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光着膀子，浑身上下就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裤子，裤腿卷到膝盖。

那年是八八年，秋老虎厉害得像要把地皮都给烤化了。

我光着膀子，浑身上下就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裤子，裤腿卷到膝盖。

玉米地里，热气一浪一浪地往上冒，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尘土和秸秆的焦香。

林老师走在我前面，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袖子也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瘦削但有劲儿的手腕。

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头绳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她的额角和脖颈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她是我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也是唯一的老师。

她不是村里人，听说是从城里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就留在了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

她男人在外面跑长途运输，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她一个人带着个五岁的女儿，还要种着这两亩薄田。

那天学校放了秋收假，我一大早就跑来她家地里。

我说，林老师，我帮你掰玉米。

她一开始不肯，说，你回家帮你爹妈干活去，我这儿用不着。

我梗着脖子，不说话，就是不动弹，闷头就钻进了玉米林子。

她拗不过我，只好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副线手套，声音很轻，说，那你慢点，别把手剌了。

那手套已经旧了，指尖的地方磨出了洞，但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那是林老师身上的味道。

我戴上手套，感觉心里头热乎乎的，比头顶的太阳还烫。

掰玉米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子像一堵墙，密不透风。

叶子边缘长着细密的毛刺，划在胳膊上，就是一道道火辣辣的红印子。

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两只手左右开弓，咔嚓，咔嚓，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就被我掰下来，扔进身后的背篓里。

林老师在我旁边，她的动作没有我快，但很稳，一下一下，不急不躁。

我能听到她微微的喘息声，还有汗水滴落在干枯的玉米叶子上时，那“啪嗒”一声轻响。

我好几次想跟她说，林老师你歇会儿，我一个人就行。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她觉得我是在小看她。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掰着玉米。

地里除了“咔嚓”声，就只有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偶尔，我会偷偷地看她。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她就用手背胡乱一抹。

那件白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能隐约看到里面那件贴身小衣的轮廓。

我赶紧把头扭开，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心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我不敢再乱看了，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手里的玉米棒子上。

一个背篓很快就装满了。

我把它背到地头，倒在早就铺好的塑料布上，金黄的玉米棒子滚落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然后我再回去，继续掰。

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

太阳慢慢地往西边挪，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一层金红色。

地里的暑气总算是消散了一些，风吹过来，带着一丝丝凉意。

我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林老师也停了下来，她走到地头，拧开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喝口水吧，看你累的。”

我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

水是温的，带着一点点甜，像是放了糖。

我喝完，把水壶还给她。

她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看着那一大片还没掰完的玉米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今天怕是干不完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愁绪。

“没事，林老师，”我赶紧说，“明天我再来。”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不安。

她笑了笑，说：“你这孩子……”

话还没说完，天色毫无征兆地就暗了下来。

刚才还挂着晚霞的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涌上来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像是有人打翻了墨汁瓶，黑压压地朝我们这边滚过来。

风也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要下雨了！”林老师惊呼一声。

我心里也是一紧。

地里还有那么多掰下来的玉米，要是被雨淋了，就全完了。

“快！快装袋子！”

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玉米往麻袋里装。

那些圆滚滚的玉米棒子，这个时候变得格外不听话，总想从我们手里溜走。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警地就砸了下来。

啪嗒，啪嗒，先是几滴，砸在脸上，冰凉。

紧接着，就像天漏了个窟窿，暴雨倾盆而下。

雨点密集得像一堵墙，瞬间就把我们的视线给模糊了。

“别装了！快走！”林-老师大声喊着，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有些飘忽。

她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地头的窝棚跑。

那是个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就是几根木头桩子上面盖了些茅草和塑料布，勉强能遮个头。

我们俩一头扎进窝棚，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淌。

林老师也一样，她的白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样子有些狼狈。

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

我们俩挤在小小的窝棚里，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像是要把这单薄的棚子给砸穿。

闪电不时地划破天空，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隆地从头顶滚过。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林老师好像看出了我的紧张，她朝我这边挪了挪，离我更近了一些。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气息，是汗水、雨水和她身体本身那种淡淡的皂角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并排站着，听着外面的风雨声。

窝棚很小，我们的胳膊不时地会碰到一起。

每次碰到，她的身体都会轻轻地颤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一点点。

而我，每一次触碰，都感觉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胳膊传遍了全身，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只有在闪电亮起的那一瞬间，才能看清彼此的脸。

我看到她的嘴唇有些发白，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我把自己的身体往外侧挪了挪，想替她挡住一些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

她似乎感觉到了，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又一道闪电划过。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林老师，你冷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我的声音在雷雨声中，小得像蚊子叫。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把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背心脱了下来，拧了拧水，然后递给她。

“你……你擦擦吧。”我说得结结巴巴。

她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背心，没有接。

“我……我一个大男人，没事。”我怕她误会，赶紧解释。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去。

那件背心，被我穿了一天，上面全是我的汗味和泥土味。

我看着她拿着那件衣服，胡乱地在脸上和胳膊上擦了擦。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雨一直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们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窝棚里，与世隔绝。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小了一些。

雷声也渐渐远去。

林老师探出头，看了看外面。

“雨小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不然路就没法走了。”

我们村的路都是土路，一场大雨下来，就变得泥泞不堪。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路上没有灯，黑漆漆的，只能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看清脚下的路。

林老师走在我前面，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我伸出手，想去扶她，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不敢。

走到一处下坡，她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我再也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扶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体很软，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腰肢的纤细。

我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就想缩回来。

但她却顺势靠在了我的怀里，身体还在轻轻地发抖。

“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在我耳边响起。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一阵战栗。

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unusual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轻轻地推开我，站稳了身体。

“走吧。”她说。

接下来的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村里透出的零星灯火。

林老师的家就在村口。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泥坯房，三间正房，一个小小的院子，用篱笆围着。

她家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走到她家门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

“今天……谢谢你了。”她轻声说。

“没事，林老师。”我挠了挠头。

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你快回家吧，你爹妈该着急了。”

“嗯。”我点了点头，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

她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们俩在雨地里，隔着一步的距离，互相看着。

夜很静，只能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还有我们俩的呼吸声。

她的女儿妞妞，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

“妈妈！”小丫头扑进林老师的怀里。

林老师弯腰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蛋。

“你怎么还没睡？”

“我怕。”妞妞奶声奶气地说。

林老师抱着女儿，又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

我看到她的脸颊上，飞起两抹红晕。

她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屏住呼吸，等着。

“雨……还没停，”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路不好走，要不……你留下来吧。”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的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留下来吧。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只是因为天黑路滑，她出于关心，才这么说的？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我……我给你找身干衣服换上，再给你煮碗姜汤，别感冒了。”她见我没反应，又补充了一句，脸更红了，头也低了下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是我想多了。

我心里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不……不用了，林老师，我家不远，我跑几步就到了。”我结结巴巴地拒绝。

我不敢留下来。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我怕给这个我尊敬的、像姐姐一样的老师，带来麻烦。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林老师，我走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黑暗中。

我一口气跑回家，推开门，我爹妈正坐在堂屋里等我。

看到我像个落汤鸡一样，我娘吓了一跳，赶紧拿了干毛巾给我擦。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我爹在一旁，闷着头抽着旱烟，没说话。

我胡乱地应付了几句，说是在同学家躲雨了。

然后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老师的样子。

她在地里擦汗的样子，她在窝棚里发抖的样子，她靠在我怀里的样子，还有她红着脸说“留下来吧”的样子。

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

我的心，又乱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我又回到了林老师家的门口。

这一次，我没有逃走。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屋子。

屋子里很干净，收拾得井井有条。

墙上贴着妞妞的奖状，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她让我坐在灶膛前烤火，自己去里屋给我找衣服。

我能听到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套男人的衣服走出来，是那种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

“这是……我男人的，他个子跟你差不多，你将就着穿吧。”她的脸还是红红的。

我换上那身衣服，很合身，上面还残留着一股阳光和烟草的味道。

她又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里面放了红糖，甜丝丝，辣乎乎的。

我一口气喝下去，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妞妞已经睡着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我们俩相对而坐，隔着一张小小的八仙桌。

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昏黄的豆大灯火，轻轻地跳动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给我讲她城里的家，讲她的大学，讲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山村。

她说，她想让这里的孩子，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山间的清泉，流进我的心里。

我听得入了迷。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的故事。

我看着她，在跳动的灯火下，她的脸庞显得那么柔和，那么美丽。

我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林老师，我喜欢你。

从我第一天上你的课，看到你站在讲台上，用那么好听的声音念课文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但是，我不敢。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是老师，我是学生。

她结了婚，有了家庭。

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我只能把这份喜欢，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

梦醒了。

天已经亮了。

窗外，是清脆的鸟叫声。

雨停了。

我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梦里的泪，还是现实中的。

那之后，我好几天都没敢去见林老师。

我怕见到她，会想起那个晚上的尴尬，会想起那个让我心乱的梦。

秋收假结束，我又回到了学校。

学校就是三间破瓦房，一下雨就漏水。

林老师一个人，教我们三个年级的全部课程。

我又见到了她。

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是像以前那样，温和地给我们上课，耐心地给我们批改作业。

只是，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也变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每次她提问我，我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也结结-巴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下了第一场雪。

整个村子，都变成了一片白色。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留下来打扫教室。

同学们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林老师在办公室里备课。

我扫完地，又把门窗都关好，准备回家。

经过她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鬼使神使地停下了脚步。

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到她正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老师，你怎么了？”

她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胡乱地用手擦了擦眼睛。

“没……没什么。”她勉强地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看到她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信纸已经湿了一片。

我猜，一定是她男人来信了，信上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笨拙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是不是……叔叔他……”

她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他来信说，他今年过年，又不回来了。”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知道，她一定很想他。

一个人在这里，带着孩子，种着地，教着书，一定很辛苦，很孤单。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寒冷的冬日里，显得那么单薄。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别怕，有我呢。

但我还是没敢。

我只是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封信，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林老师，别难过了。叔叔他……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哭得更伤心了。

我就那么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哭累了，渐渐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让你见笑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

“天黑了，你快回家吧。”

“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路灯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到了她家门口，她停下来。

“谢谢你，今天。”

“林老师，你以后……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在雪夜里，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好。”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些。

放学后，我经常会留下来，帮她打扫卫生，或者帮她批改一些简单的作业。

她也会给我开小灶，给我讲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

她会给我讲海，讲山，讲城市里的高楼大厦。

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考出去，去看看。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

我成了全校，也是全村的希望。

所有人都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山沟沟。

我也这么相信着。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天。

我要去县里参加中考了。

考试前一天，林老师把我叫到她家。

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她说，吃了煮鸡蛋，考试就能考一百分。

她还给了我一支崭新的钢笔。

那支钢笔，是英雄牌的，在当时，是很贵重的东西。

“这支笔，送给你，希望你用它，写出自己的未来。”

我拿着那支钢笔，手都在发抖。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林老师，我……”我的喉咙有些哽咽。

“好好考，别紧张。”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天，我去县里考试。

我用她送我的那支笔，答完了所有的卷子。

我感觉，我从来没有那么镇定，那么有信心过。

考试结果出来，我考了全县第一。

我被县里最好的高中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第一个就跑去告诉了林老师。

她比我还高兴，眼睛里闪着泪花。

她那天，特意杀了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给我炖了鸡汤。

她说，要给我好好补补。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喝到那么香的鸡汤。

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肚子撑得滚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跟我说了很多高中的事情，让我要继续努力，不要骄傲。

她说，她相信我，将来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

“林老师，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回来。”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回来干什么？”她笑着问。

“我回来……我回来也当老师。”

她愣住了，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好，我等你。”

那三个字，像一个承诺，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开学那天，村里很多人都来送我。

我爹用架子车，拉着我的行李。

我娘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林老师也来了。

她没有哭，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就像一个送别远行弟弟的姐姐。

“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不舍得花钱。”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我点了点头。

“有空……就给我写信。”

“嗯。”

车子要走了。

我跳上车，回头看她。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在晨光中，显得那么瘦小。

她一直朝我挥着手，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高中的生活，是紧张而又充实的。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

我很少回家，因为路太远，也因为我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我跟林老师，一直保持着通信。

我给她讲我在学校里的生活，讲我的学习，讲我的烦恼。

她也给我回信，每一封信，都写得满满的。

她鼓励我，开导我，像一盏灯，照亮我前行的路。

她的字，写得很好看，娟秀而有力。

我把她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一遍又一遍地看。

在那些孤单的夜晚，是她的信，给了我无尽的温暖和力量。

高三那年，学习变得更加紧张。

我几乎没有时间再写信。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中。

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考上最好的大学，不辜负她的期望。

高考结束，我估了一下分，感觉应该不错。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小山村。

村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我回到家，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往林老师家跑去。

我想第一个告诉她，我考得很好。

我想看到她为我骄傲的笑容。

可是，当我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愣住了。

她家的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铁锁。

锁已经生了锈。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有一人多高。

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邻居，急切地问：“婶儿，林老师呢？”

那个婶子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

“你问林老师啊？她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追问。

“听说是她男人，在外面挣了大钱，把她和孩子都接去城里了。”

“什么时候走的？”

“有……有一年多了吧。”

一年多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她走了，却没有告诉我？

我拿出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信的落款日期，是一年半以前。

信里，她还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没有一个字，提到她要离开的事情。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我娘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写给我的那些信。

我想从那些字里行间，找到一丝她要离开的蛛因马迹。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我的心，被掏空了一块。

那个我一直追逐的目标，那个我一直奋斗的动力，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这么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录取通知书来了。

是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里摆了酒席。

所有人都来祝贺我，说我是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只有我，笑不出来。

我拿着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去了林老师家的门口。

我对着那把生锈的铁锁，站了很久很久。

“林老师，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你最希望我考上的大学。”

“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我带着满心的失落和不解，去了北京。

大学的生活，是新奇而又陌生的。

我努力地想融入这个繁华的城市，想忘记那个小山村，忘记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可是，我做不到。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她身上的皂角香，想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红着脸说“留下来吧”。

她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拔不出来，也忘不掉。

大学四年，我没有谈过恋爱。

不是没有女孩子喜欢我，只是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不错的单位。

我努力工作，拼命挣钱。

我想，也许当我变得足够优秀，足够成功的时候，我就有资格，再去寻找她。

我动用了一切我能动用的关系，去打听她的下落。

我知道她男人的名字，知道他大概是做什么工作的。

但是，中国那么大，人海茫茫，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几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我渐渐地，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也许，我们这辈子，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

毕竟，我只是她教过的，成百上千个学生中的一个。

而她，却是我整个青春里，唯一的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老乡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说，他好像在一个南方的城市里，见过林老师的男人。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请了假，买了去那个城市的火车票。

我根据老乡提供的模糊信息，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

我找了整整一个星期，几乎跑遍了那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

那是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

我找到了她男人的单位，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家。

那是一栋很普通的居民楼。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亮着灯的窗户，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既期待，又害怕。

我期待着，能再见到她。

我害怕着，见到她之后，该说些什么。

我更害怕，她见到我，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我敲了敲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你找谁？”他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找林老师。”我紧张地说。

男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侧过身，让我进去。

“进来吧。”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女孩，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长得很像林老师。

是妞妞。

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爸，谁啊？”妞妞回头问。

“一个……你妈妈以前的学生。”男人说。

妞妞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电视。

男人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她。”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她在家吗？”

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递给我。

相框里，是林老师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微笑着，眼神温柔。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走了，三年了。”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悲伤。

“肝癌。”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怎么会这样？

她那么好的人，怎么会……

“为什么？为什么她走了，都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男人叹了口气，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是我的信。

我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她都留着。

在信的下面，还有一个日记本。

“这是她的日记，你看看吧。”男人把日记本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我翻开日记本，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日记是从她离开我们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开始写的。

“今天，要走了。没有告诉那个孩子，怕他分心。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他是个好孩子，一定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

“今天，收到了他的信。他说他考了全县第一。我真为他高兴。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我多想亲口对他说一声，你真棒。”

“今天，又收到了他的信。他说他在大学里，过得很好。只是，他说他很想我。我的心，好痛。孩子，忘了我吧，你有你的未来。”

“今天，身体很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肝癌。晚期。”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尤其是那个孩子，他就要高考了，我不能影响他。”

“我开始掉头发了，大把大把地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门。我怕妞妞看到，会害怕。”

“今天，他男人回来了。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我说，别哭，我不怕。我只是，有点遗憾。”

“我遗憾，没能看到那个孩子，穿上学士服的样子。”

“我遗憾，没能听到他，亲口叫我一声，林老师。”

“如果，还有来生……”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面的，都是空白。

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她不是不告而别。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她留给我的，永远是那个最温柔，最美好的样子。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男人说，“她手里，一直攥着一张照片。”

男人从盒子里，拿出那张照片。

是我高一的时候，寄给她的。

照片上的我，穿着校服，笑得很灿烂。

照片的背后，是她写的两个字：

未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我只记得，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在那个陌生的城市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上下起了雨，就像八八年那个傍晚一样。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瘦弱身影。

她站在雨中，微笑着看着我。

“林老师！”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可是，我抓住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从那以后，每年，我都会去她的坟前，看一看她。

我会带上一束她最喜欢的栀子花。

我会把我的近况，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

我告诉她，我结婚了，娶了一个像她一样温柔的妻子。

我告诉她，我也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

我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活成了她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只是，我的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是留给她的。

那个位置，谁也无法替代。

后来，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到了我们的那个小山村。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重建了那所破旧的小学。

我成了那所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我站在那间明亮的教室里，看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会给他们讲课本上的知识，也会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我会告诉他们，要努力学习，要走出大山，去看看海，看看高楼大厦。

有时候，上完课，我会一个人，走到当年那片玉米地。

玉米地已经不在了，变成了成片的果园。

但是，我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泥土和秸秆的焦香。

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姑娘，在地里忙碌的身影。

我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个温柔的，带着一丝羞涩的声音。

“留下来吧。”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一直都在。

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走的每一步路上。

她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整个青春，也温暖了我余生的岁月。

有一年，村里通了网络。

我的一个学生，把我讲的故事，写下来，发到了网上。

故事的名字，就叫《八八年的那场雨》。

故事不长，也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

但是，却感动了很多人。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有人说，他们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位老师。

有人说，他们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深埋在心底的，说不出口的爱恋。

有人说，青春里的遗憾，才是最美的。

我看着那些留言，笑了。

是啊，遗憾。

如果，那个夜晚，我留了下来。

如果，我勇敢一点，向她表白。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因为，对我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现在这样。

把那份最纯粹，最美好的感情，永远地，珍藏在心底。

让它成为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温暖的秘密。

每当下起雨的时候，我都会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我会想起她，想起八八年的那个傍晚。

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她也一定在看着我。

她的目光，穿过岁月的长河，穿过生死的界限，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就像，当年一样。

前几年，妞妞来过一次。

她已经大学毕业，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工作。

她长得越来越像林老师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

她带来了林老师的另一本日记。

她说，这是她母亲去世前，特意嘱咐，等她长大后，再转交给我的。

那本日记很薄，里面的内容也不多。

记录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

“今天，那孩子帮我掰玉米，累得满头大汗，像个小牛犊一样，真可爱。”

“今天，下大雨，我们被困在窝棚里。他脱下自己的背心给我擦雨水，我当时，心跳得好快。”

“今天，他考了全县第一。我真想抱抱他，告诉他，他是我最大的骄傲。”

“今天，他来信了。他说他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他呢？”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广阔的天地。我不能成为他的牵绊。”

“如果，爱是成全。那么，我愿意，放手。”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愿你，前程似锦，一生平安。”

我合上日记本，泪流满面。

原来，那份深埋在我心底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她也曾，那样地，喜欢过我。

只是，为了我的未来，她选择了，默默地离开。

我走到窗前，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山的那边，是她长眠的地方。

林老师，你听到了吗？

我也爱你。

从前，现在，一直。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