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停在法拍车停车场的最角落里,一身巴伐利亚蓝,沾满了灰,像个落魄的贵族。车牌被摘掉了,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封条,黄色的纸,红色的章,在南方的梅雨季里晕开了一圈模糊的印记。
那辆车,现在想起来,就像一个时间的琥珀。
它停在法拍车停车场的最角落里,一身巴伐利亚蓝,沾满了灰,像个落魄的贵族。车牌被摘掉了,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封条,黄色的纸,红色的章,在南方的梅雨季里晕开了一圈模糊的印记。
我花了八万块把它拍了下来。
八万块,一辆宝马三系,虽然是十年前的款,但这价格,跟白捡没什么两样。办手续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他把一串孤零零的钥匙递给我,钥匙扣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他用一种有点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哥们,法拍车水深,你这辆,是债务纠纷,原车主……反正挺麻烦的。车况我们不保证,你自己多检查检查。”
我懂。法拍车嘛,就是开盲盒。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惊吓。
我不在乎。我那时候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失败,生意黄了,女朋友也散了,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飘在半空中。我需要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实在的,能握在手里的东西,来证明我还能抓住点什么。
这辆车,就是那个东西。
我找了拖车,把它拉到我一个哥们的修理厂。那地方充满了机油和橡胶混合的味道,空气里永远飘着金属切割的刺耳声音。
我哥们叫阿哲,围着车转了两圈,用手敲了敲车身,听了听声音。
“漆面不错,没大伤。就是这车……感觉有点沉。”他皱着眉头说。
我没在意。车嘛,能有多沉。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阿哲一起,像两个外科医生,给这辆车做了一次彻底的“体检”。换机油,清积碳,检查电路,清洗内饰。
车里收拾得很干净,甚至有点过分干净了,连一丝属于前车主的个人痕D迹都找不到。手套箱里是空的,中央扶手里是空的,遮阳板的卡槽里也是空的。
就好像有个人,在离开之前,刻意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证明。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在探索一座被废弃的神庙,神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殿堂。
直到我们准备给车做动平衡的时候,问题来了。
阿哲把车开上举升机,捣鼓了半天,然后一脸疑惑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
“不对劲啊。”他说,“你看这数据,这车的整备质量,比出厂数据重了差不多一百斤。”
一百斤。
一个成年女性的体重。
我愣住了。一百斤,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重量藏在哪儿了?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把车里所有能拆的东西都拆了一遍。后备箱的备胎,工具箱,甚至连脚垫都掀起来看了。
什么都没有。
“邪门了。”阿哲挠着头,满手的油污蹭到了脸上,像个京剧脸谱。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修理厂里,对着那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宝马发呆。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机油味,但我的鼻子里,却好像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淡很淡的,像是河边青草混合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我的目光,落在了后排的座椅上。
那是一体式的座椅,很厚重。我试着去搬,却发现它异常的沉。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叫来阿哲,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后排座椅整个给卸了下来。过程很费劲,固定的螺丝都锈死了,我们用上了扳手和撬棍,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修理厂里显得格外刺耳。
当座椅被整个掀开,露出下面的钢板时,我们俩都傻眼了。
座椅下面,本应该是平整的车身底板。但这辆车,却被人为地焊接出了一个扁平的、严丝合缝的暗格。
暗格的盖子是用钢板做的,上面没有把手,只有几个不起眼的焊接点。
阿哲找来角磨机,火花四溅,噪音震耳欲聋。
随着最后一点连接被切断,我们合力撬开了那块钢板。
“哐当”一声,钢板被扔在地上。
然后,我们看到了那一百斤的秘密。
那不是金条,不是毒品,也不是任何我们能想象到的违禁品。
那是一块块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鹅卵石。
对,就是你在河边、在公园里随处可见的那种鹅卵石。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每一块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表面光滑圆润,带着一种冰凉的、沉默的质感。
它们挤在一起,填满了整个暗格,像一窝沉睡的蛋。
我和阿哲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吗?还是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奇怪的癖好?为了在车里藏一堆破石头,费这么大劲搞个暗格出来?
我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块。
石头很沉,触手冰凉。在修理厂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石头的表面,被人用极细的刻刀,刻上了一行小字。
“2010.09.01,晴。第一次见你,你穿了条白裙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赶紧拿起第二块。
“2010.09.15,阴。你冲我笑了一下,我一晚上没睡着。”
第三块。
“2010.10.03,雨。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我闻到了你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是柠檬味的。”
第四块,第五块,第六块……
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一个日期,一个天气,和一句简短的话。
它们像一部沉默的日记,用最坚硬、最古老的方式,记录着一个人的心事。
我和阿哲,把所有的石头都搬了出来,在地上铺开。
足足有上百块。
从2010年到2013年,整整三年。
这些石头,串联起了一个完整的、关于“你”的故事。
“你”喜欢吃学校门口那家加了辣的麻辣烫。
“你”会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阳光照在你脸上,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你”走路的时候喜欢踢路边的小石子。
“你”有一次把钱包丢了,急得快要哭出来。
“你”……
这是一个男生的暗恋史。一个极其漫长,又极其隐秘的暗恋。
他像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一个潜伏在另一个人生命里的影子,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将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间,一个个捡拾起来,然后刻在石头上,藏进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石头是有重量的。这些记忆,也是有重量的。
一百斤的记忆,他每天开车带着,去了哪里?又想去哪里?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车里会那么干净。因为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被他藏在了这里。这个用钢板和螺丝焊死的、坚固的、沉默的“心脏”里。
除了石头,暗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铁盒。
铁盒已经生锈了,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嘎吱”一声,像是陈年的叹息。
里面,是一本素描本,一支磨得很短的铅笔,一个旧款的MP3,和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素描本。
第一页,就是一个女孩的侧脸。
她就是那个“你”。
画得很好,线条流畅,光影细腻。画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的笑意。
每一页,都是她。
她在看书,在走路,在发呆,在和朋友说笑。
画画的人,一定在无数个瞬间,用目光描摹过她千百遍,才能把她的每一个神态,都记得如此清晰。
我拿起那个MP3,上面还连着一副白色的、已经泛黄的耳机。我按了一下播放键,居然还有电。
耳机里传来一阵沙哑的音乐声,是一首很老的歌。
周杰伦的,《晴天》。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歌声在空旷的修理厂里回荡,我仿佛看到一个少年,戴着耳机,坐在教室的角落,偷偷看着窗边的那个女孩,手里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那一天,应该也是个晴天吧。
最后,是那封信。
信纸是淡蓝色的,很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字迹很清秀,但有些地方,能看到墨水化开的痕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信的开头,写着一个名字。
林茵。
“林茵:
见信如晤。
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封信,我写了很多遍,但始终没有勇气交给你。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许,应该从三年前的那个九月开始。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子,洒在地上,变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你穿着一条白裙子,从我对面走过来。
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
信很长。
信里,他说了那一百多块石头的故事。
他说,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很多话,他说不出口。所以他去了学校后面的那条河,每天捡一块石头,把想对她说的话,刻在上面。
他觉得,石头不会说谎,也不会消失。把心事交给它们,很安全。
他说,他画了她三年,画了满满一本。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老了,记性不好了,只要翻开这本画册,就能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
他说,他知道她喜欢听周杰伦的歌,所以他把她的歌单,都下载到了这个小小的MP3里。他想,这样,他们就好像在听同一片天空下的旋律。
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把这些东西,都留在了这辆车里。这些石头,这本画册,这个MP3。它们是我全部的青春,也是我全部的勇气。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能看到这封信。
如果看到了,请不要笑我傻。
如果……如果你对我,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好感。
我的车牌号是,粤B·XXXXX。
如果你愿意,请你记住它。也许有一天,在某个城市的街头,你会看到它。
那时候,请你一定,一定要叫住我。
祝好。
一个喜欢了你很久的人。”
信的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日期。
2013年6月7日。
高考的那一天。
我拿着那封信,手在微微发抖。
一百斤的石头,一本画册,一个MP3,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这是一个少年,用他所有的方式,去爱一个女孩的证明。
他把自己的整个青春,都封装进了这辆车的后座底下。他开着这辆载着他全部爱恋和秘密的车,去了哪里?
他又为什么,会把车弄到被法拍的地步?
信里的那个车牌号,粤B·XXXXX,就是这辆车原来的牌照。
他是在等。
他在等那个叫林茵的女孩,有一天,能在茫茫车海中,认出这辆车,然后叫住他。
这是一个多么渺茫,又多么浪漫的约定。
可是,他没有等到。
我坐在修理厂冰冷的水泥地上,身边是那些沉默的石头。每一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心。
我忽然觉得,这八万块,买下的不是一辆车。
我买下的,是一个人完完整整的、没有说出口的青春。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那个叫林茵的女孩。
我要把这些东西,亲手交给她。
这个故事,不应该就这样被埋在一堆冰冷的钢铁下面。那个少年等了那么多年,他不该被辜明。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许,这会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也许,她早已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男孩,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了她三年。
但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我对这辆车,对这段被封存的记忆的责任。
我把那些石头,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很沉,我一个人搬不动。
素描本,MP3,还有那封信,我把它们放在了副驾驶的手套箱里。
我开始了我漫长的寻找。
我没有任何线索,除了“林茵”这个名字,和那些石头、画册里透露出的零星信息。
我知道了他们高中的名字,就在这座城市。
我知道了她喜欢去的那家图书馆。
我知道了她爱吃的那家麻辣烫店。
我像一个侦探,开始在十年后的今天,去追寻十年前的痕D迹。
我去了那所高中。学校已经翻新了,但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还在。我站在树下,仿佛能看到十年前,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从阳光里走来。
我去了那家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已经换了新的桌椅。阳光依旧很好,但看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我找到了那家麻-辣烫店。老板已经换了,店面也重新装修过。我点了一碗加辣的麻辣烫,味道很重,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当年喜欢的那个味道。
我通过高中的校友录,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几个可能叫“林茵”的毕业生。我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
“您好,请问是林茵吗?我是您以前的同学……”
电话那头,大多是礼貌而疏远的回答。
“不好意思,你打错了。”
“我不认识你。”
“什么林茵?我不姓林。”
一次次的失望,像冷水一样浇在我的头上。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也许,那个男孩,早就放下了。也许,林茵,也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拿着一堆十年前的“遗物”,去敲开她的门,是不是一种残忍的打扰?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我想,就把这些东西,重新封存回那个暗格里吧。让它们,和这辆车一起,继续沉默下去。
但是,每当深夜,我开着这辆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时,我总感觉,副驾驶上,好像坐着一个人。
那个沉默的,固执的少年。
他在提醒我,他还在等。
那一百斤的重量,仿佛还在车的后轴上,压得我的心,也沉甸甸的。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我又一次翻开那本素描本,希望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雨点打在修理厂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画里那个女孩的笑脸。
在画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画。
画上,是林茵的背影。她站在一个站台上,远处,是一辆即将驶离的火车。
画的角落里,有一行很小的字。
“去往,乌镇。”
乌镇。
信里,男孩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乌镇吗?
我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我立刻上网查询。我查了当年那所高中毕业生的去向统计,查了所有和乌镇有关的大学。
工作量很大,像大海捞针。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很老的大学论坛的帖子里,看到了一个名字。
林茵。
那个帖子,是关于一个摄影比赛的获奖名单。
获奖作品的署名,就是林茵。
而那所大学,就在离乌镇不远的杭州。
我点开了获奖作品的链接。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乌镇的清晨。石板桥,乌篷船,白墙黛瓦,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里。
整个画面,有一种安静而忧伤的美。
我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
我找到了那所大学,通过校友会的渠道,辗转联系到了当年摄影社的负责人。
那是一个很热心的学姐,她告诉我,林茵毕业后,就留在了杭州,开了一家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她给了我工作室的地址和电话。
我拿着那个地址,感觉像拿着一张藏宝图的最后一块碎片。
我决定开车去。
开着这辆,承载着一个少年全部青春的宝马车,去完成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约定。
我把那个装满石头的箱子,搬上了后备箱。
出发前,我把车里里外外又清洗了一遍。我甚至去买了一瓶柠檬味的香薰,挂在了后视镜上。
我希望,当她看到这辆车的时候,能闻到熟悉的味道。
从我所在的南方城市,到杭州,一千多公里。
我一个人,开了一天一夜。
路上,我一直在听那个MP3里的歌。
周杰伦的歌,一首接着一首。
《晴天》,《七里香》,《不能说的秘密》……
每一首歌,都像一个故事。我仿佛能看到,十年前,那个男孩和女孩,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悸动,他们的错过。
车窗外,风景不断地变换。城市,田野,山川。
我的心情,也像这不断变换的风景一样,复杂而忐忑。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我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我和她见面的场景。
我该怎么开口?
“你好,林茵女士,我这里有一份你十年前的快递,请查收?”
太轻浮了。
“你好,我是这辆车现在的主人,我在车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应该属于你。”
太生硬了。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一个完美的开场白。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开场白。
当那些东西,摆在她面前的时候,一切,都会不言而喻。
车子进入杭州市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像流动的星河,在车窗外闪烁。
我按照导航,找到了那家摄影工作室。
它坐落在一条很安静的老街上,门口挂着一个木质的招牌,上面写着“茵·像”。
工作室的灯还亮着,透过磨砂的玻璃门,我能看到里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把车,停在了街对面的一个停车位上。
我没有马上下车。
我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那扇门。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
直到,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很长,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锁上门,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脸。
虽然,比画册上成熟了许多,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但那双眼睛,那种干净的气质,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
林茵。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该怎么办?
现在就上去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然后,为她打开了车门。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很儒雅。
林茵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柔,很恬静。
然后,她坐进了车里。
车子,缓缓地开走了。
我坐在车里,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可能会惊讶,会感动,会流泪。
甚至,她可能会觉得我是一个骗子,把我赶走。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一个看起来,很幸福,很安稳的生活。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小丑。
我开了一千多公里,带着一车的“陈年旧事”,是想来做什么呢?
证明一段错过的爱情有多么刻骨铭心?
还是,想用过去,去打扰一个人的现在?
我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那个装满石头的箱子,在后备箱里,显得那么沉重,那么讽刺。
我发动了车子,漫无目的地在杭州的街头开着。
MP3里,还在唱着。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我关掉了音乐。
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
掉头回去吗?
把这些东西,带回我来的地方,然后,找个地方,把它们永远地埋起来?
就当,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秘密。
就当,那个少年,和他的青春,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我不甘心。
那个少年,他把车牌号,当成了一个约定。
他开着这辆车,等了那么多年。
他等不到,没关系。
但这个故事,林茵,她应该知道。
她有权利知道,曾经有个人,用整个青春,那样深刻地,爱过她。
这与她现在的生活无关。
这只与,那段回不去的,独一无二的青春有关。
我把车,开回了那条老街。
我在她的工作室门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下了车。
我没有去敲门。
我从后备箱里,把那个沉重的箱子,搬了出来,放在了工作室的台阶上。
然后,我把那本素描本,那个MP3,和那封信,也轻轻地放在了箱子上面。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然后,我转身,回到了车里。
我没有马上离开。
我启动了车子,打开了双闪。
我就那样,静静地等着。
我想,当她来上班,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反应。
我想,看她一眼。
就一眼。
然后,我就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终于,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提着早餐。
她走到工作室门口,然后,她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台阶上的那个箱子。
我看到她,愣住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她走上前,弯下腰,拿起了箱子上面的那本素描本。
她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她的身体,就那样僵在了那里。
我离得很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得很慢,很慢。
然后,她拿起了那个MP3,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她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拿起了那封信。
她拆开信封,拿出那张淡蓝色的信纸。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我看到,有两行东西,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她哭了。
她站在那里,拿着那封信,哭得像一个孩子。
周围,有路人好奇地看着她,但她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手里的那些东西。
和,那段被尘封了十年的,汹涌而来的记忆。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
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我觉得,够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
那个少年,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觉得,够了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晨光里,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
然后,我挂上档,踩下油门。
车子,缓缓地,驶离了那条老街。
我没有回头。
车子开出了市区,上了高速。
我打开了车窗,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
我忽然觉得,车子,好像变轻了。
那一百斤的重量,终于,卸下了。
它不再是一座移动的坟墓,它变回了一辆普普通通的,代步的工具。
我把那个柠檬味的香薰,摘了下来,扔出了窗外。
车里,又恢复了那股淡淡的,机油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这是,属于我的味道。
我开着车,一路向南。
阳光,很好。
我打开了音响,随机播放了一首歌。
不是周杰伦。
是一首,我喜欢的,新的歌。
我觉得,我的人生,也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那辆车,后来,我一直开着。
我没有再把它卖掉。
它就像一个老朋友,陪着我,走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
我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
我遇到了一个新的女孩,我们很相爱。
有时候,她会坐在副驾驶上,好奇地问我,这辆老车的故事。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有些故事,只适合放在心里。
它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信使。
我不知道,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他为什么会放弃这辆车,放弃这个约定。
也许,他遇到了什么变故。
也许,他只是,长大了。
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总有一天,会和自己的青春,做一个告别。
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忘记过。
就像林茵,也一定,不会忘记。
在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在那个下着雨的屋檐,在那个飘着麻辣烫香味的街角。
曾经,有一个少年,用他全部的笨拙和真诚,爱了她,整整一个青春。
这就够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有些故事,只要发生过,就已经是,一种完美。
后来,有一次,我开车去保养。
修理厂的老师傅,在检查底盘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
他把我叫了过去,指着后排座椅下面的那个位置。
“小伙子,你这车,动过大手术啊。”老师傅说,“你看这焊接的痕D迹,虽然打磨过,但还是看得出来。这里,以前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我看着那块,被重新焊回去的,严丝合缝的钢板。
我笑了笑。
“是啊。”我说。
“藏了点东西。”
老师傅好奇地问:“是什么宝贝啊?这么藏着。”
我想了想,回答道:
“是青春。”
来源:优雅星空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