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灵堂里烟雾缭绕,亲戚们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磨着我的神经。我机械地跪在蒲团上,脑子里空空荡荡,直到一双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引子 尘封的往事
我爸头七那天,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憋了一场哭不出来的雨。
灵堂里烟雾缭绕,亲戚们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磨着我的神经。我机械地跪在蒲团上,脑子里空空荡荡,直到一双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青筋毕露,指关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了又干又硬的老茧。我一回头,就撞进了二叔林建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他嘴唇哆嗦着,眼眶红得吓人,像是憋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涛子,你爸……他对得起我。”
说完,他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然后就像躲避什么似的,转身挤进了人群,佝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疙瘩,深褐色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木头打磨得很光滑,却没有任何造型,像是一块废料。
我捏紧了它,心里五味杂陈。
三年前我结婚,二叔是家里唯一没露面的至亲。电话不接,托人带话也只说走不开。我妈气得直掉眼泪,骂他没良心。我嘴上劝着妈,心里却像扎了根刺。
二叔无儿无女,和我爸是亲兄弟。我们家条件不好,从小到大,他没给过我一个红包,没买过一件玩具。街坊邻里都说,林家老二这个人,性子孤僻,情分淡薄。
我爸在世时,偶尔会对着窗户抽烟,叹口气说:“你二叔……他不容易。”
我问怎么不容易,爸就不再多说,只是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一直以为,他们兄弟俩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可今天,我爸刚走,二叔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这个莫名其妙的木头疙瘩,像一块石头投进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解不开的疑云。
我看着灵堂上父亲的黑白照片,他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我知道,有些东西,随着他的离开,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妈扶着门框,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妻子小雅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说:“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可有些埋在心底的疙瘩,却因为死亡,开始松动了。
我攥着那块木头,它的边角硌得我手心生疼。我隐约觉得,这块木头背后,藏着我们林家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这个秘密,或许能解释二叔的缺席,父亲的叹息,以及这对亲兄弟之间,那段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汹涌的过往。
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挽联哗哗作响,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我站起身,决定等忙完这一切,一定要去找二叔,问个明白。
第1章 屋檐下的裂痕
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亲戚,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和饭菜混合的味道,闻着让人胸口发闷。小雅在厨房里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衬得这空荡荡的屋子更加寂静。
我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手里还攥着二叔给的那块木头。沙发是爸妈结婚时买的,皮面已经磨出了裂纹,坐下去会发出“咯吱”的抱怨声。
“林涛,你过来一下。”小雅在厨房喊我,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我把木头揣进兜里,走了过去。她正费力地拧着一个酱菜瓶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来吧。”我接过来,稍一用力就拧开了。
小雅没看我,只是擦了擦手,低声说:“爸住院的账单,还有办后事的开销,我下午理了一下。咱家存款……不太够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压了块冰冷的石头。
我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小雅是社区医院的护士,我俩的工资加起来,刨去房贷和日常开销,每个月剩不下几个钱。爸这次病得突然,从住院到去世不到一个月,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
“差多少?”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至少……还差两万。”小雅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水池上方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像一堵墙,在我们之间慢慢砌高。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要不……先问我妈借点?”小雅试探着说,“她那里应该还有些退休金。”
“不行。”我立刻否决了,“我爸刚走,怎么能再让她操心钱的事。”
小雅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语气也硬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拖着不给吧?医院那边天天打电话催呢!”
我心烦意乱地扒了扒头发:“我再想想办法。”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小雅的声音拔高了些,“找你那些同学借?上次你同学结婚,咱们随礼的钱还是我垫的呢!”
我心想,她说的都是事实,可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刺耳。难道我就不想撑起这个家吗?可现实就是这样,我一个普通老师,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转身想走。
“林涛,你别逃避!”小雅一把拉住我,“我知道你难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光讲情面不顾现实吧?”
她的手冰凉,攥得我很紧。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熄了。是啊,她说的对,这段时间她比我还累,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就来医院陪护,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转过身,轻轻抱住她:“对不起,小雅,是我不好。”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肩膀微微抽动着:“我不是要逼你,我就是……就是觉得心里没底。”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们结婚三年,一直没要孩子,就是因为经济压力大。如今又添了这笔债,未来的日子像蒙上了一层灰。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小雅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我悄悄起身,走到阳台上,又拿出了那块木头。
月光下,木头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我把它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清香似乎能让人平静下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爸生前是个木匠,虽然手艺比不上专业的二叔,但也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他会不会认识这是什么木头?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开始回想关于二叔的一切。他好像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他的小屋里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空气里永远飘着好闻的木屑味。可他为什么要做一辈子木匠呢?我听街坊说过,二叔年轻时读书很厉害,是他们那代人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为什么他放弃了?又为什么和我爸的关系变得这么疏远?我妈总说是因为钱,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问问妈,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许,解开这些谜团,也能找到解决眼前困境的线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但它就像一棵种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雅说要去我妈那儿看看,顺便收拾一下我爸的遗物。
小雅正在给我准备早饭,她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说:“去吧,多陪陪妈。钱的事……你先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点点头,心里暖了一下。我知道,我们虽然会吵架,但心是在一起的。
我妈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个人,显得空旷又冷清。我妈正戴着老花镜,整理我爸的书柜。
“妈,我来吧。”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书。
“涛子,你来了。”妈的眼睛还是肿的,“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我一边把书码放整齐,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妈,昨天二叔也来了,您看见没?”
我妈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擦拭着书柜的玻璃门,声音淡淡地说:“看见了,他还能不来吗?毕竟是亲兄弟。”
“他给了我个东西。”我把那块木头掏出来,递到她面前。
我妈只瞥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眉头微微皱起:“一块破木头,有什么好看的。你二叔就是神神叨叨的。”
她的反应太平淡了,平淡得有些刻意。我更加确定,这木头背后有故事。
“妈,”我追问道,“二叔和我爸,当年到底为啥闹别扭啊?我结婚他都不来,这心结也太深了吧?”
我妈停下手里的活,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
“还能为啥,为钱呗。”她说,“你二叔当年要做生意,找你爸借了一大笔钱,结果赔了个精光。从那以后,你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个说法,和我听到的街坊传言差不多。可我总觉得,如果只是因为钱,我爸不会在提起二叔时,是那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愧疚的叹息。
我心想,也许妈妈也不知道全部的真相,或者她不愿意告诉我。这件事,恐怕还得从二叔那里找到突破口。
第2章 尘封的木工房
离开我妈家,我心里更乱了。钱的窟窿还没堵上,心里的谜团又多了一个。
我骑着电瓶车,鬼使神差地就拐进了通往二叔家的那条老巷子。巷子很窄,两边的老房子斑驳陆离,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
二叔家就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木头香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有的还带着树皮,有的已经锯成了整齐的板材。靠墙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玉米,给这杂乱的院子添了一点生活气息。
正屋的门关着,旁边的偏房改成了木工房,此刻正传来“吱吱嘎嘎”的拉锯声。
我定了定神,走了过去。
木工房的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木屑,我凑近了也看不清里面。我轻轻敲了敲门。
拉锯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
二叔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木屑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淡漠。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二叔,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没等我话说完,就侧身让我进去,自己转身走回了工作台。
木工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旧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粉尘,工具架上,凿子、刨子、墨斗……各种工具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泛着被岁月摩挲过的光泽。
我看到了他正在做的东西,是一张小小的摇椅,看尺寸,应该是给孩子坐的。摇椅的扶手已经打磨得非常光滑,线条优美流畅。
“二叔,你这是……”
“邻居家孙子快过周岁了,让我给打一个。”他头也不抬,拿起一块砂纸,继续打磨着摇椅的靠背。他的动作很慢,但极其专注,仿佛手里的木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么一双巧手,一辈子却只能守着这间昏暗的作坊,做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木头,放在他的工作台上:“二叔,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打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拿起那块木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眼神变得很复杂,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没什么意思。”他把木头推回到我面前,“一块边角料,留着也没用,就给你了。”
这回答,分明是在敷衍我。
我心想,既然来了,就不能这么轻易放弃。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二叔,我爸都走了。你们兄弟俩那点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结婚你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因为当年那笔钱?”
提到“钱”,二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砂纸,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沉闷地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一样:“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又是这句话。从小到大,每次我问起他们兄弟俩的事,我爸也是用这句话来堵我。
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语气也冲了些:“我都三十了,还算小孩儿吗?我爸没了,现在家里一堆事,欠了一屁股债!你要是真觉得亏欠他,就别在这儿跟我打哑谜!”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对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长辈说这种话。
二叔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佝偻。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
“你爸……跟你说我借钱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妈说的。”我老实回答。
他又沉默了。木工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钱的事,”他缓缓地说,“是有的。但我没找你爸借。是我……欠他的。”
这个回答让我更加糊涂了。欠他的?这和借钱有什么区别?
“那……”
“你回去吧。”他打断我,重新拿起了工具,“我这儿忙。”
这是逐客令了。我看着他固执的背影,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拿起那块木头,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转身走出了木工房。
回到家,小雅还没下班。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越想越烦躁。二叔的态度,我妈的闪烁其词,还有那两万块钱的窟窿,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忽然想起我爸书房里有个上了锁的抽屉,钥匙一直由他自己保管。以前我好奇问过里面是什么,他总笑呵呵地说,是他的“小金库”。
现在他走了,钥匙也不知道在哪儿。
我走到书房,拉了拉那个抽屉,纹丝不动。我找来一把螺丝刀,犹豫了片刻,还是撬开了。
抽屉里没有钱,只有一个陈旧的牛皮纸袋。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一本存折。
我先打开了存折。上面的户主是我爸的名字。我一页页翻过去,心跳越来越快。在二十年前的某一页,我看到了一笔五万元的取款记录。
五万块!在二十年前,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家当时是什么条件,我最清楚。我爸只是个普通工人,我妈没工作,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这笔钱,几乎是我们家当时的全部家当了。
取款日期,恰好是我妈说的,二叔做生意失败的那个时间点。
我心凉了半截。看来我妈没说错,二叔真的拿了我家这么多钱。
我压着怒火,又去翻看那些信纸。信是二叔写给我爸的,字迹潦草,很多地方都被涂改过。
信里反复提到一个叫“小琴”的女人,说她的病不能再拖了,求我爸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信的最后,二叔写道:“哥,这笔钱算我借的,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还你。你千万别让嫂子和涛子知道。”
小琴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家里有这么个亲戚?
还有,二叔在信里明明说是“借”,为什么刚才又改口说是“欠”?
一个又一个谜团,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地困在了中间。我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可眼前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第3.章 争吵与旧信
晚上,小雅下班回来,一脸疲惫。
“今天科室特别忙,累死我了。”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我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然后坐在她旁边,把下午发现存折和信的事跟她说了。
“五万块?二十年前?”小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坐直了身体,脸上满是震惊,“天哪,那得是多少钱啊!你二叔……他怎么能这样!”
我沉默着,心里也是翻江倒海。
“怪不得你妈总说他没良心,怪不得你结婚他都不敢露面!这是心虚啊!”小雅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涛,这钱必须得要回来!现在咱们家正缺钱呢,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钱!”
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可我心里却有些矛盾。信里那个叫“小琴”的女人和她的病,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上。
“可是,信里说,是为了给一个叫小琴的治病……”
“小琴是谁?你认识吗?”小雅打断我,“再说了,就算治病,那也是借钱,有借就得有还啊!都二十年了,他一分没还,连个说法都没有,这算什么事?”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不管什么理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小雅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明天,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去找你二叔,当面跟他把话说清楚!”
“你别冲动。”我拉住她,“二叔那个人,脾气又臭又硬,硬来肯定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的钱打水漂?”小雅甩开我的手,眼睛都红了,“林涛,你能不能硬气一点!这关系到咱们这个家!房贷不用还吗?以后孩子不用养吗?你爸看病的钱还欠着呢!”
她的话像一把把锥子,扎得我心口生疼。是啊,作为一个男人,我却连自己的小家都撑不起来,还要靠着父母的旧账来解决眼前的危机。
我心想,也许小雅是对的,我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了。为了这个家,我必须去争一争。
那一晚,我们俩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是个周六,我们都没上班。吃过早饭,小雅就换好衣服,一副准备去“战斗”的架势。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可看着小雅坚决的眼神,我知道今天这一趟是躲不过去了。
我们再次来到二叔家。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里面才传来二叔沙哑的声音:“谁啊?”
“二叔,是我,林涛。”
门开了,二叔看到我们俩,愣了一下,特别是看到我身边一脸严肃的小雅时,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有事?”他堵在门口,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
“二叔,我们想跟您谈谈。”小雅开门见山。
二叔的目光在我俩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他沉默地让开身子,让我们进了屋。
正屋里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老式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但处处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坐吧。”二叔指了指桌边的两条长凳。
小雅没坐,她从包里拿出那本存折的复印件,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二叔,二十年前,您从我爸这儿拿了五万块钱,对吧?”
二叔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复印件,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线。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这笔钱,现在对我们家很重要。”小雅继续说,“我爸刚走,家里欠了不少债。我们也不是逼您,但这钱您总得有个说法吧?”
二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痛楚:“涛子,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低下头,小声说:“二叔,我们……我们确实有困难。”
我的话音刚落,二叔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听起来比哭还难受。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转身走进里屋。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出来了。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用红线捆着的零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最大面额的是五十。
“这里是五万三千块。”二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多的三千,算这么多年的利息。你们点点。”
我跟小雅都愣住了。我们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地拿出钱,而且是这样一笔……由无数零钱凑起来的钱。
我看着那堆皱巴巴的钞票,仿佛能看到二叔这些年来,是如何一张一张地攒下它们。他守着那个小木工房,做着不赚钱的活计,省吃俭用,原来就是为了还这笔债。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我。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强盗。
“二叔,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钱你们拿走。”二叔的目光越过我们,望向窗外,声音飘忽,“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他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两清了?我们可是亲叔侄啊!
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铁盒子的角落里,还压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年轻时的我爸,他意气风发地笑着,旁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温柔地靠在我爸肩上。
这个姑娘,不是我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是谁?”我指着照片,声音都在发抖。
二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合上铁盒盖,像是要掩盖一个天大的秘密。
“不关你的事!”他低吼道,一把将铁盒子抱进怀里。
这个举动,反而让我更加确信,这个女人,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她就是信里的“小琴”!
“她到底是谁?!”我上前一步,追问道,“这笔钱,是不是为她花的?!”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二叔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抱着盒子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再也无路可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一个天大的疑问在我心中升起:如果小琴是我爸的女人,为什么是二叔来承担这一切?
第4章 母亲的泪水
我和小雅最终还是没拿那笔钱。
二叔那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心里。我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老巷子。
回去的路上,小雅一言不发,脸色也很难看。我知道,她也被刚才那一幕震撼到了。
“林涛,”快到家时,她终于开口,“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会不会……”
“别瞎猜。”我打断她,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脸。她看起来那么温柔,和我爸那么般配。可为什么,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她?
我拿出二叔写给我爸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重新看。
“哥,小琴的药又没了,医生说再断药就危险了……”
“哥,我今天去看了她,她瘦得不成样子了,总念叨着你……”
“哥,你别来了,嫂子要是知道了,这个家就完了。所有的事,我来扛。”
最后这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大脑。
“嫂子”?二叔信里提到的“嫂子”,指的肯定是我妈。那么,“小琴”,就是我爸的前妻?或者……是他的初恋?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形:我爸,在我妈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生了重病,花光了我家的钱。为了不让我妈知道,为了维持这个家的完整,二叔站出来,背下了所有的黑锅,成了那个“借钱不还”的无赖。
我被自己的这个推论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爸、我妈、二叔,他们三个人,到底在这场无声的戏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冲出书房,抓起钥匙就往外跑。
“你去哪儿?”小雅在后面喊。
“我去找我妈!我要问清楚!”我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我妈家,推开门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她吓了一跳。
“涛子,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走到她面前,把从二叔家看到的、以及我的猜测,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随着我的讲述,我妈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手里的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反应,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原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为什么?”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蹲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
哭了很久,我妈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擦干眼泪,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涛子,你别怪你爸,也别怪你二叔。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个被隐藏了二十多年的家庭秘密,终于被揭开了。
照片上的女人叫苏琴,是我爸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出生后不久,苏琴就被查出了患有严重的肾病,需要长期透析,唯一的希望就是换肾。我爸当时只是个普通工人,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借遍了亲朋好友。
可这些钱,在巨额的医疗费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我爸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了我现在的妈妈。当时她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个女儿,生活也很艰难。她对我爸很好,也很喜欢我。
我爸动摇了。一边是看不到希望的病妻和无底洞一样的医药费,一边是能给他一个安稳家庭的女人。他做出了选择。
他和我亲生母亲离了婚。
但他终究不忍心。他把家里仅剩的五万块钱,偷偷给了二-叔,让他转交给苏琴治病,并对外宣称,是二叔借钱去做生意赔了。
二叔,为了维护他哥哥的家庭,为了让我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默默地背下了这个黑锅。他成了亲戚邻里眼中那个自私自利、借钱不还的“混蛋”。
而我爸,则心安理得地和我妈组建了新的家庭,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你亲妈……没撑几年,就走了。”我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爸一直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二叔。所以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憋着事,活得不痛快。”
我呆呆地听着,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我爸的沉默和叹息,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愧疚。
原来,二叔的孤僻和疏远,是因为他背负了不属于他的骂名。
原来,我妈的小心翼翼和对二叔的怨怼,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并且是这个秘密的受益者。
而我,这个故事里最无辜的人,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伤害二叔最深的那把刀。
我想到我今天带着小雅,拿着存折复印件去逼债的样子,想到二叔那双绝望的眼睛,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
“涛子,你去哪儿?”我妈在后面惊慌地喊。
“我去找二叔。”我没有回头,“我去给他道歉。”
我必须去。现在,立刻,马上。
第5章 无声的守护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骑着电瓶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我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团火在烧。
我冲进那条熟悉的老巷子,在二叔家门口猛地刹住车。
院门紧闭着。我用力拍打着木门,大声喊着:“二叔!开门!二叔,我是林涛!”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心里一慌,难道二叔出事了?我绕到院子侧面,那里有一堵半人高的矮墙。我手脚并用地翻了过去,重重地落在院子里。
正屋和木工房都黑着灯。
我先冲到正屋门口,门从里面反锁了。我又跑到木工房,门也锁着。
“二叔!你在不在里面?你应我一声啊!”我几乎是在嘶吼。
还是没有声音。
我急得团团转,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木工房那扇蒙着灰尘的窗户上。我捡起院子里的一块砖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我顾不上被碎玻璃划破的手,从窗口爬了进去。
木工房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打开了那盏昏黄的白炽灯。
二叔不在。
工作台上,那张给邻居家孩子做的小摇椅已经完成了,打磨得光滑圆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旁边,放着我白天拿来的那沓信和那本存折。
存折下面,压着一张纸。
我拿起来一看,是二叔的字,字迹潦草,像是很匆忙写下的。
“涛子,钱的事,就当两清了。别告诉你妈,她这些年也不容易。你爸走了,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要对小雅好一点。桌上的摇椅,就当我……送给你未来孩子的礼物吧。”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走了。在我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他之后,他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怨恨,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留下一份最后的礼物,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木工房中央,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我恨我爸的自私和懦弱,我恨我妈的隐瞒,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的愚蠢和无知。
我拿起那张小小的摇椅,木头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可以想象,二叔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一刨一凿地做出这张摇椅。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把所有的慈爱,都倾注在了这块木头上,想要送给我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而我,却把他这份沉甸甸的爱,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我不知道在木工房里站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机响了。是小雅打来的。
“林涛,你在哪儿?妈打电话给我了,说你……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嗯。”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别做傻事,快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雅,”我打断她,“二叔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许久,小雅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们……我们去找他,一定能找到的。”
挂了电话,我把那张摇椅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走出了木工房。
回到家,小雅和母亲都在等我。我妈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看到我怀里的摇椅,她哭得更厉害了。
“都怪我,都怪我……”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要是我早点告诉你们,就不会这样了。”
小雅扶着她,也跟着掉眼泪。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摇椅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我拿出二叔留下的那张字条,放在茶几上。
“妈,别哭了。”我开口,声音异常平静,“爸做错了事,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最重要的是,要把二叔找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发动了所有能联系上的亲戚朋友,到处打听二叔的下落。可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他没带手机,也没跟任何人联系。我们去了火车站,去了汽车站,查遍了监控,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也一点点变得渺茫。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和小雅之间的话也变少了。我们都因为深深的自责,而无法面对彼此。那两万块钱的债务,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一天晚上,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在那个被我撬开的抽屉最深处,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盒。
我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另一块木头。
这块木头,和我手里二叔给我的那块,无论是材质、颜色还是香味,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块木头的底部,刻着两个小字——“琴”和“国”。
我爸的名字,叫林建国。
我瞬间明白了。这两块木头,本是一对。
在木头的旁边,还有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建军亲启”。是我爸的笔迹。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弟,哥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苏琴。这辈子,是我欠你们的。这块料子,是我当年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你那块,就留给涛子吧。告诉他,他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别让他恨我。”
信的落款日期,是他被查出重病的前一天。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想在我死后,让二叔把真相告诉我。
可他没想到,我爸的死,会成为压垮二叔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亲手递上了那把最锋利的刀。
我拿着信,和我手里的那块木头,冲出了家门。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找到二叔。哪怕走遍天涯海角。
第6章 木头里的年轮
我去了二叔常去的几个木材市场,挨家挨户地问。老板们都认识他,说他是个手艺顶好但话不多的怪人。有人说,前几天还看到他来买过一些工具,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乱转。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小雅给我打电话,说:“林涛,你回来吧。我们报警,让警察帮忙找。”
我知道这是最理智的办法,可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二叔不想被我们找到。他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就是想彻底斩断和我们的联系。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条老巷子,站在二叔家的院子门口。门上已经贴了派出所的封条。
我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从巷子口慢慢走过来,看到我,停下了脚步。
“小伙子,你是……建军的侄子吧?”
我点点头。
“唉,”老奶奶叹了口气,“你二叔是个好人啊。就是命苦。”
“王奶奶,”我站起来,急切地问,“您知道我二叔去哪儿了吗?”
王奶奶摇摇头:“他没说。走之前那天,他把家里那台旧电视机送给了我,就说要回老家看看。”
老家!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我怎么把这个地方给忘了!
我们林家的老家,在邻省一个偏远的山区。我爸和二叔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十几岁才跟着我爷爷进了城。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回去过了。
我立刻给小雅打了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我买了最快一班去往邻省的火车票。
火车在铁轨上“况且况且”地行駛着,我的心也跟着这节奏,忽上忽下。
我既希望能在老家找到二叔,又害怕找到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弥补我对他造成的伤害。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我终于到达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
村子很小,也很破败,大部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
我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林家的老宅。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我都高。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心沉到了谷底。屋子里空空如也,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样子很久没人住过了。
二叔不在这里。
我失望地走出老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山里的空气很清新,可我却觉得呼吸困难。
难道,连最后一点希望也要破灭了吗?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背着柴火的大爷从山路上走下来。他看到我,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后生,你找谁啊?”
“大爷,我找林建军,您认识吗?”
“建军?”大爷想了想,“哦,是建国他弟弟吧?他回来了?”
我心里一喜,连忙点头:“是啊,他回来了!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没住老宅子。”大爷用下巴指了指后山的方向,“他去了后山那片林子,说是要在那里盖个木屋。都去了好几天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后山郁郁葱葱,根本看不到什么木屋。
我跟大爷道了谢,立刻朝着后山跑去。
山路崎岖难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我终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木头香味。
拨开眼前最后一片灌木丛,一小片林中空地出现在我眼前。
空地中央,一个木屋的雏形已经搭建起来了。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刨着一根巨大的木头。
是二叔。
他瘦了,也黑了,但看起来精神却好了很多。他干活的样子还是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里的那块木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有立刻上前打扰他,而是找了块石头坐下,静静地看着。我看到他额头的汗水滴在木头上,瞬间就被吸收了。我看到他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刨光的木面,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这一刻,我忽然懂了。
对于二叔来说,木头不只是木头,那是他的信仰,是他无声的语言,是他对抗这个薄情世界的方式。他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全都倾注进了这些年轮里。
他选择回到这里,回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安放之处。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二叔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一转身,就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我的出现,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我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那两块木头,和我爸留下的那封信,一起递到他面前。
“二叔。”我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然后,我“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二叔,对不起。”
第7章 迟到的拥抱
二叔没有扶我,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两块木头上,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山风吹过,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也吹动了那封泛黄的信纸。
“起来吧。”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地上凉。”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二叔,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弯下腰,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两块木头和那封信。
他先是把那两块木头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才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给他深刻的皱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我看到,他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地滑落,滴在了那干燥的土地上。
“这个傻子……”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我爸,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他看完信,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好,放进口袋。然后,他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都过去了。”他说,“你爸走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知道,他这是原谅我了。
那天晚上,我就在二叔刚搭好的木屋里,和他挤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
山里的夜晚很静,只能听到风声和虫鸣。我们叔侄俩,第一次像这样,躺在一起,说着贴心话。
他告诉我,我亲生母亲苏琴,是个很温柔的江南女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和我爸,是在厂里联谊时认识的,一见钟情。
他还告诉我,那两块木头,是他们结婚时,他亲手给我爸和苏琴做的定情信物,用的是后山最珍贵的一棵金丝楠木。后来苏琴病重,我爸万念俱灰,把属于他的那一块扔进了火里,是二叔拼死从火里抢出来的。
“你爸那个人,一辈子要强,也好面子。”二叔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声音悠远,“他选择了你现在的妈,心里又觉得对不住你亲妈,这种矛盾折磨了他一辈子。他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我也有错。如果当年我能多赚点钱,也许……也许你亲妈就不用死。”
我听着这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原来,他们每个人,都活得那么辛苦。
“二叔,”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跟我回家吧。妈和小雅,她们也知道错了,她们都在等你。”
二叔沉默了。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我继续说,“我爸不在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黑暗中,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想想。”他说。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二叔已经不在床上了。我心里一惊,连忙跑出去,看到他正坐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晨雾发呆。
那支烟,还是我爸生前最喜欢抽的牌子。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二叔。”
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涛子,你先回去吧。等我把这屋子盖好,安顿好了,我就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和这片山林,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真正的告别。
我没有再强求。
我走的时候,二叔把我送到村口。临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那个生了锈的铁盒子。里面,还是那五万三千块钱。
“二叔,这个我不能要!”我连忙推回去。
“拿着!”二叔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你爸留给你妈的。你亲妈走了以后,你爸每年都会托我存一笔钱,说是等他老了,给你妈养老用。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你亲妈,就是你现在的妈。”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爸,那个沉默寡言、看似懦弱的男人,原来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
我走了很远,回头看,二叔还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像一尊雕塑。我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回到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小雅和母亲。
我妈听完,抱着那个铁盒子,哭得泣不成声。
小雅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地说:“林涛,我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对二叔好,也要对妈好。”
我点点头。
生活,终究要回到柴米油盐的轨道上。那两万块钱的窟窿,我们用二叔给的钱补上了。日子虽然还是清贫,但我们家的屋檐下,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却被一种叫做“理解”和“爱”的东西,悄悄地填满了。
半年后,二叔回来了。
他带来了很多山里的特产,还有一把亲手给我做的小提琴,他说,这是他跟我爸学的。
我们一家人,终于吃上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二叔夹菜,小雅给他倒酒,三个人有说有笑,仿佛那些痛苦的过往,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拿出了那两块金丝楠木,把它们并排放在了客厅的柜子上。它们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愧疚与守护的故事。
这个故事,教会了我成长。它让我明白,每一个平凡的生命里,都可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重担。而家,就是那个能让我们卸下所有伪装,彼此温暖,最终获得力量的地方。
来源:笑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