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莉莉搅动着玻璃杯里的糖水,头也没抬,勺子刮得杯壁“刺啦”响,像是划在我心上。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王莉莉搅动着玻璃杯里的糖水,头也没抬,勺子刮得杯壁“刺啦”响,像是划在我心上。
这是1988年的秋天,我们市第三纺织厂的工会活动室,刘婶撮合的第五次相亲。
“转正两年了,技术工,算上奖金,一个月八十出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个数字,在厂里不算低。我爹妈都觉得,凭我这条件,在咱们这片儿,找个对象不难。
王莉莉的勺子停了。她抬起眼,那双眼睛挺好看,就是看人的时候,像是在估价。
“八十啊……”她拖长了音,“我们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实习期都比你拿得多。”
她顿了顿,又问:“有门路能弄到彩电票、冰箱票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我爹就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我妈在街道糊纸盒,我们家最大的门路,就是厂里发福利能多领两袋洗衣粉。
对面的姑娘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低头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杯糖水,好像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空气里只剩下老旧吊扇“吱呀呀”转动的声音,和窗外孩子们追跑打闹的吵嚷。
我知道,这事儿又黄了。
刘婶把我们送到门口,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她一个劲儿地跟王莉莉说:“莉莉啊,我们卫东这孩子,人老实,会过日子,你再考虑考虑?”
王莉莉摆摆手,跨上她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句:“刘婶,下次有条件更好的再叫我。”
刘婶的脸拉得老长,她转过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化成一声叹气。
“卫东啊,你也别往心里去,现在的姑娘,眼光都高。”
我点点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是难过,更像是一种……疲惫。就像在车间里连续干了十二个小时,浑身的劲儿都被抽空了。
我冲刘婶笑了笑,说:“没事儿,刘婶,谢您费心了。我先回去了。”
转身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赵卫东,你等一下!”
声音脆生生的,有点耳熟。我回头,看见一个姑娘追了上来,脑后梳着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随着她的跑动一甩一甩的。
是刘婶的闺女,刘小芳。
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在刘婶家。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或者帮着她妈干活。
她跑到我面前,脸颊因为跑动泛着红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喘着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娘说,”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话说完了,“我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愣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车间里突然拉响了汽笛。
秋天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梧桐叶,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脸颊通红的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小芳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已经打算平静接受失败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有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有点干,“你这话是啥意思?”
其实我明白是啥意思,可我不敢信。
刘小芳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就是……就是那个意思。”
“你娘让你来的?”我追问。
这太不合常理了。刘婶是个多要面子的人,怎么会让她闺女来做这种事?
刘小芳摇了摇头,又飞快地点了点头,把我彻底弄糊涂了。
她抬起头,鼓起勇气说:“我娘是说过这话,但不是今天说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心里更乱了。
刘婶给我介绍的那些姑娘,个个都比我眼前的刘小芳“条件好”。王莉莉是办公室文员,她爹是科长。上一个,是医院的护士,家里三代都是医生。
刘小芳呢?她就在街道的百货商店站柜台,初中毕业。她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个哥哥还没结婚,正攒钱盖房子,刘婶到处给人说媒,挣的辛苦钱,一多半都贴给了儿子。
怎么看,她都应该去找个比我“条件更好”的。
“为啥?”我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我看你人好。”刘小芳的声音细若蚊蝇,“刚才那个王莉莉那么说你,你都没生气,还跟她客客气气的。走的时候,还帮我娘把门口的拖把扶起来了。”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出门的时候,刘婶靠在门边的拖把倒了,我顺手就给扶了一下。
就因为这个?
我心里五味杂陈。被人这样直接地肯定,这还是头一回。
“你娘……她知道吗?”我问。
刘小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摇摇头:“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该说我了。”
我沉默了。
这事儿透着一股子不寻常。刘婶要是真有这个心,她自己跟我说不就行了?何必让女儿追出来?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最后说。
我没法立刻答应。这太突然了,也太奇怪了。
刘小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她没再多说,转身小跑着回去了,那根大辫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麻。
回到家,我妈正准备晚饭,看见我回来,立马迎上来:“怎么样怎么样?那姑娘咋样?”
我把车间发的帆布手套扔在桌上,没说话。
我妈一看我这表情,就明白了七八分,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又没成?”
我“嗯”了一声。
“咋的了?人家姑娘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人家?”我妈追着问。
“人家嫌我工资低,没门路。”我淡淡地说。
我妈一下子就来气了,把手里的白菜往案板上一摔:“什么姑娘啊,眼睛长头顶上去了!八十块钱还嫌少?咱这片儿,有几个小伙子比你挣得多的?她自己呢?”
“办公室的,大学生。”
我妈不说话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也是,人家是文化人。”
她又拿起白菜,一刀一刀地用力切着,案板被剁得“梆梆”响。
“卫东啊,你也别灰心。咱不求那飞上枝头的凤凰,就找个本分姑娘,好好过日子就行。”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把我遇见刘小芳的事告诉她。
这事儿太蹊跷,我得自己先弄明白。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王莉莉那张挑剔的脸,一会儿又是刘小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句话,像个钩子,牢牢地钩住了我的心思。
刘婶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天上班,我有点心不在焉,操作车床的时候,差点出了错,被老师傅吼了一通。
“赵卫东,你小子想什么呢?魂都飞了!这铁疙瘩可不认人!”
我连忙道歉,集中精神干活。
可脑子里的事,就像缠绕的线团,越理越乱。
中午吃饭的时候,厂里的广播站正在播报表彰名单,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授予百货公司售货员刘小芳同志‘服务标兵’称号,她在工作中拾金不昧,将顾客遗失的钱包及时上交……”
我端着饭盒,愣住了。
刘小芳?
我以前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文静、不多话的姑娘。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心里那杆摇摆不定的秤,似乎有了一点点倾斜。
下午下班,我鬼使神差地骑着车,绕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口。
我想看看她。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刘小芳正站在柜台后面,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面带微笑地给一位大妈介绍商品。她说话的时候,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大妈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变得和缓起来。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刘小芳也愣住了,随即,一抹红晕飞上了她的脸颊。
我有些手足无措,脚下意识地一蹬,自行车就往前滑去。我没敢回头,一口气骑出了好远,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不管刘婶是怎么想的,我想和刘小芳接触一下。
就凭她那句“我看你人好”,也凭她那双干净、认真的眼睛。
周末,我特意去供销社,凭票买了两斤槽子糕,又称了半斤水果糖,用报纸包好,去了刘婶家。
开门的是刘小芳。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脸“腾”地就红了,低着头,有点不敢看我。
“我……我来找刘婶。”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刘婶从里屋闻声走出来,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哎呀,是卫东啊,快进来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她嘴上客气着,手却没闲着,接过东西就往里屋放。
刘小芳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刘婶,”我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说个事儿。”
刘婶脸上的笑容一僵,看着我。
“上次……小芳跟我说的话,我想了想。”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我觉得,可以跟小芳……处处看。”
我说完,偷偷瞥了一眼刘小芳,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都红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刘婶的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开了染坊。
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闺女,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卫东啊,你是个好孩子。”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可这事儿……这事儿……”
她“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心里一沉。
看她这反应,难道上次小芳说的话,根本就不是她的意思?
“婶儿,您要是有什么顾虑,就直说。”我鼓起勇气说。
刘婶搓着手,一脸的为难。
“不是我有顾虑。”她终于说了实话,“是小芳她……她不懂事,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她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刘小芳猛地抬起了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刘婶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的心彻底凉了。
原来,真的是刘小芳的一厢情愿。
“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是她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堵在我的胸口。是失望?还是被人戏耍的恼火?
我站起身,冲刘婶勉强笑了笑:“婶儿,我明白了。今天是我唐突了,您别介意。”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前脚刚被人嫌弃,后脚就巴巴地跑过来,结果还是自作多情。
“赵卫东!”
刘小芳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娘说的是气话!”她急切地解释道,“她怕……她怕你觉得我们家算计你!”
算计我?
我转过身,看着刘婶那张尴尬又无奈的脸,心里充满了疑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婶把门关上,拉着我重新坐下,脸上的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卫东啊,你听婶儿跟你说实话。”
原来,刘婶确实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但那是在我相亲失败之前。
她儿子,也就是刘小芳的哥哥刘大壮,谈了个对象,女方家里要求,结婚必须盖三间大瓦房,还要有“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
这笔开销,对刘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刘婶急得火上浇油,到处托人给儿子借钱,也想给闺女小芳找个条件好点的人家,能帮衬一下家里。
所以,她给我介绍的,都是她觉得“条件好”的姑娘。
“那天你跟王莉莉相亲,小芳也在隔壁屋听着。”刘婶说,“王莉莉走后,小芳就跟我吵,说那样的姑娘不适合你,说你人老实,本分,要是娶了那样的,以后没好日子过。”
“她还跟我说,她觉得你挺好,问我……问我能不能把你留给她哥当妹夫。”
刘婶说到这,老脸一红。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就骂了她一顿。我说你个傻丫头,赵卫东条件是不错,可他家也不富裕,他能拿出多少钱帮你哥?你这不是胡闹吗?”
“我说,咱家的肥水,也得看流到哪块田里能长出金子来。然后……然后我就没理她。”
刘婶没想到,她闺女那么大胆,竟然自己追出去找我了。
等她知道的时候,小芳已经回来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说把事情都搞砸了。
刘婶又气又心疼,更多的是愧疚。
“卫东,婶儿对不住你。”她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泪光,“婶儿是存了私心,想给小芳找个能帮家里的。可婶儿也没想到,这孩子……她对你是真心的。”
“她跟我说,钱可以慢慢挣,房子可以慢慢盖,可好的人,错过了就没了。”
我听着刘婶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转头看向刘小芳,她正低着头,悄悄地抹眼泪。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是这样一个沉重又现实的理由。
我理解刘婶的难处,也心疼刘小芳的委屈。
但同时,我也感到一阵寒意。
在刘婶的计划里,我,或者说她的女婿,首先是一个能解决家庭经济困难的工具,其次才是一个人。
如果我和刘小芳在一起,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扛起他们家盖房子的重担?
我一个月八十块的工资,除了自己的开销,还要给我爹妈养老。我拿什么去填刘家这个窟窿?
我的沉默,让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刘婶坐立不安,一个劲儿地搓着手。
刘小芳的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娘,你别说了!”她忽然抬起头,红着眼睛冲她娘喊,“赵卫东愿意跟谁处对象是他的自由,你别逼他!”
喊完,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倔强,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转身跑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坐在原地,心里乱糟糟的。
刘婶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卫东,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这孩子脾气犟……这事儿都怪我,都怪我……”
我坐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了。
“婶儿,我先回去了。这事儿……让我再想想。”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刘婶家。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这件事,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接,还是不接?
接了,就意味着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应付。
不接,我又放不下刘小芳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过日子,不是两个看对眼就行的。它背后,是两个家庭,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是躲不开的人情世故。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上班的时候,车床的轰鸣声都盖不住我心里的杂音。
下班了,我也不想回家,一个人骑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
厂里的同事看我魂不守舍的,都开我玩笑。
“卫东,丢魂儿了?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我只能苦笑。
我没再去找刘小芳,她也没来找我。我们俩,好像突然之间,又回到了陌生人的状态。
只是,我每天下班,还是会习惯性地绕到百货公司门口。
我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看一眼。
她好像瘦了,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好几次,我都看到她站在柜台后头发呆。
我知道,她也在等我的答案。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车间干活,广播里突然喊我的名字,让我去厂门口接个电话。
那个年代,私人电话还是稀罕物,厂里就门口传达室有一部。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心里纳闷,谁会给我打电话?
跑到传达室,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
“喂?是赵卫东吗?”
是刘小芳。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很慌乱。
“是我,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我哥……我哥他跟人打架,被抓到派出所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
原来,刘大壮为了尽快凑够盖房子的钱,跟着一帮人去火车站倒腾紧俏货,结果跟另一伙人起了冲突,打了起来。对方有人受了伤,报了警,刘大壮他们全被带走了。
“我娘……我娘急得晕过去了,刚送进医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刘小芳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
“哪个医院?我马上去!”
挂了电话,我跟车间主任请了假,骑上车就往市第一医院飞奔。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扛着。
赶到医院,我在走廊里找到了六神无主的刘小芳。
她眼睛又红又肿,脸色苍白,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眼泪又涌了出来。
“赵卫东……”
“别怕,有我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块手帕。
我先去问了医生,刘婶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输点液,休息一下就好了。
然后,我陪着刘小芳,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她断断续续地,把家里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刘大壮一直觉得自己没本事,让爹妈操心,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总想干点大事,挣大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这次谈对象,女方家提的条件,更是刺激到了他。
他不想让爹妈和妹妹再为他的婚事发愁,就听信了别人的话,想去“捞偏门”,结果就出了事。
“都怪我,”刘小芳哽咽着说,“要不是我哥为了我,也不会……”
“为了你?”我不解。
“女方那边说,要是……要是我能找个条件好的婆家,彩礼能多要点,他那边的压力就小了。”
我心里一震。
原来,这根链条,是这样一环扣一环的。
刘大壮的婚事,成了压在整个家庭身上的一座大山。为了搬开这座山,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甚至不惜走上弯路。
我看着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姑娘,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之前那些关于“算计”和“负担”的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是一个家庭在困境中的挣扎。他们有私心,有算计,但那背后,是对家人的爱和责任。
而我,如果我选择转身离开,那我跟那个只问工资和票证的王莉莉,又有什么区别?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刘小芳说:“你哥的事,我去想想办法。”
刘小芳惊讶地看着我。
“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有个发小,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我去问问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没说的是,那个发小,上次还欠我一个人情。
我让刘小芳在医院好好照顾她妈,然后就骑车去了派出所。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
因为涉及伤人,对方咬着不放,要求赔偿一大笔医药费,否则就要让刘大壮坐牢。
我托了发小,好说歹说,终于见到了一脸颓丧的刘大壮。
他比我大两岁,人长得高高壮壮,此刻却缩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把刘婶进医院的事告诉了他。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一个劲儿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是混蛋,不是人。
我看着他,心里也堵得慌。
“现在说这些没用。”我说,“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赔偿款,对刘家来说,又是一笔巨款。
我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没回家,也没回医院,一个人骑着车,去了江边。
江风吹着,很冷。
我看着黑漆漆的江面,心里反复盘算。
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我爹妈的养老钱,凑一凑,应该能勉强够。
可那样一来,我们家就彻底空了。
而且,这只是开始。刘大壮出来了,他结婚的房子怎么办?
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真的要跳下去吗?
我问自己。
脑海里,又浮现出刘小芳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她在百货公司柜台后耐心微笑的样子。
我想起她对我说:“我看你人好。”
我想起她说的:“钱可以慢慢挣,好的人,错过了就没了。”
在这个人人都盯着工资、票证、房子的年代,有这样一个姑娘,她看到的,是你的“人”。
这有多难得?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路。
那条路,可能很窄,很崎岖,布满了荆棘。
但路的尽头,有那么一盏灯,在等着我。
我把烟头扔进江里,骑上车,往医院赶去。
当我把凑来的钱,放在刘小芳面前时,她愣住了。
“这……这钱你从哪儿来的?”
“你别管了,先把你哥弄出来要紧。”我说。
刘小芳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没说谢谢,只是抓着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俩的心,贴在了一起。
刘大壮被放出来了。
他见到我,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眼睛通红,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兄弟,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我把他扶起来,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刘婶出院后,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两家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
我从被动地接受相亲,变成了主动地去选择我的生活,去承担一份责任。
我不再去想“我能得到什么”,而是开始思考“我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转变。
我开始觉得,生活有了奔头。
我和刘小芳开始正大光明地交往。
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去江边看日落。
我们会聊各自厂里、单位里的趣事,聊未来的打算。
她会给我织毛衣,针脚细密,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我也会用厂里剩下的边角料,给她做一个精致的小木梳。
我们的感情,就在这平淡的日常里,一点一点地升温。
当然,现实的压力,并没有消失。
刘大壮的婚事,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剑。
我把我的工资,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剩下的都交给了刘小芳,让她存起来。
我还利用业余时间,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学修收音机、电视机。
周末,我就在街边摆个小摊,帮街坊邻居修修电器,挣点外快。
很辛苦,但我不觉得累。
因为每次我深夜回家,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等着我。
刘小芳也在想办法。
她利用在百货公司工作的便利,帮一些小商贩代销商品,从中赚取一点差价。
她还学会了做衣服,买来布料,照着画报上的样子,做出来的衣服,时髦又好看,很受邻里欢迎。
我们俩,就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点一点地,为我们的未来,也为这个家,添砖加瓦。
刘大壮也变了。
经历了那次事件后,他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好高骛远,踏踏实实地在建筑队找了份力工的活。
虽然累,但挣的是干净钱。
他把大部分工资都交给他妈,自己只留一点零花。
我们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日子虽然清贫,但充满了希望。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我们凑的钱,加上刘大壮自己挣的,终于够盖房子的材料费了。
找了个周末,我们请了亲戚朋友,开始动工。
那天,阳光很好。
我、刘大壮,还有我爹,几个男人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和泥、砌墙。
刘小芳和我妈,还有刘婶,就在旁边给我们做饭、递水。
周围是邻居们的说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
我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刘小芳在阳光下微笑的脸庞,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这就是生活。
它或许不完美,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难题和挑战。
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扶持,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天收工的时候,刘小芳悄悄塞给我一个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存折。
上面是我的名字,后面是一串数字。
虽然不多,但那是我们俩,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这是我们的家底。”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握着那本小小的存折,感觉握住了整个世界。
房子盖好后,刘大壮的婚事也顺利地办了。
婚礼那天,刘家很热闹。
刘婶忙前忙后,脸上的笑容,比窗户上贴的“囍”字还要灿烂。
酒席上,刘大壮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卫东,这杯酒,我敬你。”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宾客,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和刘小芳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卫东,”她忽然开口,“你后悔吗?”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后悔什么?”
“后悔……选择了我,选择了我们这个家。”她说,“跟着我,让你受累了。”
我笑了,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傻丫头。”我说,“我以前觉得,过日子,就是找个条件相当的人,结婚,生孩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可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真正的过日子,不是搭伙,是归属。”
“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你贫穷还是富贵,她都愿意陪着你,跟你一起扛事儿。是知道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人为你留着一盏灯。”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这么有劲儿。”
刘小芳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笑。
那天晚上,我向她求婚了。
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
我就问她:“小芳,你愿意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
她哭着点头。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我家那间不大的客厅里,请了最亲的几家亲戚,吃了顿饭。
没有彩电,没有冰箱。
我送给她的新婚礼物,是我亲手打的一对木头柜子,刷上了红色的油漆,亮堂堂的。
她回赠我的,是一件亲手织的毛衣,上面有很漂亮的麻花纹路。
结婚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站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当初勇敢地追出来,对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姑娘,从今天起,就是我的妻子,是我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琐碎。
我们要一起面对柴米油盐的计算,要一起处理复杂的人情往来,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
但我们总能很快和好。
因为我们都明白,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几年后,我通过厂里的技术考核,成了技术员,工资涨了不少。
刘小芳也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当上了百货公司的柜组长。
我们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儿子出生那天,刘大壮和他媳妇,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
他抱着那个软软的小家伙,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像我,像我!”
刘婶抱着她的孙子,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卫东啊,我们家小芳,没跟错人。”
我看着病床上,因为生产而略显虚弱,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刘小芳,心里暖暖的。
有时候,我也会回想起1988年的那个秋天。
如果那天,刘小芳没有追出来。
如果那天,我因为害怕承担而选择了退缩。
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我也会结婚,也会生子。
但那种两个人,两个家庭,拧成一股绳,共同抵御生活风雨的深刻联结,那种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温暖,我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
我明白了,所谓的“肥水”,不是指金钱,不是指条件。
它指的是那些最宝贵的东西——一个人的真心,一份不离不弃的担当,一种在艰难岁月里,依然愿意选择彼此的勇气。
而我,何其有幸,在那个人生的岔路口,没有让这“肥水”,流走。
来源:足智多谋一点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