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卫国,你那五万块钱,我给你投进去了啊!”电话那头,老赵的声音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你就擎好吧,我打听过了,这项目稳得很,年底少说这个数!”
引子
“喂,老赵啊。”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手来,把刚买回来的那块五花肉放进水池里。
“卫国,你那五万块钱,我给你投进去了啊!”电话那头,老赵的声音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你就擎好吧,我打听过了,这项目稳得很,年底少说这个数!”
我心里一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笔可观的收益。退休金虽然饿不死,但要想给孙子小宝报个好点的兴趣班,给老伴张桂芬换个新手机,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我压低了声音,朝卧室的方向瞥了一眼:“行,这事儿你多上心。记住啊,千万别跟外人说,尤其别让我家那口子知道。”
“放心,我懂!”老赵拍着胸脯保证。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心跳得还有点快。这五万块,是我瞒着桂芬,从我俩存了半辈子的那张定期存单里偷偷取出来的。我不是想独吞,就是想给她、给这个家一个惊喜。男人嘛,退了休,也得有点价值不是?
桂芬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计算器,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卫国,我刚才对了一下存折,怎么好像少了五万块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坠下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我强装镇定,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笑道:“哦,你说那个啊。前两天我外甥不是要开店嘛,手头紧,跟我借了点周转一下。都是自家人,我就没跟你商量。”
桂芬狐疑地看着我,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让我无所遁形。“你外甥?他上个月不是刚从你这儿拿走两万吗?怎么又借?”
“嗨,年轻人创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别瞎操心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去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着我的心虚,“放心吧,说了年底就还。”
“我不是心疼钱,”桂芬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卫国,咱们过了一辈子了,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呢?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爱自己拿主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以为这是个惊喜的序幕,却没想到,它竟成了一道裂缝的开始。这道裂缝,从这五万块钱开始,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六十岁的人生里,慢慢地,越裂越大。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退休后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清闲自在。那些我以为早已戒掉的、或者根本没意识到需要戒掉的东西,正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也缠绕着这个家。
第一章 退休后的陌生人
退休手续办完那天,我特意绕到菜市场,买了条半米长的大草鱼,还称了二斤排骨。我心里盘算着,从明天起,我就是个闲人了,得把以前亏欠桂芬的都补上。接送孙子,买菜做饭,这些活儿,我全包了。
可这“全包”,才干了不到三天,家里就变了味。
“哎,你这鱼鳞没刮干净啊!”饭桌上,我夹起一块鱼肚子,指着上面若隐-现的鳞片,习惯性地就开了口。这是我在车间当了几十年主任留下的毛病,看什么都得按标准来。
桂芬正给孙子小宝挑鱼刺,闻言手顿了一下,没作声。
儿媳妇王倩开了口,语气倒是客气:“爸,妈今天有点不舒服,您就将就吃点吧。”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点:“我不是挑理,我是说这个事儿得认真。刮鱼鳞跟咱们厂里零件抛光一个道理,差一点,就不是那个味儿!”
内心独白:我这说的是事实啊,怎么一个个都不爱听呢?我退休了,经验还在,给家里把把关,让他们生活质量高一点,这有错吗?我这是为了这个家好,桂芬以前最懂我这一点,现在怎么也闷着不说话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小宝看看我,又看看他奶奶,嘴里含着饭不敢往下咽。
桂芬叹了口气,把挑好刺的鱼肉放进小宝碗里,轻声说:“行了,吃饭吧。下次我注意。”
这顿饭,吃得悄无声息。我心里憋着一股劲,觉得他们不理解我。我一个车间主任,管着上百号人,现在退休在家,管管家里的事,怎么就不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抢着去送小宝上幼儿园。王倩给我一张课程表,嘱咐道:“爸,今天下午三点有节亲子手工课,您记得带小宝去啊。”
我摆摆手:“做什么手工,小孩子就该多跑跑,在外面玩!我带他去公园。”
“爸,这是学校安排的,能培养动手能力。”
“动手能力?我当年十三岁就上机床了,动手能力比谁差?那都是玩出来的,不是上课上出来的。”我攥着课程表,纸张被我捏得发皱。
王倩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时代不一样了,爸。现在都讲究科学育儿。”
“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我儿子不也是我带大的,现在不也挺好?”我把课程表往桌上一拍,拉着小宝就出了门。
下午,我果然没带小宝去上手工课,领着他在公园玩滑梯玩到四点才回家。一进门,就看见王倩和桂芬坐在沙发上,脸色都不太好。
“爸,您怎么没带小宝去上课?老师都打电话来了。”王倩先开了口。
我把小宝推到前面,理直气壮地说:“你看孩子玩得多开心,满头大汗的。这不比坐在教室里强?”
王倩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爸,我尊重您是长辈,但教育孩子的事,我希望您能听听我们的意见。我们是孩子的父母。”
这话像根针,一下就扎到我了。什么叫“你们是父母”?难道我不是他爷爷?我为这个家操劳一辈子,现在连管管孙子的权利都没有了?
内心独-白:我心里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我这辈子,在厂里说一不二,谁不敬我三分?怎么退了休,回到家,反倒成了个外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这日子,过得真憋屈。
“行,你们有能耐,你们自己管!”我把小宝的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转身进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听见外面王倩在跟桂芬抱怨,桂芬在低声劝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多余。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也跟着沉了下去。退休后的生活,跟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好像从一个熟悉的世界,掉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而这个环境,偏偏就是我的家。
晚上,桂芬端了碗热粥进来,放到我床头柜上。“喝点吧,晚饭你也没吃几口。”
我没看她,闷声说:“不饿。”
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卫国,我知道你心是好的。可孩子们长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你那个老法子,有时候……真该改改了。”
“我什么老法子?认真、负责,这也有错?”我转过头,盯着她。
“你那不叫认真,”桂芬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疲惫,“你那叫管得太宽了。你把家当成你的车间了,把我们都当成你的兵了。”
内心独白: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管得宽?我不是为了他们好吗?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到头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突然觉得很孤独,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我开始意识到,退休,不仅仅是工作的结束,更是一种角色的转变。而我,显然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退休的李卫国”。
第二章 一场不醉不归的酒
家里的气氛压抑了好几天。我试着少说话,可一闲下来,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就在这时,老赵的电话又来了。
“卫国,出来坐坐啊!我约了几个老伙计,给你办个退休洗尘宴。”
我心里一动。在家里当“陌生人”,还不如出去跟老朋友们聚聚,找找过去的感觉。我没跟桂芬细说,只含糊地说了句“晚上有饭局”,就出了门。
饭店包间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老赵他们一见我,就热情地围上来,一口一个“李主任”,叫得我心里舒坦极了。在酒桌上,我又找回了当年在厂里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
“李主任,您可不能就这么闲着啊!您这一身的本事,浪费了多可惜!”一个姓王的旧同事给我倒满了酒。
老赵接过话头,拍着我的肩膀说:“就是!卫国,你那五万块钱只是个开始。等这笔赚回来,哥们带你干票更大的!到时候,别说给孙子报班,给你儿媳妇换辆车都行!”
“对!让那些小年轻看看,咱们老的,本事大着呢!”
几杯白酒下肚,我被他们捧得晕乎乎的,心里的那点憋屈和失落,全被酒精和吹捧给冲散了。我大手一挥:“好!就这么定了!来,喝酒!”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家里人不懂我,但这些老伙计懂。他们知道我的价值,知道我的能耐。我李卫国,就算退了休,也不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我还能干大事,还能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那晚我喝多了,是老赵把我送回家的。我踉踉跄跄地摸出钥匙,开了半天门才打开。一进屋,就看见桂芬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打了个酒嗝,含糊地说:“老……老同事,给我……接风。”
“接风?我看是把你魂都接走了!”桂芬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让她皱起了眉。“李卫国,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不醉不归?”
“我高兴!”我借着酒劲,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在家受气,我出来散散心,不行吗?我在外面,人人都尊敬我,叫我李主任!在家里呢?我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尊敬你?”桂芬冷笑一声,“他们是尊敬你,还是尊敬你口袋里的钱?你那五万块钱,是不是就折腾在这酒桌上了?”
“你胡说什么!”我心里一惊,酒醒了一半。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是老赵说漏嘴了?
“我胡说?你当我傻吗?”桂芬的眼圈红了,“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老赵老婆下午跟我打电话,问我们家是不是发大财了,说老赵跟着你做什么大项目!李卫国,你拿我们养老的钱,去做什么大项目了?”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靠在鞋柜上,大口喘着气。
内心独白:完了,全完了。我本来想藏着,等赚了钱再给她一个惊喜,现在全泡汤了。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又悔又气。我气她不信任我,也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就在这时,儿子李明的房门开了。他走出来,看着我们俩,皱着眉说:“爸,妈,你们能不能小点声?小宝都快被你们吵醒了。”
他看了一眼我醉醺醺的样子,叹了口气,对我说:“爸,你跟我进来一下。”
我跟着他进了房间。他关上门,递给我一杯水。“爸,我公司最近接了个项目,需要垫付一笔材料款,大概三万块钱。您和妈那儿,能不能先周转一下?”
我的头“嗡”的一声。三万,我现在连三千都拿不出来。那五万块,已经被老赵投进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项目里了。
我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只能含糊其辞:“这个……你妈管着钱呢。最近家里开销大,可能……不太凑手。”
李明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也有不解。“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家里有什么事,你都是第一个顶上去的。”
他这句话,比桂芬的责骂还让我难受。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是啊,我以前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呢?我成了一个连儿子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的、只会撒谎的酒鬼。
内心独白:我坐在儿子的房间里,酒意全无,只剩下无尽的羞愧和懊恼。我所谓的尊严,所谓的价值,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我戒掉了工作,却没戒掉对过去身份的执念;我以为我在为家奋斗,其实只是在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
那一晚,家里的灯亮了很久。我知道,那道由五万块钱撕开的裂缝,因为这场酒,变得更深,更宽了。
第三章 一张冰冷的诊断单
跟儿子和老婆摊牌后的日子,家里安静得可怕。桂芬不再跟我吵,也不再问我钱的事,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脸上没什么表情。这种沉默,比吵架更让我心慌。
我试着讨好她,早起去买了她爱吃的油条豆浆,她只淡淡地说一句“放桌上吧”。我帮她拖地,她会立刻拿过拖把,“我来吧,你歇着。”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一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房客。
那五万块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我给老赵打过几次电话,他总是说“快了快了,别急”,然后就匆匆挂断。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这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侍弄我那几盆君子兰,突然听见客厅“咚”的一声闷响。我心里一惊,赶紧跑出去,只见桂芬晕倒在沙发旁,脸色煞白,手里的毛线和织针散了一地。
“桂芬!桂芬!”我魂都吓飞了,冲过去抱起她,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赶紧打了120,又哆哆嗦嗦地给儿子李明打电话。在救护车上,我握着桂芬冰凉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可那一刻,我怕了。我怕她就这么一睡不醒。
内心独白:我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我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把她气成这样。如果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把我和李明叫到办公室。
“病人是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性昏厥,加上情绪激动,休息不好。”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手里的报告单,“没什么大碍,但要特别注意。老年人最怕生气上火,你们做家属的,要多关心,多顺着她。”
我拿着那张写着“高血压”的诊断单,薄薄一张纸,却重得我拿不稳。
李明送走了医生,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神复杂。“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妈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高血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是我把她气的?说我拿了我们养老的钱去打水漂了?
桂芬醒来后,王倩也赶到了。她看着病床上的婆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桂芬拉着她的手,反而安慰她:“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别担心。”
她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
晚上,李明和王倩留下陪夜,让我先回家。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漉的家,打开灯,看着散落在地的毛线,心里空得难受。我走到厨房,想烧点水喝,却看见电饭煲里还有温着的半锅粥。那是桂芬给我留的晚饭。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六十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厨房里,哭得泣不成声。
内心独白:她心里明明有我,可我却一次次地伤害她。我总以为男人就该在外面顶天立地,回到家就该说一不二。我忘了,家不是工厂,爱人不是下属。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到老了才开始明白。
第二天,我炖了锅鸡汤,用保温桶装着,带到医院。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桂芬正在和王倩小声说着话,看见我,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把鸡汤倒在碗里,递给她:“喝点吧,我炖了一上午。”
她没接,只是说:“放那儿吧,我现在没胃口。”
气氛又一次降到冰点。王倩找了个借口,拉着李明出去了,把空间留给我们俩。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墙上仪器发出的轻微嘀嘀声。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桂芬,对不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了。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卫国,我们都老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我不是气你拿了钱,我是气你,不拿我当回事。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什么事,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呢?”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老赵。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拒接。可他马上又打了过来,锲而不舍。
桂芬看着我:“接吧,躲是躲不掉的。”
我走到走廊上,接通了电话。
“卫国啊,出事了!”电话那头,老赵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个项目……是个骗局!老板卷钱跑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那五万块钱,我们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么……没了。
第四章 无法兑现的承诺
钱没了。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把我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砸得粉碎。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半天没缓过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桂芬,怎么面对这个家。
回到病房,桂芬看我的脸色,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没问,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水滑落。
“妈,您别难过,钱没了可以再挣。”儿媳王倩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我跟李明还有点积蓄,您和爸的生活不会有问题的。”
儿子李明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爸,别想太多了。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
他们越是这样懂事,我心里就越是难受。我这个做父亲、做丈夫的,到老了,不仅没能给家里添砖加瓦,反而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还要孩子们来给我收拾烂摊子。
内心独白:我一辈子都好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和尊严。可现在,我的面子、我的尊严,被我自己亲手撕得稀烂。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桂芬出院后,家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闷。虽然谁也不提那五万块钱的事,但这事就像一朵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上。
很快,就到了孙子小宝的六岁生日。我早就答应过他,要给他买那个最贵的遥控赛车,要好几百块。可现在,我连自己的退休金都交给了桂芬,让她补贴家用,口袋里比脸还干净。
我心里发愁,又拉不下脸跟孩子们开口。那几天,我总躲着小宝的眼神。
生日的前一天,小宝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头问我:“爷爷,我的赛车呢?你答应我的。”
我蹲下身,摸着他的头,干巴巴地说:“小宝乖,那个赛车……不好玩,爷爷给你做个更好玩的,好不好?”
小宝的嘴立刻就瘪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好!我就要那个!爷爷是骗子!”他哭着跑去找他妈妈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李卫国,一辈子说话算话,现在竟然在一个六岁的孩子面前,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阳台的小储藏室里。我翻出了以前在厂里用过的一套旧工具,还有一些边角料木头。我想给小宝做一辆木头车。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点着一盏台灯,在储物间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整晚。木屑纷飞,像我混乱的思绪。我把所有的专注和愧疚,都倾注在这块木头上。我想证明,我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辆打磨得光滑锃亮的木头小汽车放到了小宝面前。车轮能转,车门还能打开,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手艺的巅峰之作了。
可小宝只是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要这个,我要电动的。”
我的心,彻底凉了。
桂芬走过来,把木头车捡起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对我说:“卫国,你跟我来一下。”
她把我拉到卧室,关上门。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张被我藏起来的投资宣传单。
“这是王倩和李明孝敬我们的钱,你拿去给小宝买赛车吧。”桂芬的声音很平静,“还有这个,我昨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找到的。”
她指着那张宣传单,上面“高回报、零风险”的字眼,此刻看来是那么刺眼。
“李卫国,”桂芬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钱没了,我们可以认。但这个家的人心,要是散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明白吗?”
“我……”我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从你拿钱不告诉我,到你对孩子教育指手画脚,再到你喝得烂醉如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正在被你一点点地推开?”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总说你在厂里怎么样,可这里是家!家里人要的是你的关心,你的尊重,不是你的命令和你的想当然!”
“我跟你过了一辈子,我以为我懂你。可我现在发现,我越来越不懂你了。或者说,退休后的你,让我觉得很陌生。”桂-芬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个家让你这么憋屈,这么累……那我们,不如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冷静吧。”
“分开?”我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跟你……过够了。”她说完这句,就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内心独白:过够了。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我们从一穷二白走到今天,风风雨雨几十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三个字。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我手里攥着那沓钱,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贫穷。
第五章 分房而睡的夜晚
“分开”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桂芬说完,就没再理我。那天晚上,她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去了小宝的房间,跟王倩和小宝睡了。
我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身边空荡荡的。床头灯的光,照着她睡过的地方,枕头上还有她头发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我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第二天,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王倩和李明看看我,又看看他们妈,欲言又止。小宝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乖乖地吃饭,不敢出声。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被整个家庭孤立了。
内心独白:我从来没觉得家是这么冷的地方。以前桂芬唠叨我,我觉得烦。现在她不跟我说话了,我才发现,那唠叨声,原来是这个家最温暖的背景音。我总想证明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结果,我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两天……我受不了了。我想跟桂芬谈谈,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我要么在客厅,她就在厨房;我要么进卧室,她就去阳台。我们俩像两个绕着圆心旋转的星球,永远碰不到一起。
第三天晚上,我看见桂芬在收拾一个小的行李包。她把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她平时吃的降压药,都装了进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你要去哪?”
她没看我,拉上拉链,淡淡地说:“我去我妹那儿住几天。大家都需要点空间,冷静一下。”
“你……”我上前一步,想拉住她,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我有什么资格留她呢?是我把事情搞成这样的。
王倩和李明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妈,您别这样。”李明急了。
桂芬摇摇头:“你们别劝了。我心意已决。”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卫国,你也好好想想吧。想想你这后半辈子,到底该怎么过。”
说完,她就拉着行李包,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也关上了我心里所有的光。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茶几上,还放着我给小宝做的那辆木头车。客厅的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人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我,笑得多么意气风发,桂芬依偎在我身边,一脸幸福。
可是现在,照片里的人还在,照片里的温度,却没了。
内心独白:她真的走了。不是吵架回娘家那种,是带着失望和疲惫,决绝地走了。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我这辈子,戒过烟,戒过酒,却从来没想过,最该戒的,是我的固执,我的自以为是,和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那天晚上,李明和王倩跟我谈了很久。
“爸,”李明说,“妈不是真想跟您分开。她是心里太委屈了。您想想,您退休以后,有真正关心过她吗?您只想着怎么证明自己还有用,却忘了她也需要您的陪伴和理解。”
王倩也说:“爸,其实我们不怕您管我们,我们怕的是您不跟我们商量。一家人,有事一起扛,有困难一起想办法,这才是家啊。”
他们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自私和荒唐。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掌舵的人。可我却忘了,船上的人,如果心不齐,船开得再快,也迟早会翻。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把桂芬找回来,把这个家,重新暖起来。
第六章 老车间的最后一课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桂芬找回来。说软话,我不会;做保证,我现在也没那个底气。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家里转了两天,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把阳台的花浇了三遍。可这些,都填补不了心里的那个大洞。
第三天,我鬼使神差地,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去了已经停产搬迁的老工厂。
厂区里荒草丛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待了半辈子的那个车间。门上的锁已经锈了,我一脚就踹开了。
车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台被搬剩下的老旧机床,蒙着厚厚的灰尘。阳光从破了的窗户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的尘埃。
我走到我用了二十多年的那台车床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冰冷的铁疙瘩,摸上去却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在这里,我曾经是王,是权威。我说的每一个指令,做的每一个零件,都精准无误。
我找到了被遗弃在角落的工具箱,里面的工具都生了锈。我找了块破布,蘸着地上的一滩油污,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那些扳手、钳子、卡尺。就像在擦拭我过去的人生。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爸,您怎么在这儿?”
是李明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走过来,看着满身油污的我,和这片废墟一样的车间,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
“我……我就是随便转转。”我有些狼狈地解释。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地上的扳手,也找了块布,默默地帮我一起擦。
我们就这样,父子俩,在这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沉默地擦着生了锈的工具。
过了很久,李明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爸,小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您。我觉得您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修好。家里的收音机、自行车,邻居家的电风扇,没有您搞不定的。”
我鼻子一酸,眼眶热了。
“可我长大了,就觉得您离我越来越远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您总跟我说,要听您的,因为您的经验比我多。您不问我想要什么,您只告诉我应该要什么。就像您给小宝做的那个木头车,我知道,您花了很多心思,手艺也是最好的。可是爸,小宝他……只是个喜欢电动玩具的孩子。”
“我知道,我错了。”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您没错,您只是……没跟上。”李明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您那一套,有时候真的不管用了。就像您总想证明自己还能干大事,可我跟妈,还有王倩,我们想要的,不是您能挣多少钱,而是您能好好地坐在我们身边,听我们说说话,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吃顿晚饭。”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爸,我们不怕穷,就怕一家人心不齐。妈那边,您得亲自去接她回来。别说那些大道理了,就跟她说说心里话。告诉她,您需要她。”
内心独-白:我看着儿子已经比我还高大的身影,突然觉得,他真的长大了。而我,这个当爹的,却活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固执、任性,还爱面子。我一直想教他怎么做人,今天,却是他给我上了这退休后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我点了点头,很重很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老车间出来,阳光正好。我骑着车,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朝着桂芬妹妹家的方向骑去。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是在给我加油。
我心里不再慌乱,也不再迷茫。我知道,我要戒掉的,不仅仅是那些坏习惯,更是那个一直活在过去、不肯低头的自己。
第七章 一碗迟来的阳春面
我到小姨子家楼下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我手里提着一个菜兜,里面是两把细面,一小撮葱,还有一瓶酱油。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
开门的是小姨子,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把我拉了进去。“姐夫,你可算来了。我姐这几天,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桂芬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我进来,眼神闪躲了一下,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我把菜兜放在桌上,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说:“我……我路过菜市场,看这面条不错,就买了点。”
小姨子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家庭喜剧,和我们这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走到她身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桂芬,你……降压药按时吃了吗?”
她“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那五万块钱,就当是……给我交的学费吧。学费挺贵,但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桂芬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
“我以前总觉得,我在外面是个人物,回到家也得是。我把在厂里那套搬到家里来,以为这就是对你们好。我错了。”
“我忘了问你爱不爱吃鱼,就指责你鱼鳞没刮干净。我忘了问小宝喜不喜欢,就觉得我做的木头车是最好的。我忘了问你愿不愿意,就拿了我们养老的钱去做梦。”
“我……我就是个自私的老头子。”
我说完这些,心里反而平静了。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
桂芬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圈红了。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我走到厨房,熟练地生火,烧水,下面。葱花切成末,酱油倒在碗底,用热油一泼,香气立刻就弥漫开来。这是我们年轻时,我常给她做的阳春面。那时候穷,一碗阳春面,就是最好的美味。
我把面端到她面前,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尝尝,看手艺退步了没有。”
桂芬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面,吹了吹,放进嘴里。她慢慢地嚼着,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咸了。”她说。
“是吗?那我再去给你做一碗。”我赶紧说。
“不用了。”她摇摇头,一边流泪,一边继续吃着,“咸了,也比没得吃好。”
那一刻,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内心独白:看着她吃面的样子,我的心,终于落了地。原来,维系一个家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更不是谁说了算的大道理。就是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是深夜里为你留的那盏灯,是摔倒时扶你的那双手,是这些浸透在柴米油盐里的,最平凡的爱和体谅。
我接桂芬回了家。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抢着做主,而是学着倾听。王倩说要给小宝报个编程班,我虽然不懂,但会说:“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你们决定就好。”
我不再沉迷于过去的荣光,不再去参加那些虚情假意的饭局。我把老车间里那些工具都搬了回来,在阳台上搭了个小工作台。我帮邻居修修小家电,教小区里的孩子们做木工,忙得不亦乐乎,心里却很踏实。
我不再对桂芬理所当然。我会记得她的生日,陪她去公园散步,听她讲邻里间的家长里短。我们的话,多了起来,笑声也多了起来。
那五万块钱,终究是没能追回来。但我们家,却因为这场风波,变得比以前更紧密了。李明的公司渐渐走上正轨,他说等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在阳台上。我正在教小宝用刨子推一块小木头,桂芬和王倩在一旁织着毛衣,聊着天。李明在客厅里看着球赛,时不时发出一声叫好。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我忽然明白了,六十岁以后,真正该戒掉的,或许有七件,也或许有无数件。但归根结底,要戒掉的,是对外物的执念,和对自我的固执。
戒掉对子女生活的过度干涉,学会放手和欣赏。戒掉不切实际的发财梦,回归脚踏实地的生活。戒掉对老伴的想当然,重拾感恩和珍惜。戒掉对往日荣光的沉湎,在平凡中找到新的价值。戒掉无谓的固执己见,学会倾听和理解。戒掉对衰老的恐惧,活好眼前的每一天。最后,戒掉那个总想证明自己的“我”,去拥抱一个作为丈夫、父亲和爷爷的,更真实的自己。
把人生的后半场,过得干净利落,体面自在。原来,不是要拥有多少,而是要学会,放下多少。我看着桂芬的笑容,看着满屋的阳光,心里想,这样的日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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