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丨老头儿汪曾祺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10-01 09:44 1

摘要: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我们兄妹的户口卡和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都填的是“北京”。别人看了,常常会很吃惊地说:你家是老北京啊?真瞧不出来!我心里明白,那敢情是瞧不出来,我们根本就不是老北京。

1953年,汪曾祺与施松卿、妻妹施兰卿(右)及汪明(前排右)、汪朗合影。汪明于2020年11月25日因病去世。

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我们兄妹的户口卡和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都填的是“北京”。别人看了,常常会很吃惊地说:你家是老北京啊?真瞧不出来!我心里明白,那敢情是瞧不出来,我们根本就不是老北京。

可是“籍贯”,也就是我们的老家,在哪儿呢?在北京可走的亲戚,都是妈妈的福建亲戚。他们凑在一起,呱啦呱啦地讲福州话,我们听不懂,爸也听不懂,没有办法加入他们当中——尽管爸一向说自己的“耳音”很好。每当这时,他都显得有些失落,坐在一边,找点什么东西胡乱翻看着,闷闷的。

爸过去不大谈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们也想不起详细地问他。只是听妈妈说过,爸爸很小就死了亲娘,十几岁便离开家乡出外求学,之后从来没有回去过。爸有时给他姐姐寄些钱,寄到镇江。我们随着妈妈“你姐姐……你姐姐……”地说,他也没有意见。我记得曾经从爸的抽屉中翻出一封落款“淡如”的旧信,问他:“谁是淡如?”“我父亲。”我们就“汪淡如……汪淡如”地说他父亲,爸并不制止。我从没有觉得“你姐姐”和“汪淡如”该与我们有什么实际的联系。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故乡的概念,自然这种亲情就很淡薄。

“文革”中,知道了爸的父亲是“地主”,于是在本来淡薄的感情中又加上一层反感。偶尔爸说起他父亲的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只是不失时机地起一个哄;家里买了好的咸鸭蛋,爸说远不如他家乡的大麻鸭下的蛋好吃,又说他的祖父把一个咸蛋分成两三顿下酒,我们会嘲笑地说“穷地主”。

我记得有一次看一篇繁体字的文章,问爸“邮”字怎么读,他眼睛一亮:“邮局的邮,我的家乡高邮的邮呀!”他找来地图,眯着已经开始发花的眼睛,指出高邮给我们看。在苏北,离镇江不远的地方。“搞来搞去,侬是江北人!”我模仿着上海话说,爸爸稍有些不快:“江北人怎么啦?地方穷就被人蔑视,没道理!”停了一会儿又嘟囔道:“我的家乡也出过不少名人呢!”那时候有些地方的人对苏北人有偏见,我很少对人说起过我的老家在苏北。犯不上为那个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的地方受“连累”。

粉碎“四人帮”以后,电视里播放了大量的旧影片,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有一天晚上放的是《柳堡的故事》,插曲一唱,爸马上竖起耳朵听,继而放下手里的文章,兴冲冲地奔向那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他端坐在那儿,聚精会神,那些平平淡淡的情节竟使他感动不已,眼中炯炯地射出亮光。

“这是我家乡的故事!”他脱口而出。

“可是人家只说是苏北,并没有说是高邮呀!”“一定是高邮!”他再次肯定。想想影片里的人物,我忍不住大笑:“因为地主姓汪?”

爸并不恼,还是一个劲地说,绝对就是高邮。“你看河边的大水车,那是我们家乡最典型的风景,那只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他闭着眼想了一下,慢慢摇着头,略微走调,但是深情地唱道:

十八岁的哥哥哟,

惦记着小英莲……

“小英莲!这是我们高邮姑娘的名字,我家乡的女孩子,净是小名叫作莲子的,大莲子、小莲子……”

埋在深层的记忆,似乎一下子被翻了出来,爸非常努力地说出“柳堡”与他家乡风光一致的地方,一口咬定,即使不是高邮的故事,也一定是在那儿拍的。他愣着眼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一转眼就是40多年呐,想不出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妈让爸给他姐姐汇些钱去。大姑姑收到钱,说她要把这钱作路费,来北京看看爸。爸接到姑姑的信竟慌乱起来:“十来岁上一别,几十年都没见过面,见了会怎么样?该说些什么?”一连好几天,他变得碎嘴唠叨,每天都把“我姐姐”挂在嘴上。妈笑他:“自己的姐姐,又不是什么贵宾,至于你这么手忙脚乱的!”

我们去火车站接大姑姑。爸没把握地说,他怎么也想不出姐姐长得什么样子了,万一认不出来,接不到怎么办?我开玩笑:“那就等到最后,把剩下的一个没人管的随便什么老太太接回来!”爸用白眼瞪着我,觉得我简直一点都不体谅他。

担心真是多余的。这对分别了几十年的姐弟,离得大老远就双双地定在那儿,眼中盈盈地闪出泪光,爸爸声音发颤地小声说:“那就是我姐姐!那就是我姐姐!”边说边快步地迎了上去。然而,下一步并没有出现影视剧中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姑姑很镇定地把她的外孙“小黄毛”和随身的两个旅行袋介绍给我们,爸也只是问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吧?”一类的话,大家从从容容地回家了。

大姑姑衣着朴素,但是整整齐齐。她身材瘦小,面色微黑,总是垂着眼睛,让人觉出她有些忧郁。她的话不多,声音低低的,说着一口苏北话。爸说,光是听听她的声音,就能想起高邮,想起小时的好些事儿来。

爸陪着大姑姑聊天,不断地问这问那,姑姑十分冷静地一一告给他。对恍如隔世的乡音,爸爸既熟悉又陌生,姑有时说得快了一点,他就听不大懂,问我:“说的什么?”我笑他:“你的家乡话,怎么倒要问我!”爸有点不好意思:“得适应一阵子吧。”

爸问姑姑家乡有些什么变化,那两间药铺现在还有吗?街道的布局变了没有?小时候认识的一些老人谁还健在?弟弟妹妹们都做什么工作,日子过得好不好?姑姑正慢条斯理地说,“小黄毛”抢上来喊:“你家过去怎么有那么多房子呀?高邮城里好大好大的一片哟!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又破又小,什么时候能住上那样的房子就好了!”姑姑一脸正色地喝止他,爸笑着说小黄毛是“小胡汉三”。

我和爸一起领着大姑姑各处走走。去故宫。爸旧地重游,熟门熟道,滔滔不绝。姑姑却静静地不动声色。到午门时,爸告诉姑姑他当年在城楼上工作过,住在旁边的一排平房里,不算正式的职业,没有固定的收人,穷困潦倒。他们把脚步停在那儿,默默地把城楼上下看了个遍。两副不同的表情,发着不同的感慨。

坐长途汽车去长城。在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的路途中,姐弟二人大部分时间都各自沉默着,淡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只有小黄毛不安分地大喊大叫。我从侧面看过去,发现这姐弟俩其实长得十分相像,都是苏北人的样子——我过去从没觉得爸像苏北人。我想得出他们小的时候,姐姐文静,弟弟英俊。我小声对爸说:“你长得像你姐。”爸附在我耳边说:“小时候大人都说我比她漂亮!”

长城上寒气逼人,风又很大,瘦小的大姑姑被吹得几乎站不稳脚,爸过去搀扶她,一边攀登,一边为她指点着风景。我走在后面,忽然想起妈妈说过,他们很小失去亲娘后,姑姑总是拉着爸,护着他,怕他受欺负。一个6岁的小姐姐,一个3岁的小弟弟。累了歇息时,他们又聊高邮,爸问姑姑记不记得铁桥和尚?寺里烧的香叫个什么名堂?和尚受戒时头上要烧几个戒疤?又扯到他们小时候的一些经历。说着说着,姑姑突然很激愤,声高而且气促地对爸喊了起来,那么快的高邮话,我几乎一句都听不懂,但从姑姑那张一下子飞起两片红晕的瘦削的脸上,从她冒出火星的双眸中,我知道她发脾气了,并且她说完后,不由自主地不停摇着头。爸吃惊地睁圆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

离开长城的路上,我问爸:怎么啦?爸说,大姑姑年轻时也是个心气不凡的人。本来也想念大学,走出那个小地方,到外面闯闯的。可是他们的父亲只准她读了一个师范。姑姑在苏北一带窝窝囊囊、委委屈屈地过了一辈子,日子很苦。爸说没想到这件事对姐姐的伤害这样深,以至于她到现在也不肯原谅父亲。我趁机道:原来你们家的“多年父子成兄弟”里很有重男轻女的成分啊?

姑姑离京前说,什么时候回高邮看看吧。我们只当是一句分别时的客套话,并不往心里去。

姑姑走了以后,爸常常愣着,我们看出来,他得了思乡病了。不久,他接连写了《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浸透了高邮风土人情的小说。

汪朗读大学时去外地报社实习,实习将结束时有信来,详详细细地告诉家里他动身的时间、路线、大概的车次,之后,便一下子没了讯息,十天半月里竟不知去向。妈慌了,让我们每天查阅汪朗沿途经过的那些地方的报纸,看看有什么天灾人祸可能殃及她的儿子。爸也查地图,一看经过南京,便沉住了气,安慰妈说:“这家伙不会去镇江看我姐姐吧?”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消息,妈见了熟人就紧张兮兮地通报:我儿子失踪了!

终于来了一封电报:X月X日X时X次X车厢到京。看看发报地址,高邮!爸乐了:这小子,真行!

我奉命接站。汪朗站在站台上朝我傻笑,身边一堆行李,筐子篓子之类。我也傻笑,因为他和几个月前离开北京时相比,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剃了一个黑白分明的盖儿头,更显得脑袋大;脚下穿了一双皮条编制的“草鞋”,虽说透着结实,但是又肥又蠢,一望便知是乡下人。哎,整个人完全就是一副久不进城的乡下人模样!

一进家门,汪朝喊:哟呵,这是谁家的阿毛呀?妈心疼地抱怨:钻到那么个地方,连个招呼都不打!爸不远不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满脸都是笑纹,眼睛都乐成一条缝了!他用褒奖的口气说:不赖!是个高邮孩子!

汪朗一边拆筐卸篓,给我们看那些土特产,一边忙不迭地谈高邮。原来,他去镇江看望大姑姑,姑侄俩一拍即合,便一道回了老家。家乡那些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在这家伙嘴里都成了至亲至爱。他自自然然地说“奶奶”(爸的二任继母)怎样,“姑姑们”怎样,“叔叔”和“表弟表妹”们怎样,一大帮子人被他掰得头头是道,俨然已成为一家儿的!我们觉得汪朗的热烈让人不大能吸收,只有爸着着实实地被他感染了,仔细地听他说,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虽然能看出来,他对汪朗的叙述也并不完全了然。

一大篓子咸鸭蛋!切开几个,个个都是双黄的,金红色的蛋黄滋滋地冒着油。爸又来了劲:瞧瞧!这才是我们高邮的鸭蛋!只有我们高邮湖的大麻鸭才有能耐下这么漂亮的蛋!我们高邮……汪朗说:“我去看过你写的那个大淖,一泡子水,脏里吧唧!也不知道你怎么能把它写得那么美?”汪朗还说,他看到爸的《异秉》中那个王二的儿子了,还聊了一气。爸对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极感兴趣。

好几天过去了,汪朗回乡的兴奋已经降了不少温度,爸却更像一个不倦的挖宝人,变着法儿从儿子嘴里掏出更多的“高邮”,他屁颠屁颠地跟在汪朗后面问这问那,让人觉得怪好玩。爸有一次很不服气地跟我叨咕:我的家乡,我还没回,倒让这家伙抢了先!汪朗回过老家后,各种表格中的“籍贯”都由“北京”改成了“江苏高邮”。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爸妈。妈笑着说,倒学会认祖归宗了!爸替儿子理直气壮:本来嘛!

1981年初秋,受高邮市政府的邀请,爸终于回到了他魂牵梦萦,阔别了42年的故乡高邮。出发前他掩饰不住的那股子欣喜劲儿,真如一个赤子将投进母亲的怀抱。

江苏电视台为爸爸拍了一部电视片《梦故乡》。我记得那次周末回家,爸急不可待地要放这部片子的录相带给我们看。汪朝笑他:老头儿看过了又要看,几遍才算够?看片子的时候,我们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说爸“表现不俗,可以评一个最佳男主角”,可是没有像以往一样听到他反抗的声音。我回头看看爸,一下子惊呆了:爸直直地盯着荧屏,眼中汪汪地饱含着泪,瞬间,泪水沿着面颊直淌下来!

爸去世以后,我们兄妹商量,在他的墓碑上写些什么呢?想来想去,决定了,就写:

高邮 汪曾祺

北京福田公墓,汪曾祺和施松卿安眠于此。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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