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温水杯递到她嘴边,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嘴巴微微张着,像个等待喂食的雏鸟。
“妈,喝水。”
我把温水杯递到她嘴边,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嘴巴微微张着,像个等待喂食的雏鸟。
这动作,我重复了快三十年了。
从我二十出头,到如今两鬓斑白,五十岁的人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我妈。
她叫赵淑云,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是“我妈”,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大部分时间都认不出我的病人。
阿尔茨海मर病,三十年,足以把一个鲜活的人,慢慢地、彻底地抹去,只剩下一个躯壳。
妻子张岚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哗哗地响,盖过了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女儿在房间里上网课,偶尔传来几句含混不清的英语。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和我过去一万多个傍晚一样,平静,规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
我用勺子把碗里最后一点蛋羹喂给她,然后用温毛巾给她擦了擦嘴。她的皮肤很薄,像一层脆弱的纸,我不敢用力。
“好了,妈,吃完了。咱们准备睡觉了。”
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咕哝。
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回房间。她的身体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但我总觉得背上沉甸甸的。
安顿好她,盖好被子,我回到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张岚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今天还行?”她问。
“老样子。”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不甜,有点涩。
“小区里的王阿姨,今天又劝我,说送妈去专门的护理院吧,你们也该歇歇了。”张岚一边看电视,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
我的心沉了一下。
这话不是第一次听了。亲戚、朋友、邻居,都这么说。他们说我孝顺,但也说我太傻,把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了。
“再说吧。”我含糊地应付。
我知道张岚没有恶意,她也跟着我伺候了妈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我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生病前,是个特别要强、特别爱干净的女人。我总觉得,把她送到那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是对她的背弃。
哪怕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隔壁房间很安静,只有母亲平稳的呼吸声。
我习惯了这种声音,它像一个钟摆,告诉我,这个家还在运转。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立刻清醒了,以为她要起夜,便披上衣服过去看看。
推开门,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母亲身上。她竟然坐起来了,没有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明。
“妈?你怎么了?要上厕所吗?”我轻声问。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感觉她好像认出我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合页。
“阿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有十几年没叫过我的名字了。平时她只会叫我“哎”,或者叫我我爸的名字。
“哎,妈,我在。”我赶紧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混沌,取而代DE是急切。
“阿伟,我们的厂子……在南京……金陵纺织厂……”
她的话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
我愣住了。什么厂子?南京?我只知道我们家祖籍是南京的,但那都是爷爷辈的事情了。
“妈,你说什么呢?什么厂子?”
“金陵纺织厂……”她重复着,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账……账不对……要去看看……”
说完这几句,她眼里的光彩迅速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空洞的眼神。她松开我的手,缓缓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站在床边,手背上还留着她指甲的印子,心里翻江倒海。
是幻觉吗?是病人的胡话吗?
可她刚才的眼神,她叫我名字的语气,那么真实。
我回到自己房间,张岚被我吵醒了,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妈刚才……好像清醒了一下。”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张岚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哎呀,你别想太多了。医生不是说了吗?这叫‘回光返照’,有时候病人会突然清醒一小会儿,说些以前的事。你妈都病了三十年了,脑子里记得的东西早都乱了。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说得有道理。
理智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偶然,一个毫无意义的插曲。
可“金陵纺织厂”这六个字,像一颗钉子,钉在了我的脑子里。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在图书馆整理旧报纸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输入了“金陵纺织厂”几个字。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都是些地方志的零散记载。说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有过一批民营的小纺织厂,后来随着国企改革和市场冲击,大多都倒闭或者被兼并了。
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晚上回家,母亲又恢复了老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给她喂饭的时候,忍不住试探着问:“妈,你还记得……金陵纺织厂吗?”
她毫无反应。
看来,昨晚真的只是一场梦。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努力把那晚的插曲从脑子里赶出去,专心上班,回家照顾母亲。
可越是想忘记,那几个字就越是清晰。
一个周末,我大扫除,整理母亲房间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那是她生病前用过的,里面都是些老物件。
我本来只是想擦擦灰,可手一碰到箱子,就想起了那晚的事。
我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些旧衣服,散发着樟脑丸和时光混合的味道。衣服下面,是一些信件和本子。
我爸的信,我小时候的奖状,还有一本……红皮的笔记本。
我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是我母亲清秀的字迹。
不是日记,像是一本工作笔记。上面记录着一些布料的种类、进货价、出货量……还有一些人名和电话号码。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金陵纺织厂,股份协议,壹式贰份。”
下面,是我母亲赵淑云的名字,还有一个叫“王建国”的名字。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这不是梦。
我把笔记本拿到客厅,张岚正在看电视。
“你看这个。”我把本子递给她。
她看了半天,皱着眉说:“这能说明什么?就是个旧本子。说不定是你妈年轻时在哪儿上过班,记着玩的。”
“可她那天晚上,说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名字。”
“李伟,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张岚把本子还给我,语气里有些担忧,“妈病了这么多年,你心里有执念,我理解。但你不能把她一句胡话当真啊。为了这个,你班也不好好上了,觉也睡不好了,值得吗?”
“我没不好好上班。”我有些烦躁,“我就是想弄清楚。”
“弄清楚什么?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就算真有这个厂子,三十年过去了,还能怎么样?南京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哪儿找?”
张岚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就算有,又怎么样呢?
我拿着那本笔记,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从漆黑变成鱼肚白,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算了吧,别折腾了,安安稳稳过日子,照顾好眼前的妈,比什么都强。
另一个说,你不好奇吗?你不想知道你母亲在被疾病夺走记忆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那不仅仅是一个厂子,那是她的人生啊。
第二天是周一,我破天荒地跟单位请了假。
我对张岚说:“我还是想去一趟南京。”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我给你卡里转点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
我知道,她不是不支持我,她只是怕我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带上了那本笔记,坐上了去南京的高铁。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我甚至不知道到了南京之后,该从哪里开始。笔记上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厂名,和一个叫“王建国”的人。
三十年了,南京城都变了多少轮了,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
到了南京,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然后就对着那本笔记发呆。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先去了工商局的档案室。我想,既然是厂子,总该有注册信息吧。
工作人员是个很耐心的大姐,听了我的来意,帮我用电脑查了半天。
“金陵纺织厂?八十年代的?太多了。”大姐指着屏幕说,“那时候政策放开,叫这个名字的,或者名字里带这几个字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得有更具体的信息,比如地址,或者法人代表的名字。”
法人代表……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名字。
“王建国,您能查查这个名字吗?”
大姐又是一通操作,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太普遍了。光是叫王建国的法人代表,八十年代注册的,就有二十多个。而且很多厂子早就注销了,信息都封存了,查起来很麻烦。”
我道了谢,心里一片茫然。
走出工商局,站在南京陌生的街头,我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也许张岚是对的,我就是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傻事。
我在旅馆里待了两天,每天就是翻着那本笔记,希望能从字里行间再找出一点线索。
笔记上记录的那些电话号码,早就变成了空号。
我甚至按照上面的几个模糊的地址,坐着公交车去找过。无一例外,那些地方早就拆迁了,变成了高楼大厦或者宽阔的马路。
第三天晚上,我准备买票回家了。
我给张岚打电话,说:“我明天就回去了。你说的对,什么都查不到。”
电话那头,张岚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回来就好。就当是出去散散心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收拾着行李,把那本红皮笔记塞进包里。就在这时,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纸片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很小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站在一个挂着“金陵纺织厂”牌匾的大门前。
女的,是我母亲。
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当时流行的确良衬衫,笑得灿烂又自信。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的母亲。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
他应该就是王建国吧。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钢笔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一九八四年,秋,摄于白鹭洲旁。”
白鹭洲!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一个地名!
我立刻用手机地图搜索“白鹭洲”。地图显示,那是南京城南的一个公园。
我的希望瞬间被重新点燃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火车站,而是直奔白鹭洲。
八十年代的厂子,应该会建在当时的城郊。白鹭洲附近,会不会还保留着一些老街区?
我绕着白鹭洲公园,一圈一圈地走,专门往那些看起来老旧的巷子里钻。
问了无数个上了年纪的居民,他们大多都摇头,说不记得有什么纺织厂。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小茶馆里,一个正在下棋的老大爷听了我的问题,抬起头来。
“纺织厂?哦……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赵家厂’?”
“赵家厂?”
“是啊,就在前面那条街,后来拆了盖楼了。厂长是个女的,姓赵,可厉害了。我们都叫她‘赵厂长’。”
我的心跳得厉害:“那您还记不记得,厂里是不是有个叫王建国的人?”
“王建国?”大爷想了想,“哦,想起来了。赵厂长的丈夫,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不对,不是丈夫,是合伙人。对,合伙人。那个男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管技术的。”
信息,全都对上了!
我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连连给大爷递烟道谢。
“大爷,那您知道这个王建国,后来去哪儿了吗?”
“这我哪知道。厂子没了,人就散了呗。不过……他好像有个弟弟,叫王建军,以前就住在这附近,是个泥瓦匠。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大爷给我指了条路。
我顺着那条路,在一条即将拆迁的老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打听。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院门口,我找到了王建军。
他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了,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了我的来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找我哥?你是……赵厂长的儿子?”
他竟然还记得我母亲。
我点点头,心情复杂。
王建军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水。屋子很小,光线昏暗。
“我哥他……唉,十年前就走了。”王建军叹了口气。
我的心一沉。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不过,我嫂子还在。我哥走了以后,她就跟着儿子去广州了。”
“那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急切地问。
王建军找了半天,从一个抽屉底翻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抄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
“我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打通,你好几年没联系了。”
我拿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手心里全是汗。
我走到院子里,平复了一下心情,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苍老的女声传来:“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王建国的家人吗?”
“我是他爱人,你有什么事?”对方的语气很警惕。
“阿姨您好,我姓李,我叫李伟。我母亲叫赵淑云,是……是金陵纺织厂的……”
我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很复杂的语气说:“赵淑云……我记得。你们……还有事?”
我把母亲的情况,和这次来南京的缘由,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她说:“你来广州吧。有些事,当面说比较清楚。”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订了去广州的机票。
在飞机上,我看着窗外的云层,心里五味杂陈。
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可我却越来越不安。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在广州一个普通的小区里,我见到了王建国的妻子,陈阿姨。
她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她把我让进屋,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
她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你……长得真像你妈妈。”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陈阿姨,我……”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于厂子的事,建国他临走前,都跟我说了。他心里……一直有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陈阿姨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一个我从未知道过的,关于我父母的故事。
金陵纺织厂,确实是我母亲和王建国合伙开的。
那时候刚改革开放,我母亲在国营厂里当会计,觉得没什么前景。她很有头脑,也很有魄力,就说服了当时还是技术员的王建国,两个人辞职下海,凑钱办了这么个小厂。
我母亲负责跑市场、管财务,王建国负责技术和生产。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厂子办得红红火火。
照片上的他们,正是厂子最兴旺的时候拍的。
“你妈妈那个人,真是个女强人。”陈阿姨回忆道,“那时候,一个女人出来办厂,要受多少白眼,吃多少苦。可她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厂里几十号工人,都服她。”
我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努力勾勒着那个陌生的、意气风发的母亲形象。
“那后来……厂子怎么没了?”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陈阿姨的眼神黯淡下来。
“都怪你爸爸。”
我愣住了。
我爸?我爸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这件事怎么会跟他有关系?
“你爸爸那个人,心眼好,就是耳根子软,总想走捷径发大财。”陈阿姨叹了口气,“八十年代末,不是流行‘倒爷’吗?你爸看人家倒腾东西赚钱,也动了心。”
“他劝你妈,说厂子来钱太慢,不如把厂里的流动资金拿出来,跟他去做一笔‘大生意’,从南方倒腾一批录音机到北方去,转手就能翻一倍。”
“你妈不同意。她说厂子刚走上正轨,资金链很紧张,这笔钱是给工人发工资、买原料的救命钱,动不得。两个人为了这事,吵了好几次。”
“后来呢?”我的心揪了起来。
“后来,你爸爸……他偷偷地,把你妈放在家里的公章,给拿走了。”
我如遭雷击。
“他拿着公章,去银行,把厂子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提了出来。那时候银行管理也不严,他又是你妈的丈夫,就让他得手了。”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带着钱,跟着那帮人去北方了。”
“结果……那是个骗局。货是假的,人也跑了。你爸血本无归,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还是我们凑钱把他接回来的。”
陈阿姨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压抑的波澜。
“厂子一下子就瘫了。没钱买原料,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催债的天天上门,你妈一个人扛着。那段时间,她肉眼可见地瘦下去,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我哥,就是建国,他当时也慌了。他就是个搞技术的,没见过这场面。厂里有些股东,也是我们的亲戚,天天来家里闹,说你妈和你爸合起伙来骗他们的钱。”
“为了平息众怒,也为了……保住你爸爸,不让他去坐牢。你妈妈……她做了一个决定。”
陈阿姨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她把厂子里所有的股份,都转给了其他股东,用来抵债。她自己,一分钱没要,净身出户。而且,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跟所有人说,是她决策失误,才导致了这一切。”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法理解。
“为了你爸爸的名声,也为了这个家。”陈阿姨说,“她跟我说,阿伟还小,不能让孩子有个坐过牢的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真相。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老实人,我妈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我更不知道,我母亲曾经那样辉煌过,也曾经那样悲壮过。
“那……我妈说的‘账不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件事啊。”陈阿姨说,“厂子倒了之后,你妈精神就垮了。她总是一个人发呆,嘴里念叨着‘账不对,账不对’。我们都明白,她不是说钱的账不对,她说的是人生的这笔账,算错了,算得她心里不平啊。”
“后来,你们就搬家了。再后来,就听说她病了,越来越严重。建国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妈。他总说,要是当初他能再坚定一点,陪着你妈一起扛过去,或许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陈阿姨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我。
“这是建国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来找他,就把这个给你。”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已经发脆的纸。
最上面一张,是金陵纺织厂的股权转让协议。
在最后的签字栏里,我母亲“赵淑云”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下面,还有一本完整的账本。
账本的最后一页,是我母亲用红笔写的一行字:
“货款已清,人心难平。赵淑云,绝笔。”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灯下,我母亲写下这行字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我拿着那个盒子,向陈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回程的路上,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反复看着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笑得那么明亮,那么无畏。
我终于明白,她那天晚上的清醒,不是胡话,也不是什么“回光返照”。
那是她被禁锢在混沌大脑深处的灵魂,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不甘的呐喊。
她不是要讨回一个厂子,她是要告诉我,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一笔糊涂账。
她想为自己正名。
回到家,张岚看到我通红的眼睛,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我把在广州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过来,抱了抱我。
“这些年,你和你妈,都辛苦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立刻去母亲的房间。
我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把我父亲的遗像拿了出来。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老实巴交地笑着。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怨恨,只有一声叹息。
人性的复杂,命运的无常,谁又能说得清呢?
然后,我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月光照在她苍老的脸上,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我坐在她的床边,就像三十年前,她生病之初,我陪着她一样。
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干枯而温暖。
我把那张黑白照片,放在她的枕边。
然后,我凑到她耳边,用我这辈子最轻、最柔的声音说:
“妈,南京的事,我都知道了。”
“账,没有不对。您算得很清楚。”
“您做得对,您一直都对。”
“您不是失败者,您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厂子没了,没关系。家还在,我还在。”
“辛苦您了,妈。真的,辛苦您了。”
我说完,母亲的眼角,好像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读懂了她。
从那天起,一切好像都没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我还是每天给母亲喂饭、擦身、推她出去晒太阳。
但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觉得那是一种负担,一种日复一日的消耗。
每一次给她梳头,我都会想起照片里她那两条乌黑的辫子。
每一次给她喂饭,我都会想起陈阿姨口中那个在酒桌上为了一笔订单和男人拼酒的“赵厂长”。
每一次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我都会在心里告诉她:“妈,我知道您是谁。”
我的照顾,不再仅仅是出于责任和习惯,而是出于一种全新的、深刻的理解和敬意。
我是在照顾一个被时光掩埋的英雄。
女儿放假回来,我把母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她听。
她听完,抱着我,哭了很久。
从那以后,她也会主动地去陪奶奶说话,虽然奶奶并不会回应她。她会给奶奶读诗,讲学校里的趣事。
她说:“我要让奶奶知道,她的故事,有人记得。”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
我推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靠在轮椅上,眯着眼睛,很安静。
我把那本红皮笔记,放在她的腿上,然后翻开那张黑白照片,举到她眼前。
“妈,您看,这是您年轻的时候,多好看。”
她没什么反应。
我也不失望,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您看,这是王叔叔。陈阿姨说,他走之前,还念着您呢。”
“您那时候,真厉害。一个人撑起一个厂子。”
我说着说着,突然,母亲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伸向那张照片。
她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照片里那个梳着大辫子、笑得灿烂的年轻姑娘的脸上。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依然有些混沌,但那混沌的深处,好像有一丝微光。
她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那一刻,阳光洒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我觉得,她美得像个天使。
我知道,那个真正的、完整的赵淑云,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只是迷路了。
而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牵住了她的手。
这就够了。
来源:真诚星球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