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聚光灯像一道白色瀑布,瞬间将我从昏暗的观众席里捞了出来。掌声雷动,身旁的妻子苏晓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细微的汗。我能感觉到她比我还激动,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引子
“最佳男主角,获奖的是——林川,《长夜将尽》!”
聚光灯像一道白色瀑布,瞬间将我从昏暗的观众席里捞了出来。掌声雷动,身旁的妻子苏晓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细微的汗。我能感觉到她比我还激动,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混杂着香水和尘埃的味道。通往舞台的路不长,我却觉得走了很久。二十四年,从电影学院的黑匣子剧场,到今天这个金碧辉煌的殿堂,这条路,我走得太久了。
接过沉甸甸的金鼎奖杯,冰冷的金属质感让我瞬间清醒。我对着话筒,声音有些发干:“谢谢评委会,谢谢导演,谢谢《长夜将尽》的每一位工作人员……”
我感谢了剧组,感谢了公司,感谢了我的妻子苏晓。我看到她在台下,眼眶红了,却依旧笑着,像一朵在夜里悄然绽放的白玉兰。
“最后,”我顿了顿,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提到那个名字,那个在中国导演界如雷贯耳的名字。
“最后,我要感谢我自己。谢谢这二十四年,从未放弃过的自己。”
说完,我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但我知道,这掌声里夹杂着多少探寻和诧异的目光。他们都在想,为什么,林川没有感谢他的父亲,大导演林致远。
回到后台,苏晓立刻迎了上来,她没说什么,只是接过我手里的奖杯,然后递给我一瓶温水。“喝点水,润润嗓子。”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和,能抚平我心里的所有褶皱。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各路朋友的祝贺短信。但其中,有一个号码,始终没有动静。
我划开屏幕,点开那个置顶的联系人——“父亲”。最新的一条通话记录,还停留在半个月前,通话时长三十秒。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堵得慌。这个奖,我等了太久了。我以为拿到它,就能证明些什么,就能让他看到,我林川,不靠他林致远的名字,一样能站在这里。可当奖杯真的在我手上时,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别想了,”苏晓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爸可能在忙,还没看直播呢。”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林致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错过金鼎奖的直播。他不联系,就是他的态度。
我苦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来电显示,正是“父亲”。
我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然后,他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温度:“奖拿到了?”
“嗯,拿到了。”我攥紧了手机,指节有些发白。
“说获奖感言的时候,挺威风啊。”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你的话?”他冷笑一声,“林川,你是不是觉得,拿了个奖,翅膀就硬了?就可以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没忘!我一直记着!”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记着我是你林致远的儿子,所以我才要用二十四年的时间,证明我叫林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长得让我心慌。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我最熟悉的那种失望。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书房里有个新剧本,叫《渡口》。你明天过来一趟,看看。”
我愣住了。《渡口》?那是他筹备了五年的心血之作,圈内无数顶尖男演员挤破了头都想拿下的角色。他现在,要把这个剧本给我?
这算什么?一个耳光之后给的糖?还是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拒绝的考验?
“怎么,不敢来?”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天上午十点,我到。”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战役,却被告知要立刻奔赴另一个更艰难战场的士兵。而那个战场上,我将要面对的,是我一生都想战胜,却又从未真正摆脱过的对手——我的父亲。
第一章 一根带刺的橄榄枝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苏晓从床上拉了起来。她已经为我搭配好了今天要穿的衣服,一套深灰色的休闲西装,显得沉稳而不失随意。
“干嘛穿这么正式?”我有些不解。
苏晓一边帮我整理领口,一边说:“去见爸,总得有个样子。再说,你是新晋影帝,得有影帝的派头嘛。”她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心里那点因为昨晚的电话而悬着的不安,被她这个小动作驱散了不少。是啊,我已经不是那个处处需要仰望父亲鼻息的毛头小子了。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爱我的妻子,我应该更自信一些。
可车子越靠近父亲住的那个老城区四合院,我的心就越沉。这里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灰瓦,都记录着我童年时那些压抑的记忆。
我推开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枝繁叶茂。父亲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面前摊着一本线装书。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对襟褂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大爷。
可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藏着能洞穿一切的锐利。
“来了。”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爸。”我走到他对面坐下,局促地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他终于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牛皮纸袋。“剧本,自己看。”
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打开纸袋,抽出了那份名为《渡口》的剧本。纸张还带着油墨的清香,很显然是刚刚打印出来的。
我开始快速翻阅。这是一个关于摆渡人的故事。主角陈默,一辈子生活在江边,日复一日地将南来北往的客人渡过宽阔的江面。他沉默寡言,见证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自己的人生却像一潭死水。直到有一天,一个寻找失踪丈夫的年轻女人出现,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故事很吸引人,人物也很复杂。陈默这个角色,内心戏极重,外表平静如水,内心却波涛汹涌。这对演员的考验极大。
我越看越心惊。这个角色,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那种压抑、隐忍,那种渴望挣脱却又被命运牢牢束缚的感觉,不就是我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写照吗?
我心想,难道他真的认可我了?他觉得我能驾驭这样复杂的角色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立刻掐灭了。不可能。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在毕业大戏上把台词说得一塌糊涂的笨小子。
“怎么样?”他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问。
“很好的本子。”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你觉得,你能演吗?”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这是我等了多少年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说:“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试试?”他哼了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林川,我这里不是给你试错的地方。我的电影里,没有‘试试’这两个字。”
看吧,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把这个角色给我。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再次提醒我,我还差得远。
我攥紧了剧本,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又是这样。他永远不会说一句“你做得很好”。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被敲打、被修正的半成品。影帝?这个头衔在他面前,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您觉得,谁能演?”我梗着脖子反问。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旧木箱前。他从里面翻了半天,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录像带,扔给我。
“自己回去看看。看看二十年前,别人是怎么演戏的。”
我拿起那盘录ame>录像带,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父亲的河》。主演:李雪峰。
我的心猛地一沉。李雪峰,那是和父亲同时代的表演艺术家,也是父亲最欣赏的演员。他凭借《父亲的河》拿下了当年几乎所有的男主角奖项,成为了一个时代的传奇。而那个角色,也是一个摆渡人。
我明白了。他不是要我演陈默,他是要我超越李雪峰。这哪里是橄榄枝,这分明是一座我根本不可能翻越的大山。
我拿着剧本和录像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坐进车里,我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回到家,苏晓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跟爸吵架了?”
我摇摇头,把剧本和录像带放在桌上,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一句话也不想说。
苏晓拿起录像带,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李雪峰老师的《父亲的河》?爸让你看这个?”
“他让我超越他。”我苦笑着说。
苏晓沉默了。她太清楚李雪峰这三个字在业内的分量了。那是一个标杆,一个神话。
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林川,或许……爸不是这个意思呢?他只是想让你参考一下,找到自己的感觉。”
“他的意思我还不懂吗?”我烦躁地抽回手,“他就是想告诉我,就算我拿了金鼎奖,在他眼里,我连给李雪峰提鞋都不配!”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昨晚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自信和骄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的一句肯定?难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就必须比所有人都优秀,必须成为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复制品吗?
苏晓看着我,没有再劝。她只是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一个老旧的放映机,把那盘录像带放了进去。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看看吧。”她说。
电视屏幕上,雪花闪烁之后,出现了粗糙却充满质感的画面。江水滔滔,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撑着长篙,在晨雾中缓缓驶向对岸。
那就是李雪峰。他甚至没有一句台词,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我感到了无边的孤独和宿命感。
我看着屏幕,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一场硬仗,已经无可避免了。
第二章 无声的战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研究剧本和那盘录像带。
李雪峰老师的表演确实是教科书级别的。他没有用太多夸张的表情和动作,而是用眼神、呼吸的节奏,甚至肌肉的微小颤动,来传递角色内心的巨大波澜。我看得越多,就越感到压力。他的表演像一座山,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苏晓每天都默默地给我送饭、倒水,从不多问一句。她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战争,只能靠我自己去打。
一天晚上,我看到凌晨三点,眼睛都熬红了,却还是找不到突破口。我越是想模仿李雪峰,就越是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我烦躁地关掉电视,把剧本狠狠地摔在地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晓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重新整理好。
“别看了,休息一下吧。”她把牛奶递给我,“你这样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会垮掉的。”
我接过牛奶,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晓晓,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演了二十多年的戏,拿了影帝,到头来,连一个角色的魂都抓不住。”
“不是你没用。”苏晓坐在我身边,轻声说,“是你想得太多了。爸让你看录像带,不是让你去模仿李雪峰。他是想让你明白,一个好演员,应该怎么去‘活’在角色里,而不是‘演’一个角色。”
“活?”我咀嚼着这个字,有些茫然。
“对,活。”苏晓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李雪峰老师演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时代的摆渡人。而你要演的陈默,是活在当下的。时代不同了,人心也不同了。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陈默,而不是去做李雪峰的影子。”
苏晓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心想,是啊,我为什么要去模仿别人?我林川有自己的生活体验,有自己的情感理解。陈默这个角色,表面沉默,内心却有一团火。那团火,不就是我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吗?他想渡人,也想渡己。而我,不也正是在演艺这条河上,渡着自己的迷茫和挣扎吗?
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第二天,我没有再看录像带,而是直接去了父亲那里。
他依旧坐在院子里喝茶,仿佛我昨天才来过。
“想通了?”他问。
“我想和您聊聊陈默这个人物。”我拉开椅子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我认为,陈默的沉默,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我打开剧本,翻到其中一页,“他见过了太多悲欢,所以选择用沉默来隔绝自己,避免被伤害。但他的内心,是渴望被理解,渴望与人连接的。”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对角色的理解,讲我对几场关键戏份的设计。父亲一直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喝一口水。
等我说完,口干舌燥,他才缓缓开口:“说完了?”
“说完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想法不错。”他点了下头,“但是,太空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我要的,是你能把这些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人。”
他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但我这次没有气馁。
“所以,”我看着他,鼓起勇气说,“我需要去体验生活。我想去江边,找一个真正的摆渡人,跟他生活一段时间。”
父亲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我捕捉到了。
“地址我发给你。一个月后,我再找你。”他说完,便不再看我,重新拿起了他的线装书。
我知道,我通过了第一关。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真的去了剧本背景地,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我找到了一个姓王的老船夫,跟着他一起出船、收船,吃住都在他那条破旧的渔船上。
江上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枯燥和辛苦得多。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在江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王师傅话很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只是沉默地看着江面。
但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默中,我开始慢慢理解了陈默。我学会了如何通过水流的声音判断天气,如何用一个眼神和对岸的客人交流。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我不再是影帝林川,我就是那个在江上漂泊的摆渡人。
一个月后,我回到北京。苏晓来机场接我,看到我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她心疼地摸着我粗糙的脸。
我冲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挺好的。我找到陈默了。”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他的电影公司。这一次,是在正式的试镜间。房间里坐着制片人、副导演,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公司高层。
父亲坐在正中间,表情严肃。
“开始吧。”他言简意赅。
我试的是一场陈默与寻夫女人的对手戏。女人哭着求他帮忙,而陈默,只是漠然地看着江面。
我没有按照剧本上的提示去做。我只是站在那里,像王师傅一样,微微弓着背,眼神放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和我搭戏的女演员声泪俱下,我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我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问了一句:“江上风大,穿这么少,不冷吗?”
这一句,剧本上没有。
整个试镜间一片寂静。我看到副导演的眼睛亮了,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制片人,都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只有父亲,依旧不动声色。
试镜结束,我走出门,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是好是坏。
我在走廊里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今天不会有结果了。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副导演追了出来。
“林川老师,等一下!”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林导让我通知您,下周三,剧组开机。请您做好准备。”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恭喜你,男主角。”副导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我做到了。我靠自己的努力,从父亲手里,堂堂正正地拿到了这个角色。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车去了郊外的一处公墓。
我走到一块墓碑前,上面贴着一张慈祥女人的黑白照片。
“妈,我拿到了爸新电影的角色。”我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轻声说,“您看到了吗?我会演好他的。我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的话。
第三章 面具上的裂痕
《渡口》的开机仪式很简单,没有请媒体,只是剧组内部人员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父亲作为导演,只说了三句话:“第一,戏比天大。第二,任何人不准迟到早退。第三,拍不好,就换人。”
最后一句,他的目光是扫过全场的,但我感觉,那句话就是冲着我来的。
我心想,来了,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我知道,他同意我出演,不代表他认可我。在片场,他不会因为我是他儿子就有半分留情,甚至会比对别人更严苛。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果不其然,第一天拍摄,我就领教了他的“厉害”。
第一场戏,是拍陈默清晨出船。一个很简单的镜头,我只需要把船撑离渡口。可就这么一个动作,我被他喊“卡”了二十多次。
“情绪不对!你的眼神是空的!”
“动作太僵硬!你是在撑船,不是在演撑船!”
“林川,你那一个月的体验生活,都体验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的骂声,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整个江面上,刺耳又伤人。剧组几十号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攥着竹篙的手,青筋暴起。我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专注,可越是这样,我的动作就越变形。
最后一次,我刚把船撑出去,他又喊了“卡”。
“收工!”他扔下扩音器,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剧组的人都愣住了。开机第一天,第一个镜头还没拍完就收工,这在父亲的执导生涯里,是绝无仅有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导演对男主角不满意。
我一个人坐在船上,看着江面上的落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晚上,苏晓打来电话。
“怎么样?第一天顺利吗?”
我不想让她担心,强撑着说:“挺好的,林导要求比较高,多拍了几条而已。”
“别骗我了,”苏不信地戳穿我,“我早就听说了。剧组里有我的老朋友。”
我沉默了。
“林川,”苏晓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别钻牛角尖。爸他就是那样的人,对谁都一样。你忘了他拍《黑土》的时候,把李雪峰老师都骂哭过吗?他不是针对你。”
“可我不是李雪峰。”我颓然地说,“我怕我真的不行,我怕会毁了他的戏。”
“那就证明给他看啊!”苏晓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他越是骂你,你越是要演好!你不是一直想让他认可你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用你的表演,让他闭嘴!”
苏晓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他骂我,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如果我放弃了,那才是真的输了。
那一晚,我没有回酒店,就在那条船上睡了一夜。江上的风很冷,但我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没看剧本,只是像王师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撑船、摇橹、撒网的动作。我把自己想象成陈默,这条船就是我的家,这条江就是我的全世界。
等剧组的人都到了,我已经撑着船在江上转了好几圈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回了监视器后面。
“第五场,第一镜,第一次!开始!”
我撑起长篙,缓缓将船推离岸边。这一次,我没有去想镜头,没有去想父亲的目光。我的眼里只有江水,我的心里只有陈默。
船平稳地滑入江心,晨雾在我身边缭绕。我能感觉到,船和我,已经融为了一体。
“卡!过了!”
扩音器里传来副导演兴奋的声音。
整个片场,响起了一阵压抑着的欢呼和掌声。我回头,看到监视器后面的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在接下来的拍摄中,我和父亲的“战争”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他会为了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让我反复拍上几十遍。他从不给我讲戏,只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我“不对”,让我自己去悟。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每天都在经历着烈火和冰水的淬炼。我很痛苦,但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表演正在一点点地进步,我对陈默这个人物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剧组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敬佩。
但这种高压的状态,也让我的精神越来越紧绷。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一天,我们拍一场夜戏。陈默在暴雨中去江里捞一个失足落水的孩子。那天晚上,气温很低,洒水车制造的“暴雨”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我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四个多同,反复地跳水、挣扎。
拍完最后一条,我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连站都站不稳了。
父亲从监视器后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效果不错。收工。”
然后,他就转身准备离开。
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我心里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林致远!”我用尽全身力气,冲着他吼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皱着眉看我。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个演员?一个工具?还是一个你永远都看不上眼的儿子?”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父亲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不仅毁了这场戏,也毁了我们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第四章 往事的回声
和父亲在片场大吵一架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圈子。
各种难听的猜测和流言蜚语随之而来。“林川耍大牌,与父亲导演当众翻脸”、“影帝光环下的巨婴,无法承受压力”、“《渡口》剧组停摆,林氏父子矛盾激化”。
我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不接任何电话,也不看任何新闻。我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只想找个角落自己舔舐伤口。
苏晓连夜从北京飞了过来。她打开房门的时候,我正坐在地毯上,面前摆了一排空酒瓶。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酒杯,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这些年积压的所有委屈、不甘、痛苦,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等我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苏晓递给我一杯温水,轻声问:“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当时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他只在乎他的电影。”
苏晓听完,叹了口气。“林川,你只看到了爸对你的严苛,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看不起我吗?”
“不是的。”苏晓摇了摇头,“我前几天,去见了一个人。是张伯伯,以前总跟在爸身边的那个老场记。”
“你见他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些爸年轻时候的事。”苏晓说,“张伯伯告诉我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什么事?”
苏晓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你妈妈当年是怎么去世的吗?”
我愣住了。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父亲很少提起她,我只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
“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也不是。”苏晓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张伯伯说,妈妈当年怀着你的时候,身体就特别差。医生劝过她,也劝过爸,说这个孩子最好不要。但是妈妈坚持要把你生下来。而爸,当时正在外地拍一部极重要的戏,就是那部让他一举成名的《远山》。他为了赶进度,没能在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陪在身边。等到电影拍完,他拿着奖杯回来,妈妈的身体也彻底垮了。没过两年,她就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以,这么多年,爸他一直活在愧疚里。”苏晓的眼圈红了,“他觉得是自己为了电影,害了妈妈。这种愧疚,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对你严厉,逼你努力,一方面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好演员,完成他和妈妈共同的期望;另一方面,他可能是……害怕。他害怕你走他的老路,为了事业,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
我呆呆地听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心想,原来是这样。原来他那些看似冷酷无情的行为背后,藏着这么深的痛苦和挣扎。我一直以为他在否定我,怨恨我,却从没想过,他只是在用一种笨拙而偏执的方式,来保护我,来弥补他内心深处的遗憾。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误解他,伤害他。
“那……片场那晚,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我沙哑地问。
“因为他没法说。”苏晓说,“那些话,是他心里最深的伤疤,他怎么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开给你看?他只能选择逃避。”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副导演打来的。
“林川老师,您在哪儿呢?林导让您马上来一趟片场,说有场戏要临时调整。”
我猛地睁开眼,和苏晓对视了一下。
“去吧。”苏晓鼓励地看着我,“去跟他好好谈谈。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这部戏,也为了……妈妈。”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感觉自己重新找回了力量。
我赶到片场,发现气氛有些异样。所有人都到齐了,却没人说话。父亲一个人坐在监视器后面,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他看到我,只是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坐。”
我依言坐下。
“剧本改了。”他递给我几页新的打印纸,“今天,我们拍这场。”
我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根本不是《渡口》里的戏。这是一场全新的戏,场景是一家医院的病房。剧本上,只有两个人物,父亲和儿子。儿子得了重病,父亲在床边照顾他。
台词很简单,却字字戳心。
父亲:“疼吗?”
儿子:“不疼。”
父亲:“骗人。我知道你疼。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
儿子:“不怪你。你忙。”
父亲:“再忙,也没有你重要。”
我看着这几页纸,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在演戏了。这是他,借着剧本,在对我说话。
第五章 名字的重量
临时加的这场医院的戏,没有复杂的调度,没有激烈的冲突,却是我拍戏以来,感觉最艰难的一场。
我和父亲,扮演着剧本里的父子,却又分明在演着我们自己。
当我说出那句“不怪你,你忙”的时候,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我看到坐在我对面的父亲,眼圈也红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后只是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个动作,笨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卡!”
喊卡的,是副导演。他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整个片场,一片寂静。很多工作人员,都在悄悄地抹着眼泪。
父亲站起身,没有看我,只是对副导演说:“这场戏,就用这一条。收工。”
说完,他便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一次,我没有感到冷漠,只感到一种深沉的悲伤和孤独。我忽然明白,他的名字林致远,对他来说,既是荣耀,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这个名字,让他站上了事业的顶峰,也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而我,林川,作为他名字的延续,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和愧疚。他对我严苛,是怕我被“林致远之子”这个光环所累,迷失了自己;他对我冷漠,是怕他那份沉重的爱,会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不是不爱我,他是爱得太深,也太笨拙。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释然了。
那天晚上,我主动去了他的房间。
他正在看当天的拍摄素材,见我进来,只是“嗯”了一声。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屏幕上我们父子俩对视的画面,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爸,对不起。”
他按下了暂停键,转过头看着我。
“我不该在片场对您吼。”我说,“我……现在都明白了。”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任何解释。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已经开始崩塌了。
从那天起,片场的气氛完全变了。
父亲依然很严格,但他不再用那种伤人的方式来骂我。他开始给我讲戏,告诉我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与其说是导演和演员,不如说更像两个切磋武艺的匠人。
我的状态也越来越好。我不再把演戏当成一种证明自己的方式,而是真正地沉浸在陈默这个角色里,去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苏晓没有回北京,她就留在剧组,默默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有时候我拍完夜戏回来,她已经帮我准备好了热腾腾的宵夜。有她在,我觉得特别安心。她就像是我的渡口,无论我在外面经历了多大的风浪,只要回到她身边,就能找到平静。
媒体的风向也变了。随着一些片场花絮的流出,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对表演精益求精的剧组,一对在艺术上互相成就的父子。之前的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一天,苏晓的经纪人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一个国际大导演的戏想找她演女二号,机会非常难得。
苏晓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
苏晓正在帮我整理剧本,她头也不抬地说:“我现在走了,谁照顾你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新晋影帝啊?再说了,我可是喜剧天后,演那种苦哈哈的文艺片,不符合我的人设。”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我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晓晓,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笑着说,“夫妻嘛,不就是你累了,我扶你一把;我倦了,你背我一程。咱们俩,谁也别想先把对方扔下。”
我心想,是啊,这就是家。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感情的港湾。我以前总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外面打拼,闯出一番事业。现在我才明白,能守护好身边的这份温暖和理解,才是最大的成功。
拍摄进入了尾声,最后一场戏,是拍老年陈默,独自一人坐在渡口,看着夕阳下的江面。
那天,父亲没有坐在监视器后面,而是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我旁边。
我化了老年妆,穿着破旧的棉袄,安静地坐着。江风吹过,吹动我花白的头发。我看着远方,眼神里有释然,有沧桑,也有一丝温暖。
那份温暖,来自对岸那盏为他亮了半辈子的灯。
那场戏,我们只拍了一条。
拍完,父亲走过来,帮我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说了一句:“演得不错。”
我愣住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不错”这两个字。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第六章 未说的台词
《渡口》杀青了。
杀青宴上,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破天荒地端起酒杯,敬了所有人。最后,他走到我面前。
整个包厢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林川,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当场掉下眼泪。我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酒精的辛辣掩盖住喉咙的哽咽。
“爸,您也是。”
我们父子俩,相视一笑。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笑里了。
电影的后期制作很顺利。半年后,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和苏晓去他家,看最终的剪辑版。
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苏晓三个人,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坐在客厅里看一部电影。
银幕上,江水滔滔,陈默的一生,在两个小时里缓缓流过。我看着画面里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那个人,是陈默,也不是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用那段痛苦而宝贵的经历,浇灌出来的灵魂。
电影结束,房间里一片沉默。
许久,父亲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晓晓,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有问我。
苏晓的眼睛红红的,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爸,太好了。我敢保证,这绝对是林川演得最好的一部戏。也是您……最温柔的一部电影。”
“温柔?”父亲咀嚼着这个词,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就没跟温柔这两个字沾过边。”
“不,”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您的温柔,都藏在电影里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能不能成,还得看观众。”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高兴。
《渡口》上映后,口碑和票房都爆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向以风格凌厉著称的林致远导演,会拍出一部如此深情内敛的电影。而我的表演,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
媒体用“脱胎换骨”来形容我。他们说,以前的林川,演技很好,但总感觉隔着一层。而《渡口》里的林川,把心都掏了出来。
金鼎奖再次向我递来了橄榄枝。颁奖典礼那天,我是和父亲、苏晓一起走的红毯。聚光灯下,我一边挽着我的妻子,一边搀着我的父亲。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当我再次站上那个熟悉的领奖台,我的心情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我看着台下,父亲和苏晓坐在一起。父亲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我能读懂的骄傲。苏晓则笑得比我还灿烂,眼睛里闪着泪光。
“谢谢评委会。”我握着奖杯,声音沉稳而有力,“一年前,我也站在这里。当时我说,要感谢我自己。今天,我站在这里,想感谢两个人。”
“第一个,是我的妻子,苏晓。”我转向她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在我最迷茫、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放弃我,一直陪着我。你是我人生中最温暖的那座渡口。”
台下,苏晓捂住了嘴,眼泪流了下来。
“第二个,我要感谢我的父亲,林致远导演。”我顿了顿,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
“他是我见过最严厉的导演,也是最笨拙的父亲。他教会我,戏比天大。也教会我,爱,有时候不需要说出口。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谢谢您。这个奖,有您的一半。不,有您的大半。”
说完,我再次鞠躬。
台下,掌声雷动。我看到父亲,这个一辈子都坚硬如铁的男人,悄悄地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颁奖典礼结束,我们没有去参加庆功宴,而是直接回了家。
苏晓兴奋地把两个金鼎奖杯并排摆在柜子上,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太好了!这下咱们家可以凑一对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对她来说,奖杯可能真的只是个摆设。她对演戏的热爱,纯粹而简单,从不被这些名利所累。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俩,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
“爸,喝茶。”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忽然说:“林川,过两天,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看看你妈。”
我的心,猛地一颤。
第七章 银幕后的天光
第二天,我和父亲一起去了母亲的墓地。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湛蓝。墓地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父亲把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然后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你妈妈……她也喜欢电影。”父亲凝视着照片,轻声说,“当年,我们就是在电影学院认识的。她总说,我这人,脾气又臭又硬,也只有在镜头后面,才会变得温柔一点。”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着他讲述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往事。
“拍《远山》的时候,我知道她身体不好,可我……我总觉得,等我拍完了,等我成功了,就能给她最好的生活。我太自负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悔恨,“等我拿着奖杯回来,一切都晚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林川,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是电影,最失败的,也是电影。我怕你走我的老路。我怕你为了那些虚名,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爸,”我走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胳膊,“我懂。我都懂。”
我们父子俩,在母亲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回去的路上,父亲忽然问我:“你和晓晓,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们商量好了,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准备。”
“好。”父亲点了点头,“别像我,留下遗憾。”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我们不再是那个互相较劲、互相伤害的父子,而是一对真正能够彼此理解、彼此依靠的亲人。
生活,回归了平静。
《渡口》的热度渐渐散去,我又投入了新的工作。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我不再为了证明什么去演戏,而是纯粹地享受创作的乐趣。
苏晓也接了一部她很喜欢的喜剧电影。我们俩虽然忙,但都会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对方。我们会像普通夫妻一样,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一点小事斗嘴,然后又很快和好。
父亲退休了。他不再拍电影,而是养起了花,练起了书法。他那座曾经让我感到压抑的四合院,如今充满了生活气息。我和苏晓,每周都会回去陪他吃顿饭。他会一边嫌弃苏晓做的菜太咸,一边又吃得比谁都多。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陪父亲在院子里喝茶。他忽然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相框,递给我。
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母亲,笑得一脸灿烂。母亲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是你满月的时候拍的。”父亲说。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小小的我,再看看身边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儿子、丈夫、父亲。角色会变,身份会变,但那份流淌在血脉里的爱,永远不会变。
我曾经花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去逃离父亲的名字,去摆脱他的影子。但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向他靠近。
我们都是江上的摆渡人,渡着自己的人生,也渡着彼此的牵挂。
我拿起手机,给苏晓发了条信息:“今晚早点回家,爸包了饺子。”
很快,她回复道:“好!我带瓶好酒回去!”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夕阳的余晖中,洒下斑驳的光影。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缓缓流淌。
我知道,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来源:星光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