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被晒得卷了边,蔫头耷脑的,连一丝风都吝啬得不肯给。
1988年的夏天,知了叫得人心里发慌。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被晒得卷了边,蔫头耷脑的,连一丝风都吝啬得不肯给。
我爸那天从厂里回来,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往墙角一靠,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檐下的灰都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妈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刚用井水湃过的西瓜,闻声手一抖,差点把盆给扔了。
“你这是要拆家啊?”她没好气地嚷嚷。
我爸没理她,一屁股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根,猛吸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像两条灰色的龙。
我就知道,他又在厂里受气了。
我爸是木工,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可他那个厂子,是个半死不活的国营造船厂,早就没了正经活儿干,全靠给外面做点零散的家具订单吊着一口气。
厂长是他师兄,可那人,怎么说呢,就是个标准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反面教材。老实巴交,拉不下脸去外面跑业务,就守着那点老关系,眼看着厂子一天不如一天。
我爸有技术,有想法,可他说的话,在厂里,跟放屁差不多。
就在院子里这股子低气压快把我憋死的时候,我们家的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干瘦的老头,背着一个硕大的、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头工具箱,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沉默的剪影。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褂子,裤腿上沾着泥点和木屑,脚上是一双黑布鞋,鞋面已经开了好几个口子。
“请问……这里是林建国家吗?”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我爸愣了一下,掐了烟站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他。
“我就是,您是?”
老头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脸上的褶子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样舒展开:“我是陈冬生,你还记得不?你爹,林老哥,以前在南边做活的时候,我是他的搭档。”
我爸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陈叔?!”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老头的胳膊,“哎呀!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那股子热情,跟我几分钟前看到的那个憋屈男人,判若两人。
我妈也赶紧擦了擦手,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是陈叔啊!快屋里坐,外面热!”
这个叫陈叔的老木匠,就这么住进了我们家。
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我妈泡的酽茶。
他的眼睛很亮,像鹰,总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家里的每一样东西。
那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饭桌。
那个关不严实,总“吱呀”乱叫的柜门。
还有我那个用几块破木板钉的,一坐上去就摇摇晃晃的小书桌。
他什么都不说,但那眼神,比说什么都管用。
我爸在他面前,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晚饭的时候,我妈特地炒了两个菜,一个青椒肉丝,一个西红柿炒鸡蛋。肉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鸡蛋里放足了油,金黄金黄的,香气扑鼻。
陈叔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
我爸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陈叔,吃,多吃点。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您别嫌弃。”
陈叔放下筷子,看着我爸,淡淡地说:“建国,手艺人,饿不死。”
就这么一句话,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杯白酒给闷了,呛得直咳嗽。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我爸妈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压抑的说话声。
是我妈的声音:“……你说你,跟陈叔逞什么能?厂里那情况,谁不知道?”
然后是我爸闷闷的声音:“我没逞能。就是……就是觉得丢人。我爹要是还在,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非得拿刨子削我不可。”
“你爹走了都多少年了……再说了,这也不是你的错。大环境就这样。”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这门手艺。”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听到我爸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叹息里,装满了说不尽的委屈和不甘。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院子里传来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吵醒了。
我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一看,陈叔正光着膀子,蹲在院子里,修理那张瘸腿的饭桌。
夏天的晨光给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边,他背上的肌肉随着动作一起一伏,像座小山。
他的工具箱就摊在地上,里面的刨子、凿子、墨斗、角尺……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没用一颗钉子,就在桌腿的断裂处,凿了几个卯,又削了几个榫头,敲敲打打,涂上点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胶,那条桌腿就严丝合缝地接了上去,跟新的一样。
我爸站在一边,想搭把手,又插不进去,只能干看着,表情复杂。
陈叔弄完桌子,又去鼓捣那个吱呀乱叫的柜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小书桌上。
他走过去,用手晃了晃,那桌子就跟得了羊癫疯似的抖个不停。
“小远是吧?上几年级了?”他回头问我。
我那时候刚上小学二年级,怯生生地回答:“二年级。”
“嗯,该有个好桌子了。”他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就开始在院子里转悠,目光在我们家那堆积了多年的柴火堆里逡巡。
那里面什么都有,破门板,旧房梁,还有我爷爷在世时留下的一些没用完的木料。
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院子角落里一个巨大的、已经半截埋进土里的树桩上。
那是我家老槐树的根,几年前树被风刮倒了,我爸嫌费事,就只把树干锯了当柴烧,留了个树桩子在那儿。
风吹日晒雨淋,树桩的外皮早就烂了,上面长满了青苔,还有几只西瓜虫在慢悠悠地爬。
“建国,这个,能用吗?”陈叔指着那个树桩问。
我爸赶紧说:“叔,那都快烂透了,当柴火都嫌潮。您要是想找料子,我下午去厂里给您寻摸点好的。”
陈叔摇了摇头。
他走过去,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小斧头,对着树桩“当当当”地敲了几下,侧着耳朵,像个听诊的医生。
然后,他直起身,对我爸说:“心没烂,还能用。”
那天下午,我爸真的从厂里拉回来一车木料,都是好东西,有榆木,有柏木,纹理清晰,还散发着好闻的木香。
可陈叔看都没看一眼。
他就守着那个烂木桩子,先是用斧头和锯子,把外面那层腐朽的部分一点点剥离,露出了里面带着暗红色纹理的木心。
那就像一场考古发掘,充满了神秘和惊喜。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的院子就成了陈叔的工场。
“滋啦……滋啦……”那是刨子推过木头的声音,卷曲的刨花像女孩子的长头发,散落一地。
“笃,笃,笃……”那是凿子敲击的声音,清脆,有力,富有节奏。
我每天放了学,书包一扔就蹲在旁边看。
我觉得陈叔不像个木匠,他像个魔法师。
那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木头,在他手里,好像被赋予了灵魂。
他会用手反复摩挲木头的表面,闭着眼睛,好像在跟木头说话。
他会把一片刨花放在鼻子底下闻,然后告诉我:“小远,这是槐木的心,味儿冲,能驱虫。你记住了,每一种木头,都有它自己的脾气。”
我爸下班回来,也不再唉声叹气了。
他会先在院子里站一会儿,看陈叔干活,然后一声不吭地进屋,自己倒杯酒,慢慢地喝。
有时候,陈叔会停下来,指着一块木头上的墨线问我爸:“建国,你看,这一凿子下去,从哪儿进,从哪儿出,力道怎么走?”
我爸会愣住,盯着那根线看半天,然后试探着说出一个想法。
陈叔也不说对错,就笑笑,然后拿起凿子,“笃”的一声,木屑飞溅,不多不少,正好就是我爸说的那样。
每到这个时候,我爸的眼睛里,就会闪过一丝很亮的光。
那种光,我只在他提起我爷爷的时候,才见过。
一个星期后,一张崭新、厚实、带着天然木纹的书桌,就出现在了院子里。
桌子没刷漆,就是原木的颜色,陈叔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摸上去,比我妈的脸还光滑。
桌角被处理成了圆弧形,上面还用心地雕了一朵小小的卷云纹。
我扑上去,抱着桌腿,高兴得又蹦又跳。
“谢谢陈爷爷!谢谢陈爷爷!”
陈叔摸了摸我的头,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
他转头看向我爸,说:“建国,好料子,不能썩在土里。”
我爸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陈叔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胡话。
他说起他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学手艺,十三岁就能独立打出一套家具。
他说起他第一次参加市里的木工大赛,拿了个一等奖,奖品是一把德国进口的钢锯。
他说起他曾经的梦想,是想做一个像我爷爷那样,能把木头玩出花儿来的大师傅,而不是在那个破船厂里,给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干部,修办公桌。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妈在旁边,也跟着抹眼泪。
陈叔就那么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爸的酒杯满上。
等我爸哭够了,说累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叔才站起来,拍了拍我妈的肩膀,轻声说:“让他睡吧,心里那股子气,吐出来就好了。”
陈叔在我们家住了十天。
第十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了。
他睡过的那张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整整齐齐。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建国,我走了。勿念。桌子给小远用,莫辜负了好料子。”
我爸拿着那张纸条,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过回了以前的日子。
我爸依旧每天去那个半死不活的厂里上班,回来依旧会唉声叹气。
那张新书桌,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
我每天在上面写作业,画画,有时候还会用小刀,学着陈叔的样子,在桌腿背面偷偷刻上自己的名字。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酵。
转眼,就到了秋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掉叶子,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
那天,我妈让我去院子角落里抱点柴火烧炕。
我走到那个被陈叔“考古”过的老树桩旁边,不经意地一瞥,突然愣住了。
在树桩平整的切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刻上了三个字。
字刻得不深,但笔锋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我不认识那几个字,就扯着嗓子喊我爸。
我爸闻声走过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当他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一眨不眨。
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三个字,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爸,这写的啥呀?”我好奇地问。
我爸没有回答我。
他抬起头,我看到他满脸都是泪水。
那是我第二次见我爸哭。
第一次,是为了宣泄。
而这一次,是为了觉醒。
他转过头,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小远,去,把你爷爷那套家伙事儿,给我拿出来。”
我爷爷的工具箱,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放在阁楼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蜘蛛网。
我爸从来不让我碰,他说,那是他的念想。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阁楼上拖下来。
箱子很沉,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樟木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工具,跟我爷爷这个人一样,沉默,厚重,带着岁月的包浆。
我爸跪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拿出来,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充满了仪式感。
擦着擦着,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那些冰冷的铁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妈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别过头,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那天晚上,我爸把他珍藏了多年的那瓶茅台打开了。
他给我妈和我,都倒了一点点。
他举起杯,对着空气,郑重其事地说:“爹,陈叔,我敬你们。”
说完,一饮而尽。
从那天起,我爸变了。
他还是会去厂里上班,但下班后,他不再喝酒,不再叹气。
他会一头扎进院子,守着那个老树桩,守着我爷爷留下的那套工具,叮叮当当地敲打。
他开始的时候,手很生。
凿子会偏,锯子会歪,有时候还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但他不在乎。
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叫做“光”的东西。
我们家的院子,又一次变成了木工房。
只是这一次,主角换成了我爸。
他不再是那个在厂里受气的窝囊工人林建国,他是我爷爷的儿子,是陈叔的晚辈,是一个叫“手艺人”的,林建国。
他把厂里不要的废料,一块块地捡回来。
邻居们都笑他,说老林家的建国,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跟一堆破木头较劲。
我爸不理他们。
他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
第一个像样的成品,是一个小小的木马。
那是他用一块废弃的船板做的,上面还有蓝色的油漆印子。
他把木马打磨得光滑无比,还给它雕上了眼睛和鬃毛。
他把木马送给了邻居家刚会走路的小孙子。
那孩子高兴得整天骑在上面,嘴里喊着“驾,驾”。
孩子的奶奶过意不去,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感谢。
我爸摆摆手,笑着说:“自家做的,不值钱,给孩子玩儿。”
他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展和坦然。
后来,找我爸做东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都是街坊邻居,要个小板凳,修个柜子腿。
我爸从不收钱,做好了就给人家送过去。
他说,这是练手,也是还人情。
慢慢地,他的手艺恢复了。
那些曾经在他脑海里、血液里的东西,一点点被唤醒。
他的名字,也开始在附近的小圈子里传开。
大家都知道,造船厂有个林师傅,手艺好,人实在。
89年春天,厂长,也就是我爸那个老实巴交的师兄,找到了我们家。
他愁眉苦脸地说,厂子马上就要接不下去锅了,市里有个外宾酒店要装修,招标了好几家大公司,人家都嫌活儿小利薄,不乐意接。
他想去试试,可厂里那几个老师傅,都只会做大船上的粗活,这种精细的木工活,没人能拿得下来。
他想请我爸出山,去当技术指导。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个刻着字的树桩,然后对厂长说:“师兄,活儿,我能干。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我不要当什么指导。我要自己组个队,从设计到出工,都得听我的。而且,赚了钱,我要按手艺分,不是按级别。”
厂长犹豫了一下,最后咬着牙,一拍大腿:“行!就听你的!”
那段时间,我爸像是换了个人。
他白天带着厂里几个年轻肯干的徒弟,在酒店的工地上挥汗如雨。
晚上回来,就在灯下画图纸,一画就到半夜。
他的背更驼了,人也瘦了一圈,但眼睛,却越来越亮。
两个月后,酒店的活儿干完了。
验收那天,那个德国来的酒店经理,围着我爸他们做的那些雕花门窗、中式家具,看了足足一个小时,嘴里不停地发出“wunderbar”(精彩)的赞叹。
他当场拍板,不仅结清了全部尾款,还额外追加了一笔奖金。
他说,他从没见过,能把木头做得如此有生命力的工艺。
那一仗,我爸打得漂亮。
不仅让厂子起死回生,也为他自己,赢回了尊严。
厂长要把最大的一份奖金给他,他没要。
他把钱分给了跟着他一起干活的兄弟们,自己只留了很小的一部分。
他用那笔钱,买了一套全新的工具,德国产的,锃光瓦亮。
然后,他走进了厂长的办公室,递上了一份辞职报告。
“师兄,厂子活了,我也该走了。”
厂长急了,死活不批。
我爸笑了笑,说:“人各有志。我的那片天,不在这儿。”
他终究还是走了。
他用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在镇子的另一头,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木工房。
没有鞭炮,没有剪彩。
他就自己写了一块招牌,用铁丝挂在门上。
招牌上只有三个字:
“林木记”。
开张那天,一个人都没来。
我妈有点担心。
我爸却一点都不着急,他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慢悠悠地喝着茶,晒着太阳。
他说:“手艺人的生意,不是靠吆喝来的,是靠等来的。”
他等来了。
第一个客人,是那个德国酒店的经理。
他通过厂长,找到了我爸的店。
他拿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把欧洲中世纪风格的摇椅,结构复杂,雕花精美。
他问我爸,能不能做出来。
我爸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就说:“能。但我要按我的方式来做。”
一个月后,我爸交了货。
那把摇椅,保留了欧洲古典的韵味,但所有的卯榫结构和雕花细节,都融入了中国传统木工的精髓。
德国经理看到成品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他当场就付了三倍的价钱,还郑重其事地跟我爸签了一份长期的订单。
从那以后,“林木记”的生意,就真的来了。
我爸的名气,像长了翅膀,从我们这个小镇,飞到了市里,又飞到了省城。
找他做东西的人,络绎不绝。
有附庸风雅的富商,有真心喜爱木器的收藏家,还有一些从国外慕名而来的设计师。
我爸还是老样子。
活儿,他会接。
但怎么做,得听他的。
他有自己的规矩。
第一,看木头。不是好料子,给多少钱他都不做。
第二,看人。人不对,话不投机,他扭头就走。
第三,看心情。没灵感的时候,谁催他都没用。
有人说他脾气怪,是“木痴”。
我爸听了,就笑笑,说:“我不是痴,我只是敬畏。敬畏每一块木头,也敬畏我手里的这门活儿。”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搬了新家,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
我爸在他的新院子里,给自己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工作间。
但他坚持,要把老院子里的那个老树桩,也一起移过来。
那个树桩,被他用桐油仔仔细细地刷了好几遍,就安放在他工作间最显眼的位置。
上面的那三个字,经过岁月的洗礼,颜色更深了,像是刻进了木头的骨髓里。
我后来上了大学,学了设计。
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家,回到了“林木记”。
我爸老了,他的手开始抖,眼睛也花了。
很多精细的活儿,他已经做不了了。
我就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手。
我用我学的知识,帮他画图,设计新的样式,把现代的审美,融入到他古老的手艺里。
我们爷俩,有时候会为了一根线条的弧度,一个卯榫的深浅,争得面红耳赤。
但最后,他总会拍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行,你小子,比我当年有想法。”
我问过我爸很多次,那个树桩上的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每次都只是笑,不说话。
直到他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走到了那个树桩前。
他指着那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莫、等、闲。”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他轻轻地念着,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小远,你记住。人这辈子,最怕的,不是穷,不是苦。怕的是,心里那团火,灭了。”
“你陈爷爷,他没教我怎么做活儿。他只是用那十天,帮我把心里的那堆死灰,重新给吹燃了。”
“这三个字,就是那阵风。”
后来,我试着去找过陈叔。
我按照我爸记忆里的地址,去了南方的那个小镇。
可那里,早就拆迁了,建起了一栋栋高楼。
我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人知道一个叫陈冬生的老木匠。
他就那样,像一阵风,从我们的生命里刮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
他在我爸刻下的每一道痕迹里。
在“林木记”的每一件作品里。
也在我们家院子里,那个沉默的老树桩上。
去年,我爸走了。
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把我叫到床边,把他用了大半辈子的那套老工具,交给了我。
“小远,‘林木记’,以后就交给你了。”
“爸……”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笑了笑,脸上是我熟悉的,那种木头一般温润的光泽。
“别哭。手艺人,活儿在,人就一直在。”
我爸的葬礼,很简单。
但来了很多人。
有白发苍苍的老邻居,有身家过亿的大老板,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当年那个德国经理的儿子。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那个老树桩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今,我也成了“林木记”的林师傅。
我每天都会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工作间里,和我爸留下来的那些木头打交道。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飞舞的木屑上,像金色的尘埃。
耳边是刨子和凿子的声音,那是我听了三十多年的,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常常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浑身是灰,背着大木箱的老人。
想起他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从腐朽里,唤醒了新生。
也唤醒了一个男人,几乎被生活磨灭的,全部的梦想和尊严。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什么是手艺?
可能,它不只是一门吃饭的技术。
它更像是一种信仰。
一种能让平凡的人,在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敬畏的信仰。
那种热爱和敬畏,就像深埋在土地里的树心。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无论表皮如何腐朽。
只要心还在,就总有破土而出,再见阳光的那一天。
院子里的那个老树桩,还在。
那三个字,也还在。
“莫等闲。”
它看着我,也看着每一个来到“林木记”的人。
它像一个沉默的约定,提醒着我们,生命里的那团火,永远,永远不要让它熄灭。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