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外省带孙子,老伴留老家。我偷偷回去给他惊喜,推开门成了惊吓。
我在外省带孙子,老伴留老家。我偷偷回去给他惊喜,推开门成了惊吓。
1
高铁的轮子碾过铁轨,发出那种熟悉的、催眠一样的“哐当”声。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的景色快得像一团团化开的颜料,绿的、黄的、灰的,搅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在上海给儿子带了三年孙子,整整三年。
小宝从一个只会“咿呀”的奶团子,长成了现在能抱着我大腿喊“奶奶,我要吃糖”的小人精。
我的人生,好像也被压缩进了这三年的日日夜夜里。
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我就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悄无声息地起床。
熬粥、蒸蛋羹、烫小宝的奶瓶。
等儿子儿媳顶着黑眼圈,睡眼惺忪地起来,一桌热气腾腾的早饭已经摆好了。
他们匆匆扒拉几口,换上笔挺的西装套裙,拎着公文包,像两只准备出征的工蜂,消失在门后。
然后,这个一百二十平的精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小宝,以及无边无际的寂静。
寂静被小宝的哭声、笑声、玩具落地的声音切割成碎片。
而我的声音,除了“小宝乖”、“吃饭饭”、“不可以”,剩下的,就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自言自语。
老徐,徐建国,我老伴,总是在晚上八点准时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他永远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吃了没?”
“吃了。”
“小宝呢?”
“睡了。”
“你呢?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
“那就好。”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他那边传来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我这边是洗衣机在阳台轰隆作响。
我们像两个在各自星球上执行任务的宇航员,每天进行一次信号确认,证明对方还活着。
就这样。
上个星期,我带小宝去楼下公园,看到一对老夫妻,头发都白了,还手牵着手,慢悠悠地散步。
老头子给老太太递水,老太太嫌烫,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那个瞬间,我的心就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我想徐建国了。
想得不行。
想他泡茶时那“滋溜”一口的响声,想他看军事节目时皱起的眉头,想他一边嫌我做的红烧肉油腻,一边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于是,一个念头疯了一样地往上冒。
我要回去。
偷偷回去,给他一个惊喜。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跟儿子儿媳说,我腰疼的老毛病犯了,想回老家找个熟识的老中医看看,顺便歇几天。
儿媳立刻紧张起来,又是要给我挂专家号,又是要给我买按摩仪。
我说不用,老毛病,回去拔个火罐就好。
他们拗不过我,给我订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
临走前,儿媳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小宝生日,让我别省着。儿子则反复叮嘱,有事随时打电话。
我点着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又激动又忐忑。
我没告诉徐建国。
我想象着,我像个天兵天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会是什么表情?
是惊讶?是欢喜?还是会愣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
光是想想,我就忍不住咧开嘴笑。
高铁到站,我拖着行李箱,几乎是小跑着出了站。
家乡的空气,带着一股熟悉的、尘土和植物混合的味道,吸进肺里,熨帖极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我念了无数遍的小区名字。
“师傅,麻烦快点。”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了:“大姐,回家啊?看您这高兴劲儿。”
是啊,回家。
车子在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
我付了钱,拖着箱子,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还是那棵歪脖子槐树,还是那个掉了漆的健身器材,还是那群聚在一起下棋、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
有人看到我,惊讶地喊:“哎,这不是老徐家的吗?淑华?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笑着摆摆手:“王大妈,刚下车。我回来看看。”
“老徐可念叨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心里的那点甜,几乎要溢出来。
看吧,徐建国,你也是想我的。
我家在三楼。
没有电梯的老房子,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心跳得厉害,像揣了个鼓。
到了家门口,我停下来,喘了口气,从包里摸出那串熟悉的钥匙。
我特意放轻了动作,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门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好我最灿烂的笑容,推开了门。
然后,我所有的笑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甜蜜,都在那一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2
玄关的鞋柜旁,摆着一双不属于我的女士皮鞋。
酒红色的,半高跟,款式还挺时髦。
不是我的。我的鞋子,要么是平底,要么是软底,舒服第一。
空气中,飘着一股陌生的菜香,不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炖肉喜欢放八角,他炒菜离不开葱姜蒜。但这股味道里,有种……香料的味道,很特别,也很刺鼻。
客厅里传来女人的笑声,清脆,爽朗,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哎呀,老徐,你这步棋走得也太赖了!悔棋悔棋!”
然后是徐建国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纵容的笑意:“行行行,你最大,你说了算,悔一步啊。”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
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听见椅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徐建国穿着他那件灰色的旧毛衣,从客厅里探出头来。
看到我,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像铜铃。
“淑……淑华?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惊喜,只有惊慌。
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了客厅里的景象。
茶几上摆着一副象棋,残局。
旁边的小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两副碗筷。
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穿着一件贴身的紫色毛衣,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正局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此刻却显得无比尴尬。
那张脸,我认识。
张兰。楼下的张兰。
她男人前几年得病走了,一个人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在里面起飞。
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准备了一路的惊喜,到头来,成了一个巨大的、可笑的惊吓。
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我闯进了别人的“二人世界”。
“她怎么在这儿?”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
徐建国慌了神,搓着手,语无伦次地解释:“淑华,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小张,她……她儿子给她送了点海鲜,她不会做,我……我帮她弄弄。”
帮她弄弄?
帮她弄到家里来?
帮她弄到饭桌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下棋吃饭?
我看着张兰,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那件紫色的毛衣,勾勒出她依然保持得不错的身形。
再看看我自己,穿着为了赶车方便的宽松外套,风尘仆仆,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脸上是三年操劳刻下的疲惫。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口爆发。
“徐建国!”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给你带孙子,当牛做马,你倒好,在家里金屋藏娇,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不是的,淑华,你误会了!”徐建国急得脸都红了。
张兰也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林姐,你……你别误会,我跟徐哥没什么,真的,就是……就是搭个伙,吃个饭。”
搭个伙?
说得真轻巧!
“搭伙搭到我家来了?张兰,你男人才走几年?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我口不择言,我知道话说得难听,但我控制不住。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只想用最锋利的言语,去刺伤眼前这两个人。
张兰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眼圈瞬间红了。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往门口冲。
经过我身边时,她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徐建国。
还有一桌子,没吃完的饭菜。
以及,死一样的寂静。
3
徐建国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那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此刻写满了无奈和一丝……被冤枉的委屈。
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该委屈的人是我!
我把行李箱扶起来,拖着它,径直走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我不想看他,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樟脑丸味道的被子,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窒息。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无声地,汹涌地,打湿了枕头。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这三年,我在上海,过的是什么日子?
儿子儿媳是大公司的白领,忙得脚不沾地。
每天早上,我把他们送出门,就像送走了家里最后一点人气。
小宝上幼儿园了,我每天接送,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偌大的房子里,电视机是我唯一的伴侣。
我不敢生病,不敢有情绪。
有一次发烧到三十九度,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我还是强撑着给小宝做好了晚饭,等儿子回来,才敢开口说我不舒服。
我跟谁诉过苦?
我跟徐建过说过吗?
没有。
每次视频,他问我好不好,我都说“好着呢”。
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觉得,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我在前方“打仗”,他就是我的大后方。
只要后方安稳,我再苦再累,都值了。
可现在呢?
我的大后方,被人“抄”了。
那个叫张兰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服,坐在我家的饭桌上,吃着我老伴做的饭,跟他下棋,对他笑。
她过着本该属于我的生活!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还巴巴地跑回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真是天大的笑话!
门外,传来徐建国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淑华,你开开门,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隔着门板冲他吼。
“你让我进去,我跟你解释清楚。”
“滚!我不想看见你!”
外面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脚步声走远了。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
哭我这三年的委屈,哭我的自作多情,哭我被背叛的愤怒。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嗓子都哑了,头也开始疼。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这个熟悉的房间。
床头柜上,还摆着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都还年轻。我扎着两个辫子,笑得一脸羞涩。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英气逼人。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
他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工厂当个小干部,我是一个小学的民办教师。
日子过得清贫,但心里是满的。
我们一起攒钱,买了这套房子。
一起把儿子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上海成家立业。
我们这辈子,没红过脸,没吵过架。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平平淡淡,相扶相持,一直到老。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或者,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太远了。
远到,另一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趁虚而入。
我在房间里枯坐到天黑。
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不想出去。
我不想看见那张桌子,那盘没吃完的菜。
更不想看见徐建国。
晚上,我听见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
后来,他大概是把剩菜热了热,一个人吃了。
我听见碗筷碰撞的、孤独的声音。
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这一夜,我睡在我们的婚床上,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一墙之隔,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我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4.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核桃一样红肿的眼睛起了床。
徐建国已经不在家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牛奶,两个白煮蛋,还有一张字条。
“我去公园了。早饭在锅里,记得吃。”
字迹还是那么刚劲有力,像他的人一样。
我看着那张字条,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是在讨好我?还是在例行公事?
我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早饭我一口没动。
我换了身衣服,决定出去走走。
我需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老邻居们,是我最好的信息来源。
我先去了小区花园,王大妈果然在那里,正带着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
音乐震天响。
看到我,王大妈热情地拉住我。
“淑华,回来啦!气色看着不怎么好啊,是不是在上海累着了?”
我勉强笑了笑:“是有点累。王大妈,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
我压低声音,装作不经意地问:“楼下那个张兰,她……最近怎么样啊?”
王大妈一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她把我拉到一边,也压低了声音:“淑华啊,你可算回来了。有些话,我们这些当邻居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里一沉:“王大妈,您就直说吧,我受得住。”
王大妈叹了口气:“你不在家这几年,你家老徐……跟那个张兰,走得是有点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怎么个近法?”
“哎,就是……经常看见他们俩一块儿买菜,一块儿散步。张兰家里要是有个什么事,比如换个灯泡、通个下水道什么的,一个电话,你家老徐立马就过去。有时候,张兰做了什么好吃的,也端一碗给你家老徐送去。”
王大妈顿了顿,看了看我的脸色,又说:“我们都看着呢,一开始也觉得不对劲。可你家老徐说,就是邻里之间,互相帮衬。张兰一个寡妇,不容易。大家想想,好像也是这个理儿。再加上你又不在家,老徐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孤单?
孤单就可以成为他和别的女人走得近的理由吗?
那我呢?我在上海,就不孤单吗?
“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我咬着牙问,感觉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那倒没有。”王大妈赶紧摆手,“太过分的事儿,肯定没有。我们这楼上楼下的,眼睛都盯着呢。就是……就是走得比一般邻居要近。有人开玩笑,说他们像‘半路夫妻’,你家老徐听了,还跟人急了眼,说不许胡说八道,败坏人家张兰的名声。”
半路夫妻。
这四个字,像四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谢过王大妈,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原来,在所有邻居眼里,他们已经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只有我,那个远在天边的我,被蒙在鼓里。
我回到家,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那副没下完的象棋还摆在那里。
红方的“帅”,被黑方的“车”和“炮”将军,已经无路可走。
就像我。
我拿起徐建国的水杯,那是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杯口有一点小小的豁口。
我把杯子凑到鼻子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不属于徐建国的香水味。
很淡,但确实有。
是张兰的。昨天她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她用过我丈夫的杯子。
这个发现,比昨天看到她本人在家,更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搭伙吃饭”了。
这是一种入侵。
是对我这个女主人的公然挑衅!
我把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啷”一声,碎成了几片。
就像我的心。
下午,徐建国回来了。
他看到地上的碎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没说话,默默地拿来扫帚和簸箕,把碎片扫干净。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拉了张凳子坐下。
“淑华,我们谈谈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我不想听你狡辩。”我别过头,不看他。
“我没有狡辩。”他说,“我承认,我跟小张,是走得近了点。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发乎情,止乎礼。”
“发乎情,止乎礼?”我冷笑一声,“徐建国,你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了,跟我拽什么词儿啊?你敢说你对她没点别的想法?”
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这种沉默,比他直接承认,更让我心寒。
“淑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走了三年。这三年,这个家,对我来说,就是个空壳子。”
“每天早上,我一个人醒来。晚上,对着电视机,一个人吃饭。生病了,想喝口热水,都得自己去烧。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不是不想你,不想这个家。可你们都在上海,有你们的生活。我呢?我就是个被留下的、没用的老头子。”
“小张她……她跟我情况差不多。她也孤独。我们俩,就是两个孤独的人,凑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互相取个暖。真的,就这么简单。”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他说他孤独。
他说这个家是空壳子。
他说我是“你们”,把我和他,划清了界限。
“所以,你就找了别人来填满这个空壳子?”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徐建国,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在上海,就不孤独吗?我一个人带孙子,买菜做饭,我容易吗?我生病的时候,谁给我倒过一杯热水?”
“我知道你辛苦。”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可是淑华,我们……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错了?”
“让你一个人去上海,这个决定,本身就是错的。”
5.
徐建国的话,让我愣住了。
我们错了?
当初,儿子儿媳提出让我去上海帮忙带孩子,我们不是商量过的吗?
那时候,他刚刚退休,正迷上钓鱼和下棋,每天乐呵呵的。
他说:“你去吧,家里有我呢。孩子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们当老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大义凛然。
我以为,他是真心支持我的。
我以为,这是我们作为父母,应尽的责任。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决定,会成为我们婚姻里的一道裂缝。
一道,足以让第三个人挤进来的裂缝。
“当初是你自己同意的!”我激动地反驳,“你说家里有你,让我放心去!”
“我是同意了。”徐建国苦笑一声,“可我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啊,淑华。人生有几个三年?”
“我以为,你去个一年半载,小宝上了幼儿园,你就能回来。可你呢?小宝上了幼儿园,你又说要等他适应了。等他适应了,你又说儿媳工作忙,你得帮忙接送。你的理由,一个接一个,永远回不来。”
“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一个人在家,好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没有你,算什么家?”
他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好像……真的没有认真问过他。
每次视频,我问他“好不好”,不等他回答,我就开始说小宝今天又学了什么新本事,儿子又加了班,儿媳又买了什么新衣服。
我的生活,被儿子一家填得满满当死。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把我的牺牲,当成了我们共同的付出。
却忘了他,也在用他的孤独,为这份付出买单。
“我……我不是不想回来。”我声音哽咽,“可是我走了,小宝怎么办?他们俩工作那么忙……”
“他们是成年人了!”徐建国突然提高了音量,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大声说话,“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已经把他们养大成人了,我们没有义务,要为他们牺牲掉我们自己的晚年!”
“牺牲?”我被这个词刺痛了,“我给我自己儿子带孙子,怎么就叫牺牲了?”
“难道不是吗?”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你放弃了你的朋友,你的爱好,你的生活,你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当一个免费的保姆。你每天围着孩子转,你还觉得快乐吗?淑华,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被问住了。
我快乐吗?
每天早上,在闹钟响起前惊醒,怕睡过头。
每天晚上,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找个人说说话,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邻居们都客客气气,但总隔着一层。
老家的朋友们,早已有了新的圈子。
我像一座孤岛。
这种生活,我真的想要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是“应该”的。
奶奶,就应该帮着带孙子。
妈妈,就应该为儿子分忧。
我被这些身份绑架了,却忘了,我首先是我自己,林淑华。
“那张兰呢?”我深吸一口气,把话题拉了回来,这是我最核心的痛点,“就算我错了,就算我们都错了,这也不是你和她不清不楚的理由!”
提到张兰,徐建国脸上的激动褪去,换上了一抹疲惫和愧疚。
“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他低声说,“我只是……太孤单了。”
“有一天,我高血压犯了,头晕得厉害,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手机就在茶几上,我却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就要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家里了。”
我心里一紧。
这件事,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是小张,她儿子让她送点饺子过来,敲了半天门没人开,觉得不对劲,就找了物业把门打开了。是她把我送到医院,忙前忙后,垫付了医药费。”
“从那以后,她就……就对我多了点关心。有时候看我一个人吃饭,就喊我过去跟她一起吃。有时候做了什么,就给我送一碗过来。我帮她修修东西,她给我做顿饭。就这么简单。”
“淑华,我对天发誓,我跟她,连手都没拉过。我心里有你,有这个家。我只是……只是需要有个人说说话,需要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不是一个守着空房子的孤魂野鬼。”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无助。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场婚姻里,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那个人。
可现在我才发现,他的孤独,他的无助,他的恐惧,我一无所知。
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家付出,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方推得越来越远。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张兰。
张兰,只是我们问题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婚姻里,早已存在的裂痕。
6.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久。
从我刚去上海,到他高血压犯病。
从视频电话里的言不由衷,到彼此心底积压的孤独。
我们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第一次,把自己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剥开来给对方看。
没有指责,没有争吵。
只有长久的沉默,和压抑的叹息。
原来,我以为的“后方安稳”,只是他粉饰出来的太平。
他在电话里说“好着呢”,背后可能是刚从医院回来的疲惫。
他说“没什么事”,可能只是不想让我分心。
而我呢?
我沉浸在自己的“伟大牺牲”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理解”和“支持”。
我抱怨他在家清闲,却没想过,这份清闲,是以无边无际的孤独为代价。
我们都错了。
错在沟通太少,错在想当然。
错在,我们都忘了,婚姻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而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共同取暖。
晚上,徐建国默默地走进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他把面端到我面前,说:“吃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英挺的军人,他也是个会孤独,会害怕,会犯错的,普通的老头子。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
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进了碗里。
“对不起。”我说,声音含混不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坐在我对面,眼圈也红了,“我不该……不该让她进这个家门。我知道,这是你的底线。”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问。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问题摆出来了,伤口撕开了,可如何愈合?如何走下去?
徐建国沉默了很久。
“要不……你别回上海了。”他说,“儿子他们,也该自己长大了。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我心里一动。
说实话,我也累了。
我不想再过那种陀螺一样的生活了。
可是……小宝怎么办?
那个每天黏着我,喊我“奶奶”的小人儿。
我一想到他,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不行。”我摇了摇头,“小宝离不开我。而且,我这么突然撂挑子,儿子儿媳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那怎么办?”徐建国问,“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这样分居下去?”
是啊,难道还要继续吗?
如果继续这样,今天是个张兰,明天就可能是李兰,王兰。
我们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
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两难的困境。
亲情和爱情,责任和自我,像两股力量,在我心里撕扯。
“我有個想法。”过了很久,我开口说。
徐建国抬起头,看着我。
“我这次回去,跟儿子儿媳好好谈谈。”我说,“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年无休地待在那里了。”
“我想,制定一个‘轮岗’计划。”
“轮岗?”
“对。我在上海待两个月,就必须回来一个月。这一个月,雷打不动,就是我们俩的时间。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待着。或者,我们一起出去旅旅游。”
“那小宝怎么办?”
“他们自己想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可以请阿姨,或者儿媳妇的妈妈也可以来搭把手。总之,他们是孩子的父母,他们才是第一责任人。我们是帮忙,不是必须。”
“至于你,”我看着徐建国,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去老年大学报个班,学学书法,学学画画。你也可以多跟你的那些老战友聚一聚。但是,有一条。”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不许再让任何别的女人,踏进我们家门一步。饭,更不许!”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底线。你能做到吗?”
徐建国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能。”他说,“淑华,我向你保证。”
“还有,”我补充道,“我们每天必须视频通话至少半个小时。不许再说‘好着呢’‘没事儿’。你今天吃了什么,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告诉我。我也会告诉你,我这边的一切。”
“我们要让对方,参与到彼此的生活里来。即使我们人不在一块儿,心也要在一块儿。”
徐建国笑了,那是这几天来,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他说,“都听你的。”
那个晚上,我们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像两个谈判专家一样,把婚姻里的条款,一条一条,摆在桌面上,谈得清清楚楚。
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但对我们来说,这是必须的。
因为我们都怕了。
怕再一次,因为距离和沉默,失去彼此。
7.
在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和徐建国,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
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
他提着菜,我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往家走。
邻居们看到我们,都露出了然的微笑。
王大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问:“没事儿了吧?”
我笑着点点头:“没事儿了,都说开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老妻的,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我没有再见过张兰。
听说,那天她哭着跑回家,第二天,就去她儿子家住了。
徐建国跟我提过一次。
他说:“小张人其实不坏,就是孤单怕了。那天,是我不对,把她牵扯进来,让她受了委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以后,跟她保持距离吧。邻里之间,客客气气就行了。”
“嗯。”他点点头。
我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是一份愧疚。
在我心里,是一根刺。
这根刺,可能永远也拔不出来了。
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慢慢地,被新的、温暖的记忆包裹起来,不再那么刺痛。
临回上海前一天,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我把我的“轮岗”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很久。
“妈,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他说了什么,是我想明白了。”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儿子,妈也是个需要自己生活的人。我爱你,爱小宝,但我不能为了你们,丢了我自己,也丢了你爸。”
“妈,我……”
“你别说了,听我说完。”我打断他,“这三年,我心甘情愿。但以后,我需要有我自己的时间。你们长大了,该学着自己处理问题了。请个阿姨也好,亲家母来帮忙也好,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
儿子又沉默了。
我知道,我的决定,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
但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我的婚姻,为了徐建国,也为了我自己。
过了许久,儿子在那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妈。你……和我爸,好好的。”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离开那天,徐建国把我送到高铁站。
还是那个站台。
来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归心似箭。
走的时候,我满心不舍,一步三回头。
他帮我把行李箱放好,站在车窗外,看着我。
“回去照顾好自己。”他说。
“你也是。”我说,“按时吃药,别老吃剩菜。跟那些老头下棋,不许耍赖。”
他笑了,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
“知道了,管家婆。”
列车缓缓启动。
他的身影,在窗外慢慢后退,越来越小。
我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低下头,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徐建国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他站在站台上,对着我的方向,挥着手。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淑华,家里永远有我。等你回来。”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甜的。
我知道,我和徐建国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道裂痕,需要我们用未来的很多很多时间,去慢慢修复。
我们都老了,折腾不起了。
余生,只想好好地,握着彼此的手,走完剩下的路。
回到上海,我跟儿子儿地坐下来,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我把我的想法,我的委屈,以及我和他爸爸的约定,都说了出来。
儿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她红着眼睛对我说:“妈,对不起。这几年,是我们太自私了,光想着自己,忽略了您的感受,也忽略了爸的感受。”
儿子也说:“妈,我支持您。您和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是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他们很快找了一个钟点工阿姨,负责接送小宝和做晚饭。
亲家母也答应,每个月过来住一个星期。
我的生活,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我开始有时间,去逛逛公园,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跟着人家学跳舞,学用智能手机。
我和徐建国的视频通话,也从每天一次的“打卡”,变成了随时随地的分享。
我拍下公园里盛开的玉兰花发给他。
他拍下他新写的毛笔字发给我。
我们聊今天的天气,聊电视里的新闻,聊邻居家的八卦。
话多了,心,也就近了。
两个月后,我如期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这一次,我没有偷偷摸摸。
我提前告诉了徐建国。
他早早地就在出站口等我,手里还捧着一束……俗气的、用玻璃纸包着的玫瑰花。
我看着他,在人群中,朝我笑着。
我知道,我的家,回来了。
那个有他,有我,有我们共同回忆和未来的家。
人生就像一趟列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我们和子女,注定是两趟开往不同方向的列车。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某个站台,挥手告别,然后,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和那个陪你最久的人,一起,开往终点。
来源:有趣的饼干MtSD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