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却不怎么暖和,光线透过茶馆老旧的玻璃窗,洒在桌面上,把那杯泡了三次的龙井照得跟一汪陈年池水似的,绿得没精打采。
那天的太阳,跟所有相亲的太阳一样,有点假。
它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却不怎么暖和,光线透过茶馆老旧的玻璃窗,洒在桌面上,把那杯泡了三次的龙井照得跟一汪陈年池水似的,绿得没精打采。
我搅动着杯子里的茶叶梗,心里盘算着,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相身家性命的“面试”了。
六十九了,还能折腾什么呢?
无非是找个伴儿,晚上起夜的时候,能有个人在旁边递杯水,白天能有个人对着你念叨念叨报纸上的新闻,证明你还活着,耳朵还没聋。
对面的她,比我小两岁,姓方,叫方文秀。
名字听着挺秀气,人也收拾得干净。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盘扣褂子,不是什么好料子,但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没有一丝油渍。
她不像别的老太太,一见面就查户口,问你有几套房,退休金多少,孩子孝不孝顺。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眼神偶尔飘向窗外,看着街上那些跑得飞快的年轻人,像在看一部跟自己没关系的电影。
媒人是个热心肠的社区大妈,把我们俩的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我们俩只要一点头,就能立马谱写一曲夕阳红的壮丽凯歌。
唾沫星子飞溅了半个钟头,大妈一看我们俩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没啥化学反应,自觉没趣,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茶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邻桌打麻将的哗啦声,还有我们之间,那杯越来越凉的茶。
我这人,笨嘴拙舌一辈子,年轻时对着我那过世的老婆,都说不出几句囫囵的情话。
现在老了,脸皮倒是厚了点。
我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方妹子,”我开口,这称呼有点自来熟,但总比叫“哎”要强,“你看……我们这年纪,也都不是小年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什么风花雪月,咱也玩不转了。”
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
她的眼睛不算大,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但那双眸子,很亮,亮得像两颗被水洗过的黑石子,能看清人心里去。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但话已经开了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就图个实在的。搭个伴儿,过日子。你给我做口热饭,我帮你扛袋米。你头疼脑热,我给你递药。我腿脚不利索了,你扶我一把。就这么简单。”
我说得很直白,甚至有点粗鲁。
这番话,我对前几个相亲对象也说过,她们听完,有的笑我太实在,有的嫌我太功利,总之,都没了下文。
我以为她也会是同样的反应。
没想到,她听完,竟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理是这个理。”她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秋天风吹过干枯的芦苇荡。
我心里一喜,有门儿!
于是,我把那个在我心里盘算了很久,却一直没敢说出口的念头,给抖了出来。
“那……方妹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咱们……试着过一段?”
“试着过?”她重复了一遍,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对,试婚。”我把这个时髦的词说了出来,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再领证,牵扯到房子、票子、孩子,一大堆麻烦事。不如就先搬到一块儿住,合得来,咱们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合不来,谁也别耽误谁,好聚好散。你看呢?”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混账。
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搞年轻人的名堂。
我等着她拍桌子骂我“老不正经”,或者直接起身走人。
茶馆里打麻将的声音好像都停了,所有人的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等着看这场好戏。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在我心上敲一下鼓。
就在我准备开口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时候,她说话了。
“行。”
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啥?”
“我说,行。”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试婚,我答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抡了一锤。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接不住。
我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看着我这副傻样,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
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说。”我立马坐直了身子,心想,不就是要加钱嘛。彩礼,或者说生活费,只要别太离谱,我都能接受。
她没说话,从随身带着的那个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
她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像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只木头鸟。
一只……坏了的木头鸟。
鸟的身子大概有我巴掌那么大,看得出曾经雕刻得很精致,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但现在,它的一只翅膀断了,耷拉着,另一只翅膀也裂了一道大口子。鸟的眼睛,原本应该是镶嵌进去的,现在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窟窿。
整只鸟,透着一股子凄凉和破败。
“这是……”我有点不解。
“我的条件就是,”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恳求,又像命令,“你得帮我,把它修好。”
我彻底懵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可能要我一套房子的署名权。
她可能要我每个月给她固定的生活费。
她甚至可能要我帮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赌债。
但我万万没想到,她的条件,竟然是让我修一只破木头鸟。
这算什么条件?
这简直……就像个玩笑。
“就……就这个?”我结结巴巴地问。
“就这个。”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修好它,我就跟你试婚。修不好,今天这茶,就算我请了,咱们就当没见过。”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只躺在手帕上的破鸟。
阳光照在它残缺的身体上,我仿佛能闻到一股陈旧木头的味道,混杂着岁月的尘埃。
我年轻的时候,在木器厂干过,是个手艺还算不错的木匠。修这么个玩意儿,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可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这只鸟,对她来说,一定意味着什么。
“行。”我鬼使神使地,也答应了。
我伸出手,想去拿那只鸟。
她的手却往后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然后,她又把鸟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了布包里。
“东西在我家。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吧。”
她留下一个地址,就起身走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问过我,我会不会修。
她好像就那么笃定,我一定能行。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杯子里已经完全泡开、沉底的茶叶,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哪门子相亲?
怎么感觉,我像是接了个活儿。
一个莫名其妙的,关于一只破鸟的活儿。
第二天,我按着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条很老很老的巷子,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她家住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带小院的平房。
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花期过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她给我开了门,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只是外面多罩了一件灰色的围裙。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家具都是老式的,桌子椅子都磨得包了浆,泛着温润的光。
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她把我领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
那只破鸟,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中央,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不是针线,而是一些细小的木片和工具。
“你看看吧。”她说。
我走上前,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把鸟捧在手里。
这下,我看得更清楚了。
这鸟是用一整块木头雕的,木料是很好的樟木,拿在手里,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雕工非常精湛,鸟的姿态,羽毛的层次,都活灵活现。
看得出来,做这只鸟的人,不仅手艺好,而且用了心。
断掉的翅膀,断口很齐,像是被一下子掰断的。
裂开的翅膀,裂缝很深,几乎要贯穿整个翅膀。
最麻烦的,是那双眼睛。
镶嵌眼睛的窟窿很小,而且里面还有残留的胶水痕迹。要想重新安上一对合适的眼睛,又不破坏原来的结构,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
“这鸟……有些年头了吧?”我一边端详,一边问。
“四十年了。”她在我对面坐下,声音很轻。
我心里咯噔一下。
四十年。
比我跟我那过世的老婆认识的时间都长。
“是他做的。”她忽然说。
“他?”
“我老头子。”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鸟,“他叫陈建国。是个木匠。”
我的心又是一震。
我也是个木匠。
这算是什么巧合?
“他手巧,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会做。家里的桌子、柜子,都是他亲手打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温柔,“这只鸟,是他答应给我做的。他说,等我们老了,就做一只这样的鸟,带我去看海。”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他说,人老了,腿脚不方便,去不了远地方。但鸟可以。鸟有翅膀,可以飞到天涯海角。他说,这只鸟,就是他的眼睛,替他带我去看那些我们年轻时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他没等到我们老。四十年前,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自己没上来。”
我的手,猛地一抖。
手里的木鸟,差点掉在地上。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她的眼睛里,却像起了一层雾。
“这鸟,是他走之前,刚做好的雏形,还没来得及打磨,也没来得及安眼睛。他走了以后,我把它收了起来。后来……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孩子不懂事,跟人打架,一生气,就把这鸟给摔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只断掉的翅膀,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个受伤的孩子。
“这些年,我也找过不少木匠,想把它修好。可他们都说,坏得太厉害了,修不好了。就算修好了,也跟原来不一样了。”
“他们说,不如重新再做一个。”
“可我不想。我就想要这一个。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
她说完,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老张,你能明白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布满老茧的手。
我忽然明白了。
她哪里是在找人试婚。
她是在找一个,能读懂这只鸟,能读懂她这四十年孤寂岁月的人。
而我,恰好是个木匠。
恰好,我也老了,也孤单。
“我明白。”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把它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
更像是一种……责任。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修复木鸟的工作。
我没有在她家做,而是把鸟带回了我的小屋。
我那个小屋,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被我改造成了工作室。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那是我退休后唯一的乐趣。
我把那只樟木鸟,供在了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着它。
我不是在看一只破损的玩具。
我是在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许下的,一个未了的心愿。
我是在看一个女人,守着这个心愿,度过的,一万四千多个日日夜夜。
修复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首先是材料。
这只鸟用的是上好的香樟木,而且是陈年的老料,木性稳定,香气内敛。现在市面上,很难找到这样的木头了。
我跑遍了城里所有的木材市场,都找不到合适的。
那些新料,太燥,颜色也对不上。
我几乎要放弃了。
有一天,我跟方文秀说起这个难处。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老家,或许有。”
她说,她老家在浙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村子后面有几棵上百年的老樟树。陈建国做这只鸟的木头,就是从那里弄来的。
我一听,精神头立马就来了。
“那我们去一趟!”我说。
她有些犹豫。
“太远了。要坐很久的火车。”
“没事,我身体硬朗着呢。”我拍着胸脯。
于是,我们踏上了去往她老家的路。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出远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摇摇晃晃。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我们俩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地倒退。
一开始,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后来,火车经过一片田野,田里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
她指着窗外,忽然说:“你看,像不像鸟?”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只五颜六色的风筝,在天上飞着,确实像一只大鸟。
“建国也给我做过风筝。”她幽幽地说,“用竹子和报纸糊的,飞得可高了。他说,等他有钱了,就给我买个最大最漂亮的。”
她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回了过去。
她开始跟我讲她和陈建国的故事。
他们是同村的,青梅竹马。
他家穷,但人老实,手又巧。
她不顾家里的反对,铁了心要嫁给他。
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亲手给她打了一对樟木箱子,当做聘礼。
箱子上,雕着一对鸳鸯。
“那对箱子,现在还在我屋里放着呢。”她说。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气。
我们转了两次车,才到了她说的那个小山村。
村子很小,也很破败。
很多房子都空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她凭着记忆,带着我往村子后面的山上走。
山路很不好走,都是石头和泥巴。
我怕她摔着,就一直走在她前面,伸手扶着她。
她的手,很瘦,但很有力。
走了大概半个多钟头,她停了下来。
“到了。”
我抬头一看,眼前是几棵巨大的樟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樟木香气。
“就是这里。”她说,“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给我许的愿。”
我们在树下,找到了一些当年砍伐后留下的老树根。
我仔细地挑选着,用随身带的小锯子,锯下了一块木性、颜色和纹理都最接近的。
那一刻,我捧着那块木头,像是捧着一块稀世的珍宝。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木头。
这是修复那只鸟的希望。
也是,完成一个男人遗愿的,最后一块拼图。
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话多了起来。
她跟我讲了很多她和陈建国年轻时的趣事。
讲他怎么为了给她买一根冰棍,顶着大太阳走十几里山路。
讲他怎么在晚上,偷偷跑到她家窗下,学鸟叫给她听。
讲他们怎么一起,用省下来的布票,做了一件新衣服。
她讲得很平淡,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但我能听出,那平淡的背后,是多么深沉的爱和思念。
我听着,心里也跟着,一会儿酸,一会儿甜。
我好像,也跟着她,回到了那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希望和温情的年代。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修好那只鸟。
因为那只鸟的每一寸纹理,都刻着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回到家,我立刻投入了工作。
有了合适的木料,修复翅D膀就成功了一半。
我先用特殊的胶水,把那道深深的裂缝粘合起来。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胶水要一点一点地渗进去,然后用夹子固定住,等上整整一天一夜,让它完全干透。
然后,是那只断掉的翅膀。
我用从老家带来的那块新木料,按照原来的翅膀的形状和大小,重新雕刻了一个。
这很考验功力。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整整两天。
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张工作台。
我用刻刀,一点一点地雕。
每一刀下去,都小心翼翼。
我仿佛能感觉到,四十年前,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也是这样,坐在这张桌子前,怀着满心的爱意,雕刻着这只鸟。
我们虽然隔着四十年的时空,但此刻,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我们都是木匠。
我们都想通过自己的手,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承诺。
两天后,新的翅膀,做好了。
我把它和原来的断翅,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拼接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最难的一步,是给鸟安上眼睛。
我跑了很多工艺品市场,都找不到合适的。
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颜色不对。
方文秀说,陈建国当时,是想用两颗黑色的玛瑙石当眼睛的。
他说,玛瑙石有灵气,安上它,这鸟就活了。
我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老首饰匠那里,找到了两颗大小合适的黑玛瑙。
我把鸟眼睛的窟窿,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
然后,用特制的胶水,把那两颗黑玛瑙,稳稳地镶了进去。
当眼睛安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我手里的这只鸟,真的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
它有了眼神。
那眼神,深邃,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它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在透过我,看着远方。
最后一步,是打磨和上油。
我用最细的砂纸,把整只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遍。
把那些岁月的伤痕,那些破损的棱角,都磨得光滑温润。
然后,我给它上了一层最好的木蜡油。
油渗进木头的纹理里,那只鸟,一下子就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它静静地站在我的手心,翅膀舒展,昂首挺胸,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我看着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感动。
我修好的,不仅仅是一只木头鸟。
我修好的,是一个女人四十年的等待。
是一个男人,一个未竟的梦想。
我给方文秀打了电话。
“鸟,修好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非常非常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哭泣的声音。
她来的时候,外面下着小雨。
秋天的雨,细细的,密密的,带着一股凉意。
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没喝,眼睛一直盯着我工作台上的那只鸟。
我把鸟,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递到她面前。
“你看看,还行吗?”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只鸟。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鸟光滑的羽毛,抚过那只重新接上的翅膀,最后,停在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上。
她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滴在那只鸟的翅膀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像……”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真像……跟他做的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含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老张,谢谢你。”
“别这么说。”我摆摆手,“我就是个木匠,这是我该做的。”
“不。”她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只鸟,对我有多重要。”
她抱着那只鸟,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老头子,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他答应我的事,也不多。这只鸟,是他答应我的,最后一件事。”
“他说,等他做好了,就带我去看海。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海。”
“他说,海是蓝色的,跟天一样蓝。海边有沙滩,软软的。海浪拍在脚上,凉凉的。”
“他说,他要让这只鸟,带着我的心,飞过那片海。”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默默地,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她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四十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哭完了,她擦干眼泪,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让你见笑了。”
“没事。”我说,“心里憋着,哭出来就好了。”
她把鸟,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布包里。
“老张,你是个好人。”她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试婚”的事。
说实话,修好了这只鸟,我对试婚这件事,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这段时间,跟她一起,去她的老家,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我感觉,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超越了普通男女关系的,更深层次的联结。
我们像是两个在时间的长河里,漂泊了很久的孤舟。
偶然相遇,然后,决定并肩,一起走完剩下的航程。
“那……我什么时候搬过去?”我问。
“不急。”她说,“在搬过去之前,你得再陪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陪我,带它去看海。”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郑重和期待。
我没有丝毫犹豫。
“好。”
我们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还有我所有的积蓄。
她也背着那个旧布包,里面,装着那只修好了的木头鸟。
我们坐上了去往海边的火车。
这一次,我们买的是卧铺。
火车上,她的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有时候,她会把布包打开一个角,偷偷地看一眼里面的木鸟,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合上。
那样子,像个怀揣着秘密的孩子。
我知道,她要去完成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约定。
而我,很荣幸,能成为这个约定的,见证者。
两天后,我们到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海边城市,游客不多,很安静。
我们找了一家离海很近的小旅馆住下。
推开窗,就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咸咸的,带着腥味的海风。
就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阵,又一阵。
她站在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海的味道啊。”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把我叫醒了。
“老张,我们去看日出吧。”
我们走到海边。
沙滩上,空无一人。
天边,是深蓝色的,还缀着几颗残星。
海,是黑色的,深不见底,只有白色的浪花,在黑暗中,翻滚着,奔涌着。
我们找了块礁石坐下。
海风很大,吹得人脸颊生疼。
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拒绝。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然后,那白色,慢慢地,变成了淡粉色,又变成了橘红色。
最后,一轮火红的太阳,从海平面上,一跃而出。
万丈金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海面。
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金色。
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我活了快七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丽的日出。
我转过头,想看看方文秀。
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从布包里,捧出了那只木头鸟。
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对着那轮初升的太阳。
“建国,你看到了吗?”
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
“这就是,你一直想带我来看的海。”
“这就是,你一直想让我看的日出。”
“你说,海是蓝色的。你看,它现在,是金色的。比你说的,还要好看。”
“你说,海浪拍在脚上,是凉凉的。我等一下,就去试试。”
“建国,我来了。我带着你做的鸟,来了。”
“你答应我的事,我帮你做到了。”
她对着大海,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汇报着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花白的头发,镶上了一层金边。
她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但那一刻,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她擦干眼泪,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老张,我们去踩踩水吧。”
她脱掉鞋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向大海。
海水漫过她的脚踝。
她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一声惊喜的轻呼。
“凉的,真的是凉的。”
我也脱了鞋,走了过去。
海水确实很凉,但被太阳晒过的沙滩,却是暖的。
我们就那么一前一后,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
身后,留下两行长长的脚印。
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海浪,抚平了。
“老张,”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谢谢你。”
“又说这个。”我笑了笑。
“这次,是真的谢谢你。”她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这辈子,都完不成这个心愿了。”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我说,“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人老了,还可以这么活。”
我们相视一笑。
海风吹起她的头发,有几缕,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那天,我们在海边,待了整整一天。
我们看了日出,踩了浪花,捡了贝壳。
中午,我们就在海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顿海鲜。
她吃得很香。
她说,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下午,我们租了一艘小船,出海了。
船老大是个黝黑的汉子,很健谈。
他问我们,是来旅游的吗?
我说,是来还愿的。
船老大没听懂,但也没多问。
船开到海中央,方文秀把那只木头鸟,拿了出来。
她抚摸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站起身,走到船边,把那只木头鸟,用力地,抛向了大海。
木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噗通”一声,落入了蓝色的海水里。
它在水面上,漂浮着,起起伏伏。
像一只,真正拥有了生命的海鸟。
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
我惊呆了。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它修好。
我以为,她会把它当成宝贝,一辈子珍藏起来。
我没想到,她会把它,扔进海里。
“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它自由了。”她说,“建国,也自由了。”
“他一辈子,都活得很累。为这个家,为孩子,操劳了一辈子。他心里,其实一直想当一只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现在,我把他,还给大海了。”
“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这只鸟,最终的归宿。
修复它,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
放开它,是为了给予一份自由。
这四十年的等待,这四十年的执念,在这一刻,都随着那只远去的木鸟,烟消云散了。
她放下的,不仅仅是一只鸟。
更是,她心里,沉甸甸的过去。
从海边回来,我们的“试婚”生活,正式开始了。
我搬到了她那个带小院的平房里。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皮箱就装完了。
她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屋子,里面的被褥,都是新晒的,有一股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就像我最初设想的那样。
她给我做饭,我帮她干些力气活。
早上,我们一起去公园晨练。
白天,她侍弄院子里的花草,我看报纸,或者在我的工作室里,捣鼓一些小玩意儿。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有时候会因为看哪个台,争论几句。
但很快,又会和好。
我们没有像年轻人那样,卿卿我我。
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濡以沫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会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我那过世的老婆,又回来了。
但很快,我又会清醒过来。
她不是她。
她是方文秀。
是一个,带着一身故事,走进我晚年生活的女人。
我们很少提起过去。
尤其是关于陈建国,关于那只木鸟。
那些事,就像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被我们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
但有一天,她过生日。
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她想了想,说:“你再给我做一只鸟吧。”
我愣住了。
“还做?”
“嗯。”她点点头,“这次,不用那么好了。随便用什么木头都行。也不用安眼睛了。”
“为什么?”
“那只是给他的。”她说,“这一只,是给我们的。”
我明白了。
我走进工作室,找了一块最普通的松木。
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雕了一只,小小的,胖胖的,看起来有点笨拙的鸟。
我没有给它上油,保留了木头最原始的质感。
我把它拿给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给月季花浇水。
她接过那只笨鸟,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然后,她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真丑。”她说。
“丑吗?”我有点不服气。
“丑。”她点头,“不过,我喜欢。”
她把那只丑丑的木鸟,摆在了我们客厅最显眼的窗台上。
每天,阳光照进来,都会给它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看着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慢慢变老。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平淡,但也安稳。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是夫妻吗?
我们没有那张纸。
是情人吗?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这个词,说出来都觉得肉麻。
想来想去,我觉得,我们更像是……战友。
是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战场上,互相扶持,共同抵御时间这个敌人。
我们的“试婚”,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期限。
我们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试了下去。
试了一年,两年,五年。
她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了。
有时候,会忘事。
有时候,走路会喘。
我成了她的拐杖,她的记事本。
她想不起来的事,我帮她记着。
她走不动路了,我扶着她。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窗台上的那只丑鸟,颜色也渐渐变深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也很干。
“老张,”她轻声说,“我好像,看到建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来接我了。”她笑了笑,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和满足,“他说,海那边的风景,很好。”
我握紧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老张,谢谢你。”她又说,“这几年,我过得,很好。”
“别说傻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了摇头。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她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手里。
是一把钥匙。
“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你。”她说,“那只丑鸟,你也留着。想我了,就看看它。”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哭。”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拍我的手背,“人嘛,总有这么一天的。”
“你答应过我,要跟我试婚的。”我说,“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她笑了。
“我们这不……一直在试吗?”
“试得,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那天,太阳很好。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艳。
她走得很安详。
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她的孩子,从外地赶了回来。
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人。
他跟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然后,问我,关于房子的事。
我把方文秀给我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
我没要那个房子里的一针一线。
我只带走了,窗台上的那只,丑丑的木头鸟。
我搬回了我那个小屋。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我把那只丑鸟,放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着它,跟它说说话。
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说,楼下那棵石榴树,结果了。
我说,方文秀,我有点想你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那几年,算不算爱情。
或许,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重要的是,陪伴。
是你在我身边,我也在你身边。
是我们一起,看过日出,看过大海。
是我们一起,把那些沉重的过去,轻轻放下。
然后,一起,走向那个,我们都知道的,最终的结局。
我想,这就够了。
这就,很好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