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辆黑色的轿车开进我们村子的时候,扬起的尘土像是给整个下午都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纱。
那辆黑色的轿车开进我们村子的时候,扬起的尘土像是给整个下午都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纱。
村口的狗叫成了一片,孩子们跟在车屁股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嚷嚷,好像来了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
我正坐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不成形的图案。
奶奶在屋里咳嗽,一声一声,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那声音我听惯了,就像听惯了屋后那条小河的流水声一样。
车停在了我们家院子门口。
那扇用烂木头拼起来的院门,在它面前,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不合时宜。
车门开了,先下来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黑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是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女人。
她看起来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村里的女人,要么是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要么是穿着颜色鲜艳但料子很差的化纤布料。
她的衣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觉得那颜色很沉,很稳,像我们村后山上的石头。
她的头发烫过,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很白,嘴唇是红的,但不是村里新媳妇那种咋咋呼呼的红,是一种很淡的,像花瓣一样的颜色。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家的破院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但我看见了。
就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村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看,小声地议论着。
我听见有人说:“这是谁家的亲戚?城里来的吧?”
“看这气派,怕不是个大官。”
我没动,还坐在门槛上,手里的木棍在地上划得更用力了。
那个女人朝我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脚下的皮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她身上有一股味道,不是我们村里人身上的汗味,也不是田里庄稼的味道,是一种香的,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的香味。
淡淡的,像风吹过花丛。
她在我面前站定,低头看着我。
她的影子把我整个罩住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东西,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脸,再到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我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灰黄色的棉絮。
胳膊肘那里,奶奶给我打了个补丁,用的是一块蓝色的布,针脚歪歪扭扭的。
我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身后缩了缩。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但里面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像我们村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
奶奶听见外面的动静,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了。
她看见那个女人,浑身一震,手里的拐杖都差点掉在地上。
“你……你回来了?”奶奶的声音在抖。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奶奶身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让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来回扫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手里的木棍掉在了地上。
这个陌生的,漂亮的,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的女人,是我的娘?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奶奶。
奶奶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一切。
“娘”这个词,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写在书本上的,空洞的符号。
奶奶拉着她进了屋。
我也跟了进去。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点光。
她一进来,好像整个屋子都变得更小,更挤了。
她带来的那个司机,提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放在了我们家那张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上。
桌子晃了一下,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奶奶让她坐,她没坐。
她站在屋子中间,环顾着四周。
我们家的墙是泥巴糊的,因为年久失修,墙皮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黄土和麦秆。
屋顶上,还能看见几根黑乎乎的椽子。
她的目光,像一把尺子,丈量着我们家的贫穷。
最后,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我的身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打量,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疼痛。
她慢慢地蹲下身,想来摸我的脸。
我猛地往后一退,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是一双很白,很细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和奶奶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完全不一样。
空气像是凝固了。
奶奶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我拉到身边。
“狗子,快叫娘。”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叫一个陌生人“娘”?
我的娘,不是早就死了吗?村里的小孩都这么说。
他们说我是没娘的野孩子。
我为了这句话,和他们打过无数次架。
每次打完架,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奶奶就会抱着我哭,一边给我上药,一边骂那些孩子是“烂舌头根”。
现在,这个“死了”的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的娘,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觉得她好像快要哭了。
“娘,我……我就是回来看看。”她对奶奶说,声音有点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不停地念叨着,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那天中午,奶奶杀了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
炖鸡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吃饭的时候,她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鸡汤。
她给我夹了一块鸡腿,放在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鸡腿,没有动。
在我的记忆里,鸡腿是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每次奶奶都会把鸡腿夹给我,自己啃那些没什么肉的鸡骨头。
现在,这个女人,也给我夹鸡腿。
我觉得很别扭。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吃吧,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像棉花糖。
但我还是觉得很陌生。
我偷偷地看她。
她吃饭的样子很斯文,腰挺得笔直,不像我们村里人,吃饭都是呼噜呼噜的。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浅,但很好看。
像冬天的太阳,没什么温度,但至少,是亮的。
吃完饭,她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件新衣服给我。
是一件蓝色的棉袄,料子滑滑的,摸上去很舒服。
比我身上这件打了补丁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试试看,合不合身。”她说。
我没接。
奶奶在一旁推我,“快拿着啊,你娘给你买的。”
我还是不动。
气氛又一次尴尬起来。
她叹了口气,把衣服放在了炕上。
下午,她和奶奶在屋里说话。
我坐在门槛上,假装玩泥巴,耳朵却竖得老高。
她们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
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听到奶奶一直在哭,一直在叹气。
后来,我听到我娘说:“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狗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年的事,不怪你……都是命啊……”奶奶说。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想把他接走。”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
接我走?去哪里?去她那个亮晶晶的,有香味的,我不认识的世界吗?
我不想去。
这里有奶奶,有屋后的小河,有山上的野果子,有和我打架的伙伴。
虽然穷,虽然苦,但这里是我的家。
“不行!”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锐,“狗子不能跟你走!他是我拉扯大的,他是我的命根子!”
“娘,我知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他在我身边,能上最好的学校,能有好的前途。留在这里,他这辈子就只能刨土坷垃了!”
“上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狗子聪明,在村里上学,以后也能有出息!”
“娘,时代不一样了……”
她们在里面争吵,声音越来越大。
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心里堵得慌。
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
我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一直跑到村后的河边,才停下来。
我对着河水,大声地喊。
我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我只是想把心里的那股烦闷都喊出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才回家。
院子里很安静。
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在。
我走进屋,看见她坐在炕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奶奶躺在炕上,好像是睡着了。
她看见我回来,站了起来。
“狗子……”她叫我的小名。
我没理她,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冰冷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浇不灭我心里的火。
那天晚上,她就睡在西屋。
西屋是堆放杂物的,奶奶临时给收拾了出来。
我躺在奶奶身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能听到隔壁传来她轻轻的翻身声。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
但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扫地。
她穿着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拿着我们家那把缺了好多齿的破扫帚,姿势很别扭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鸡粪。
晨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看见我,对我笑了笑,“醒了?”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早饭是她做的。
是白面馒头和小米粥。
还有一碟咸菜。
馒头又白又软,比奶奶做的玉米面窝窝头好吃多了。
但我还是吃得没滋没味。
吃完早饭,她说要带我出去走走。
奶奶说:“去吧,让你娘带你去转转。”
我不想去,但看着奶奶期盼的眼神,我还是跟着她出门了。
我们沿着村里的小路走。
一路上,遇到好多村民。
他们都用一种好奇又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们。
她好像没看见一样,走得很坦然。
她问我:“你上学了吗?”
我点点头。
“喜欢上学吗?”
我又点点头。
“学习怎么样?”
“还行。”
我们的对话,就这么干巴巴的。
她好像也觉得没什么话说了,就沉默了下来。
我们走到村头的那棵大槐树下。
秋天了,槐树的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
她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手心里,看了很久。
“我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一点点大。”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像这片叶子一样,风一吹,就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你……恨我吗?”她问。
我愣住了。
恨她吗?
我不知道。
在她出现之前,我以为我没有娘。
我只是羡慕别的孩子有娘。
在她出现之后,我才知道,我不是没有,只是她不要我了。
这种感觉,比没有,更让人难受。
我没回答她。
她苦笑了一下,“也是,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谈什么恨不恨的。”
她把手里的叶子扔掉,拍了拍手上的灰。
“走吧,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胳膊肘的那个补丁上。
那个蓝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的补丁。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补丁。
她的手指很凉。
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哭。
奶奶哭的时候,都是不出声的,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但她不一样。
她哭得像个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我被她吓到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就那么蹲在地上,看着我身上的补丁,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的司机从村口跑过来,说:“领导,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她才慢慢地止住哭声。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转身,对那个司机说:“走吧。”
她就这么走了。
没有跟我说再见,也没有跟奶奶告别。
她走得很急,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我看着她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子发动,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只有院门口那两道清晰的车辙,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我回到屋里。
奶奶坐在炕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见,西屋的炕上,放着一样东西。
是一支钢笔。
一支非常漂亮的钢笔。
笔身是黑色的,闪着光,笔帽上还有一个金色的夹子。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
钢笔很重,沉甸甸的。
比我平时用的那种几毛钱一支的木头铅笔,要重得多。
我拔开笔帽,看见了那个金色的笔尖。
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冷冽的光。
“这是……她留下的?”我问奶奶。
奶奶点了点头。
“她还留下了这个。”奶奶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都是十块钱一张的“大团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说,这些钱,给你上学用。那支笔,也给你。她说,让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不要像她一样……”奶奶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我握着那支钢笔,手心冰凉。
我突然明白了。
她看到我身上的补丁,所以哭了。
她留下钱和钢笔,然后就走了。
她是不是觉得,用这些东西,就可以弥补她这么多年的缺席?
就可以抹掉我身上那个丑陋的补丁?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比她没来的时候,还要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她又回来了。
她抱着我,给我讲故事,给我唱我从来没听过的歌。
她的怀抱很温暖,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香味。
我梦见我身上的补丁不见了,我穿上了她给我买的新棉袄。
可是,梦醒了。
屋子里还是那么黑,那么冷。
身边躺着的,还是满身风霜的奶奶。
从那天起,我开始用那支钢笔写字。
那支笔很好用,出水很流畅,写出来的字,都好像比以前好看了。
我把那件蓝色的新棉袄收了起来,一次也没穿过。
我还是穿着我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穿。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和做题上。
村里的小伙伴来找我玩,我都拒绝了。
他们说我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
我不在乎。
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考出去。
离开这个村子。
奶奶看着我一天天消瘦下去,很心疼。
她总是在我学习到深夜的时候,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
“狗子,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我点点头,喝下鸡蛋羹,然后继续埋头看书。
那支钢笔,成了我最好的伙伴。
我用它写满了无数本练习册。
笔杆上的光泽,渐渐被我的手磨得暗淡了。
但我还是每天都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小学毕业,我考了全乡第一名。
初中,我去了镇上最好的中学。
高中,我考上了县里唯一的重点高中。
我离那个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近了。
奶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她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下不了床。
家里的农活,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白天上学,晚上和周末就回家种地,照顾奶奶。
很苦,很累。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但是,每当我拿起那支钢笔,看到那个金色的笔尖,我就又有了力量。
我好像能看到她那双含着眼泪的眼睛。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放弃。
我要考出去,我要去看看她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当面问问她,当年,她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里。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跑到村后的河边,大哭了一场。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思念,都哭了出来。
奶奶抱着我,也哭了。
“好孩子,你有出息了,奶奶高兴。”
临走前,奶奶把那个布包拿了出来。
里面的钱,她一分都没动。
“拿着,去北京要花钱的地方多。”
我没要。
“奶奶,这些钱您留着看病。我在学校可以申请助学金,还可以勤工俭学。”
我把钱塞回奶奶手里。
我只带走了那支钢使我走到今天的钢笔。
坐上北上的火车时,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村庄和田野,心里五味杂陈。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了。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寻找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
到了北京,我被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巨大震撼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这一切,都和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小山村,恍如两个世界。
我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找到了学校。
办完入学手续,安顿好宿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她的下落。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在哪个单位工作。
在北京这个几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去了派出所,去了街道办事处。
人家一听我这个情况,都摇摇头,说没法查。
我没有放弃。
我利用课余时间,到处打听。
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侦探,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
我还是没有找到她。
我开始有点灰心了。
也许,我们这辈子,注定是不会再见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有一天,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偶然看到一本校友名录。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
下面还有她的毕业年份和工作单位。
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要跳出胸膛。
我拿着那本书,手都在发抖。
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第二天,我按照名录上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单位。
那是一栋很气派的办公大楼。
我站在大楼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我跟前台的接待人员说,我找她。
接待人员打量了我一下,问我:“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摇摇头。
“那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她的亲戚。”我说。
接待人员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我说:“您稍等一下,她马上就下来。”
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知道待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
是该质问她,还是该抱着她痛哭一场?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由远及近。
我抬起头,看见她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她比几年前,好像又老了一些。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但她还是那么优雅,那么有气质。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看起来很干练。
她也看见了我。
她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是难以置信。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大厅里人来人往,但我们好像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
最后,还是她先反应过来。
她快步向我走来。
“狗子……不,你叫……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声音在颤抖。
“我叫林望。”我说。
这是奶奶给我起的名字。
她说,希望我能有希望,能走出大山。
“林望……好名字。”她喃喃地说。
她的眼圈又红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考上大学了,就在北京。”
“好,好……考上大学了就好……”她语无伦次地说着。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办公大楼。
我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
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初冬的北京,很冷。
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们坐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我问。
我没有说为什么,但我知道,她懂。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她的故事,很长,很曲折。
她原本是北京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她的父亲,是一位很有名的大学教授。
在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中,她的家庭受到了冲击。
她的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了牛棚。
她作为“黑五类”的子女,被下放到了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
在那里,她遇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村里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民。
他不嫌弃她的出身,对她很好,处处照顾她。
在那个冰冷绝望的年代,我父亲的善良,是她唯一的温暖。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生下了我。
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很平静。
她以为,她这辈子,就会在那个小山村里,相夫教子,平淡地度过一生。
可是,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几年后,运动结束了。
她的父亲得到了平反。
家里给她来信,让她回北京。
一边,是需要她照顾的年迈父母和支离破碎的家庭。
一边,是她深爱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也想过,把我和父亲一起接到北京。
但是,当时的政策不允许。
父亲是农村户口,我是随父户口。
我们都去不了北京。
而且,她家里人,也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农民。
他们觉得,这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她抗争过,努力过。
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在家庭和爱情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前者。
她跟我父亲离了婚,一个人回了北京。
“我走的时候,你才三岁。你发着高烧,一直哭着喊妈妈……我不敢看你,我怕我一看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回到北京后,我父亲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帮我恢复了学籍,让我重新上了大学。毕业后,我进了现在的单位。后来,在家里的安排下,我又结了婚,嫁给了我现在的丈夫,他也是高干子弟。”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就可以忘记过去,忘记你们。可是,我错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是不想你的。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你。梦见你哭着找妈妈,梦见你被人欺负……”
“我给你父亲写过很多信,寄过很多钱和东西。但是,都被他退回来了。他说,他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他说,他会把你抚养成人,让我不要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
“几年前,我听说,你父亲……因为生病,去世了。”
“我当时就想回来找你。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你恨我,我怕你不认我。我更怕,看到你过得不好。我怕我承受不了那种愧疚感。”
“直到那一次,单位组织去你们县里扶贫。我鬼使神差地报了名。我想,我就偷偷地去看你一眼,就一眼。”
“当我看到你,看到你身上那个补丁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一样疼。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不敢面对你,我不敢面对奶奶。我只能逃跑,像个懦夫一样。”
她把她的故事,都告诉了我。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原来,在那些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她也承受着这么多的痛苦和煎熬。
我一直以为,是她抛弃了我。
现在我才知道,她也是身不由己。
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那……奶奶呢?”我问。
“奶奶是你父亲的远房姑姑。你父亲去世后,是她老人家,一手把你拉扯大的。”
我点了点头。
怪不得,奶奶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她一句坏话。
每次我问起我娘,奶奶总是叹着气说:“你娘,她有她的苦衷。”
原来,奶奶什么都知道。
我们又坐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公园里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她说。
她带我去了一家很高档的餐厅。
里面的装修很豪华,水晶吊灯闪闪发光。
吃饭的人,都穿着很讲究。
我穿着一身从县城里买来的廉价运动服,坐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给我讲了很多她工作上的趣事,想让我放松下来。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饭,她要送我回学校。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坐公交车回去。”我拒绝了。
“那……这个你拿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信封很厚,我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钱。
我把它推了回去。
“我不要。”
“为什么?这是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我说,“你给了我生命,这就够了。抚养我长大的,是奶奶和爸爸。该我报答的,是他们。”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长大了。”她说。
我笑了笑。
是啊,我长大了。
在那些没有她的岁月里,我被生活逼着,提前长大了。
“以后……我能经常来看你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
从那以后,她真的经常来看我。
她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
每次,她都会给我塞钱。
每次,我都会拒绝。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慢慢地缓和。
我开始叫她“妈妈”。
虽然,每次叫出口,还是会觉得有点别扭。
她带我去见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另一个儿子。
她的丈夫,是一个很儒雅的中年男人,对我很好。
她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同母异いだ的弟弟,比我小十岁。
他很活泼,很可爱,也很黏我。
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被她家的豪宅惊呆了。
那是一栋带花园的别墅。
装修得像皇宫一样。
我弟弟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我见都没见过的玩具。
他穿着名牌的衣服,上着昂贵的国际学校。
看着他,我就会想起我自己的童年。
我的童年,只有泥巴,弹珠,和打架。
我没有嫉妒。
我只是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它把我们两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分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大二那年暑假,我把奶奶接到了北京。
我想让她看看我生活和学习的地方,也想让她看看这个她念叨了一辈子的首都。
我带她去了天安门,故宫,长城。
奶奶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我也带她去见了我妈妈。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怨,太多的牵挂。
最后,都化作了眼泪。
奶奶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就吵着要回去。
她说,她住不惯城里的高楼大,还是村里的土房子住着踏实。
我知道,她是不想给我添麻烦。
我送奶奶回了老家。
临走前,妈妈给了奶奶一大笔钱。
这一次,奶奶没有拒绝。
她说:“我替狗子他爹,收下了。这钱,我要留着,给狗子娶媳妇用。”
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毕业后,我凭着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一家很不错的国企工作。
我有了自己的收入,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孝敬奶奶了。
我把奶奶又接到了北京,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和她一起住。
妈妈和她的家人,也经常来看我们。
我们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一样,其乐融融。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
最后,她被查出了癌症,晚期。
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请了长假,每天都陪在奶奶身边。
妈妈也几乎天天都来医院。
她给奶奶请了最好的护工,用了最贵的药。
但还是,没能留住奶奶的生命。
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狗子,奶奶这辈子,没啥遗憾了。看到你出人头地,看到你们娘俩和好,奶奶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她又拉着妈妈的手,说:“他是个好孩子,你以后,要好好待他……”
妈妈哭着点头。
奶奶走了。
我感觉,我的天,又塌了一半。
我按照奶奶的遗愿,把她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和爷爷,还有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葬在了一起。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我在老家的祖屋里,住了几天。
屋子里,到处都是奶奶生活过的痕迹。
那张缺了腿的八仙桌,那个我坐了十几年的小门槛,那口我们喝了半辈子水的旧水缸。
物是人非。
我在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
我用锤子把它砸开。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我打开一封信。
是妈妈写给我父亲的。
信里,她诉说着她对我们的思念,诉说着她在大城市里的孤独和无奈。
每一封信的最后,都夹着钱。
我又打开另一封信。
是我父亲的回信。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很多错别字。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我们都很好,勿念。钱我们不要,你自己留着花。你已经有自己的家了,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只是,一个在拼命地想靠近,一个在决绝地想推开。
我父亲,那个在我记忆里模糊不清的男人,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他那可怜的自尊,也保护着我那脆弱的童年。
他不想让我知道,我有一个身在远方的,有钱的妈妈。
他怕我会因此,看不起他这个贫穷的爸爸。
他怕我会因此,不再爱这个贫穷的家。
而奶奶,她默默地收藏了所有这些信件。
她用她的智慧,守护着这个家庭最后的秘密和尊严。
我看着这些信,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成全,是牺牲。
我把那些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我在祖屋的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把那个装满钱的布包,埋了进去。
这些钱,是妈妈对我们的补偿。
但我们,已经不需要了。
我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回到北京后,我把那些信,交给了妈妈。
她看着那些信,哭得泣不成声。
她说:“你爸爸,他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他。”
我说:“妈,都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活在过去了。我们要往前看。”
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想用物质来补偿我。
她开始学着,用一个母亲的方式,来关心我,爱我。
她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
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守在我床边。
会在我工作不顺心的时候,听我发牢骚。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母子。
几年后,我结了婚。
我的妻子,是我大学的同学。
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女孩。
她不嫌弃我的出身,不介意我复杂的家庭关系。
她说,她爱的是我这个人。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双方的亲人。
婚礼上,妈妈拉着我妻子的手,把一个祖传的玉镯子,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说:“以后,林望就交给你了。他是个苦孩子,你要好好待他。”
妻子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着她们,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婚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男孩,很可爱。
妈妈很喜欢他,把他当成心肝宝贝。
她把所有对我童年的亏欠,都加倍地补偿在了我儿子的身上。
她会给他买最贵的玩具,最漂亮的衣服。
会抱着他,给他讲故事,唱童谣。
看着他们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小时候,她也能这样抱着我,那该有多好。
但我也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重要的是,珍惜现在。
有一次,我带着儿子回老家。
我想让他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村子已经变了样。
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
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
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
我带着儿子,去了村后的河边。
河水还是那么清澈。
我告诉他,爸爸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摸鱼,游泳。
我又带他去了那棵大槐树下。
槐树已经变得更老,更粗壮了。
我告诉他,很多年前,有一个很漂亮的阿姨,就是在这里,看着爸爸身上的补丁,哭得像个孩子。
儿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爸爸,什么是补丁?”他问。
我笑了笑,摸着他的头。
“补丁啊,是一种很特别的勋章。它代表着贫穷,也代表着坚强。代表着失去,也代表着希望。”
儿子还是不懂。
我也不需要他懂。
我只希望,他这一生,都能活在阳光下,不用再体会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黑暗和寒冷。
我带着他,走在我们家的老屋前。
老屋已经很破败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上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
在光柱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站在屋子中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悲伤。
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的小男孩,坐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迷茫和抵抗。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
那个女人,也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们都老了。
但那段记忆,却像那支被我珍藏在书桌抽屉里的钢笔一样,永远不会褪色。
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到哪里去。
它也时刻告诉我,无论生活给了我们多少苦难和伤害,我们都要选择爱,选择原谅,选择和解。
因为,只有爱,才能抚平所有的伤痕。
只有爱,才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