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那张纸,就先摸到了一层冰凉的、粗糙的木头纹理。这扇门,我推了半辈子了。
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贴在老屋的木门上。
风一吹,它就哗啦啦地响,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我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那张纸,就先摸到了一层冰凉的、粗糙的木头纹理。这扇门,我推了半辈子了。
上面的红漆早就斑驳得不成样子,露出发灰的底色,像一个人老了,藏不住的皱纹和心事。
纸上写着“拆迁通知”,黑色的宋体字,一笔一划都透着不容商量的决绝。
下面有一串数字,很多个零。
一百万。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空气里有股子老房子的味道,是那种旧木头、潮湿的墙灰和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混在一起的味道。
这味道跟了我几十年,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呼吸。
可很快,这一切都要没了。
连同这味道,这扇门,这棵树,这栋装着我大半辈子记忆的房子,都要变成一堆瓦砾,然后被高楼大厦彻底覆盖。
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空,又有点沉。
像一口老井,看着不深,但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响。
我把那张纸揭下来,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里。
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林川。
他就站在巷子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亮得能映出天上云的影子。
这身打扮,跟这条又窄又旧的老巷子格格不入。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不小心误入了这里。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是激动,也不是惊喜。
是一种很陌生的、带着点刺痛的感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
自从他上了大学,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了,就再也没找到过回家的路。
刚开始,他还会写信,信里说学校的樱花开了,说图书馆很大,说他交了新的朋友。
后来,信变成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客气。
再后来,电话也没了。
我给他打过去,十次有八次没人接。剩下两次,接起来也是匆匆几句,“姑姑,我忙,回头给您打。”
那个“回头”,就再也没有回头。
我给他寄过去的东西,吃的、穿的,都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换了地址,换了号码。
我只知道,我养大的那个孩子,丢了。
现在,他回来了。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他朝我走过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
我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瘦了,轮廓分明,有了大人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没了小时候的清澈和光亮,蒙着一层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起了雾的玻璃。
“姑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沉默像一张网,把我们罩在里面,密不透风。
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我听说,这里要拆迁了。”他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老屋。
“是啊。”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补偿款……有一百万?”他又问,这次,他的眼睛看着我,很直接。
我的心,又被那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原来,他是为这个回来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好的纸,递给他。
他接过去,展开,视线在那串数字上停留了很久。
“姑-姑,”他把纸递还给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的熟络,“您看,这房子,当年是我爸妈留下来的。按理说,这笔钱,我是不是也该有一份?”
我爸妈留下来的。
这几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慢慢地割。
是啊,这房子,是他爸妈留下来的。
可他爸妈,是在那场淹了半个城的大水里,为了护住他,才没的。
那年,他才五岁。
被救援队从房顶上抱下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泥,一句话都不会说,只会死死地抱着怀里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奥特曼玩具。
是我,把他从亲戚们嫌弃的眼神里,领回了家。
是我,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重新开口说话。
是我,把他从一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不点,拉扯成现在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这些,他都忘了吗?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
那个会在我下班回家时,迈着小短腿扑过来抱住我大腿的孩子。
那个会在我生病时,用小手笨拙地给我额头敷上湿毛巾的孩子。
那个会在作文本上写“我的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的孩子。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眼前的这个人,英俊,挺拔,却陌生得让我心慌。
“林川,”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想要多少?”
他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五根手指。
“一半。”他说,“五十万。我要创业,需要启动资金。”
五十万。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
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荒唐的、悲凉的想笑。
我养了他二十年。
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积蓄,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我为了他,一辈子没嫁人。
我为了给他凑大学学费,把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金镯子都当了。
到头来,在他眼里,这一切,就只值五十万吗?
不,或许连五十万都不值。
这五十万,是他认为他“应得”的。
跟我的付出,没有半点关系。
“好。”我说。
只有一个字。
我说完,就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怕再看,眼泪会掉下来。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我走到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旁,坐下来。
桌上还放着我早上吃剩下的半碗稀饭,已经凉透了。
我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把屋子里最后一点光也吞噬掉。
林川没有跟进来。
我听到他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皮鞋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像蛇在爬。
然后,我听到了开门声,关门声。
他走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沉又慢。
像一口快要停摆的老座钟。
夜里,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rala的,像有人在上面奔跑。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浸出的一块块深色的水渍。
这房子,真的太老了。
老得跟我一样,到处都是修修补补的痕迹。
我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亮了床头那盏昏黄的台灯。
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盒子是樟木的,上面雕着很简单的花纹,是我父亲年轻时亲手做的。
钥匙就挂在我的脖子上,是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
我打开锁,掀开盒盖。
一股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旧时光的味道。
里面装的,都是林川小时候的东西。
一张他满月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被红色的襁褓裹着,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嘟着。
他人生中第一双自己穿上的鞋,小小的,鞋尖都磨破了。
他画的第一幅画,画上一个脑袋大身子小的人,牵着另一个更高大的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姑姑和我。
还有一沓厚厚的奖状。
“林川同学,在本学期被评为三好学生。”
“林川同学,在全国小学生奥数竞赛中荣获一等奖。”
……
每一张奖状,我都用塑料膜仔细地封好,平平整整地叠在一起。
那时候,他是我全部的骄傲。
我翻看着这些东西,过去的画面,就像老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放映。
我记得他刚来我家的样子。
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睁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给他洗澡,他浑身僵硬,像一截小木头。
我喂他吃饭,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晚上睡觉,他一个人缩在床角,离我远远的。
我知道,他害怕。
那场大水,带走了他的爸爸妈妈,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安全感。
我没有逼他。
我只是每天晚上,都给他讲故事。
讲小兔子怎么找到回家的路,讲小蝌蚪怎么找到自己的妈妈。
讲着讲着,我自己就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没敢动,怕惊醒他。
我就那么任他抓着,直到天亮。
从那天起,他开始慢慢地对我敞开心扉。
他会跟在我身后,姑姑长,姑姑短地叫。
他会把幼儿园老师奖励的小红花,郑重地贴在我的额头上。
他会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端来一杯早就凉透了的水。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就是他来我家的第一年,我们一起种下的。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棵小小的树苗,风一吹就晃。
林川每天都给它浇水,还跟它说话。
他说:“小树小树,你要快快长大,长得比我还高。”
后来,树真的长大了,长得比他还高,比房子还高。
每年秋天,都会开满一树金黄色的桂花,香气能飘出半条巷子。
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我好福气,养了个这么乖巧懂事的侄子。
是啊,那时候的他,真的很懂事。
他知道我一个人挣钱不容易,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别的孩子都有新玩具,他的奥特曼,胳膊都掉了一只,还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别的孩子都穿着名牌运动鞋,他的那双白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还刷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他学校组织春游,老师要求每个孩子都带一个煮鸡蛋。
我那天早上起晚了,急急忙忙地给他煮了一个,塞进他书包里。
等我中午去学校给他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他书包里的鸡蛋,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一口都没动。
我问他为什么不吃。
他低着头,小声说:“姑姑,你早上也没吃饭,这个留给你吃。”
那一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他上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
每个周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攒了一周的脏衣服拿出来洗。
然后,就会钻进厨房,帮我择菜,烧火。
我们俩,一个在灶台前炒菜,一个在灶台后添柴。
厨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柴火的烟火气。
他会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说哪个老师的课很有趣,说哪个同学的笑话很冷。
我呢,就听着,时不时地笑一笑。
那是我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候。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是彼此最亲的家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他上高中开始吗?
那时候,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会把日记本锁起来,会背着我偷偷打电话。
他的话越来越少,眉头却越皱越紧。
有一次,我给他收拾房间,无意中看到他扔在垃圾桶里的一张揉成一团的纸。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申请贫困生补助的表格。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喊过穷,我拼尽全力,想给他和别的孩子一样的生活。
我给他买最好的文具,给他报最贵的补习班。
我宁愿自己天天吃咸菜泡饭,也要保证他每顿饭都有肉有蛋。
可我没想到,我的这些努力,在他眼里,或许是一种更大的压力。
他那么敏感,那么要强。
他一定很早就意识到了,我们这个家,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姑姑。
他的姑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女工,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薪水。
他穿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姑姑省吃俭用给他买的。
这种认知,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青春期的心里。
让他自卑,也让他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沉重。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他学校里的事。
我只是默默地给他碗里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林川,”我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有姑姑在。”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饭碗里。
从那以后,他学习更刻苦了。
几乎是拼了命地在学。
每天晚上,他房间的灯,都是整条巷子里熄得最晚的。
我知道,他是想用优异的成绩,来回报我,也来证明他自己。
他想快点长大,快点独立,快点摆脱这种需要依靠别人的生活。
高考那年,他考上了省外一所最好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也高兴,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了他的学费和第一年的生活费。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站台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送别的场景。
我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要跟同学搞好关系。
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火车快要开了,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姑姑,”他说,“等我毕业挣了钱,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姑姑等着。”
火车开动了。
我站在站台上,朝他挥手,一直挥,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以为,那是一场充满希望的告别。
我以为,我的孩子,从此就要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次告别,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温情的对白。
他走了,也带走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温度。
我从回忆里抽身,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我把木盒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锁好。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夹杂着雨后泥土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让我混沌了一夜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院子里的桂花树,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叶子绿得发亮。
树下,散落着一些被打落的枯枝败叶。
就像我的心情,一片狼藉。
接下来的几天,林川没有再来。
拆迁办的人倒是来了好几次,催我尽快签协议,搬家。
他们说,早签协议有奖励,还能优先选安置房。
我没什么心情去想这些。
我每天就是在这个空荡荡的老屋里,走来走去。
摸摸这,看看那。
墙上那道林川从小到大刻下的身高线,从我膝盖那么高,一直到比我头顶还高出一截。
我用手指顺着那一道道刻痕,从下往上,慢慢地滑过。
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他长大的过程。
厨房里那个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灶台,我们曾在这里一起做过无数顿饭。
阳台上那盆已经枯萎的吊兰,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母亲节礼物。
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角落,都沾染着我们共同生活过的痕C迹。
这些痕迹,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困在过去,动弹不得。
一个星期后,林川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穿西装,换上了一身休闲装。
看起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疲惫。
他手里提着一个水果篮,很客气地放在桌上。
“姑姑,您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开门见山。
我正在收拾东西,把一些旧书打包。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没有看他。
“协议我还没签。”我淡淡地说。
“为什么?”他追问,“早签不是有奖励吗?”
我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里,用胶带封好口。
然后,我直起身,看着他。
“林川,你真的很需要那笔钱吗?”我问。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
“是。”他回答得很干脆,“我的项目,就差这笔钱了。只要项目成功,我以后就能……”
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他以后就能出人头地,就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就能彻底摆脱过去,摆脱这个让他感到窘迫的出身。
“姑姑,”他转过头,重新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恳求,“您就当,帮我最后一次。”
帮他最后一次。
说得好像,我以前帮他的那些,都一笔勾销了。
我的心,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林天,”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一个旧相册里,抽出了一张照片,“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那是一张我们俩的合影。
在我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拍的。
照片上的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T恤,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我搂着他的肩膀,也笑得很开心。
那时候,我们俩都还很年轻。
他看着照片,沉默了。
良久,他才低声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多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却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照片放回相册,合上。
“林川,钱,我可以给你。”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他立刻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躁。
“下个星期天,是你爸妈的忌日。”我说,“你陪我,去看看他们。回来之后,我就去签协议,钱,一分不少地给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他大概以为,我是想用他爸妈来要挟他,或者说,是想打感情牌,让他放弃分钱的念头。
他想错了。
我只是想,在他彻底斩断过去之前,让他再回头看一眼。
看一眼他的来处。
看一眼,那些曾经爱他如生命的人。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那个星期天,天阴沉沉的。
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我和林川,一人捧着一束白菊,坐上了去墓园的公交车。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
那些熟悉的街道,店铺,楼房,都变得越来越陌生。
就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墓园在郊区,很安静。
除了风声和鸟叫,就只剩下我们俩的脚步声。
他爸妈的墓碑,在一片松树林的深处。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他们年轻时的样子,笑得很灿烂。
我把花放下,拿出带来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林川就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
我擦得很慢,很仔细。
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思念,都通过指尖,传递给他们。
“哥,嫂子,”我轻声说,像是在跟他们拉家常,“我带林川来看你们了。你们看,他长得多高,多帅。跟哥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在外面,有出息了。上了好大学,现在还要自己创业当老板了。”
“你们在那边,就放心吧。他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了。”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赶紧用手背擦掉。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哭。
我转过身,看着林川。
“林川,给你爸妈,磕个头吧。”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脸色很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看到,他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我不。”他突然开口,声音又冷又硬,“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磕头?他们生了我,却没有养我。他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凭什么让我给他们磕头?”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我养大的孩子吗?
这是那个曾经善良、懂事的林川吗?
“林川!”我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爸妈是为了救你才……”
“够了!”他打断我,声音比我还大,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吼,“我不想听!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爸妈是为了救你才死的’!所有人都用这句话来提醒我,我欠着两条命!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可怜虫!”
“我不是!我不想当可怜虫!我不想活在他们的影子里!我只想做我自己!”
他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竟然积压了这么多的怨恨和痛苦。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他足够的爱,可以弥补他失去父母的缺憾。
我一直以为,他很感激他的父母,为他付出了生命。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以为。
我给他的爱,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
他父母的牺牲,对他来说,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他拼了命地想逃离,想挣脱。
所以,他要离开家,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所以,他要断绝和我的联系,要抹掉所有关于过去的痕C迹。
所以,他要创业,要成功,要用自己的能力,向全世界证明,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我走上前,想抱抱他。
就像他小时候,每次哭的时候,我做的那样。
可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抱在怀里哄的孩子了。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太多我不知道的,他独自承受的伤痛。
“林川,”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对不起,姑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
对不起,姑姑以为给了你所有,却忽略了你最需要的东西。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我们……回家吧。”我说。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来的路上,天,真的下起了雨。
雨很大,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一片模糊。
回到家,我没有再提钱的事。
我走进厨房,默默地开始和面,剁馅。
林川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只有我剁肉馅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
我包了他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的馄饨。
馄饨下锅,在滚水里翻腾,很快就一个个浮了起来,白白胖胖的,像一个个小元宝。
我把馄饨盛在碗里,撒上葱花,虾皮,淋上香油。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面前。
“吃吧。”我说,“吃完了,暖和暖和。”
他看着那碗馄饨,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放进嘴里。
他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因为痛苦。
我看到,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馄饨碗里。
和汤,混在了一起。
他一边哭,一边吃。
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得干干净净。
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他放下碗,看着我。
“姑姑,”他哽咽着说,“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傻孩子,”我说,“跟姑姑,说什么对不起。”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
他睡在了他小时候睡的那个房间。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书桌。
但是很干净。
我一直都给他留着,每年都会把被褥拿出去晒一晒。
我总想着,万一哪天,他突然就回来了呢。
夜里,我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好好地哭一场。
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痛苦,都哭出来。
哭出来,就好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我走到院子里,看到林川正站在那棵桂花树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干。
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他看到我,朝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虽然还带着一丝疲惫和悲伤,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
“姑姑,早。”他说。
“早。”我应道。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姑姑,”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那笔钱,我不要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想通了。”他继续说,“我不能用这笔钱。这房子,是你和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不能把它卖了。”
“至于创业的钱,我会自己想办法。大不了,就从头再来。我还年轻,我不怕。”
他的眼神,很坚定。
我看到,那双曾经蒙着雾的眼睛,又重新亮起了光。
是我熟悉的,那个不服输的,要强的林川。
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了。
“好。”我说,“姑姑支持你。”
那天,我去拆迁办,签了协议。
我没有要安置房,选择了货币补偿。
拿到那笔钱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把钱分成了两份。
一份,五十万,我存成定期,留给自己养老。
另一份,五十万,我打到了林川的卡上。
然后,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林川,这五十万,不是补偿款,也不是姑姑借给你的。这是姑姑给你的创业基金。你爸妈不在了,姑姑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怕失败。家里,永远有你的一碗热馄饨。”
发完短信,我就把手机关了。
我租了一间离老屋不远的小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我没有告诉林川我的新地址。
我想,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去消化这一切。
去真正地,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林川打来的。
“姑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我的项目,拿到第一笔投资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姑姑,谢谢您。”他说,“如果没有您,我……”
“傻孩子,”我打断他,“跟姑姑,还说什么谢。”
“姑姑,您现在住在哪?我去找您。”
我告诉了他我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他来了。
他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他给我带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大包小包的,堆了一地。
“姑姑,以后,我养您。”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特别认真。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后来,老屋真的被拆了。
推土机开进去的时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我没有去看。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
林川去了。
他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片废墟。
只有那棵老桂花树,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林川在照片下面,写了一行字。
“姑姑,我跟施工队商量好了,他们会把这棵树,移栽到公园里。等它开了花,我带您去看。”
又过了一年,秋天的时候。
林川开着车,来接我。
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车子在城市里穿行,最后,停在了一个新建的公园门口。
我们走进公园,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很久。
然后,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是桂花的香气。
我抬起头,看到了那棵老桂花树。
它被移栽到了这里,在一个阳光最好的地方。
树上,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一簇一簇,压满了枝头。
风一吹,香气四溢。
很多人在树下拍照,聊天。
我和林川,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家,没了。
但只要树还在,只要我们还在,那个家,就永远都在。
在我们的心里,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每一年的桂花香里。
林川的公司,越做越大。
他给我买了一套大房子,装修得很好。
但我还是更喜欢我租的那个小房子。
因为那里,离老屋的旧址,更近一些。
林川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
他会陪我吃饭,陪我散步,陪我聊天。
他会跟我说他公司里的事,说他的理想,说他的未来。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愿意跟我分享一切的林川。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之所以不跟我联系,是因为他自卑。
他看到身边的同学,都穿着名牌,用着最新的电子产品。
他们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他,只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靠姑姑辛苦拉扯大的穷小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混进了一群白天鹅里。
他怕别人看不起他,更怕,他会给姑姑丢脸。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他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兼职,想用这种方式,来武装自己,来掩盖内心的自卑。
他以为,只要他成功了,只要他有钱了,他就能挺直腰杆,回到我面前。
他没想到,他走得太远,太急,差点就忘了,回家的路。
“姑姑,”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我错了。我差点就弄丢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如何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趟列车。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我们都会在沿途,看到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
我们也会在某个路口,迷失方向,走上岔路。
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永远记得,我们从哪里出发。
也要永远记得,在那个出发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家。
那个人,那个地方,就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港湾。
如今,每当闻到桂花香,我都会想起那个下午。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和林川,坐在那棵老桂花树下。
他跟我讲着他未来的蓝图,眼睛里,闪着星光。
我知道,属于他的那片天空,才刚刚开始。
而我,会永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飞得更高,更远。
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我。
看到我眼里的,那份永远不会改变的,爱和骄傲。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