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启超可能不得不承认,激愤的群情未必产生结果,功名亦飘渺,成了天子门生的康有为也只是官僚系统里一个小齿轮,影响微不足道。他们曾以为接近了权力就能实践理念,没想到连最高权力本身也慌乱而暧昧。皇帝并不能独断乾纲,其变革冲动很容易就被迟缓的官僚系统所消耗。翁同龢则困
作者|许知远 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谈话节目《十三邀》主创
梁启超可能不得不承认,激愤的群情未必产生结果,功名亦飘渺,成了天子门生的康有为也只是官僚系统里一个小齿轮,影响微不足道。他们曾以为接近了权力就能实践理念,没想到连最高权力本身也慌乱而暧昧。皇帝并不能独断乾纲,其变革冲动很容易就被迟缓的官僚系统所消耗。翁同龢则困于自己的无能与胆怯,李鸿章批评他“硕画太多,担当不起,竟是一事不办”。另一位大员荣禄私下干脆称他是伪君子。
草堂师徒把目光转向中下层官僚,他们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士大夫传统中成长,从东汉太学生的风评到明末东林党人讲学,这种理想主义曾为沉闷的政治生活带来活力。倘若这些士大夫能集结在一起,就会演变成一种政治力量。康有为想创办一个学会,聚集同志、倡导改革理念,“合大群而后力厚也”,才能“开风气,开知识”。京城则是最佳地点,如果外省开学会,一地方官吏足以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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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维新1873-1898》
许知远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年9月
最初的反馈令人气馁,“颇有应者,然其数甚微”。作为专制统治者,清政府对结社行为心怀戒备,严禁诸生“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文字狱更令士人埋头功名利禄或琐碎学问。如今,最严酷的时代过去,集体生活些许复苏,诗社与雅集成了主要的聚集方式,但政治倾向只能潜藏于中。这也与士大夫的自我审查有关,“党”的声名不佳,人人都知“君子群而不党”,它是私欲膨胀,会带来分裂与动荡。
在不多的响应者中,除去老朋友沈曾植等,还有新朋友陈炽。四十岁的陈炽见识广阔,在让他声誉鹊起的《庸书》中,他鼓吹议院制度,认为这是西方富强的本源,可以“合军民为一体,通上下为一心”。他赞赏报馆可以使“四民之智宏开,殚见博闻,万里之形声不隔”。陈炽赢得了翁同龢的欣赏,后者称他是“纵横家”,“有识力”,还将《庸书》与汤震的《危言》一同呈给光绪皇帝。
与文廷式一样,陈炽是翁同龢与中下层官员、学者间的桥梁。“气魄绝伦,能任事,甚聪明,与之言,无不悬解”,梁启超也被陈炽深深折服,对夏曾佑兴冲冲地说起这位新朋友。康有为更是与陈炽投缘,他们两人不仅有相似的西学知识,也都分享着一种趾高气扬、故作姿态的做派。一位叫王伯恭的官员记得,一次他拜访陈炽,恰好遇到康有为来访。陈炽先是抚摸自己的额头说头痛,康有为立刻安慰说:
“时事不可为矣,先生何必自苦乃尔。”接着两人开始品评当朝人物,说起两江总督的人选,陈炽说刘坤一或许可以,康有为立刻拍掌赞同。一直在场的王伯恭觉得惊奇又可笑,一位不过是四品的章京,一位是新进的工部主事,却完全沉浸在指挥一切的感受中。王伯恭很快又佩服他们政治嗅觉的敏感,刘坤一果然出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
陈炽劝康有为以办报为先,当耳目通后,风气形成,再办会。梁启超也相信,“报馆之议论,既浸渍于人心,则风气之成不远矣”。但该办一份怎样的报纸呢?在京师,士大夫熟悉的唯一报纸是《京报》,内容由每天的上谕、奏折构成。每份长约六寸,宽约三寸,多则十来页,少则五六页。这些由军机处下发、传知各衙门抄录遵行的内容,由一家与内府有关系的商铺印刷发售,每份十文,每月则优惠为两百文。对朝堂之事感兴趣的人都可购买,报纸在当天黄昏就可送达各户。另有商人把这些报纸转销到其他省份,正阳门外的报房就是专门为此设立的。从内容、印刷到发行,《京报》都远远落后于通商口岸的报纸。它用黄色的竹纸或毛太纸,以木活字排印,与上海流行的石印技术相去甚远。偶尔因时间紧急,它还会采用“豆腐干儿版”—老练的刻字者可以不必书写,直接刻石膏泥板,以微火烧硬,用混着煤屑的水做墨水,结果墨色很淡,难以阅读。
8月17日,一份名为《万国公报》的报纸出版,随《京报》派送。它的版式与《京报》相似,没有出版日期,只是每册有编号,内容也相当简陋,只有“论说”一篇。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这份报纸每两日出版一次,论说从广西的富国与养民,到开矿、铸银、造轮船、邮政、学校、报馆、农业,似乎无所不包。其中一篇《地球奇妙论》谈论了地球不停运转:“大地行动,寂静无声,人故不觉。现有识者考知此事,使人得明地球之奇妙,正宜深思静察,以悉天地之奥妙也。”
《万国公报》谈不上是一份现代报纸,在北京却是一个新事物。自丁韪良在1872年出版《中西闻见录》,二十年来,北京就再也没出现过一份非官方报刊。观念开放的士大夫有可能会订阅或零星读到上海的《申报》或传教士编辑的杂志,但对这座城市而言,读报仍是个陌生的习惯,令人想起赫德多年前的感慨:“北京是中国最不可能引入新鲜事物的地方,中央政府也不会给以任何形式的支持。只有地方的发展(离首都越远越好)是这个国家所仅见的,可能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
这个谨慎的尝试收获了意外的成功,《万国公报》的影响力迅速扩散,每日可送出两三千册,因为没有署名,人们不知这报纸的出处,有人猜测是德国使馆所为,也有人说它来自总理衙门。“报开两月,舆论渐明。初则骇之,继亦渐知新法之益。”康有为得意地说。当众人逐渐知道它出自南海会馆时,康有为这种得意更是浓烈:“群知必吾所为矣。”这份报纸带有鲜明的康有为印记。《万国公报》是对广学会同名刊物赤裸裸的抄袭,后者是康有为最重要的西学知识来源。一年前,他还以康长素的名字参加了杂志征文,在应征的172篇文章中获得第六等,奖金是白银四两。梁启超与麦孟华试着充任主笔,负责论说文字。他们所写的内容谈不上创新,很多不过就是对上海《万国公报》的照抄或改写。报纸也推销康有为的观点,将万言书拆分出若干部分,以更浅显、简短的方式表达出来,比如“言富”不能止于“开矿、制造、通商”,“言强”也不能仅仅是“练兵、选将、购械”。这些短论认定自己寻找到了西洋富强、中国积弱的原因,它需要依靠的是人才,而人才“在办学校”,学校之盛是“西洋诸国所以勃兴之本原”。
这些短文开启了梁启超的新生涯,作为一名专栏作家,他就各式命题发表看法。这些写作的水平其实无法恭维,他自己也承认“其言之肤浅无用”。他日后抱怨说,“日日执笔为一数百字之短文”,“由今思之,只有汗颜”,这甜蜜的抱怨注定伴他一生。
康有为被这份报纸的影响力所鼓舞,每日携报四处游说,与士大夫聚会、辩论,再度倡议开设学会—他称之为“强学会”,以求中国自强之学。众人对“会”字颇有顾虑,担心与秘密会党相连,倾向于用“书局”。陈炽与沈曾植始终保持热情,在康有为“三举不成”之后,仍然全力赞成。在给朋友的信里,梁启超称赞沈的“坚忍之力”,他对学会未来颇有信心,认为即使“少有阻力,然亦必成”。
努力有了结果,越来越多的名士、官员加入其中。8月,康有为与陈炽召集的一次聚会中,袁世凯、杨锐、丁立钧、沈曾植、沈曾桐、张孝谦、陈养源等参与者约定,各出一部分经费,由康有为草拟学会的序文与章程。一位叫徐世昌的翰林院编修记得,当他9月19日前往嵩云草堂赴张孝谦之邀讨论开书局的事宜时,同座有陈炽、康有为、沈曾植、沈曾桐、丁立钧、陈养源、袁世凯,他们的谈话时间很长,“席罢又谈至三更后始归”。梁启超兴冲冲地写信给夏曾佑,说袁世凯、陈养源等人开会集资两千元,译书刻书刻报的初步资金有了,“以后尚可通达官得多金”。但对于大多数参与者来说,他们不清楚这些松散的聚会将通往何种方向,行动力远不及对闲谈的热衷。在热情洋溢的信发出后不久,梁启超又沮丧地写道:“前书所言学会事,尚未大成。”但风声已四处传遍。“京城士夫拟联强学会,已赁屋孙公园,微有眉目,章程尚未定,经费不敷……中国办事所以难成,所以无效也。”一位京官写道。
更令人沮丧的是康有为的离去。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似乎激起保守派的愤怒,传闻两位朝中要员徐桐与褚成博将弹劾他。朋友劝他离开避祸,10月17日,他前往南京,打算寻求两江总督张之洞的支持,还期待将学会推广到中国每个主要地区。离京前夜,他与朋友们一起听戏,台上正唱到岳飞被召回一幕,这击中了他的使命感与自怜:“山河已割国抢攘,忧国诸公欲自强。复社东林开大会,甘陵北部预飞章。鸿飞冥冥天将黑,龙战沉沉血又黄。一曲欷歔挥涕别,金牌召岳最堪伤!”他把即将成立的强学会比作东林党人的集会,自己则是另一个时代的岳飞—前线的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而他要被迫离开京师。
离京前,康有为还见到了李提摩太,一个从未谋面却启迪甚巨的人物。他是英国威尔士一名乡村牧师之子,在就读神学院时就表现出改革的热情,甘冒被开除的风险,参与一场校内课程改革运动,要求学习更多的近代语言,埃及、印度、中国、巴比伦的历史,以取代单纯的希腊语、拉丁语和欧洲历史。毕业后,他前往中国北方传教,相信“中国人是非基督徒中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当他们转化过来后,有助于向欠开化的周边民族传播福音……当北方的中国人成为基督徒后,将会转化他们整个帝国的同胞”。
1870年来到中国后,他发现比起传授《圣经》,应对社会危机才是更迫切的问题,解决了普通人面临的日常困境,他们才可能听你的福音。从1876年到1879年,蔓延华北的大饥荒把他推向公共舞台,向曾国荃、李鸿章讲述自己的赈灾之道。他还订购了望远镜、显微镜、分光镜、电压表等,以及关于天文学,澳大利亚、非洲、美洲的自然历史,茶、咖啡、可可、甘蔗等植物学的幻灯片,期望通过给官员们讲述现代知识,启迪他们的信仰之路。这个哥白尼、蒸汽机与发电机的世界让儒家官员大感意外,李提摩太也知道如何减少这种冲击。他讲中国话,穿中式服装,还喜欢用古雅的中文写信,这些都帮他赢得了喜爱。他难免也引起怀疑,张之洞的幕僚赵凤昌就认为他“如中国大和尚,以善说法,交华贵官”。1891年,李提摩太前往上海,主持新成立的广学会,成为《万国公报》的负责人。他发现很难说服中国读书人阅读这份出版物,只好借助在科场外赠送书籍、有奖征文这些手段,吃力地传播自己的思想。
1896年秋天,李提摩太因福建的一场教案入京,寻求朝中的权力人物给这桩悲剧提供某种解决方案。在京城,正好五十周岁的他发现,在漫长、坎坷的旅程之后,自己开始受欢迎了。如今,从公卿到翰林学士,人人都愿意倾听他的见解。这转变与他刚刚翻译出版的一本书相关。麦肯齐(Robert MacKenzie)的《十九世纪史》1882年出版于伦敦,用线性的进步主义来解释历史,在英文世界风行一时。在助手蔡尔康的协助下,李提摩太翻译了这本书,当它最终以《泰西新史揽要》为名于1894年在上海出版时,赶上一个恰当的时间:甲午战争的蒙羞激起了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新兴趣,它随即成为一本超级畅销书,从官员到士子,凡是对中国的前途有忧虑的人,都对它产生兴趣,将之视作“暗室之孤灯,迷津之片筏”。在一篇文章中,李提摩太这样解析中国的困境:“近六十年来,中国一再遭外敌入侵,割地赔款,饱受屈辱,原因何在?……通过铁路、轮船和电报,上帝拆除了各民族之间的篱笆,以便使他们像同一个家庭的兄弟一样和平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满洲人,继续起阻碍作用,从一开始就决心阻挠这个历史进程。因而,他们不仅是在反对外国人,更是在反对上帝确立的宇宙规则。他们一再遭受的屈辱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因而,如果对世界的排斥态度是中国遭受失败的原因,她应当代之以一种善意的、友好的态度,那样的话,她就不难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之一。”
一口山东口音的李提摩太,也是一个狂热的推销者,见到每个位高权重者,都急于奉上这本书,提出自己的改革建言。他把这些热情传递给了康有为,这个声誉鹊起的名士。“在会客室里,我见到了这位身穿黄色丝绸马褂的、蜚声遐迩的学者。第二天,在离京南下之前,他又送来了自己的一部书作为礼物。他告诉我,他信仰在我们出版物中所启示的上帝那父亲般的爱,以及不同民族间兄弟一样的情意。他希望在追求中国复兴的工作中与我们相互协作。”康有为可能也趁机表达了多年来的仰慕之情,《万国公报》是他心智启蒙的刊物,但他即将南下,双方的合作只能借助他人来完成了。康有为推荐梁启超做李提摩太的中文秘书,后者也立刻意识到,这个青年是“康有为最有才气的学生”。不过他搞错了梁启超的年龄,以为梁已经二十八岁了。
对于梁启超编辑的报纸,李提摩太欣慰又轻视,像是看到了多年教诲之后一个差强人意的学生的觉醒。“政府的机关报—《京报》,千百年来一直是首都惟一的报纸。但现在,第一次出现了一份新报纸。它独立于政府,尽管受到它的暗中支持……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报纸的内容都是从我们的刊物上转载的。”新报纸的印刷也不堪,他写道:“我们的报纸是在上海用金属字印刷的;而他们采用的却是政府的《京报》所采用的木雕印刷术。”
来源:尚曦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