的完美实验室里,能跑出漂亮的数据。
可一旦放到我们这种二十四小时运转的生产车间,环境因素一波动,它的校准结果,就会出现肉眼看不见,但对产品致命的微小偏差。
“王总,”我放下手册,看着她,“这套系统,恐怕不行。”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王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你说什么?”
我指着手册上的一行参数,一字一句地说:“它的环境补偿算法,精度不够。用在普通产品上可以,但用在‘新纪-元’项目上,良品率会是个大问题。”
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工程师忍不住说:“李师傅,这可是欧洲最新的技术,我们都测试过了,数据很完美啊。”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下测试的?”我问他。
“就……就昨天下午,在实验室里啊。”
我摇了摇头:“你把实验室的空调关掉,让机器跑一夜,再看看今天早上的数据。或者,你把它搬到三号生产线旁边,让冲压机开足马力,你再看看它的数据会不会飘。”
王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花了大价钱,向董事会立了军令状才买回来的设备,被我当众泼了冷水。
“李响,你是不是觉得,公司离了你那双手,就转不动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技术事实。这个项目对我们很重要,不能在最关键的设备上出问题。”
“技术事实?”王丽冷笑,“我看是你的保守思想在作祟!总是抱着你那些老掉牙的经验不放,拒绝接受新事物!这台设备有没有问题,不是你凭‘感觉’说了算的,要看数据!”
她甩下一句“项目按计划推进,下周开始全线使用新系统”,然后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台冰冷的机器面前。
我心里清楚,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了。
这是我和王令之间,两种工作理念的正面冲突。
她要的是速度,是效率,是漂亮的报告。
而我要的,是质量,是稳定,是那道刻在骨子里的手艺人准则。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
陈静给我留了饭菜,温在锅里。女儿已经睡了,小脸红扑扑的。
我没什么胃口,坐在餐桌前发呆。
陈静走过来,给我倒了杯温水,轻声问:“又跟你们那个王总吵架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算吵架,只是……说了几句实话。”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李响,她毕竟是领导。你这样当面顶撞她,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可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项目出问题?这批货要是出了问题,砸的是公司的牌子,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了。”
“那你就不能换个方式跟她说?”
“没用的。”我摇摇头,“在她眼里,我就是个老古董,她说的话才是金科玉律。”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困境。
这困境不是来自于技术上的难题,而是来自于人。
当一个手艺人,遇到了一个只信奉数据的管理者,对与错,仿佛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决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技术评估报告。
报告里,我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只是摆事实,讲道理。
我列出了新系统在不同环境下的理论数据模型,又引用了我们车间过去一年的环境数据,做了一个模拟对比。
结论很清晰:在现有生产环境下,新系统的校准误差,将有70%的概率超出“新纪元”项目的公差范围。
我还附上了我的解决方案:对新系统进行硬件改造,增加一套独立的环境监测和反馈模块,同时重写一部分核心算法。这个方案需要时间和成本,但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把报告打印出来,工工整整地放在一个文件袋里,敲响了王丽办公室的门。
她正在打电话,看到我,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等。
我站在办公桌前,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她足足讲了十分钟的电话,内容全是关于项目进度的,言语间充满了自信和掌控力。
挂了电话,她才把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什么事?”
我把文件袋递过去:“王总,这是关于那套新校准系统的详细评估报告,还有我的改进建议,您看一下。”
她接过去,甚至没有打开,就随手扔在了桌角一堆文件的最上面。
“李响,我上次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懂?”她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我说过,项目按计划推进。”
“王总,这份报告里有详细的数据分析,不是凭感觉……”
“够了!”她打断我,声音不大,但很有压迫感,“你的工作,是执行,不是决策。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把新系统用起来,把效率提上去。出了问题,我负责。”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王总,技术问题,您负不了责。”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她一直维持的职业假面。
她的脸瞬间涨红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李响!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在质疑我的领导能力!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技术员,管好你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别总想着对公司的战略指手画脚!”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她这一嗓子,外面路过的人都听见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
我承认,我这人嘴笨,不善言辞,但我有我的骄傲。
我的骄傲,就来自于我这双能把失之毫厘的误差,调整到谬以千里的手艺。
而现在,这份骄傲,被她踩在脚下,说得一文不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尽量平静地说:“王总,我尊重您的职位,但也请您尊重我的专业。我的职责,就是保证技术的可靠性。”
“你的职责?”她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那份报告,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碎纸机。
“你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
碎纸机发出刺耳的嗡嗡声,我那份花了两天心血写成的报告,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
那一刻,我知道,所有的沟通,都结束了。
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我感觉整个走廊的人都在看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了。
王丽没有明着开除我,但她有的是办法让我难受。
“新纪元”项目的所有核心工作,我都被排斥在外。
那台全新的智能校准系统,由那个刚毕业的年轻工程师小张负责。王丽亲自带着他,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生成报告,怎么让数据看起来“完美”。
而我,被派去整理仓库。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盘点那些积满灰尘的旧备件,登记,贴标签。
车间的同事们见到我,都绕着走。偶尔有几个以前关系不错的,也只是递过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我成了整个部门的“反面教材”,一个“不服从管理,阻碍创新”的老顽固。
每天回到家,陈静都能看出我的疲惫。
她什么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做好饭,把女儿哄睡,然后陪我坐一会儿。
“要不,算了吧?”有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说,“咱们换个工作,不受这份气。”
我摇摇头:“现在走了,不就等于承认我错了吗?”
“可你没错啊!”
“我没错,但别人都觉得我错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这人,有点犟。俺爹说,这是手艺人的通病,认死理。
做木工的,一根线弹歪了,就得重来。做我们这行的,一个参数错了,就得推倒重来。
没有“差不多就行了”这种说法。
我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我得亲眼看着,那个所谓的“智能系统”,到底会捅出多大的娄子。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有点像自虐,又有点像一个匠人对自己判断的偏执。
我白天在仓库里盘点零件,晚上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我开始查阅大量的资料,关于激光干涉,关于算法补偿,关于环境应力对精密仪器的影响。
我把我过去十年积累的所有调试笔记,全都翻了出来。
那些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次设备故障的原因,每一次调试的参数,每一次成功后的心得。
那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看着这些笔记,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慢慢成形。
王丽不相信我的报告,不相信我的理论。
那我就做一个东西出来,一个能让她,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东西。
我决定,凭我自己的能力,做一个手动的精密校准台。
不用它那些花里胡哨的“智能算法”,就用最经典,最可靠的机械结构和光学原理。
我要用我这双手,做出一个比它那台几百万的“智能”机器,更准,更稳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疯狂。
这无异于一个人要对抗一个庞大的系统。
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这股劲,不为别的,就为证明我坚持的东西,是对的。
我开始偷偷地画图纸。
家里的书房,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我把女儿玩积木的桌子征用了,铺上大张的绘图纸。
白天在公司受的气,压的火,到了晚上,全都变成了笔尖下的动力。
每一个零件的尺寸,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个旋钮的阻尼,我都在脑子里反复推演。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魔怔了。
吃饭的时候在想,走路的时候在想,甚至做梦都在画图。
陈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没劝我,只是每天晚上都给我泡一杯浓茶,默默地陪着我。
有一次,我画到半夜,她走进来,给我披了件衣服。
“值得吗?”她轻声问。
我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冲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但总得做点什么。”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图纸画了整整两个星期,改了十几稿,终于定了下来。
接下来,是加工零件。
这是最难的一步。很多零件的精度要求非常高,普通的机加工厂根本做不了。
我找到了我爹。
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在家侍弄花草,偶尔还接点私活,给街坊邻居做点小家具。
他的那间木工房,是我童年的乐园。
我把图纸拿给他看,他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看得特别仔细。
“你小子,这是要造什么宝贝?”他看完,抬头问我。
我把公司的那些事,简单地跟他说了。
他听完,没说什么,只是摘下眼镜,擦了擦。
“手艺人的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走,去我那屋,有些老伙计,可能还认我这张老脸。”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各种小作坊和加工厂里。
我爹动用了他所有的老关系,带着我,一家一家地去磨。
有的老师傅,看了我的图纸,直摇头,说做不了。
有的,开了个天价。
最后,在城郊一家快要倒闭的国营老厂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快退休的车工老师傅。
他看着我的图纸,眼睛亮了。
“好多年没见过要求这么细的活儿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图纸上的线条,“小伙子,你这个东西,是用来较劲的吧?”
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行,我接了。不为挣钱,就当是关门前,再玩把痛快的。”
零件陆陆续续地加工出来了。
我把它们搬回家,在书房里,开始了最后的组装。
那感觉,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每一个螺丝,我都要用扭力扳手拧到最精确的力矩。
每一个滑轨,我都要用塞尺反复测量,确保间隙误差在微米级别。
每一个镜片,我都要在暗房里,用平行光管仔细地检查。
这个过程,枯燥,漫长,但我的内心,却无比的宁静和充实。
我仿佛又回到了刚入行的时候,那个对精密机械充满敬畏和好奇的年轻人。
王丽带给我的那些烦恼和压抑,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些冰冷的金属零件,和它们组合起来之后,所能达到的那种,近乎完美的精确。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凌晨,我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
一台结构紧凑,造型古朴,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密的校准台,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桌上。
我给它接上电源,打开激光器。
一道红色的光束,穿过层层透镜,稳稳地打在远处的接收靶上,形成一个清晰、稳定、几乎没有任何抖动的光斑。
我看着那个光斑,眼眶有点湿。
我成功了。
我做了一个东西,一个能为我的“手艺”说话的东西。
星期一,我抱着我做的校准台,走进了公司。
我没去找王丽,而是直接去了实验室。
“新纪元”项目的第一批样品,正在进行出厂前的最后质检。
那台“智能校准系统”,正在嗡嗡作响地工作着。
小张和几个工程师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我走过去,把我的校准台,放在了旁边的一张空桌上。
“李……李师傅?”小张看到我,有点惊讶,也有点尴尬。
“我来做个对比测试。”我平静地说。
我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很快,整个部门的人都闻讯赶来了,连王丽也黑着脸,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
“李响,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厉声问道。
我没看她,只是对小张说:“把你刚刚校准过的一个组件,拿过来,放到我的台子上,我们再测一遍。”
小张犹豫着,看向王丽。
王丽的脸色铁青,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发作。毕竟,产品质量是第一位的。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让他测!”
小张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刚刚通过“智能系统”检测的组件,固定在我的校-准台上。
我打开激光器,开始手动调试。
我的手,搭在微调旋钮上,稳如磐石。
我的眼睛,盯着示波器上的波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轻微电流声。
不到三分钟,我停下了手。
“好了。”
我指着示波器屏幕,对小张说:“你自己看。”
屏幕上,代表光路耦合状态的波形,根本不是一条平滑的曲线,而是一条带着明显毛刺和波动的折线。
“这……这怎么可能?”小张的脸白了,“刚才在智能系统上测,数据是完美的啊!”
“那是因为它的算法,会自动‘过滤’掉它认为的‘环境干扰’,给你一个好看的结果。”我淡淡地说,“但产品不会说谎。这个组件装到客户的设备上,用不了半个月,性能就会急剧下降。”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他们都看懂了示波器上的波形意味着什么。
王丽的脸,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她快步走过来,死死地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引以为傲的,花了几百万买回来的“未来科技”,被我这个“老古董”,用一台自己捣鼓出来的“土设备”,无情地揭开了皇帝的新衣。
那一刻,我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
我心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看着王丽,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茫然。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收拾好我的校准台,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我知道,这场仗,我赢了。
但我也知道,我和这家公司的缘分,也到头了。
第二天,我提交了辞职报告。
王丽没有见我,是人事部经理办的手续。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叹了口气说:“李响,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是,有时候太有本事,也不是好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
办完手续,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出了公司大门。
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办公楼,心里没什么留恋。
我只是有点舍不得那个我待了十年的车间,舍不得那些冰冷的机器。
回家的路上,我给陈静打了个电话。
“我辞职了。”
“嗯。”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很平静,“回来吧,我给你包了饺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丢了工作,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家还在,她还在,女儿还在,我的天,就塌不下来。
辞职后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我每天接送女儿上学放学,陪她去公园,给她讲故事。
我帮着陈静买菜做饭,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还把我爹的那个旧木工房,重新拾掇了出来。
我买了很多木料,开始跟着他,学做一些小玩意儿。
刨花飞溅,木香四溢。
当我用刨子,把一块粗糙的木头,刨得光滑如镜时,我找回了那种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我爹看着我,笑着说:“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不管是摆弄那些铁疙瘩,还是这些木头,道理都是一样的。”
是啊,道理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用心,用手,把一件东西,做到极致。
这期间,有以前的同事偷偷联系我,告诉我公司的后续。
“新纪元”项目,果然出了大问题。
第一批样品寄到国外,被客户全部退回,理由是“核心参数不稳定”。
公司面临着巨额的违约金和信誉危机。
王丽被董事会严厉批评,停了职。
听说,她整个人都垮了,好几天没来上班。
那个年轻的工程师小张,也因为压力太大,主动辞职了。
整个生产部,乱成了一锅粥。
同事在电话里问我:“响哥,你啥时候回来啊?没你,我们这摊子真玩不转了。”
我只是笑笑,说:“再说吧。”
我心里,已经没有了回去的念头。
那扇门,我已经亲手关上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公司的CEO,张总打来的。
张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技术出身,平时不怎么管具体业务,神龙见首不见尾。
“李响啊,”他的声音很和蔼,“有时间吗?出来喝杯茶。”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见了面。
他给我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说:“公司的情况,你应该听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
“是我管理上的失误。”他叹了-口气,“我太信任职业经理人了,忽视了一线的技术声音。王丽是个有能力的管理者,但她不懂技术,更不懂我们公司赖以生存的根基,是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李响,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回去。”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他继续说,“回去之后,我给你成立一个独立的技术研发中心,你来做负责人。不受任何人节制,直接对我汇报。你的任务,不是管理,就是做技术,带徒弟,把我们公司的‘手艺’,传承下去。”
说实话,我心动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升职加薪,这是一个技术人员,能得到的最高尊重。
但是,我想起了王丽,想起了那些冷眼和排挤。
我有点犹豫。
张总看出了我的顾虑,说:“王丽那边,我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会回来,但不再负责生产,会调去开拓新市场。这对她,对公司,都是更好的安排。”
他顿了顿,又说:“下周三,公司要开一个‘新纪元’项目的危机公关发布会,对客户和公众,做一个交代。我希望,你能出席。”
“我去,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张总看着我,目光灼灼,“你只需要坐在那里。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我们公司,对技术,对工匠精神,最郑重的态度。”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为别的,就为他那句“对工匠精神最郑重的态度”。
发布会那天,我穿上了陈静给我新买的西装,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我还是习惯穿那身蓝色的工装。
会场里,坐满了记者和行业人士。
我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和张总坐在一起。
发布会开始,张总先上台,对着所有的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有推卸责任,诚恳地承认了公司在“新纪元”项目上犯的错误,并宣布,将召回所有问题产品,不惜一切代价,弥补客户的损失。
然后,他话锋一转。
“今天,我们还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介绍一个人。”
他把目光投向了我。
所有的摄像机,“唰”地一下,全都对准了我。
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位,是李响先生。我们公司一位工作了十年的资深技术专家。”张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之前,因为我们管理层的失误,导致李响先生这样宝贵的技术人才,离开了公司。在这里,我代表公司,向李响先生,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他又对着我,鞠了一躬。
我赶紧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会场里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已经重新邀请李响先生回归,并由他全权负责‘新纪元’项目的技术整改工作。”张总继续说道,“同时,我们将成立‘精密技术研发中心’,由李响先生担任首席科学家。我们相信,在李响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一定能重拾客户的信任,把我们对精度的追求,做到极致!”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会场角落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王丽。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没有了往日的强势和凌厉,看起来有些憔-悴。
她也正在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怨恨,也没有得意。
只是一种,经历了一场风暴之后,幸存者之间的,平静的对视。
她冲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迟来的,无声的和解。
发布会结束后,我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我不太会说场面话,只是反复地说着几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产品做好。”
好不容易摆脱了记者,我走出会场,看到王丽正站在门口的走廊上,似乎在等我。
“祝贺你。”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我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不起。”她突然说,看着我的眼睛,“以前,是我错了。我总觉得,管理和数据能解决一切问题,是我太傲慢了。”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压抑的女人,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坦然。
“都过去了。”我说。
这不是原谅,而是一种释然。
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只是,站在了不同的山峰上,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她追求的是山峰的高度,而我,在意的是脚下的路,是否坚实。
“我下周就要去欧洲了,开拓新的市场。”她说,“那边,可能更适合我。”
“祝你顺利。”
“你也是。”她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她的手,很凉。
“李响,”临走前,她又回头,认真地对我说,“以后,公司的技术,就靠你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最后的一丝疙瘩,也解开了。
回到家,陈静和女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电视上,正在播报我们公司发布会的新闻。
女儿指着电视上的我,兴奋地喊:“爸爸!爸爸上电视了!”
陈静笑着,眼角却有点湿润。
我把女儿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爸爸厉害吧?”
“厉害!”
我抱着女儿,看着窗外的晚霞,心里一片宁静。
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我没有打败谁,也没有战胜谁。
我只是,守住了我作为一个手艺人,最根本的东西。
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手,对得起自己的心。
新的研发中心,很快就成立了。
办公室,就设在我最熟悉的那个车间旁边。
张总给了我最大的权限,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
我从一线,挑了几个有灵气,肯钻研的年轻人,当我的徒弟。
我把我做的那个手动校准台,放在了研发中心最显眼的位置。
我告诉我的徒弟们:“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迷信机器。我们的大脑和双手,才是最精密的仪器。”
我不再只是一个埋头干活的技术员。
我开始写教材,制定新的工艺标准,给年轻的工程师们上课。
我把我的经验,我的笔记,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们。
我希望,他们能少走一些我走过的弯路。
我希望,这种对技术的敬畏,和对手艺的坚守,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新纪元”项目,在我的带领下,重新走上了正轨。
我们没有再用那套华而不实的“智能系统”。
我们回归了最传统,也最可靠的人工校准。
效率是慢了,但每一个出厂的产品,都稳如磐石。
三个月后,第一批整改后的产品,发往了客户那里。
一周后,我们收到了客户的邮件。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Perfect. This is what we want.”(完美。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那天,整个研发中心都沸腾了。
张总亲自来到车间,给我们开了庆功会。
没有香槟,没有彩带,就是食堂送来的大盆的红烧肉,和管够的啤酒。
大家笑着,闹着,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我喝得有点多,一个人走到车间外面,吹着晚风。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国际号码。
我犹豫着接了起来。
“李响吗?是我,王丽。”
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不少。
“欧洲的市场,我已经打开了局面。”她说,“客户对我们整改后的产品,评价非常高。说我们的东西,有种‘老派的可靠感’。”
我笑了:“这是夸奖吗?”
“当然是。”她也笑了,“我以前,总觉得你们这些技术员,又固执又死板。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的固执,才是公司最值钱的东西。”
“那你呢?”我问,“在那边还习惯吗?”
“挺好的。这里的人,比数据直接,也比数据复杂。不过,我喜欢这种挑战。”
我们又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我收起手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
王丽的战场,在谈判桌上,在市场里。
而我的战场,永远在这里。
在这间充满了机油味的车间里,在这些冰冷的机器之间,在那些需要用千分尺去丈量的,微米世界里。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也找到了我的价值。
生活,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平淡的轨道上。
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
只是,我的心里,比以前更踏实,更笃定。
我知道,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我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工”,我是一个“手艺人”。
一个,用自己的双手,去守护一种叫做“精确”的信念的,手艺人。
来源:随性自由的艺术家q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