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穿过喧闹的人群,在他耳边只问了一句:“图纸右下角,那三道不起眼的划痕,代表什么意思?”
聚光灯打在林木脸上,把他镀成了一尊金灿灿的奖杯。
我穿过喧闹的人群,在他耳边只问了一句:“图纸右下角,那三道不起眼的划痕,代表什么意思?”
林木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住了,像一块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冻肉。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掌声、欢呼声、相机快门声,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我们兄弟俩之间,一片死寂的真空。我知道,这个耗费了我三百多个日夜,熬干了心血的设计,从它被偷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属于我。但那个只有我懂的记号,像一根扎在他喉咙里的刺,也扎在我心里。
来之前,我想过一百种揭穿他的方式。在媒体面前,在评委面前,在他最风光无限的顶点,把他狠狠地拽下来。可真站在这里,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
我只是想问问他,那片属于我们共同的记忆,他还剩下多少。
我爸是个老木匠,干了一辈子活。我们兄弟俩,是闻着刨花味儿长大的。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老作坊,就是我们的乐园。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松木的清香,混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那是我记忆里最踏实的气味。
爸常说,做木工,手要稳,心要静。一块好料,到了你手上,是成器还是成柴,全看你的心。
我好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从五六岁起,我就喜欢跟在爸屁股后面,捡些废木料,用他的钝刻刀,歪歪扭扭地刻些小玩意儿。小猫、小狗,还有邻居家那只总爱追着我叫的大公鸡。爸从不嫌我碍事,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一边打磨手里的榫卯,一边瞧着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他总说:“川儿,你这双手,稳。以后是块好木匠的料。”
我信了。从那天起,我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这门手艺上。爸的那些老伙计,什么刨子、凿子、墨斗,在我手里就像有了生命。我能听懂木头的呼吸,能顺着它的纹理,把它变成我心里想的模样。初中毕业,我没再往上读,一头扎进了作坊里,跟着爸正式学徒。
弟弟林木,跟我恰恰相反。
他从小就不爱作坊里的粉尘和噪音,嫌那股木头味儿“土”。他脑子活,嘴巴甜,书读得比我好,一路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每次放假回家,他都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我们这一身木屑的工人,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总劝爸:“爸,您这老手艺,现在不行啦。累死累活,挣几个钱?现在都讲究品牌,讲究包装。您得把作坊改成公司,搞流水线,上网卖!”
爸听了,总是摇摇头,点上一袋旱烟,闷声不响地继续干活。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能做出最精巧的鲁班锁,却理不清儿子嘴里那些“新潮”的词儿。
我知道,爸心里是失落的。他一辈子的心血,大儿子继承了手艺,却是个闷葫芦,不会经营;小儿子会说会道,却压根瞧不上这门手艺。
我们家的作坊,叫“林记木坊”,传到我爸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了。可这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那些造型时髦、价格便宜的板材家具,像潮水一样涌进市场,把我们这种费时费力的老手艺,挤得没了活路。作坊的订单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月都开不了张。
爸的身体,也是在那时候垮掉的。
那天,他为了赶一个老主顾订的寿材,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最后一斧子下去,人直挺挺地就倒了。送到医院一查,是尘肺,早些年干活没注意防护,落下的病根,现在并发了。
医生说,这病,养着吧,不能再劳累了。
作坊的天,塌了。
第一章 老榆木与新刨花
爸躺在病床上,原本像山一样壮实的身板,迅速地瘪了下去。他看着天花板,眼神浑浊,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妈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家里的积蓄,在医院里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作坊,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那些熟悉的工具,冰冷地挂在墙上,好像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我不知道这门手艺,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时候,林木回来了。
他提着一个公文包,西装革履,像是刚从什么重要的会议上下来。他一进门,就拉着我说:“哥,有个机会,能让咱们家翻身!”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宣传册,摊在桌上。是省里举办的一个“新中式家居设计大赛”,头奖奖金三十万,而且获奖作品能得到知名家具公司的青睐,直接投入生产。
“哥,你看,”林木指着宣传册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设计图,眼睛里放着光,“这不就是你的强项吗?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比这些图上的好多了!只要你用心设计一个作品,凭你的手艺,拿奖肯定没问题!到时候,三十万奖金到手,爸的医药费就有了,咱们‘林记木坊’的名声也打出去了!”
我看着那些线条流畅、充满现代感的设计,心里有些发怵。我习惯了跟木头打交道,习惯了用手思考。让我画图,还是这种要拿去比赛的图,我心里没底。
“我……我只会做,不会画啊。”我实话实说。
“没事,哥!”林木拍着我的肩膀,一脸笃定,“你尽管想,尽管做。你把模型做出来,我找人给你画成效果图!我大学同学就是干这个的,专业得很!”
看着他充满期盼的眼神,再想想病床上的父亲,我心里那点退缩,被一股热流冲散了。
是啊,我不能就这么守着老作坊等死。爸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教给了我,我得让他看到,这门手艺,还有出路。
从那天起,我把自己关进了作坊。
我把爸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好料,一块块翻出来。黄花梨、紫檀、老榆木……每一块木头,都像一个沉默的老朋友。我抚摸着它们的纹理,感受着它们的年轮,脑子里慢慢勾勒着未来的模样。
这次比赛的主题是“传承与新生”。
我想了很久,什么能代表传承?什么又是新生?
我想到了我爸。他一辈子都在跟榫卯结构打交道,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木头严丝合缝,百年不散。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是传承。
我又想到了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快了,居住空间小了,需要的是更简约、更实用、功能更多变的家具。这是新生。
我的灵感,就在这种碰撞中迸发了。
我决定设计一个多功能组合柜。它的主体结构,完全采用传统的榫卯工艺,特别是爸最拿手的燕尾榫。但在外形和功能上,它又是极其现代的。它可以是书柜,可以是茶台,也可以拆分成几个独立的小几,适应不同的家居空间。
我给它取名叫“归巢”。寓意着,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家,永远是那个可以让我们卸下所有防备,回归本真的地方。就像燕子归巢。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作坊里。白天构思,画草图,晚上就对着木料琢磨。我的画图水平不行,画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只有自己能看懂。但我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尺寸,都用小字密密麻麻地标注在旁边。
林木隔三差五地会过来看看。他看不懂我的草图,也看不懂我跟木头的“交流”。他只是不停地催促:“哥,想好了吗?得赶紧啊,截稿日期快到了!”
他越催,我心里越静。
爸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活儿都是磨出来的。
我没有先画图,而是先动手做了一个缩小的模型。我选了一块成色最好的老榆木,那是爸年轻时收来的料,一直舍不得用。他说,好料要配好活儿。
在动工前,我特地去了一趟医院。
爸的精神好了一些,能坐起来了。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他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点光。
“榫卯……好啊……”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临走时,他拉住我的手,那只曾经能稳稳握住斧头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说:“川儿,放手去做。别怕。”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作坊,我点了一炷香,拜了拜角落里供着的鲁班像。然后,我拿起了刻刀。
那把刻刀,是爸传给我的。刀柄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在模型的右下角,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我刻下了三道极细的划痕。
三道划痕,并排在一起,像三个小人。
中间那个高一点,旁边两个矮一点。
那是我小时候,爸教我学木工的场景。他站在中间,手把手地教着,我和林木,一左一右地围着他。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这个记号,只有我懂。
模型做好的那天,是个黄昏。夕阳的光从作坊的窗户照进来,给那件小小的“归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有了生命和呼吸。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满足。
我把林木叫了过来。
他看到模型的瞬间,眼睛都直了。“哥!太……太漂亮了!”他围着模型转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赞叹着。
我把我那叠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连同这个模型,一起交给了他。
“图纸都在这了,尺寸、结构,我都标清楚了。你让你同学,尽快画成正式的图纸吧。”我叮嘱道。
“放心吧,哥!”林木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包里,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他走后,我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空荡荡的工作台,心里忽然也空了一块。
那感觉,就像是养了很久的孩子,被人抱走了。
我以为,我只是把希望寄托了出去。
却没想到,连同我的名字,也一起被抹掉了。
第二章 一张图纸,两种心思
林木拿走模型和草图后,一连好几天都没什么动静。
我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在忙,说他同学是大公司的设计师,活儿多,得排队。
“哥,你别急,这事包在我身上。”他每次都这么说。
我虽然心里有些焦急,但也没多想。毕竟,人家是专业人士,我一个土木匠,也不好催得太紧。
那几天,作坊里没了活儿,我闲得发慌,就去医院照顾爸。我把“归巢”的设计理念讲给他听,他听得入了神,甚至还就其中一个卯眼的深度,跟我讨论了半天。
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林ouo木终于给我来了电话,说图纸画好了,让我去他租的公寓看看。
他的公寓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跟我那尘土飞扬的作坊,完全是两个世界。房间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装修是那种冷淡的北欧风,跟我做的那些温润的木器格格不入。
他打开他那台苹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了我的“归巢”。
我凑过去,愣住了。
那张效果图,画得太好了。光影、材质、背景,都处理得跟真的一样。我的那个设计,在电脑里,仿佛成了一件艺术品,比我做出来的那个小模型,还要精致,还要动人。
“怎么样,哥?”林木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这同学,厉害吧?他说你这个设计非常有灵气,拿奖的希望很大!”
我盯着屏幕,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指着图上的一些细节,跟林木确认。
“这个燕尾榫的结构,他画对了吗?”
“还有这个柜门的开合方式,我设计的是一种隐藏式的滑轨……”
林木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哥,这些你不用担心。我都跟你那草图对过了,一模一样。人家专业的,还能画错?”
他把几张打印出来的A3图纸递给我:“这是最终版,你看一下,没问题我就拿去报名了。参赛要求,设计师姓名只能填一个。”
我接过图纸,仔细地看着。每一个细节,都跟我构思的完全一样。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林木,这次……真的谢谢你了。还有你那个同学,等事情办完了,我一定得好好请他吃顿饭。”
林木笑了笑,眼神有些闪烁:“一家人,说这些干嘛。哥,你就在家等好消息吧。”
他拿过我手里的图纸,小心地卷起来,放进一个画筒里。
我当时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他同学的名字,也没有让我跟那位“幕后功臣”通个电话。
我更没有注意到,在设计师那一栏,他早就用打印机打上了两个字:
林木。
我以为,他填的是我的名字,林川。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赛的消息,我都是从林木嘴里听来的。
“哥,咱们的作品入围了!”
“哥,进了复赛了!评委的评价很高!”
“哥,杀进决赛了!就剩最后十个作品了!”
每一次,他都表现得比我还激动。我家的气氛也因为这些好消息,变得轻松了不少。妈脸上的笑容多了,爸在病床上,也能多吃半碗饭。
他会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川儿,评委们都咋说咱那柜子?”
我就把林木告诉我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学给他听。什么“结构精巧,尽显工匠精神”,什么“在传统中看到了未来,是难得的佳品”。
爸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那段时间,是我爸生病以来,我们家最快乐的日子。
我天真地以为,好运终于要降临到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了。
决赛是在省电视台的演播厅举行的,还要搞网络直播。林木说,这是为了扩大影响力。
比赛前一天,他特地回家了一趟,穿得西装笔挺。
妈给他炖了鸡汤,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鸡腿。“小木,明天好好表现,给咱们老林家争光!”
林木笑着应下,眼睛却不敢看我。
我心里也紧张,拉着他,反复叮嘱着决赛答辩的细节。
“评委要是问起燕尾榫,你就说,那是为了保证柜体的稳固性,不用一颗钉子,也能传承百年。”
“要是问起为什么叫‘归巢’,你就说……”
“知道了,哥!”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c察的烦躁,“你说的这些,我都背下来了。你放心吧。”
我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或许是太紧张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我们全家都守在电视机前。
林木作为十位决赛选手之一,登上了舞台。聚光灯下,他显得自信满满,口才极好。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把“归巢”的设计理念,阐述得头头是道。
那些话,都是我一句一句教给他的。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他甚至还加入了一些我没说过的,关于市场前景、品牌价值的分析。
评委们频频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我坐在电视机前,手心全是汗。我既为他感到骄傲,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在讲述我自己的故事。
最终,主持人宣布,金奖的获得者是——
“设计师,林木!作品,《归巢》!”
那一瞬间,我爸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激动地喊了一声“好!”。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电视里,彩带飞扬,掌声雷动。林木从颁奖嘉宾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奖杯,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
我看着屏幕上他的特写,心里却咯噔一下。
获奖感言里,他感谢了评委,感谢了主办方,感谢了所有支持他的人。
他甚至感谢了远在国外的大学老师,说那位的教导给了他“国际化的设计视野”。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过我一个字。
没有提过“林记木坊”,没有提过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木匠父亲。
就好像,这个作品,是从他自己脑子里,凭空长出来的一样。
家里的电话,很快就被打爆了。亲戚、朋友,都在祝贺。妈忙着接电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我,坐在角落里,感觉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冷。
我打开手机,点进了大赛的官方网站。
在获奖作品公示那一栏,我点开了“归巢”的详情页。
设计师:林木。
作品介绍,指导老师,联系方式……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
没有林川。
我一遍遍地刷新着页面,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两个黑色的宋体字,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屏幕上,也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忽然想起,报名的时候,他说设计师只能填一个。
我当时,竟然就那么信了。
第三章 沉默的电话
那天晚上,林木没有回家。
妈给他打电话,他说要跟主办方和合作公司吃饭,庆祝一下。电话里,他的声音意气风发,背景音里满是嘈杂的恭维和笑声。
妈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她对爸说:“老林,你听见没?咱们小木,出息了!以后是大设计师了!”
爸躺在床上,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夜没睡。
我在想,林木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那三十万奖金吗?可我们是亲兄弟,钱给了我,不也一样是给爸治病,给家里用吗?
是为了那个名誉?他想当那个聚光灯下的天才设计师,而不是一个老木匠的儿子?
我想不通。
第二天,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他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
“喂,哥,什么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林木,比赛的那个设计师署名,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哥……对不起。”
“我需要一个解释。”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哥,你听我说,”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丝慌乱,“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报名的时候,我……我鬼迷心窍了。我想,如果填我的名字,凭我的学历和口才,在答辩的时候会更有优势。我想着,只要能拿奖,能拿到奖金,名字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兄弟啊!”
“所以你就把我完全抹掉了?”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在台上,连爸,连我们家的作坊,你提过一个字吗?”
“我……我当时太紧张,忘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忘了?
多好的借口。
我拿着电话,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得我说不出话。
“哥,你别生气。”他急急地说道,“奖金很快就会打过来,三十万,我一分不少,全都给你!就当我……就当我借用了你的名字,行吗?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上了电视,报纸也都登了,改不了了。你要是现在闹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咱们家的脸往哪搁?爸妈能受得了吗?”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钳子,死死地夹住了我的要害。
是啊,爸妈能受得了吗?
爸的身体,经不起任何刺激了。妈要是知道小儿子偷了大儿子的成果,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哥,算我求你了。”林木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家。以后,我一定补偿你。等我开了自己的工作室,我让你当首席设计师,好不好?”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挂了电话。
窗外,天亮了。可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整整三天。
我没吃饭,没喝水,就是坐着,对着那些熟悉的工具和木料发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的弟弟,把我们全家的希望都交给他,他却在背后,给了我最狠的一刀。
他偷走的,不只是一个设计,一个名字。
他偷走的是我的心血,我的梦想,是我对亲情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
第四天,妈来敲门了。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隔着门喊:“川儿,开门啊。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你想饿死妈吗?”
我打开门,妈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满是胡茬的脸,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她把面碗塞到我手里,“小木刚打了电话回来,说奖金已经到账了,他下午就转过来。他还说,有家大公司看上了‘归巢’的设计,要跟他签约,批量生产呢!这是多大的好事啊,你怎么还这个样子?”
我看着碗里那两个金黄的荷包蛋,忽然一阵反胃。
好事?
这对谁是好事?
是对那个偷走别人成果,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誉和利益的弟弟?
还是对我这个被蒙在鼓里,还要强颜欢笑的傻瓜哥哥?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完了那碗面。
下午,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到账,三十万元。
看着那串数字,我没有一丝喜悦。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林木大概以为,用这三十万,就能买断我的心血,买断我的沉默。
他错了。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我把钱取了出来,二十万交给了妈,让她给爸治病。剩下的十万,我存了起来。
妈问我:“剩下这些钱,你不留着娶媳妇啊?”
我摇摇头:“妈,这钱,我有用。”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闷葫芦林川了。
我开始上网,开始看书。我看设计,看营销,看品牌管理。林木说得对,光有手艺是不够的。在这个时代,你得让别人知道你的好。
我把作坊彻底打扫了一遍,把爸那些老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重新布置。我还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视频。
我把我做木工的过程,拍了下来。从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到一件温润如玉的器物。每一个步骤,我都配上简单的解说。
“这是开料,要顺着木头的纹理,才不浪费。”
“这是画线,墨斗弹出来的线,才是最直的。”
“这是凿卯眼,深一分则松,浅一分则紧,全靠手上的功夫。”
我没有露脸,视频里,只有我那双手,和那些木头。
我给我的账号,取名叫“林记木坊手艺人”。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有时候一个视频发出去,一天都只有十几个播放量。
但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坚持更新,就像我每天坚持练功一样。
慢慢地,有人开始给我点赞,给我留言。
“师傅,这手艺绝了!现在很少看到了。”
“看你做木活,感觉心都静下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啊!”
我的粉丝,从几十个,到几百个,再到几千个。
与此同时,林木的事业,正如日中天。
他用那笔奖金,在省城注册了自己的设计公司。靠着“归巢”设计师的名头,他接到了不少单子。他频繁地接受采访,上电视节目,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致力于复兴传统工艺的青年设计才俊”。
他成了我们老家的名人。每次回来,都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他也会来作坊看我。
他会给我带一些昂贵的烟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哥,最近怎么样?钱够不够花?要是不够,跟我说。”
那语气,像是一种施舍。
我总是淡淡地回一句:“够用。”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他不再跟我聊设计,我也不再问他的工作。我们默契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点开他的公司主页,看那些挂着他名字的设计作品。
那些作品,线条华丽,概念新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们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了那种从木头里生长出来的,温润的、踏实的灵魂。
它们是漂亮的,但它们是冰冷的。
就像现在的林木一样。
第四章 屏幕里的陌生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
爸的身体,在药物的维持下,不好不坏。作坊的生意,还是老样子。而我那个叫“林记木坊手艺人”的账号,粉丝已经悄悄涨到了五万。
开始有MCN机构(网红经纪公司)联系我,说要跟我签约,把我包装成“木工李子柒”。也有一些家具厂找过来,想让我给他们拍视频,做推广。
我都拒绝了。
我不想当什么网红。我只是想让更多人,看到这门老手艺,看到它真正的样子。
这天,我正在拍一个制作鲁班凳的视频,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对方很客气:“请问,是‘林记木坊手艺人’的林师傅吗?”
我有些意外:“是我,您是?”
“林师傅您好,我姓王,是这次‘匠心杯’全国青年设计师大赛组委会的。”
“匠心杯”?我听说过,那是国内家居设计领域最有分量的奖项之一,比林木去年参加的那个省级比赛,规格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王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林师傅。我们一直在关注您的视频,对您的手艺和对传统工艺的理解,非常敬佩。我们大赛今年增设了一个‘传统工艺传承奖’,我们想诚挚地邀请您,作为这个奖项的特邀评委之一。”
评委?
我愣住了。
我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木匠,去给全国性的设计大赛当评委?
“王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我就是个做木活的,我不懂设计,更不会评判别人的图纸。”
“林师傅,您谦虚了。”王先生在电话那头笑了,“我们恰恰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真正懂工艺,懂材料,懂传承的一线匠人。现在的很多设计,图纸画得天花乱坠,但根本无法实现,或者说,失去了传统工艺的灵魂。我们希望您的加入,能给大赛带来一股来自民间的、最质朴的力量。”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挂了电话,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认可。不是因为一张图纸,一个奖项,而是因为我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因为我十几年如一日的坚守。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爸。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他只说了一个字,但眼睛里,满是骄傲。
去省城的路上,我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我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教授、专家坐在一起,会不会像个异类?
但一想到爸的眼神,我又充满了力量。
我不是代表我自己去的。我是代表“林记木坊”,代表我爸,代表那些默默无闻的老手艺人去的。
组委会很看重我,给我安排的酒店,跟其他评委是一个级别的。开评审会的时候,我的席卡,就放在一位著名的设计学院院长的旁边。
那位院长很和蔼,主动跟我握手:“林师傅,久仰大名。你的视频,我的学生们都很喜欢看。”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评审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也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复杂的,是那些我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和软件模型。简单的,是当我抛开那些外在的东西,只看作品的内核时,好与坏,一目了然。
一个好的设计,是能跟人对话的。你能从它的线条、结构里,感受到设计者的心意。
就在我逐渐适应评委这个新角色时,我在一份入围作品名单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木。
他的参赛作品,是一套名为“山居”的系列家具,包括床、衣柜和书桌。
我点开了他的设计图。
跟“归巢”一样,这套“山居”也主打新中式风格,也运用了大量的榫卯元素。设计图画得无可挑剔,效果渲染得诗情画意。
在设计理念阐述里,林木写道:灵感来源于中国古代文人的隐逸生活,希望在喧嚣的都市中,为人们打造一方宁静的精神家园。
文字很优美,作品也很完整。
在初审环节,这套作品得到了很多评委的高分。
“这位叫林木的设计师,很有潜力啊。去年的省赛金奖,今年的作品看得出又成熟了不少。”
“嗯,商业价值很高,很符合当下市场的审美。”
我听着周围的议论,心里五味杂陈。
我放大那张设计图,仔细地看着每一个细节。
看着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问题出在一张床的结构图上。床头的屏风,他设计了一种非常复杂的中式窗格,并且标注,要用整木一体雕刻。
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在实际操作中,几乎不可能。
这么大尺寸的整木,在雕刻过程中,因为应力释放不均,极易开裂变形。就算勉强做出来了,在日后的使用中,随着温湿度的变化,也一定会出问题。
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硬伤。
一个对木材特性有基本了解的工匠,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很显然,林木在画这张图的时候,只考虑了电脑里的效果,却忘了木头是有生命的,有它自己的脾气。
他离木头,太远了。
在评审讨论会上,轮到“山居”这套作品。
几位学院派的评委都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轮到我发言时,我沉默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指着屏幕上的那张结构图,缓缓开口:“各位老师,我不是设计师,我只从一个木匠的角度,说几句。”
“这个床头的设计,很漂亮。但它实现不了。”
我把我刚才的分析,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用的都是最朴实的语言。什么叫“应力”,什么叫“开裂”,什么叫“走形”。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那位设计学院的院长,扶了扶眼镜,把图纸放大,仔细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林师傅说得对。这个细节,我们都忽略了。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啊。”
最终,因为这个致命的缺陷,林木的作品,在这一轮就被刷了下来,没能进入最终的决赛。
我知道,这个结果,对林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把这次全国大赛,看作是自己事业更上一层楼的跳板。现在,这个跳板,被我亲手抽掉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设计,不能是空中楼阁。手艺,更不能说谎。
这是爸教我的,最基本的道理。
第五章 父亲的眼神
评审工作结束后,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在省城多待了一天。
我想见见林木。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或许什么也不用说,只是兄弟俩,坐下来,喝顿酒。
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冷,很硬。
“有事吗?”
“你在哪?我来找你,我们聊聊。”
“聊什么?聊你是怎么在评委席上,把我亲手刷下来的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愤怒。
“你知道了?”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林川,你现在是大评委了,是大人物了!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威风,特别解气?”
“我没有,”我试图解释,“我只是就事论事。你的设计,那个床头,确实有……”
“够了!”他粗暴地打断我,“你不用跟我讲你那些木匠的大道理!我告诉你,那个问题,只要把一体雕挖改成拼接,完全可以解决!你就是在公报私仇!”
“如果改成拼接,就违背了你‘整木’的设计理念,那就是欺骗。”
“欺骗?你跟我谈欺骗?”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林川,咱们俩,到底谁在欺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一年前,是我被他欺骗了。一年后,我坐在评委席上,用最公正的理由,给了他一次“报复”。
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讽刺。
“林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开了个什么破视频号。”他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粉丝多了,出名了,就可以踩着我了?我告诉你,没门!我林木能有今天,靠的是我自己的本事!”
说完,他狠狠地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原来,在他心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为了踩着他往上爬。
我们之间,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吗?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最终,我走到了他公司的楼下。
那是一栋崭新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公司门口的招牌上,“木·设计”三个字,设计得很有艺术感。
我没有上去。
我只是在楼下,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他从大楼里走出来,身边跟着几个年轻的员工。他穿着昂贵的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阴郁。
他再也不是那个从家里走出去的,穿着干净衬衫的少年了。
他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回到家,我谁也没告诉。
妈问我,当评委感觉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爸看着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烟。
那是我爸第一次给我烟。
我接过来,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爸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川儿,心里有事,别憋着。爸虽然老了,但还没糊涂。”
我看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林木盗用我设计图,到这次我在评审会上把他刷下来,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像作坊里那块老榆木一样,平静而深沉。
等我说完,他把手里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
“川儿,”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爸这辈子,做得最得意的一件活儿,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爸做的活儿太多了,件件都是精品。
“是你和你弟。”
爸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俩,就是我这辈子,最用心的作品。你们一个像榫,一个像卯。榫,要直,要硬,要撑得起一片天。卯,要准,要容,要合得拢一个家。”
“爸知道,你心里委屈。小木这事,做得不对。他心野了,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忘了本。”
“可他终究是你弟弟。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藤断了,瓜还能好吗?”
“你这次去当评委,把他刷下来,爸不怪你。你守住了咱老林家做手艺的规矩,那就是‘实’。做人,做活,都不能虚。”
“但是,川儿,”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严肃,“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把他拉回来,比一脚把他踹下去,更需要本事。”
我低着头,沉默了。
爸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把他刷下来,很容易。可然后呢?我们兄弟俩,就此反目成仇?这个家,就此四分五裂?
这不是我想要的。
更不是爸妈想看到的。
“那……爸,我该怎么办?”我迷茫地问。
爸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从工具架上,取下了一把满是豁口的旧斧子。
“你还记得这把斧子吗?”
我点点头。我记得。那是我刚学艺时,因为心急,把一块好料劈坏了,爸一气之下,把斧子砍在水泥地上,崩出的口子。
当时,我以为这把斧子废了。
可后来,爸花了好几天时间,一点一点,把那些豁口,全都磨平了。
那把斧子,后来又跟着他,做了十几年的活。
“人啊,跟木头一样。”爸抚摸着斧刃上那些浅浅的磨痕,“都会有走错纹路,被人砍出豁口的时候。扔了,容易。磨平它,需要的是水磨工夫,需要的是耐心。”
我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侧脸,看着他手里的旧斧z子,心里豁然开朗。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章 一张去省城的车票
从那以后,我不再刻意回避林木。
我甚至开始主动在微信上,给他发一些我新做的木工视频。
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示威。
我发的,都是一些最基础的活计。如何辨别木材的阴阳面,如何用最简单的工具开一个标准的方榫,如何给一块旧木板抛光。
这些,都是他小时候,跟着我,跟着爸,在作坊里学过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
他从不回复。
他的朋友圈,也停更了。那个曾经热衷于分享各种行业动态、设计美图的账号,变得一片死寂。
我从一些同行的嘴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匠心杯”的失利,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公司的声誉受到了影响,好几个原本谈好的大客户,都吹了。
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烟,喝酒,脾气变得很暴躁,跟员工吵了好几次架。
妈很担心,想去省城看看他。
我拦住了她。
“妈,让他自己静一静吧。有些坎,只能自己过。”
我知道,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家人的安慰。他需要面对的,是他自己。
是那个被名利包裹,渐渐迷失的自己。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去年那个省级设计大赛的主办方打来的。
他们说,今年的大赛马上要开始了,颁奖典礼上,他们想邀请去年的金奖得主林木,作为特邀嘉宾,上台分享一下成功经验。
“我们联系不上林木先生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林川先生,您是他哥哥吧?能不能麻烦您,转告他一下?”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犹豫了很久。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重新站到聚光灯下的机会。
也是一个,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那个问题的机会。
我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
这一次,我没有提前通知他。
我按照地址,直接找到了他的公寓。
我敲了很久的门,才被打开。
开门的是林木,他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惊讶和戒备。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满脸胡茬,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混合着烟味。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颓废、潦倒的男人。
屋子里,一片狼藉。外卖盒子、啤酒罐、烟头,扔得到处都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来看看你。”我把手里的一个布包递给他,“妈让我给你带的,她自己做的腊肉。”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蓝色印花布包,眼神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接。
“有事就说吧。”
“大赛主办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他们想请你,去今年的颁奖典礼,当分享嘉宾。”
他听完,忽然冷笑了一声。
“分享嘉宾?分享什么?分享怎么被人从云端踹下来吗?”
“林木,”我看着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然呢?”他自嘲地摊开手,“我现在就是个笑话!一个连木头会不会开裂都不知道的设计师!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跟别人分享‘成功经验’?”
“那就去告诉他们,你错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愣住了。
“去告诉他们,设计不只是画在纸上的漂亮线条。去告诉他们,一个真正的设计师,应该回到材料本身,回到生活本身。”
“你疯了?”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你让我去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我的失败?”
“那不叫失败。”我摇摇头,“那叫诚实。比你拿着不属于你的荣誉,站在台上,要踏实得多。”
他沉默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你走吧。让我想想。”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斧刃上的豁口,只能靠他自己,一点一点地磨平。
我能做的,只是递给他一块磨刀石。
颁奖典礼那天,我还是去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用自己做评委时存下的那点钱,买了一张观众票,悄悄地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我不知道林木会不会来。
典礼开始了,一个接一个的奖项颁出。
到了特邀嘉宾分享的环节,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报出了他的名字。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去年的金奖得主,青年设计师,林木先生!”
聚光灯,打向了舞台的入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入口处,空无一人。
台下,开始有些骚动。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是林木。
他穿了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没有打领带,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梳理了一下。他看起来,没有了去年的意气风发,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沉稳。
他走上台,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位去年的天之骄子,今年,过得并不好。
他没有像去年一样,准备什么演讲稿。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了。
“大家好,我是林木。”
“一年前,我站在这里,拿了金奖。我以为我成功了。但今天,我想告诉大家,我错了。”
他的话,让全场一片哗然。
“那件获奖作品,‘归巢’,它的灵魂,不属于我。它属于我的哥哥,一个做了二十年木工的真正的手艺人。我只是一个剽窃者,一个谎言的包装者。”
他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台上的他,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磨平自己的豁口。
这比我预想的,要决绝得多,也勇敢得多。
“我哥哥从小就比我强,他能听懂木头的话,而我不能。我嫉妒他,又想超越他,所以我用了最愚蠢,最可耻的方式。我以为一个奖项,就能证明我自己。但我错了。”
“这一年,我用那个不属于我的荣誉,开公司,接项目。我画了很多图纸,但它们都是空的,没有灵魂。因为,我离木头太远了,离手艺太远了,离一个匠人最根本的‘诚实’,也太远了。”
“前段时间,我参加了一个全国大赛,我的作品,因为一个愚蠢的工艺错误,在初审就被淘汰了。而淘汰我的那位评委,恰恰就是我的哥哥。”
全场,响起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没有徇私,他只是说出了实话。就像今天,我也想站在这里,说出实话。”
“对不起,哥。”
他忽然,朝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坐在哪里。
但他这一躬,是为我而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七章 聚光灯下的那句话
林木的发言,像一颗炸弹,在整个会场,在整个设计圈,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典礼还没结束,网络上已经铺天盖地都是相关的新闻。
“天才设计师人设崩塌,自曝获奖作品系剽窃哥哥!”
“一出真实的兄弟情仇,弟弟偷名,哥哥断路!”
各种各样博人眼球的标题,层出不穷。
林木从台上下来后,就被记者围堵了。他没有躲闪,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平静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我没有上前。
我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会场。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闪烁着,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我在你公司楼下的那个小酒馆等你。”
一个小时后,他来了。
他推开酒馆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什么也没说,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痛快了?”我问。
他放下酒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很久的包袱。
“痛快了。”他点点头,眼睛有些红,“也……解脱了。”
“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公司,大概是开不下去了。”他苦笑了一下,“这个圈子,是待不下去了。不过也好,我本来……也就不属于这里。”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喝着酒。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
好像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在他站上舞台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就轰然倒塌了。
“哥,”他忽然开口,“你……恨我吗?”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刚开始,恨过。”我实话实说,“但后来,不恨了。”
“为什么?”
“爸跟我说,我们俩,是他这辈子最用心的作品。作品出了点瑕疵,不能扔了,得修。”
林木的眼圈,又红了。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哥,对不起。”
“过去了。”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
聊我们小时候,在作坊里打闹,被爸追着打屁股。
聊我偷偷用爸的好料给他做弹弓,结果被发现,我俩一起罚站。
聊那些被刨花和汗水浸泡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聊到最后,他趴在桌子上,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
他说:“哥,我想回家了。”
我说:“好,我带你回家。”
林木的公开道歉,在社会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
有人骂他,说他是沽名钓誉的小人,现在身败名裂了,又出来卖惨博同情。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宽容。
他们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敢于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份勇气,值得尊敬。
而我那个“林记木坊手艺人”的账号,一夜之间,粉丝暴涨。
很多人涌进我的评论区。
“原来您就是那个神仙哥哥!弟弟已经道歉了,您就原谅他吧!”
“这才是真正的大师,不争不抢,淡泊名利。”
“哥哥,支持你!希望你们兄弟俩能和好!”
很多媒体也想来采访我,都被我拒绝了。
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来炒作的故事。
这是我们的家事。
几天后,林木把他在省城的公司关了,变卖了所有的资产,遣散了员工。
他回到了家。
他回来那天,没有开车,而是坐的火车。
他拉着一个行李箱,站在作坊门口,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
妈看到他,抱着他就哭了。
爸坐在轮椅上,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林木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了爸的面前。
“爸,我错了。”
爸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妈不停地给林木夹菜,好像要把他这一年受的苦,都补回来。
林木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吃饭。
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我忽然想起,我来省城,原本是想在颁奖典礼上,问他一个问题。
一个关于图纸上那个暗记的问题。
现在,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想问了。
答案,也不再重要了。
因为,他回家了。
第八章 划痕里的父与子
林木回家后,像变了一个人。
他脱下了西装,换上了跟我一样的工装。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作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不再谈论什么品牌、市场,而是像个真正的学徒一样,跟在我身后,从最基础的磨刨子、认木料开始。
他的手,不像我这样,长满了老茧。刚开始干活,一天下来,就是好几个水泡。
他一声不吭,晚上自己用针挑破,第二天继续干。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也在救赎自己。
爸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只是有时候,他会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兄弟俩在作坊里忙碌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一丝欣慰的亮光。
作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锯子声,刨子声,凿子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最动听的交响乐。
林木的脑子,确实比我活。
他虽然手上的功夫不行,但在别的地方,却展现出了他的天赋。
他建议我,把我们的视频内容,做得更系统一些。
“哥,光是展示手艺还不够。我们得讲故事,讲每一件木器背后的故事,讲我们‘林记木坊’三代人的传承。”
他还重新设计了“林记木坊”的商标,是一个由“林”字变形而来的榫卯结构,古朴又现代。
他还联系了一些以前认识的渠道,开始尝试在网上,接一些小件木器的定制。
书签、茶盘、笔筒……
这些小东西,不挣什么大钱,但每一单,我们都用心去做。
林木负责跟客户沟通,画图纸。我负责制作。
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我们俩会争得面红耳赤。
“哥,你这个倒角,太硬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更圆润的手感。”
“不行!倒成那样,就没了筋骨,看着软塌塌的!”
争完,又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修改,才能兼顾美感和传统。
我发现,我们兄弟俩,就像爸说的那样。
一个榫,一个卯。
我是那个硬邦邦的榫,坚守着老规矩,不懂变通。
他是那个灵活的卯,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能把新的东西容纳进来。
当我们俩,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时,“林记木坊”,才算真正地完整了。
我们的网店,生意越来越好。
很多看过我视频的粉丝,都成了我们最忠实的客户。
他们说,买的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份手艺,一份传承。
一天晚上,我们赶制一批订单,忙到很晚。
作坊里,只剩下我们兄弟俩。
休息的时候,林木忽然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归巢”的木头模型。
他拿回来后,一直珍藏着。
他把模型递给我,指着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哥,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这里,你刻的三道划痕,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笑了。
我终于等到了他问这个问题。
不是我问他,而是他问我。
“你仔细看看,这三道划痕,像什么?”
他凑近了,借着灯光,仔细地端详着。
看了很久,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像……像三个人?”
“嗯。”我点点头,“中间那个高的,是爸。旁边这两个,是我们。”
林木拿着模型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我小时候,记忆最深的画面。”我缓缓说道,“爸在中间,手把手地教我们。那时候,你总是不耐烦,老想往外跑。我就想,等我以后做了好东西,一定要把这个画面刻上去。提醒你,也提醒我,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林木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了那个老榆木模型上。
“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把它修好吧。”我说,“用我们俩的手,一起,把它做成真正的‘归巢’。送给爸。”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在爸的七十岁生日那天,一件一比一的“归巢”组合柜,静静地立在了我们家的堂屋里。
它完全由老榆木制成,通体没有一颗钉子,没有一滴油漆。只是用最传统的方式,上了木蜡油,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木材天然的香气。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围着它,啧啧称赞。
爸坐在轮椅上,被我们推到柜子前。
他伸出颤抖的手,从柜体的接缝,到柜门的边缘,一寸一寸地抚摸着。
他摸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右下角。
那里,三道划痕组成的“父与子”的暗记,被我们用心地保留了下来。
爸看着那个记号,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和林木,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他最开心的笑容。
眼角的皱纹里,都闪着光。
(全文完)
来源:武林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