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叶修辞世后的那三年,我独自一人守着那座冷清且寂寥的宅院,睁眼是往昔的回忆,闭眼亦是。
叶修辞世后的那三年,我独自一人守着那座冷清且寂寥的宅院,睁眼是往昔的回忆,闭眼亦是。
年轻时,我们曾在假山深处紧紧相拥,难舍难分;也曾泛舟湖心,以荷叶掩面偷欢……
年岁渐长后,我们月下赏花,共嚼一块月饼;围炉煮水烹茶,我依偎在他怀中取暖……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层层裹住,孤独则如寒夜里的风,一点点啃噬我的魂魄。
那一日,我下定决心随他而去。
提着一壶浸满剧毒的酒,步履蹒跚地走向城外的不渝山,他的墓碑静静地立在那半山腰上。
他曾说过,要葬于此地,纪念我们永不磨灭的情意。
临终前,我还骂他是死鬼,不肯多看他一眼。
如今,我已年过七旬,双腿患了风湿,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走得缓慢且艰难。
离坟茔尚有二十来丈时,体力耗尽,只得停下歇息片刻。
可就在这时,坟前竟传来低低的动静。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对衣着华贵的母子正跪在坟前叩首祭拜。
那妇人约莫四十出头,肤色细腻,乌发如云,容貌虽不及我盛年时的十分之一,却仗着一身锦绣绫罗硬撑出几分尊贵气象。
她身旁的儿子二十有余,身形挺拔,眉目清秀中透着锐气,那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我心头猛地一颤。
一种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爹,孩儿不孝,今年来迟了!”
他伏地叩首,动作庄重且虔诚。
“爹,我从未去惊扰您的正妻,也不会觊觎家业。但请您安心,待她百年之后,我会为她披麻戴孝。”
那妇人也跪下身,凝望着墓碑,眼中情意深沉。
“相爷,妾身始终谨记您每一句叮咛,从不敢冒犯姐姐,一心抚育不悔成人。如今不悔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您这一生,终究圆满了。”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手中紧攥着那壶毒酒,指节发白。
忽然想起,过去二十年里,叶修每月总少去一半又一半的俸银。
我一直以为他是拿去周济贫苦百姓,如今才明白,并非如此。
他……
心中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猝然冲上喉头,一口乌黑的血毫无征兆地喷洒而出。
“咦?”
那母子闻声回头,见是我,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姐姐……”
“母亲……”
他们显然认得我,而我却从未见过他们。
我死死盯着那年轻人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终是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双眼赤红,牙关紧咬,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姐姐!”
妇人拉着儿子跪到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哀怜与愧疚。
“相爷的心,从来只属于您一人。他……他只是太渴望有个血脉延续了!”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递给我。
“这是相爷当年交给妾身的,说若有一日被您发现,便将此信呈上。这封信,妾从未启封。”
我强抑怒火,颤抖着手接过那封早已褪色的信笺。
纸页陈旧,显是存放多年。
但笔迹确凿无疑,正是他早年的手书。
“爱妻林漫漫亲启:漫漫,为夫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一桩心事,缠绕终生,难以释怀——那便是曾遭人设计,与余姚有过一夜露水姻缘。
她告知怀有身孕时,为夫心乱如麻,未忍令其堕胎。后来孩子降生,取名叶不悔。漫漫,为夫有愧于你,却此生无悔!”
呵!
好一个“无悔”!
可我一想到,他在与旁人苟且之后,仍能与我耳鬓厮磨、恩爱如初地度过二十年,胃里便翻腾不止,仿佛吞下了腐虫般恶心。
其实他大可坦白,何必隐瞒一世?
或许真是老了,愤怒如烈火焚心,气血逆冲而上,毒酒尚未饮下,我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2
意识回笼时,映入眼帘的是童年闺房的熟悉陈设。
盛夏酷暑,热浪翻涌,叶修正坐在床沿为我摇着蒲扇。
没错,那年叶修十岁,双亲惨遭横祸,是父亲将他收留家中。
因早年与我家定下婚约,父母便未阻拦我们往来,毕竟那时我才六岁,尚在稚龄。
叶修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知晓爹娘对我疼爱有加,便主动揽下丫鬟婆子的差事,将我视若珍宝般呵护备至。
爹娘暗中命人观察,发现无论明面还是私下,他对我的照料始终如一,毫无懈怠,于是愈发默许他的亲近。
我静静躺在榻上,目光清冷地注视着他,声音冰凉地质问:“你那样待我,我却仍会在梦中见到你,我是不是很卑微?”
叶修见我醒来,唇角微扬,轻笑一声。
“不过是唤了你一句小傻瓜,你便三日不理我,如今连梦里都不愿见我了,是吗?”
阳光恰好洒落他面容,斑驳光影勾勒出少年清俊轮廓。
那眉眼渐渐与叶不悔的面容重叠,心中顿时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嫌恶。
或许,我不该怨他,他确实一直待我极好。
或许,我更不该恨他,他从未让那两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在这权贵之家三妻四妾皆为寻常的世道里,我能独得一人专宠,已是莫大幸运。
可望着眼前青涩的叶修,我眼眶却蓦然发红,泪水无声滑落,悲愤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无法遏制。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
叶修怔住,眼神茫然无措地看着我,良久才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
“往后我再也不说你了,乖,别哭了,你看,我特意给你买的饴糖,不哭了,好不好?”
我猛地坐起,一把挥开他手中的糖果,冷冷瞪着他。
“出去,滚……”
他像是被我的怒意震慑,神情受伤地站起身,默默凝望我许久,最终低声说道:
“对不起!别哭了,我走就是了。”
他快步离开我的闺房,单薄背影透着几分孤寂与凄凉。
这时,贴身丫鬟绿洱闻声而入,见我双眼通红,急忙将我搂入怀中安抚。
“哎哟,我的小主子,又跟叶修少爷闹脾气啦?”
绿洱抱起我时,那种真实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震。
这一切如此真切,我真的只是在做梦吗?
我本能地从她怀里滑下,爬向拔步床内侧。
伸手探入床底暗格,取出一只小巧木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张红纸,正是当年我与叶修订下的娃娃亲婚书。
朱砂墨迹清晰分明,字字确凿。
这曾是我珍藏如命的信物,如今却只觉刺目扎心。
他想要孩子?
可我当初是如何失去第一个孩子,以致终身无法再孕的?
呵!
那是为了救他,我被利箭贯穿腹部,虽侥幸活命,却永远失去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也断送了生育的可能。
他曾抱着我说:“漫漫,没有孩子没关系,我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
我信了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刻进心里。
从不曾料想,人心终究会变。
2
我攥紧婚书冲出闺房,追上正要离去的叶修。
将那张红纸婚书在他眼前展开一瞬,在他惊愕失措的目光中,猛地撕成碎片。
他伸手欲夺,却被我灵巧避开,未能得逞。
一阵风掠过庭院,带着那些残破的红色纸片,如落花般飘散在院中各处。
“漫漫……”
他声音微颤,眼眶瞬间泛红,神情凄然,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抹自嘲的苦笑。
“你其实很讨厌我吧!你也清楚,我不过是想留在府中,才费尽心思讨你欢心。像我这般虚伪之人,确实令人憎恶!可是……”
他久久凝视着我,泪水悄然滑落,急忙低头掩饰自己的脆弱。
发觉终究无法遮掩,索性蹲下身,默默拾起地上零落的红纸碎片。
一边捡,一边低声道:“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愿让与我有关的东西,玷污了你的院子。”
我静静看着他一点一点将碎片收拢,最后深深望我一眼,转身离去,背影孤寂而决绝。
次日,我得知他已离开府邸。
父亲特意寻来,语气严厉,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我。
“你瞧不上他?这孩子聪慧过人,胆识兼备,将来定非等闲之辈,前程无可估量。对你更是倾心以待,你怎么就是看不上?”
我望着眼前依旧挺拔威严的父亲,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爹爹,女儿就是不想要他了!”
父亲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拼接完整的婚书,正是昨日我撕毁的那一份。
“漫漫,人生漫长,你现在年纪尚小,这一次的事,我和那孩子说过了,不算数。等你长大些,若仍不愿嫁,到时为父再……”
我盯着他手中那张被仔细粘合的婚书,伸手去抢,却被他高高举起,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漫漫,不许再胡闹,叶修非池中物,你日后自会明白,爹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叶修非池中物。
我自然知晓。
可那又如何?
人这一生,不过栖身一间屋,安睡一张床,填饱一个胃罢了。
爹爹位居礼部侍郎,难道还养不起我这样一个女儿?
更何况娘亲为我备下的嫁妆,足以让我无需依附任何人,安稳度日。
“爹,女儿不想再嫁人了,嫁人真的很苦。”
此刻,我只当这是临终前浮现的走马灯。
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再与叶修有任何牵连。
“嘿!你一个六岁的小娃子懂什么?是不是你娘跟你说了什么?”
爹爹最敬重娘亲,眼珠一转,便丢下我,匆匆出门去找我娘了。
3
九年后,我迎来了及笄之礼。
这一年,叶修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他骑马巡街时,我正坐在茶楼雅座,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细巧的点心。
斜眸一瞥间,他恰好抬眼望来。
目光清冷如霜,不见情绪起伏。
“哎呀!今年的状元郎生得真是俊逸非凡,不知最后会落入谁家闺阁?”
“我爹在榜下择婿时特意问过呢!据说他早有婚约在身,却未透露对方是谁。”
“啊!那可真遗憾,好物件总是被人早早抢走。”
“……”
我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糕点尚未吃完,便起身回府。
次日便传来消息——叶修登门求见,想与我当面一谈。
思及彼此终究该做个了断,我应允了。
毕竟,如今我已彻底明白,这不是梦境,而是真正的重生。
这一世,我不想再重蹈前世覆辙。
……
叶修身为外男,见面地点定在前院花园中的小亭。
我遣退左右侍从,两人相对而坐。
他神色淡然,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比前世更显沉郁。
看我的眼神,也如寒潭静水,毫无波澜。
“林小姐,今日叶某前来,是为旧日婚约一事相询。当年令尊以小姐年幼为由,称婚约定夺无效。如今小姐已然及笄,叶某特来再问一次——这婚约……”
“作废吧!”
我也平静地望着他。
“作废”二字出口,叶修瞳孔微颤,搁在桌上的手指悄然蜷缩。
他凝视我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他离去时,脚步无声,背影单薄清瘦,远比前世消瘦许多。
想必今生没了我家庇护,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他去向父亲退婚时,父亲曾赠他一箱银两,说是补偿我任性的代价。
他没有收。
父亲为此愧疚许久。
但我清楚,叶修骨子里极傲。
不取分文补偿,本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婚约既除,原以为此生再无瓜葛。
谁知皇后娘娘为太子遴选良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赏花宴。
未曾受婚约束的我,也被列入名单之中。
这场宴会,京中权贵之女、世家公子,以及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悉数到场。
叶修亦在其列。
为避他耳目,我寻了个偏僻角落,安安静静坐着,尽量降低存在感。
可我不惹事,事却偏偏找上我。
黎落郡主路过凉亭时,见我容貌尚可,问明身份后,竟当众将一杯冷茶泼在我衣裙上。
她娇艳的脸庞写满轻蔑。
“你衣服脏了,还不快滚回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我历经两世浮沉,这种雕虫小技、浅薄心机,实在不值一提。
“郡主殿下,如此场合,若我中途离席,便是对皇后娘娘大不敬,恐损及家父清誉。其二,家中备有替换衣裙,我可前往后楼更衣即可。不过此举或许会耽误您入选的机会,郡主费这些心思,不如……”
“不如怎样?”
被戳中心思的黎落郡主脸色微红,语气略带恼怒。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诗句的纸笺,递到她面前。
“不如郡主凭此惊艳全场,博得皇后与太子青睐。”
她扫过纸上诗词,眼前一亮,随即狐疑地盯住我。
“这些诗从未见过,可是你所作?为何要助我?莫非是设局陷害,事后揭发让我难堪?”
我勾唇一笑,从她手中抽回纸页。
“这些诗词可不是无偿奉送,一两黄金一首,童叟无欺。”
郡主惊愕睁大双眼。
“你这是漫天要价!”
我淡然一笑,活了两辈子,岂会惧你一个黄口小儿。
“郡主不要?”
我抬眼看向远处往来穿梭的其他贵女。
“那只好转售他人了。”
她果然咬牙切齿,掏出荷包狠狠扔给我。
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满满都是金叶子,果然是出身高贵的郡主。
她高傲地扬起下巴。
“拿了钱就得办事,若敢耍我,定叫你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我欣然点头。
“郡主放心,这是长期生意。往后若有诗词歌赋所需,尽可寻我,您是老主顾,我可以酌情减价。”
她再次夺过我手中的诗稿,小心折好藏入腰间。
一边收一边嘀咕。
“能写出这般精妙诗句的人,怎会满身铜臭?礼部侍郎家竟养不起你吗?”
这丫头终究年少,不多思索便匆匆离去。
我将金叶子妥帖收进怀中,抖了抖湿冷的衣裳,唤来不远处的丫鬟,前往后楼更衣。
丫鬟在外守门。
我皱眉褪下紧贴肌肤的湿裙,忽然屋顶横梁上跌下一人,直直砸落在我身上,将我压在下方。
“啊!”
“砰!”
后脑重重磕在地上。
幸而地面铺着木板与波斯绒毯,未致头破血流。
但气血翻涌,胸口憋闷,内伤难以避免。
压在我身上那人不断喘息,在我颈侧胡乱蹭动,令人作呕。
我连呼吸都困难,根本无力推开……
所幸我最初的惊叫引来了守门丫鬟,她撞门而入,目睹屋内情景后。
“啊!”
尖叫得比我还要响亮。
片刻之后,人群蜂拥而至。
其中包括此次赏花宴的主办者——皇后娘娘。
“这是新科状元,和礼部侍郎家的千金?”
“他怎会在此?我明明……”
立于她身旁的陶然公主恶狠狠地瞪着我,手帕几乎被她拧断。
御医查验后确认,叶修被人下了药,而我则因撞击导致内腑受损,需静心调养。
在场皆是人精,谁不明白这是公主设局,反倒让我捡了个便宜?
皇后当场赐婚,将我与叶修指为夫妻,并命人拟写懿旨送往我家。
呵!
我隐忍九年,好不容易解除的婚约,竟又回来了。
而这回若再想废除,便是抗旨不遵。
皇后的雷霆之怒,绝非我能承受。
可笑的是,在场众人,竟都觉得我福气滔天。
唉!
我两世为人,从未如此哑口无言。
叶修被强行灌下药剂后恢复了意识,休养在家整整三日,便再度登门寻我。
仍是在那处前院的小亭中相见。
“叶某并非存心为之……”
这一次,他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以我对他的熟悉,立刻明白他此来并非为赔罪,而是刻意惹我动怒。
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那你便是有意而为了?”
我一句话堵得他神情微滞,脸上的笑缓缓褪去,眼神愈发冷淡。
“你对叶某……似乎怀有不少成见啊!”
我静静望着他,未发一言,脑海中却浮现出前世他曾对我百般疼惜的种种模样。
我们之间,曾经的确亲密无间、情深意笃。
可我心里始终打了一个死结!
每当看见寻常人家的孩子蹦跳嬉闹,父母牵着儿女说说笑笑,我心中便忍不住泛起酸涩与向往。
可我无法生育。
我曾向他提过,不如收养一个孩子作伴。
他却道,养别人的孩子终究无趣。
况且他身居要职,不宜将外人带入身边,恐遭敌国或政敌利用,借机生事。
他总说,此生有我就已足够。
可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骗了我整整一生。
或许察觉到我注视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冷,叶修神色略显局促。
片刻后,他苦笑摇头。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欢喜,并不能相通。我梦寐以求的,竟是你深恶痛绝的么?”
他起身,转身离去。
“事不过三,婚约依旧,叶某绝不会再放手了!漫漫……”
我冷冷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绪翻腾难平。最终压抑地闭了闭眼,揣着金叶子走向善堂。
善堂里共收留了三十二个孩子。
男孩十七人,女孩十五人。
有的孩子天生缺手,有的孩子仅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也有的身体健全,却性情沉默寡言。
他们各有各的苦难,但在我眼中,每一个都是我的骨肉,哪怕我年岁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见我到来,三十二个孩子欢笑着奔至我面前。
年长些的唤我姐姐,年幼的则甜甜地喊我娘。
“娘亲,抱抱,囡囡想吃糖葫芦。”
我弯腰抱起三岁大的独眼女儿娇娇,轻轻吻了吻她光滑的额头,心软得如同天上最柔软的云絮。
“好,去买!”
每个孩子都有各自的心愿,但说得最多的,仍是那一句——抱抱。
“娘亲,抱抱!”
我知道,只要我稍加留意,今生完全可以怀上属于自己的亲生孩子。
可我不想再爱上任何人了。
既然不爱,又怎能与对方行如此亲密之事?
因此,当我走在街头看到那些孤苦无依的流浪孩童时,终于做了前世一直渴望完成的事。
我收养了他们。
我们这群命运多舛的人聚在一起,或许也能组成一个温暖的小家吧?
我创办善堂的事,父母是支持的。
只是父亲提了一个条件。
“人数不可过多。此处乃天子脚下,若善堂数量壮大,一则朝廷会认为不成体统;二则你父亲官居高位,若被人拿此事做文章,指责我收拢民心、居心叵测,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性命难保。”
其实父亲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前世叶修坚决反对我去领养孩子,也不准我开设善堂,说一旦被政敌抓住把柄,添油加醋地上奏君王,后果轻则是全家流放抄没家产,重则满门问斩。
爹爹啊!
明明知晓一切风险,却依然纵容我任性而为……
由此可见,父母之爱,终究与男女之情有所不同。
5
善堂不仅收容那些失去双亲的孩童,还特地聘请了教书先生传授学问。
我负责讲授策论、《大学》、《论语》与《中庸》这些经典典籍。
年纪尚幼的孩子,则由夫子们进行启蒙教育,打下识字明理的基础。
我投身教化,并非指望这些孩子将来飞黄腾达、名扬天下。
只是深知世道艰辛,民间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孤儿不知凡几。
凭我个人的力量,又能救助多少?
可若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们,曾亲身经历过风雨飘摇的苦楚,将来或许也会愿意为他人撑起一把伞。
这般传承,便已足够。
当我从善堂走出时,竟在门前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叶修前世至交好友——顾墨笙。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那副油污满面、形容憔悴的模样,与前世那位风度翩翩、才名远播的探花郎判若两人。
他身形高挑,比我所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截,却极为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顾墨笙低垂着眼眸,神色局促地望着我,蜡黄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窘迫。
“这处善堂……可还缺教书的先生?我不求工钱,只求一间栖身之所,每日一顿粗饭便可。”
是了,他的家乡远在琼州,路途迢迢。
此次进京赶考,耗尽盘缠,日夜兼程,终究还是错过了科举大试。
因此,他虽与叶修年岁相仿,却是在下一届才高中探花。
“缺的!”
我含笑将他迎入门内。
这位可是未来声名显赫的翰林学士,能请他来教导孩子们,实乃孩子们莫大的福分。
我的欢迎发自肺腑,毫无虚饰。
“何止管一顿饭,一日三餐、四季衣物被褥全都包下,只要你用心对待这些孩子,我还会额外奉上月例银两。”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小姐肯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情,岂敢再索取酬劳?”
“不必推辞,你能寻到此处,便该明白本小姐并不差这几两银子,真正稀缺的是真心疼爱孩子的良师。”
顾墨笙目光深沉复杂,向我深深作了一揖。
“感激小姐信任,在下定当倾尽所能,悉心教导每一位学子。”
顾墨笙在善堂安顿妥当,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我踏出善堂大门,正欲返家,却见叶修静立在对面屋檐之下。
见我出来,他眼中竟掠过一丝慌乱与委屈。
“漫漫……你喜欢那样的人吗?”
那样的人?
他指的是顾墨笙吗?
6
“我就是不喜欢!”
叶修向来是个心窄的人。
我不想因为一场误会,让前世那两位生死之交的好友就此决裂、反目为仇。
如今叶修高中状元,风光无限,而顾默笙不过是个举人,身份地位悬殊,如何能与他抗衡?
“那你为何放他进去?他怎么没出来?难道不走了?”
显然,他已经暗中查清,那善堂实则是我名下的私产。
叶修目光如刀,死死盯着我,神情里透着破碎般的委屈,仿佛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我缓步朝马车走去,经过他身旁时,只淡淡斜睨了一眼。
“善堂请个教书先生,也要向叶大人报备不成?不过是个未婚夫罢了,管得倒是宽。”
随即,我掀开车帘,登上马车,冷声催促车夫启程回府。
马车缓缓前行,我从帘幕的缝隙间回望,只见他仍僵立原地,低垂着脸,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眉宇间尽是执拗与阴郁,哪还有刚才那副楚楚可怜、任人欺凌的模样?
呵!
上一世,他最擅长装柔弱,每每用那副模样引我心软愧疚,让我一次次无条件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那时我真心疼他,甘愿被他牵着走,一步步踏入他设下的局。
我一直以为,相爱之人就该彼此宠爱,你宠我,我宠你,互相迁就,才算圆满。
我们也确实这样相依相伴走完了一生。
可他不该比我早逝,更不该让我在死后才知晓那对母子的存在。
那种感觉,就像享用一桌精致佳肴到最后,却发现整道菜竟是用蟑螂烹制而成。
7
皇后娘娘亲自赐下的婚事,对于我父亲这般官阶不上不下的官员而言,根本没有推拒的余地。
倘若我胆敢勾引皇子以图毁约,恐怕等来的不是宽恕,而是被皇后暗中处决的命运。
毕竟,皇室的颜面至高无上,不容丝毫玷污!
这一次,确实是落入了叶修设下的圈套。
呵!
以他的聪慧与谋略,又怎会看不出长公主那番计策背后的用心?
只不过,是趁我离席更衣之际,顺势将计就计罢了。
我之所以败下阵来,是因为从未意识到,他对我的图谋早已根深蒂固。
毕竟在这一世,自从我六岁那年之后,我们便再无往来,我以为他于我,不过是个略有印象的陌路人而已。
若我早知他心中对我存有这般执念,在那场赏花会之前,我定会“恰巧”染上一场无关紧要的风寒。
8
婚礼的日期定在了九月底。
八月底的时候,我动身前往天津卫的老宅,探望年迈的祖父母,并邀请他们赴京城参加我的婚宴。
未曾料到,天津卫竟突然爆发了严重的瘟疫。
染病之人全身泛青发紫,持续高烧不退,肺部剧烈疼痛,短短七日内便会因呼吸道堵塞窒息而亡。
疫情传播极为迅猛,仅仅十天时间,城中老弱病残已有十分之一不幸离世。
其实我此行并非单纯探亲,另怀有深意。
我随身携带了大量药材与独门药方,本欲施救于民,可起初无人相信,待疫情扩散开来,即便我将嫁妆尽数变卖购置药材,仍显得杯水车薪。
若非祖父母早年经营药材批发生意,人脉广、资源多,我此次救人之举恐怕早已寸步难行。
不久后,朝廷下达严令,封锁天津卫全城,禁止任何人出入。
官府甚至决定将所有感染者集中关押于一处府邸,计划以烈火焚毁整院,妄图借此遏制瘟疫蔓延。
所幸我提前让祖父母服下了我亲手熬制的汤药。
虽家中无人染病,但城内物资日渐枯竭,粮食与药品皆已告罄。
祖父母焦急万分,只得带我来到藏于地下的密道口,催促我尽快逃离。
然而我在那幽暗潮湿的通道中停下脚步,轻轻摇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不行,我带着药来,一是为了救人,二是为博一份功名,绝不能走。”
已年届六十、须发尽白的祖父气得胡须颤抖,怒目圆睁。
“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城门紧闭,城中富户迟早会成为饥民眼中的猎物。你等着瞧吧,不出三日,必有大户人家被暴民冲垮。我们家,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一向温和慈爱的祖母,此刻望着我的眼神也充满了责备,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漫漫!把全部嫁妆拿去换药这种事,你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怎么敢如此莽撞?现在为了未必能得的功劳,连性命都不顾了吗?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我深知二老是心疼我,却只能报以苦笑。
“祖父祖母,人活一世,若事事不能由己做主,那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您二老先走一步,去京城等我。我相信爹娘不会坐视天津卫陷入绝境,任其沦为尸骨堆积的死城。”
说完,我又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目光坚定。
“也请你们相信你们的孙女,我并不只会写些风花雪月或争风吃醋的诗句。女子从不逊于男子,这世间终究是人心可胜天命。”
在他们复杂而沉重的目光中,我转身走出地道,一步步迈向那洒满阳光的地面。
天津卫最热闹的街道上,如今家家闭户,无人行走,只有一双双黯淡的眼睛藏在窗纸之后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这座古老的城市正悄然哀鸣……
前世的天津卫,在瘟疫肆虐之后,几乎十室九空,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我的祖父母也未能逃过那一劫,最终含恨离世。
回忆过往,我的心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
9
这里是天津卫啊!
怎么可能没有粮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府衙走去。
我手持父亲的亲笔信,终于见到了天津卫知府赵纲,也就是赵大人。
赵大人是一位中年男子,神情肃穆,举止间透着儒雅之气,颇具威仪。
他看完父亲的书信后,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隐约带着几分轻视。
“林小姐,既然你为疫情而来,可有什么具体的应对之策?”
我明白他的态度——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仗着父亲官位,在外招摇过市、略懂文墨便自以为是的官宦千金罢了。
我装作未曾察觉他眼中的不屑之意。
“召集身体康健的渔民出海捕鱼,捕回的鱼以几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百姓。”
“让未染病的妇人统一前往海边采集牡蛎,低价供应给民众。”
“所有无人照料的孩子集中安置一处,挑选几名健康妇女负责看护。渔民带回的黄鱼优先免费分发给这些孩童。”
“体格强健的男子则随我组成小队,进山采药。”
“另外,将已感染之人统一迁至一处宅院,把全部药材与粮食优先集中供给此地使用。”
赵大人听完之后,眉头微挑。
“为何特别强调要百姓花钱购买?”
我轻轻一笑,神色从容,笑容中却暗含一丝讥诮。
“得让他们知道,那些贪官污吏还没逃,还在搜刮他们的荷包,说明局势尚可控,这样至少能稳住民心几天。”
赵大人目光微动,终于收起了对我的轻慢之色。
“前几项策略因地制宜,确实契合我们天津卫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但最后一条,恕本官无法应允。”
“林小姐,瘟疫非同儿戏。纵然你手中握有良方,一旦药物供应不及时,疫情便会迅速扩散。这种后果,谁也承担不起。虽残酷,但集中焚化尸体,才是遏制疫情最稳妥的办法。”
他所言并非无理。
古往今来,面对瘟疫,不乏舍身救民之士,然而成功者屈指可数。
身为地方主官,所要面对的取舍,远非常人所能体会。
要做一个称职的官员,靠的从不只是仁慈之心。
赵大人的决定,并无过错。
上一世,他果断采取措施,保住了天津卫三分之一的性命。
而他自己,也因日夜奔走在防疫一线,最终染病身亡。
他是位好官,哪怕曾被无数百姓咒骂怨恨。
死后,仍有人往他的坟前泼洒粪水。
10
“十天,顶多十天,十天之后,我要是办不到,就任凭赵大人处置。”
赵大人凝视着我,眼神深沉,眼中交织着犹豫与万般复杂的神情。
过了很久,他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五天,只能给你五天。念在你们家为天津卫倾尽所有药材,还主动打开粮仓救济百姓的份上,本官哪怕豁出去这顶官帽不要,也跟你赌这一回。”
“多谢大人!”
11
第二天清晨,我召集了一队身强力壮的汉子,连同祖父药铺里的掌柜与伙计们,一同踏入深山采药。
“山中野兽出没,大伙务必结伴而行,切莫单独行动。若真要分散,也得组成小队,缓缓探路,切忌深入险地。”
上一世这场瘟疫终究未能遏制,冲破城防,沿着南方一路扩散。
整整持续了半年之久,尸横遍野,哀鸿遍地。
后来靠着十几位医者日夜钻研,才终于拟定出一份价值连城的药方,勉强将疫情压下。
可悲的是,那十几位医者中,有一半还未等到药方完成,便已染病离世。
这一世,我抢先一步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成果,心中如同当年叶修留信予我时那般复杂。
我心怀愧疚,却并不后悔!
经过三天的艰苦搜寻,在几名擅长寻药的帮手相继出现病症、几乎支撑不住倒下之际,我们终于采集到一定数量的药材,匆忙赶回城中。
正如我所预料,城内患病之人越来越多,街头巷尾皆是呻吟之声。
知府大人见到我们运回的几大筐新鲜草药,激动得热泪盈眶。
但很快,他的神情又转为沉重。
“这些……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这三天里,他过得如同置身火海。
压在他肩上的,不只是瘟疫的肆虐,还有人心的动荡。
毕竟人多嘴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偌大的天津卫,从来不缺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也不乏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之徒。
这些人趁乱生事,四处蛊惑百姓,动摇民心。
幸而知府大人处事果断,斩杀几个带头闹事的恶徒,暂时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如今药材归来,百姓眼中重燃希望之光,自然不再轻易被人煽动。
12
那张配方的单子,我早已通过飞鸽传书火速送往京城。
我相信父母筹措的物资此刻定已启程上路。
之所以没有提前将秘方交给双亲,是为避免显露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
就连当初抵达此地时,我虽大量采买药材并运往祖父母家中,也特意掺杂了不少与此次疫情无关的药材,诸如滋补元气或清解内热之物。
若外人追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寻常进货,恰巧碰上了这场瘟疫。
两天后,从京城运来的大批药材与粮食果然顺利抵达。
又过了半个月,城中大多数染病之人已逐渐康复。
唯有一些年迈体衰的病人,终究未能挺过这一关。
据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医者所言,这些人原本便久病缠身,此次瘟疫更是诱发了旧疾。
身体本就虚弱不堪,即便良药在手,也无力回天。
……
真正宣告瘟疫终结,是在两个月之后。
这段时间里,我在天津卫的名声,经由百姓口耳相传,早已被推至神坛。
“这一回全靠神女赐下的仙药救命,回想当年,一场疫病足以让整村覆灭。神女恩德,浩荡难量啊!”
“听说知府大人曾打算将我们这些病患活活烧死以绝传染,幸而神女执意冒险进山寻药,才保住了我们的性命。”
“天啊!真是上苍庇佑!我要为神女立长生牌位,不不不,干脆建一座神女庙来供奉她!”
……
我端坐于天津卫最繁华的茶楼二楼雅座,听着楼下众人对我赞颂不绝,心中畅快无比。
凭此功绩,待我返京面圣,向陛下求一道退婚的圣旨,想必不会太难。
一想到终于能与叶修彻底断绝关系,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三日后,我与祖父祖母一同登上了返回京城的马车。
13
救世神女返京的讯息,如同插上了疾风之翼,早早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我的马车刚刚抵达京城城门之下,立刻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
就连往日对我冷眼相待、不屑一顾的世家公子小姐们,也纷纷闻讯赶来。
祖父与祖母目睹此景,彼此对视一眼,眼中皆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
当官兵拦下马车例行查验时,忽然有人隔着帘幕,捏着嗓音高声询问。
“可是林家大小姐归京?咱家乃陛下身边近侍王公公,奉天子口谕特来迎接!”
竟是如今宫中权势最盛的王公公亲自出迎!
祖父心头一震,连忙拉着我从车上下来,恭敬地向王公公行礼。
“小老儿的孙女,正是侍郎林如意之女林漫漫,不知是否为天使所寻之人?”
王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即颔首确认。
“没错,便是这位小姐,请随咱家入宫面圣。”
我微微点头,语气谦恭。
“有劳天使大人了!”
祖母从车厢内取出一个包裹,药香袅袅,沁人心脾。
她弯着年迈的腰身,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递到公公面前。
“公公辛苦,这是家中自制的安神药香,专治头昏失眠之症,还请不要嫌弃。”
王公公当众打开包裹查验,果然是几包精致药香,笑着点头收下。
唯有我们心知肚明,在这药香的底层,悄悄压着几片沉甸甸的金叶子,只要手一探便能触到。
看王公公脸上那和悦神色,显然对我们这份礼数极为满意。
马车继续前行,最终在皇宫门前停下。
早有宫人抬来软轿,态度恭谨地请我登轿。
穿过幽长的宫道,望着两侧巍峨耸立的殿宇楼阁,我心中蓦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这并非我首次踏入皇宫。
前世,身为权臣叶修的妻子,我出入宫廷早已习以为常。
甚至曾乘坐过更为奢华的仪轿——那轿帘以金线织就繁花,极尽尊荣富贵。
但这一次,却是我生平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功绩,堂堂正正坐上通往皇宫的软轿。
我轻轻抚过那藏青色的轿帘,彩线绣成的图案栩栩如生:水天相接处,仙鹤展翅翱翔,灵动非凡。
真是美极了!
约莫走了一刻钟光景,王公公轻声请我下轿,引我步入太极殿。
我在高高的御座前跪伏下去,冰冷的汉白玉地面贴着膝盖,却压不住内心翻腾的波澜。
“臣女林漫漫,参见陛下!”
陛下年近六旬,目光慈和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温和地看着我,语气温润。
“叶爱卿仅用两月便荡平西北诸部,为朕拓土近二十城,原以为他配享公主已是殊荣,是你高攀。未曾想竟是朕错判,你不过回一趟天津卫,竟拯救全城百姓于危难之中。你二人强强联合,实乃天赐良缘!”
我:“……”
心中猛然一沉。
前世的叶修虽位极人臣,终究是文官出身,何曾亲征沙场?
更何况此时节,西北边境并无蛮族侵扰,他又因何出兵征战?
这其中……必有隐情。
我将头低垂至极,不敢在帝王面前显露丝毫异样神情。
“林漫漫,你在天津卫之举,智勇兼备,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朕甚为嘉许。今封你为嘉鱼郡主,并允你一个心愿,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朕皆可应允,如何?”
拯救万千黎民的功劳,竟只换来一个虚衔与一句空泛许诺?
若换作男子立此大功,怕早已成为天子近臣,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我本欲借此功,求得与叶修从此陌路、永不相干。
可如今他也已归来,往后我还能再抓住如此良机,建立足以抗衡的功业吗?
他是男子,已在朝堂崭露锋芒,行事便利远胜于我百倍。
若我甘心沦为深宅妇人,又怎能与他争先夺利?
“陛下,臣女有一愿!”
“讲!”
“臣女愿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陛下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变色。
“荒唐!女子干政自古未有,牝鸡司晨乃乱之兆!念你救民有功,朕准你另许他愿……”
我伏地不起,坚持叩首。
“臣女虽身为女儿身,却怀男儿志。只恨生而为女,投胎错命。科举入仕乃毕生所求,此生别无他望!”
我说怀有男儿心,不过是顺应帝王心意的说法,真正想说的是:谁说女子不如男?
若这一世仍要困于后院,终日争宠斗妒,那重生又有何意义?
因此,哪怕触怒天颜,招致赐死之罪,我也必须为自己搏一次。
14
叶修返京那日,骑着一匹雄骏战马,率领亲卫队列缓缓进城,全城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夹道相迎。
我依旧静坐于茶楼二层临窗的位置。
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他身披银光熠熠的铠甲,宛如天神降临人间,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模样,令无数少女心驰神往。
几位公主殿下,不论是否已有驸马在侧,皆端坐于高处酒楼雅座,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他。
其中几道炽热而迷醉的目光,即便隔着人群,我也能清晰感知。
呵!
前世导致我腹中孩儿未能降生、胎死腹中的罪魁祸首,正混迹于这群贵女之中。
上一世,为了成全叶修的仕途前程,我选择了隐忍退让。
虽然后来叶修以雷霆手段替我与未出世的孩子讨回公道,可那人终究因出身显赫,得以保全性命全身而退。
这一世……
我轻抿一口茶汤,目光冷冷扫向那位立下赫赫战功、策马直奔皇宫的叶修。
胸中翻涌的怒意,始终无法平息。
他倒是好不风光!
哪像我——
我想参加科举的事,皇帝最终点了头,却也顺势收回了原本封我为郡主的诏令。
当我走出太极殿门槛那一刻,身后传来帝王冷冽如霜的话语:
“科举之路艰难重重,只要你还未踏出此殿,便仍有反悔的余地。”
但我终究还是决然迈出了那一步。
然而世人却毫不留情地给了我当头一棒。
自从众人得知我是以救人性命所积之功德,换取了参与科举和入仕为官的资格后,我便从万人敬仰的“救世神女”沦为他们口中举止乖张、不合礼法的异类。
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对我最为排斥与敌视的,竟大多是女子。
耳边最常听见的一句便是:“你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岂敢妄想与皓月争辉?”
这么说来,男子便是那高悬夜空的明月?
那女子又算什么?
是点缀天际的微星,抑或匍匐于尘泥之中的蝼蚁?
何其悲哀,又何其荒谬!
在茶桌边搁下几枚铜钱,我怀着满腔郁结与不甘,愤然起身离去。
15
叶修进宫汇报政务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林府找我。
我命人闭门谢客,实则悄悄从侧门离开,前往善堂。
善堂院中,顾默笙正立于天光之下为孩子们授课,讲授的内容极富趣味,引人入胜,每个孩子都专注地凝望着他,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我静默地坐在一旁,望着这位沉稳内敛的男人,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他屡遭排挤却始终坚守翰林院的身影。
心中不禁涌起敬意,也悄然燃起一丝前行的勇气。
课毕,孩子们纷纷围拢到我身边,兴奋地向我展示他们的新物件。
“姐姐,姐姐,你看夫子给我做了只手,藏在袖子里,和真的几乎没差别!”
“娘亲,你瞧我的眼睛,是不是像真的一样……”
“娘亲,我现在有腿了!”
“姐姐,夫子说我文章写得极好……”
我笑着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他们,心头满是暖意。
看着这些孩子日渐开朗的笑容与愈发得体的举止,我满怀感激地望向顾默笙。
只见他伫立在庭院中的老榕树下,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神情宁静而温润。
“小姐,听闻您有意参加科举?”
我心里微微一颤,轻轻点头。
原以为他会劝我打消念头。
谁知他转身回屋,取出几本边缘已磨得起毛卷曲的笔记。
“这是我这些年整理的科举要点,不知是否准确,小姐若不嫌弃,可拿去参考一二。”
前世那位在翰林院桀骜不驯之人的手札?
不看才是愚蠢至极。
我怀着深深的谢意接过,双手捧着,唯恐有所损毁。
“多谢!”
顾默笙摆了摆手,神色淡然。
“不过是一些不知是否有用的旧稿罢了。若非小姐收留,我如今还不知流落何方,哪能如此安稳度日,陪陪孩童,还能抽空温习功课。”
午后,我攥着那几本笔记走出善堂,却见叶修懒散地倚靠在我的马车旁。
见我现身,他目光阴郁地盯住我手中的册子。
“怎么……连定情信物都互换了?是什么稀世孤本,拿来我瞧瞧,别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我面色如常地走近,当着他的面随意翻动了几页笔记。
在他脸色逐渐发白的过程中,轻轻一笑。
“并非人人皆如你心思污浊。顾默笙其人,你难道不了解?不过是感念恩情,知晓我所需,故倾囊相授罢了。”
随后我指向身后的善堂。
“此处,是我此生誓死守护之地,不准你将肮脏的手脚伸进来。否则……别说你的不悔无法降生,便是你这条性命,我也定要取走!”
“漫漫……”
他抬眼望我,眸中尽是委屈,情绪纷杂难辨。
但下一瞬,他的视线骤然越过我肩头,落在善堂门前,双目瞬间染上血色。
我回头望去,只见顾默笙正静静立于门廊之下,察觉我的目光后,投来关切询问的眼神,仿佛在问我是否需要支援。
我朝他轻轻摇头示意无碍。
叶修却猛然将我的脸扳正,通红的眼中满是痛楚与哀求。
“别看他,漫漫,求你!”
我挥开他的手,绕过他登上马车,对车夫道:“快些回府,我脸脏了,得赶紧去洗洗。”
16
我与叶修的婚事,因彼此境遇的变化而一再推迟。
父亲深知我对叶修并无好感,忆起过往种种,心中对我充满愧疚。
当叶修登门请求重新商议婚期时,父亲以我需专心备考为由,婉言提议再度延后。
叶修执意不肯,声称希望趁年华正茂,早日得一子嗣。
父亲听后怒不可遏,直言当年真是错看了此人。
叶修默然不语,任凭父亲责难,始终未作辩解。
然而,因皇后下达懿旨,婚期终究无法再拖,只得定下。
成婚当日,善堂中收养的三十二名孩童,悉数被送来观礼。
他们亲昵地唤叶修为“后爹”,说是顾默笙教的……
娘亲出嫁,孩子们前来观礼,本是情理之中。
可我与叶修之间的纠葛,实不愿牵连这些无辜稚子,因此对顾默笙此举心生不满。
尽管宾客们投向叶修的异样目光,让我心头曾掠过一丝快意。
但叶修的脸色却极为难看,几乎阴沉如铁。
有人低声议论,猜测那些孩子是否是我的私生子女?
叶修头上是否早已绿草如茵,可供万马奔腾?
这些流言蜚语最终不攻自破。
有官员家眷竟在其中认出自家多年前失散的庶长子。
我那失去一只眼珠的小女儿娇娇,容貌竟与肖将军的夫人如出一辙,可当年那位夫人分明产下的是死婴……
内宅深处的隐秘之事,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其余孩童也被那些曾丢失孩子的官宦人家轮番盘问,查探身世。
听着孩子们越来越颤抖的哭声,我再也无法忍耐,不顾礼仪体统,猛地掀开盖头,像一头护崽的母鸡般,将他们紧紧护在身后。
顾默笙未曾料到事态发展至此,满脸歉意地望着我。
“对不起!”
“娘亲,我好怕!”
娇娇死死攥着我的裙角,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那只缺了右手的小少年即墨,脸色苍白如纸。
“姐姐,我不回去,嫡母会杀了我的。她曾说过,若我再敢出现在她面前,便不只是断我一只手这般简单了。姨娘心里只有父亲,从不曾有过我……”
我将他们紧紧搂入怀中,抬眼直视那些神色各异的官员。
“他们是我亲生的孩子,只要他们不愿随你们走,哪怕拼尽性命,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带走一个。”
顾墨笙站在我身旁,拳头紧握,指节发白,随时准备出手。
就在此刻,叶修却忽然迈步上前,挡在我与孩子们之前,面容冷厉地扫视全场宾客。
“这些孩子,乃是我妻子的陪嫁之物。既然已唤我一声后爹,今后便与我妻同受庇护。望诸位莫要打我家孩子的主意。”
此时的叶修显得强势而坚定,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但他确确实实站在了我这一边。
作为回应,洞房花烛夜,我没有将他赶去书房,因为我要休息。
次日清晨,我便命人将我的物品从主婚房搬出,迁往府邸西边一处偏僻小院居住。
这处宅院曾属叶修之父所有,他曾任职内阁,宅基广阔,占地极广。
维持如此庞大的府邸,需巨额开支支撑。
叶家并无丰厚私产,叶父叶母早逝后,叶修年幼无力维系,早早遣散仆役,多年空置。
如今府中大半建筑已然荒废,包括我所选的西院亦是残破不堪。
但我并不挑剔,仅带着几名丫鬟婆子简单清扫,驱除蛇虫鼠蚁,便安心住了下来。
叶修独守空房一夜,换来的却是这般结局,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最终拂袖而去。
17
三年后,那场科举考试,竟成了赌坊中最热门的押注项目。
押我中举,一赔二。
押我中进士,一赔五。
押我入前三甲,一赔百。
“为何不赌她名落孙山?”
“那不是铁定落榜吗?押这个有什么意思?”
“一个女子能考出什么成就?她懂得写策论吗?”
“况且他们夫妻关系冷淡,叶大人连她的房门都进不去,自然不会传授她应试之法。”
“真是不知好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为人妻,可惜了叶大人!”
然而这一年,我夺走了顾默笙原本的探花之位,风光无限地骑上雪白骏马,头戴专为我定制的官帽,穿行于长街之上。
顾默笙则因近三年来无需为生计奔波,有充足时间温书备考,最终高中状元。
策马巡街时,我望向人群中的妇人们,她们眼中的神情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是充满疑惑与猜忌。
“真的假的?她该不会是舞弊了吧?”
“她都没和叶大人圆房,莫非本就是阴阳之身?所以才比我们聪慧?”
听着这些流言蜚语,我仰头望向苍穹,痛苦地闭了闭双眼。
我和她们本就不一样。
爹娘膝下唯有我一个孩子,视若珍宝,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磕着。
小时候只要父亲得空,便亲自教我识字读书,母亲更是恨不得将毕生所学的诗文典籍尽数灌输进我的脑海。
只要我想学,他们从不阻拦,倾囊相授。
他们从未觉得女子读书有何不妥,只盼我将来嫁人之后,也能将学问传给子女。
可他们未曾料到,上一世我错失了这一切机会,致使家学中断,再难延续。
其实,爹娘并非不能生育更多子女。
母亲生我时遭遇难产,险些丧命,父亲心有余悸,唯恐再经历一次,便暗中服下断子绝孙的药,亲手斩断自家香火。
18
又一次跪在太极殿内,皇帝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而难以捉摸。
他已为所有应试的学子安排了职位,唯有我,他始终犹豫不决。
最终,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吧,你希望去何处任职?”
“工部!”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坚定,毫无迟疑。
皇帝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复杂,夹杂着疑惑与审视。
“工部事务繁重,多需体力支撑,你一个女子前去,又能做些什么?”
我从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图稿,王公公恭敬地接过,呈递至御前。
陛下起初漫不经心地翻阅,可随着一页页展开,神情逐渐凝重,目光也愈发专注,甚至透出几分痴迷。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才终于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些图样,全都是你所绘?”
我轻轻摇头。
“其中多数是从乡野之间收集而来,皆为农具与日常用具的改良设计。百姓极富巧思,可惜道路阻隔,许多精巧的小发明难以流传出村落。只有少数兵器图样,是我亲手绘制。”
皇帝再次久久凝视着我,这一次,他的嘴角缓缓扬起,竟露出了笑意。
“好!那便如你所愿,去工部任职吧!朕向来对女子有所偏见,若你真有才能,就让朕改变认知,也让天下人重新看待女子之力。”
回到叶府时,天色已晚。
叶修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站在桌旁,神色既紧张又带着掩不住的喜悦。
“漫漫,恭喜你得偿所愿!今晚,我们一同吃顿饭,好不好?”
我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饭后,我们难得地并肩坐在庭院中,共饮一盏清茶。
他仰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叹了一口气。
“漫漫,这府里太冷清了,我们……”
我语气平静,淡淡开口:“我从未阻止你纳妾,哪怕是娶平妻,我也不会反对。你想生几个孩子都行,上一世,是我太过任性。”
他脸色骤然惨白,最终无力地靠回椅背,苦笑出声。
“看来你终究是不会原谅我了!”
19
我初入工部那会儿,处境极为艰难。
几乎无人愿与我交谈,冷眼相待成了家常便饭,他们望向我的目光,仿佛百姓看待一个将被浸猪笼的失德妇人般鄙夷。
我心里清楚,陛下早已预料到我将面临的这般境况。
但我并未向陛下诉苦或求援,而是自掏腰包,在城外偏远之地搭建了一座简陋工棚。
我把多年搜集来的设计图稿,以及自己亲手绘制的兵器草图,一件件地亲自锻造出来。
起初,我对打铁一窍不通,也不懂木工技艺,只能进城四处拜师求学。
刚开始接触铁匠活时,连最普通的锤子都提不起来。
后来我日日苦练,一锤、两锤、三锤……不断重复着挥锤的动作。
直到肌肉一块块隆起,皮肤被炉火炙烤得通红发亮,手掌上的水泡反复破裂又再生,结出层层厚茧。
父母见状心疼不已,想为我雇些帮手。
我坚决拒绝了,唯恐有人借此参奏我泄露军机,反招祸端。
学习木匠时,原本细嫩的手掌被木刺划伤无数次,血痕累累。
我在沉默中度过了整整两年时光,在众人讥讽与轻视的目光里,终于研制出了两样新物——一把连弩和一颗炸球。
这两项发明其实皆是在前人基础上加以改良而成。
原本只能连发三箭的连弩,配上我特制的箭匣后,可实现二十连发。
虽然整体体积有所增加,但总重量并未超过原先分装携带的负荷,士兵背负行军不会加重负担。
至于炸球,则纯属意外所得。
本意只是想做个投石车玩具,因善堂的孩子们曾央求过我。
我觉得并不复杂,便动手制作了一个。
在调试发射装置时,忽然想到利用弹力机关,试着做了一个小型弹射结构,结果小石子飞出去的距离远超预期。
只是准头略显偏差。
为此,我那独眼的女儿娇娇抓耳挠腮,几乎把头皮都挠破了。
“娘,就不能做个直筒状的吗?那样不就能指哪儿打哪儿?”
一向沉默的小儿子曦御,默默递给我一支爆竹,只说了两个字。
“砰砰!”
我:“……”
若在筒内引爆,借爆炸之力将石块推出去呢?
这样一来,竹制或木制的筒体显然无法承受冲击,改用铁桶试验后,果然射程极远,威力惊人。
这已不再是孩童玩物……
火药的发现,最早源自前朝一位名为孙思邈的神医,在炼丹过程中偶然所得。
历经数代人的摸索研究,最终多用于制作烟花爆竹,以及少数简单的易爆攻击器械;军队中最常见的是一种制造烟雾以迷惑敌军的烟弹。
其威力有限,主要用于扰乱视听。
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倘若爆炸瞬间能同时喷射大量碎石、刀片,哪怕是细小的铁砂,杀伤力岂不是大幅提升?
我立刻着手制作了一个脸盆大小的装置,置于空旷地面,引线拉得极长,并特意买了两头牛放置在旁。
牛并未拴缚,处于自由状态。
当引线点燃,炸球轰然爆裂,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头牛被剧烈气浪掀翻抛起,重重摔落在地,挣扎良久未能起身,最终倒地身亡,鲜血横流,肠穿肚烂。
巨大的爆炸声惊动了附近官兵,他们赶到现场,看到两头已被炸得千疮百孔的牛尸,询问缘由后,个个面露骇然之色。
次日,御史台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我,指责我扰民滋事,竟拿宝贵的耕牛做危险试验,令人痛心疾首。
说我乃无知无德之妇,根本不配居官任职。
然而,当武将们听完我详述整个实验过程后,无不激动万分。
“你们这些酸腐文官懂得什么?此物简直是天赐神兵!神女果真不负其名!有了它,今后何惧草原骑兵?”
退朝之后,镇北大将军陆续腆着脸,搓着手拦住我的去路。
“能否做得再小一些?威力不必如此惊人,只要将士能随身携带,点火后便可投掷出去就行,可行吗?”
我嘴角微微抽动,他这话张口就来,如此危险的东西挂在身上,还得随时准备扔出去,万一扔不出去或扔不远怎么办?
更离谱的是,这辈子转行从武的叶修,竟也厚着脸皮挤上了我回家的马车。
“为夫……咳……边境防线难守,若能在边界布设一脚踩上去就会爆炸的陷阱类装置……”
我捂住脸……
孩子们的投石车我还欠着呢!
20
工部的官员依旧对我抱有成见,始终不愿接纳我。
因此,我研制的炸球短期内无法实现批量生产。
原本这并非什么大事,偏偏恰逢西境吐蕃势力骤然崛起,大军逼近边境。
几场交战下来,我们接连失利,河西走廊就此失守,皇帝为此忧心忡忡。
他曾想派遣叶修出征,可西北各部落竟在此时联合起来,公然抵制朝廷军队的镇压行动。
叶修身在京城,西北军顿时群龙无首,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相较而言,比起胜负未卜的吐蕃战事,眼下更紧迫的是稳住西北局势。
然而吐蕃又不能置之不理,皇帝愁得寝食难安,对工部那种狭隘保守的态度愈发不满。
最终,他干脆重新调配了一批人手给我,并将我在城外设立的工坊收归朝廷管辖,命名为“军功坊”,由我全权掌管。
我察觉时机已然成熟,于是在皇帝问及吐蕃战局时,轻叹一声开口道:
“吐蕃尚未完全开化,不如先派使者前去交涉,试探是否可行和亲之策。可承诺陪嫁包含先进的生产技艺与优良种子。若能借公主和亲争取时间,待炸球储备充足,或许……”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
“此计倒也值得一试,只是朕的女儿们大多早已许配人家……”
“那……微臣唯有加紧赶工了。可惜火药存量始终不足,没有两年时间恐怕难以积攒足够军需,支撑一场大规模战役。”
我走出皇宫,只觉心头畅快,神志清明。
确实,绝大多数公主都已婚配,就连当年陷害叶修的那位,如今也豢养着一群面首,过着奢靡生活。
唯独伽耶公主不同,她本就拥有半数西域血脉,容貌倾城,记忆力更是出众,深得皇帝宠爱。
她一直拒绝招选驸马,声称不屑于那些庸碌之辈。
平日里行事低调,不显山露水,暗地里却豢养了一批杀手,近年来已有数位皇子与重臣死于非命……
前世直到她三十多岁、皇帝病危之际,才终于暴露真面目,与太子争夺皇位继承权。
因叶修隶属太子一党,她便派人刺杀。
而我也正是那时,为救叶修挡下致命一击,不仅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也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
后来太子顺利登基,叶修亦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权臣。
可令人作呕的是,伽耶公主并未被处决,仅被新帝软禁囚禁。据叶修所说——
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违背伦常的情事,伽耶早已为自己铺好退路,甚至诞下了不可言说的子嗣。
正因如此,即便叶修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真正复仇到底。
那个离京的夜晚,他向我坦白一切。
“叶不悔的母亲,余姚。她是伽耶的人。新帝怕我始终不肯放过伽耶,亲自下令施以迷魂之术,将余姚送入我房中。漫漫,我的不悔,不是因为那个孩子,而是因为你。若我不接受,新帝恐怕不会给我们两家留下活路……”
21
当伽耶公主远嫁吐蕃之际,我正全心投入于新型火器的研制之中,无暇他顾。
我一手带大的那些孩子,陆续通过考核,进入军工坊效力。
这里从不问出身性别,唯才是举,只要能力达标,皆可入列。
尽管眼下朝廷各司中唯有此处接纳女子,但我坚信终有一日,女性的身影将遍布朝堂内外。
而叶修,在得知伽耶公主途中因心疾猝然离世后,立即自西北调兵遣将,与吐蕃展开激烈周旋。
双方交锋数次,战局胶着,最终吐蕃权衡利弊,主动求和,归还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权。
太子听闻伽耶死讯时,震惊过度,当场呕血,不久便暴毙宫中。
自此之后,叶修长年镇守西北边陲,抵御外患,而我则在京城倾力经营军工坊,日夜操劳。
我们二人此生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彼此各自肩负使命。
相比前世被情爱困顿一生的执念,今生我们都终于寻到了值得穷尽一生去奔赴的理想。
顾默笙偶尔会前来寻我,但每每见我案牍劳形,便只默默落座一旁,不言不语。
我能察觉他眼中未曾说出口的情愫,那份深藏心底的眷恋。
可惜的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与他之间始终无缘共度余生。
我希望他终能彻悟: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情感不过是点缀生活的滋味,而非全部。
他应当专心致志于他的学术钻研,以才学立身,青史留名。
完结
来源:轩宝贝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