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笔钱,像一根扎进我们婚姻里的锈钉子,不深,但每次转动,都带着刺骨的疼。
那笔钱,像一根扎进我们婚姻里的锈钉子,不深,但每次转动,都带着刺骨的疼。
陈默的工资条,每个月都像一张单薄的宣纸,透明得能看见背后的窘迫。四千五百块。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数字像个笑话,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而他,每个月雷打不动,要从这四千五百块里,抽出两千,给他妈。
我不是不让他孝顺。真的。
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有房贷,有水电煤,有即将要面对的,一个孩子的未来。
我试着跟他谈。
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我说,陈默,要不,这个月开始,给你妈一千吧。我们也能松快点。
他当时正在用一小块砂纸,打磨一个旧书的牛皮封面。他的工作,是在市图书馆的故纸堆里,修复那些被时间啃噬过的老书。一个比他工资还要冷清的职业。
他的手停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然后砂纸继续在封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他说,不行。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就是不行。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在我心口,闷得发慌。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一种特殊胶水的味道,有点酸,又有点陈旧的香。我闻惯了,那是他从单位带回来的味道。以前我觉得这味道让人心安,像时间的沉淀。
但那一刻,我只觉得窒息。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垂着,像两把小小的、遮挡情绪的扇子。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眼皮底下,不让人看。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孩子在笑,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我们的家,是我爸妈买的。连装修,都是他们出的钱。陈默是作为上门女婿,住进来的。
这件事,像一根更深的刺,扎在他心里,也扎在我心里。
他越是沉默,我就越是觉得,那两千块钱,是他用来证明自己、维护那点可怜自尊的最后武器。
你看,我虽然住在你家,但我不是吃白饭的。我还能养我妈。
是这样吗?陈默。
我没问出口。我知道,问了,也只会得到沉默,或者那句硬邦邦的“不行”。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每个月的十五号,他发工资的日子。他会去银行,取两千块现金,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然后,在那个周末,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去城西的老破小,看他妈。
我也去过几次。
他妈妈是个很安静的女人,比陈默还要安静。头发花白,眼神总是飘忽忽的,像在看我们,又像在透过我们,看很远的地方。
她住的房子,很小,很旧。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油漆斑驳。屋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旧木头发霉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
陈默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床头的桌子上。
她看也不看。
只是给我们倒水,然后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窗外没什么风景,就是另一栋楼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墙壁。
我试着跟她聊天。
我说,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话很少。
我看不出她对那两_千_块钱,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欣喜,也没有推拒。就像,那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毫无感情的仪式。
这让我更想不通了。
如果她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急等着救命,那我没二话。我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得把这钱给她。
可她看起来,并不需要。她的退休金虽然不高,但加上医保,应付日常开销和药费,应该是够的。
那这两千块,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从他家回来的公交车上,又提起了这件事。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流动的星河,一盏一盏地往后退。
我说,陈默,我看了,妈好像……也不是很需要那笔钱。你看她,都没怎么花。上次我们去,她桌上的菜,还是那几样。
他的脸映在玻璃上,和外面的夜色融在一起,看不清表情。
他只是说,那是我的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什么是“你的事”?我们是夫妻,什么事不是我们共同的事?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我能看见他,能听见他说话,但我永远也触摸不到他。
他的世界,有一扇门,对我紧紧关闭着。
而那两千块钱,就是门上的锁。
我开始失眠。
夜里,陈默睡得很沉。但他会说梦话。
不是成句的话,就是一些模糊的音节。有时候,会突然惊叫一声,然后猛地坐起来,满头大汗。
我开灯问他,做噩梦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好半天,才点点头。
我问他梦见什么了。
他总是摇头,说,忘了。
然后就躺下,背对着我,一夜无话。
他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我躺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个迷路在山脚下的旅人,永远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我开始留意他的一切。
我发现,他害怕水。
我们家的淋浴喷头,水压有点大。每次他洗澡,我都听见他会先发出很轻的“嘶”的一声,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吓到。
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洒了一地。
他当时正坐在旁边看书,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开,脸色惨白。
我吓了一跳,赶紧拿拖把。
我说,没事没事,就是一杯水。
他盯着地上的水渍,嘴唇都在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坐回去,但手里的书,再也没翻动一页。
他还讨厌下雨天。
每次下雨,他都会变得格外沉默。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眼神,不是欣赏雨景的悠闲,而是一种……很深的,很沉的悲伤。像要把自己溺死在那片雨幕里。
这些细节,像一块块拼图的碎片,在我脑子里散落着。
我隐约觉得,这些碎片背后,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或许就是那把锁的钥匙。
我决定,自己去找这把钥匙。
我开始翻他的旧东西。
这行为很不光彩,我知道。像个偷窥者。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东西很少。几件旧衣服,几本大学时的专业书,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头盒子。
那个盒子,很旧了。上面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锁是那种很老式的铜锁,钥匙孔小小的,黑洞洞的,像一只窥探秘密的眼睛。
我试着用发夹去捅,没用。
我看着那个盒子,心里像有猫在抓。直觉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我没有问陈默钥匙在哪。
我知道他不会给我的。
我把盒子放回原处,心里却有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我要去他的老家看看。
陈默的老家,在一个很偏远的小镇上。坐火车要一天,再转两个小时的汽车。
我请了年假,骗他说,是公司组织旅游。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
他的平静,让我心里有点发虚,又有点难过。他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我要去哪里旅游吗?
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那两千块钱,真的就只是一个儿子单纯的孝顺。
可我还是去了。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很有节奏。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平房,再变成一望无际的田野。
天,很蓝。云,很白。
我的心情,却像窗外的电线杆一样,一根一根地,往下沉。
小镇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汽车站很小,就一个棚子。街上的房子,大多是两三层的旧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泥土味,还夹杂着一点说不出的,植物腐烂的气息。
我按照陈默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那是一栋更老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镇子边上,旁边就是一条河。
房子已经没人住了。门窗都锁着,玻璃上积了厚厚的灰。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我都高。
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
河水很浑浊,流得很慢。河边长着茂密的芦苇。风一吹,芦苇荡就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
我站在河边,心里莫名地发慌。
我想起了陈默对水的恐惧。
难道,和这条河有关?
我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第二天,我开始在镇上四处打听。我没有直接说我是陈默的妻子,只说,我是他的一个老同学,路过这里,想来看看。
镇子很小,邻里之间都认识。
我找了个杂货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很健谈。
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陈-默的名字。
大叔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说,陈默啊……那孩子,好多年没回来了。
我说,是啊,他在城里工作,挺忙的。他妈妈也跟他一起住城里吧?
大叔摇摇头,说,他妈是在城里,不过不是跟他住。那老婆子,也是个可怜人。
我心里一动,问,怎么说?
大叔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说,造孽啊。陈家,本来不是这样的。
他说,十几年前,陈默家,是镇上最让人羡慕的一家。他爸是镇中学的老师,他妈是卫生院的护士。陈默学习好,又懂事。他还有个妹妹,叫悦悦。
悦悦。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陈默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有个妹妹。
大叔说,那小姑娘,长得跟画儿里的人一样。机灵,嘴又甜。全镇子的人,都喜欢她。
可后来……出事了。
大叔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的手。他“嘶”了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他说,那天,也是个下雨天。
河水涨了。
陈默带着他妹妹,在河边玩。
不知道怎么搞的,悦悦就掉河里了。
等大人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在了一起。
陈默对水的恐惧。
他对下雨天的厌恶。
他夜里惊醒的噩梦。
还有,他妈妈那双永远飘忽、没有焦点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大叔还在继续说。
他说,悦悦走了以后,陈家就垮了。
他爸,受不了这个打击,没过两年,也得病去了。
他妈,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时好时坏。
陈默那孩子,从那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爱说话了,也不笑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
后来,他考上大学,就走了。再也没怎么回来过。
我站在杂货铺门口,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浑身发冷,从里到外。
我终于明白了那两千块钱的意义。
那不是孝顺。
那是赎罪。
是他背负了十几年的,沉甸甸的,血淋淋的十字架。
他用那两千块钱,在惩罚自己。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也告诉他妈妈:我没有忘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错,我用一辈子来还。
而他妈妈,之所以那么平静地接受,或许,也不是因为需要。
而是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儿子唯一能够支撑下去的方式。
她接受的不是钱。
是她儿子,那份无处安放的,快要把他压垮的,沉重的愧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旅馆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陈默修复那些旧书时,专注的样子。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碎片,用特制的胶水,一点一点地,把它粘回原处。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有耐心。
他是在修复那些书。
也是在修复,他那颗早就支离破碎的心。
他修复不了他的人生,修复不了那个回不来的妹妹。
所以,他只能去修复那些,同样残破的,旧物。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枕头。
我心疼他。
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心疼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那个下着雨的午后,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河水吞没,却无能为力。
我心疼那个从此背负着整个家庭悲剧的男人,在每一个下雨天,在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独自舔舐着永不愈合的伤口。
我心疼他,把所有的痛苦都藏起来,一个人扛。
他甚至,都不愿意让我,替他分担一丝一毫。
他把我,隔绝在了他的痛苦之外。
回城的火车上,我一路无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到家。
陈默还在图书馆。
我走进他的书房,找到了那个上了锁的木头盒子。
这一次,我没有用发夹。
我用一把锤子,把那把小小的铜锁,砸开了。
锁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信件。
只有一样东西。
一只小小的,用木头刻的,没有上色的鸟。
那只鸟,刻得很粗糙,看得出,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翅膀的一角,还缺了一块。
鸟的下面,压着一张照片。
已经泛黄了。
照片上,是两个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是年少的陈默。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手里,也拿着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头小鸟。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字迹已经很模糊了。
“哥,鸟儿什么时候才能飞?”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陈默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我坐在书房的地上,看到那个被砸开的盒子,和他手里那只小鸟。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冲过来,想从我手里抢过那只鸟。
我没有让他。
我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悦悦。”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碎裂,熄灭。
然后,那个我从没见过他哭过的,坚硬得像石头的男人,在我面前,缓缓地,蹲了下去。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了十几年的哭声,从他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
是那种,像受伤的小兽一样,绝望的,痛苦的,呜咽。
我走过去,蹲下,抱住他。
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抱着他,用力地,抱着他。
让我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他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都黑了。
他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说,都怪我。
他说,那天,是我带她去河边的。
他说,我在给她刻那只木头鸟。她说,她想要一只会飞的鸟。
他说,我太专注了。我没有注意到,她离河边越来越近。
他说,我听到她叫我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我跳下去了。可是,我找不到她。河水太急了,太浑了。
他说,是我害死了她。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我抱着他,说,不怪你。陈默,那只是个意外。你也是个孩子。
他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说,我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跟我笑过。
他说,我爸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要我,照顾好我妈。
他说,我答应了。
他说,我这辈子,都欠她们的。
我终于,完全明白了。
那两千块钱,是他和他母亲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一个关于惩罚和救赎的,沉痛的约定。
他用钱,来惩罚自己。
他母亲用接受,来维系他活下去的信念。
这是一个悲伤的,扭曲的,却又充满爱的循环。
我打断这个循环,是对,还是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看着我的丈夫,活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狱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去的那个小镇,见到的人,听到的话,都告诉了他。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
最后,我说,陈默,我们把妈接过来,一起住吧。
他愣住了。
他说,不行。她不会同意的。
我说,我们试试。
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钱。她需要的,也不是那两千块钱。
你们需要的,是彼此。
是重新,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是把那个缺口,用爱,而不是用钱,填补起来。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城西。
还是那间,充满了旧木头和草药味的小屋子。
他妈妈还是坐在那张藤椅上,看着窗外。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放在她的手心。
她的手,很干,很瘦,布满了皱纹。
她看到那只鸟,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她颤抖着,抚摸着那只鸟。
我说,妈,这是悦悦的鸟。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陈默。
她说,你们……都知道了?
陈默走过来,在她面前,跪下了。
他说,妈,对不起。
他妈妈伸出手,摸着他的头。
她说,傻孩子。妈从来,没怪过你。
她说,妈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看到你,我就会想到悦悦。我怕,我会忍不住,会……
她没有说下去。
但我懂了。
她不是恨。
是痛。
痛到不敢触碰。
那个下午,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我们三个人,哭成一团。
积压了十几年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们把妈接回了家。
一开始,她很不习惯。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待在房间里。
我和陈默,也不去打扰她。
我每天,会做她喜欢吃的菜。
陈默会把他修复好的,那些有趣的旧书,拿给她看。
我们家的阳台上,养了很多花。
有一天,我看到妈,在给那些花浇水。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的嘴角,好像,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淡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但我看见了。
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我拉着陈默的手,指给他看。
他也看见了。
他看着他妈妈的背影,眼圈,红了。
那两千块钱,我们再也没提过。
陈默的工资,还是四千五百块。
但我们,不再觉得窘迫。
因为,家里的空气,不一样了。
那种压抑的,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很温暖的,很柔软的东西。
我知道,那东西,叫“爱”。
陈默,也变了。
他不再说梦话了。
下雨天,他不再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他会给我泡一杯热茶,然后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他开始,跟我聊他工作上的事。
他说,他修复了一本很古老的菜谱,里面的插画,画得特别好。
他说,他发现了一本清朝的童蒙读物,里面有个小故事,很有趣。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
那种,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的光。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只木头小鸟。
和他妹妹的那只,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只,打磨得更光滑,更精致。
他说,送给你。
我接过那只鸟。
我说,真好看。
他说,以前,我总觉得,是我手里的这只鸟,害死了悦悦。
他说,我恨它。也恨我自己。
他说,但现在,我想明白了。
他说,鸟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他说,悦悦想要的,是一只会飞的鸟。她一定是,变成了一只鸟,飞走了。飞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释然的光。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场大雨,终于,停了。
那个被锁了十几年的盒子,终于,打开了。
从里面飞出来的,不是怨恨,不是痛苦。
是原谅,是和解。
是对自己的原谅,对命运的和解。
后来,我们用那笔一直存着的钱,在陈默老家,悦悦的墓碑旁,种了一棵树。
是一棵海棠树。
听村里人说,悦悦生前,最喜欢海棠花。
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回去看那棵树。
树下,我们会放一只,新刻的木头小鸟。
一年,又一年。
树,越长越高。
鸟,也越落越多。
好像,悦悦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
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春天。
是个女孩。
我们给她取名,叫“思悦”。
思悦长得很像陈默,特别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很喜欢笑。
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陈默很爱她。
他会花一下午的时间,陪她玩积木。
他会把她举得高高的,在屋子里转圈。
思悦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个家。
我常常,看着他们父女俩,看得出神。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样子。
不是没有过伤痛,不是没有过黑暗。
而是在经历了所有的伤痛和黑暗之后,依然,选择相信爱,选择拥抱光明。
有一天,思悦指着那只,陈默送给我的木头小鸟,问,爸爸,这是什么?
陈默把她抱在怀里,说,这是一个故事。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她很想飞。
思悦问,那她飞起来了吗?
陈默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说,飞起来了。
她变成了一只最漂亮的小鸟,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海,飞到了,一个开满了海棠花的地方。
在那里,她永远,都不会再悲伤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跳着舞。
我看着陈默,看着他怀里的思悦。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我知道,我们家的那根锈钉子,已经被拔掉了。
留下的那个孔洞,也已经被岁月和爱,温柔地抚平了。
生活,还在继续。
柴米油盐,房贷水电,一样也没少。
陈默的工资,依然是四千五百块。
但我们,再也不觉得,那是个笑话了。
因为我们知道,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理解,是陪伴,是无论发生什么,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是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
然后,一起,走向未来。
那个周末,天气很好。
我们一家人,带着妈,去了公园。
草地上,有很多家庭在放风筝。
思悦吵着也要。
陈默就去买了一个,是蝴蝶形状的。
他牵着线,在草地上跑。
风筝,迎着风,越飞越高。
妈坐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的风筝,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展的笑。
她说,真好。
陈默回过头,也笑了。
阳光下,他的笑容,干净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眶,又有点湿了。
我掏出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里,有蓝天,有白云,有飞舞的风筝。
有我白发苍苍的婆婆。
有我像孩子一样奔跑的丈夫。
还有,我们共同的,被阳光照亮的,未来。
我想,这张照片,我会永远,珍藏。
它会提醒我,幸福,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有足够的勇气,去揭开伤疤。
有足够的智慧,去原谅和释怀。
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爱,去填满生命中,所有的缺憾。
就像陈默,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秘密,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他以为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是他对逝去亲人和痛苦母亲的唯一交代。
而我,曾经因为那两千块钱,差点把我们的婚姻推向悬崖。我以为那是他不爱这个家,不体谅我的表现。
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只是,被困在各自认知里的,可怜人。
幸好,我没有放弃。
幸好,我选择去探寻真相,而不是在争吵中消耗彼此。
那趟去往他家乡的旅程,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位移,更是我走向他内心的,一次艰难的跋涉。
那一路的颠簸,那小镇的尘土,那条沉默的河,那些邻里口中拼凑出的往事,都成了通往他灵魂深处的台阶。
当我站在那条河边,想象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冰冷的河水里绝望地寻找他妹妹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他灵魂的底色。
那是灰色的。
是被悔恨和悲伤浸泡了太久的颜色。
而他每个月递出去的那两千块钱,就是他为这片灰色,付出的代价。
他以为,付出了代价,就能让心里好过一点。
可他不知道,有些伤口,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有些债,也不是用一辈子就可以还清的。
真正的救赎,从来都不是向外的惩罚,而是向内的和解。
当我砸开那个锁的时候,我砸开的,又何止是一把铜锁。
我砸开的,是他尘封了十几年的心门。
当他终于在我面前崩溃痛哭的时候,我知道,他心里那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眼泪,是融化的开始。
而爱,是唯一的暖阳。
把婆婆接回家,是我们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一开始,我也很忐忑。我怕我们相处不好,我怕会触碰到她心里的伤。
但事实证明,家人之间,有时候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的避讳,而是笨拙而真诚的靠近。
我们不再刻意回避悦悦的名字。
我们会一起看她小时候的照片。
婆婆会指着照片,告诉我,悦悦小时候最喜欢穿红色的裙子,最喜欢吃巷口那家李奶奶做的麦芽糖。
陈默也会在一旁,补充几句。
他说,悦悦跑得很快,像只小鹿。
他说,悦悦唱歌很好听,虽然总是跑调。
在这些追忆里,悦悦的形象,不再是一个悲伤的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的,可爱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生命。
我们用思念,代替了悲伤。
用温暖的回忆,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十几年的阴霾。
婆婆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
她开始愿意出门,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
她会和邻居家的老太太们,坐在一起聊天,晒太阳。
她的脸上,有了笑容。
那种笑容,像雨后的阳光,干净,温暖,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通透。
陈默的工作,也有了新的变化。
图书馆的老馆长很欣赏他,让他负责一个古籍修复的项目组。
他的工资,涨了一点。
虽然还是不多,但我们都很开心。
因为我们知道,这不仅仅是薪水的增加,更是对他价值的肯定。
他不再是那个,把自己藏在故纸堆里,逃避现实的男人了。
他开始,真正地,热爱并享受着他的工作。
他用他那双曾经刻下悔恨的手,赋予了那些残破的纸张,新的生命。
这本身,就是一种治愈。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辆慢慢驶出隧道的火车。
窗外的风景,从一片漆黑,慢慢地,透出光来。
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开阔。
我知道,前方,还会有风,还会有雨。
但我们,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为彼此撑伞。
如何,在风雨中,紧紧相拥。
那只木头小鸟,我一直放在我们的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它提醒着我,我们曾经走过怎样幽暗的一段路。
它也告诉我,只要心中有爱,再沉重的翅膀,也终有,可以飞翔的一天。
生活是什么?
或许,生活就是一场漫长的修复。
我们修复着童年的创伤,修复着人际的关系,修复着被现实磨损的梦想。
我们用理解作胶水,用陪伴作针线,用时间作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着我们的人生。
也许,它永远都无法完美如初。
但那些修补过的痕迹,会成为我们独一无二的纹路。
证明着,我们曾经,那么努力地,爱过,活过。
来源:潇洒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