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小张,我的助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卫民哥……完了,全完了。”
手机“嗡”的一声,像一枚冰锥,扎进我麻木的神经。
是小张,我的助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卫民哥……完了,全完了。”
“嫂子……嫂子把您和林悦的事,还有……还有房本抵押的事,全发到网上了!”
我站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库里,四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抽着真空的半成品。霜白的冷气从风口嘶嘶地吹出来,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钻进我的领口,我的骨头缝。
完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我不是被关进来的,我是自己走上来的。这座崭新、气派、 gleaming with stainless steel的现代化食品厂,是我亲手打造的王国,而这间冷库,就是王国的冰封心脏。我以为我在这里,就能冷静下来。
可我错了。
这刺骨的寒冷,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小张在电话那头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冲刷血管的轰鸣,还有陈淑最后看我那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就像我们老作坊里,那口用了二十年,终于熄掉火的老灶,灶膛里最后那点带不走、也燃不起来的灰。
她说:“李卫民,你把我的声音,我的念想,都一起冻死在这座冷库里了。”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气话。
我没想到,她用最惨烈的方式,让我听见了她最后的声音。
那声音,通过一根网线,成了一场燎原的大火,把我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第一章 老灶的余温
一切的开始,其实很温暖。
温暖得像我们那间老作坊冬日里的炉火。
我和陈淑的作坊,藏在市郊一片老居民区的深处,门脸不大,一块褪了色的木匾,写着“李记腊味”。那是我爹传下来的手艺,到我这儿,是第三代。
作坊里没有锃亮的不锈钢,只有被岁月熏得油黑发亮的案板和房梁。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香气,是猪后腿肉的鲜、花椒八角的烈、老抽的醇,还有我亲自调配的十几种香料混在一起,发酵出的,独属于“李记”的味道。
陈淑嫁给我的时候,作坊还只是个糊口的摊子。
是她,挽起袖子,陪我一起绞肉、灌肠、晾晒、烟熏。她的手,原本是拿画笔的,纤细白净,后来却被猪油浸润,被盐霜磨粗,指甲缝里总有洗不掉的酱色。
她从没抱怨过。
我们最忙的时候,一天要灌几百斤香肠。她一边摇着灌肠机,一边跟我说笑:“卫民,你说咱们这手艺,是不是跟画画一样?多一分盐,少一撮糖,味道就全变了。”
我当时正满头大汗地捆着线绳,抬头看她,冬日的阳光从天窗照下来,给她镀了层金边,汗水在她鼻尖上亮晶晶的。
我说:“不一样。画画错了可以重来,咱们这味道,一代人只能走一条道,走错了,就没回头路了。”
她听了,就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那二十年,我们就守着这口老灶,守着这门手艺,把一个小摊子,做成了远近闻名的“李记”。日子不富裕,但心里踏实,就像那锅熬煮的老卤,越熬越有滋味。
林悦是后来才来到我们家的。
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哥的女儿,表哥夫妻俩出意外走了,剩下她一个孤女,才上初中。陈淑心善,看孩子可怜,做主把她接了过来。
我们没孩子,林悦来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她乖巧,懂事,嘴甜,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嫂子”。陈淑拿她当亲闺女疼,给她买新衣服,供她上最好的学校。我也喜欢她,看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没能拥有的女儿。
我对林悦的好,是带着一种补偿心理的。我总觉得,这孩子命苦,我们得加倍对她好,才能让她忘了过去的伤痛。
她也争气,一路读到大学,学的是食品科学与工程。
毕业那天,她穿着学士服,拿着毕业证,兴冲冲地跑回作坊。
“哥,嫂子,我回来了!”
她像一阵风,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也吹动了老作坊里沉寂的灰尘。
那天,陈淑特意炖了鸡汤,做了林悦最爱吃的红烧鱼。饭桌上,林悦意气风发地讲着她的毕业设计,讲着什么“标准化生产线”、“无菌车间”、“品牌营销”。
我听得入了神,觉得这孩子说的,好像真有那么点道理。
“哥,”林悦喝了口鸡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咱们‘李记’的手艺这么好,就守着这个小作坊,太可惜了。我们应该开个现代化的工厂,把品牌做大,做成全国连锁!”
我心里一动。
哪个男人没有点建功立业的梦想呢?守着这小作坊,一辈子能有多大出息?
可陈淑却皱了皱眉,她给林悦夹了块鱼肉,轻声说:“小悦,快吃饭。工厂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这是手艺活,不是机器能代替的。”
林悦不服气:“嫂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手艺也需要传承和发展啊。机器可以保证品质稳定,扩大产能,这才是未来。”
“稳定?”陈淑放下筷子,看着她,“小悦,你吃的这根香肠,跟你去年吃的,前年吃的,味道一样吗?”
林悦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一样,”陈淑说,“每年的猪肉肥瘦不同,天气干湿有别,甚至连熏烤用的柏树枝,新砍的和陈放的,熏出来的味儿都不一样。这其中的分寸,靠的是手感,是经验,是人心。机器,它有心吗?”
那天的饭,后半截吃得有些沉闷。
我夹在中间,没说话。
我既觉得陈淑说得对,又觉得林悦描绘的蓝图,让我心潮澎湃。
晚上收工,陈淑在灯下记账,我蹲在炉子边添炭。炉火映着她的侧脸,能看到几根白头发。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卫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守旧了?”
我心里一咯噔,抬头看她:“没,你说得有道理。”
她没看我,只是用笔杆轻轻敲着账本:“我不是反对发展,我只是怕……怕走得太快,把咱们的根给丢了。”
“这作坊,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俩亲手拾掇起来的。这味道,是咱俩二十年,一根肠一根肠灌出来的。要是都变成了机器,那还是‘李记’吗?还是你和我,李卫民和陈淑的‘李记’吗?”
炉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火星。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不是守旧,她是在守护。
守护我们的过去,守护我们俩,在这间小作坊里,用汗水和心血浇灌出来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叫“情分”的东西。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我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那一刻,我以为我真的有数。
我以为我能平衡好传统与未来,平衡好陈淑的情感和林悦的梦想。
我太高估自己了。
第二章 新芽与枯枝
林悦没有放弃。
她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新藤,带着不容置疑的姿态,缠绕上我这棵老树。
她花了一个月,做了一份详尽的企划书。几十页的PPT,从市场分析、竞品调研,到生产线设计、成本核算、营销策略,一应俱全。
她把笔记本电脑搬到作坊的案板上,当着我和陈淑的面,一点一点地讲。
“哥,嫂子,你们看,这是我们的优势——百年传承的独家配方。这是我们的劣势——产能低下,渠道单一,品牌形象老化。”
“我的计划是,第一步,融资建厂,引进德国全自动生产线。第二步,统一VI设计,线上线下全渠道铺开。第三步,研发新品,比如低脂系列、儿童系列,打入年轻市场。”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我曾经在年轻时的自己眼里见过,也在刚嫁给我时的陈淑眼里见过。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毫无保留的憧憬和热望。
我承认,我被深深地打动了。
她描绘的那个商业帝国,那个写着“李记”两个大字的现代化工厂,像一个巨大的诱惑,让我沉寂多年的心,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陈淑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插话。
等林悦讲完,她才慢慢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小悦,你算过,建这么一个厂,要多少钱吗?”
林悦立刻翻到一页:“初步估算,土地、厂房、设备,加上前期运营,至少需要五百万。”
五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口。
我们俩辛苦二十年,攒下的家底,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万。
陈淑又问:“钱从哪里来?”
“可以贷款,也可以找投资。”林悦显然早有准备,“我已经联系了几个风投机构,他们对我们这种有传承的老字号很感兴趣。”
陈淑沉默了。
她站起身,走到熏房门口,掀开厚重的棉门帘,看了看里面挂着的一排排正在熏烤的香肠。柏树枝燃烧的青烟缭绕而出,带着一股安稳人心的香气。
“卫民,”她回头看着我,“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的喉结动了动。
在她的目光下,我竟然有些不敢直视。
我含糊地说:“我觉得……小悦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时代在变,我们也不能一成不变。”
陈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屋。
我知道,她不高兴了。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分房睡。我躺在作坊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边是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和我们共同坚守的根;另一边是年轻、充满活力的养妹,和她描绘的那个光鲜亮丽的未来。
我像被架在火上烤。
第二天,林悦又来找我。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拉着我,到了市里新开发的工业园。
站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她指着远处,对我说:“哥,你想象一下,半年后,这里会矗立起一座崭新的工厂,挂着‘李记’的牌子。成千上万根香肠,从这里,走向全国各地。你爹,你爷爷,他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我们能实现。”
“哥,你不想让‘李记’在你手里,真正地发扬光大吗?你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企业家吗?”
“企业家”三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里最隐秘的那个角落。
我做了一辈子手艺人,受人尊敬,但也仅限于“师傅”这个称呼。我骨子里,其实是渴望被仰望的。
我动摇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悦带着我,去见各种各样的人。银行的信贷经理,政府的招商办主任,还有那些西装革履的投资人。
他们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词,什么“市盈率”、“对赌协议”、“股权稀释”。
我像个被牵着线的木偶,坐在豪华的会议室里,局促不安。但每当林悦用骄傲的语气介绍“这是我们李记的第三代传人,李卫民先生”时,我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开始觉得,陈淑的世界,太小了。
她的世界,只有那个油腻腻的作坊,只有每天的柴米油盐,只有账本上那一笔笔蝇头小利。
而我,即将踏入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
我们之间的裂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回家越来越晚,身上的烟火气,渐渐被酒气和香水味取代。
陈淑话越来越少。
她不再问我厂子的事,也不再跟我聊作坊的生意。她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守着那口老灶,维持着作坊的运转。
有时候我半夜喝醉了回来,看到她还在灯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衣,低头捆着香肠。那场景,和我记忆里二十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心里会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酒精和野心冲散了。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
她不理解我的抱负,我的压力,我的“宏图大业”。
直到有一天,一个投资人,在饭局上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李总,你这个妹妹,可比你那个老婆,有远见多了。这年头,成功男人的背后,都得有这么一个既懂业务,又带得出去的红颜知己啊。”
满桌的人都暧昧地笑了起来。
林悦的脸红了,低下头,却偷偷用眼角瞥我。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和林悦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此不清不楚。
而我,竟然从未想过去澄清,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享受。
那天回家,我看到陈淑坐在院子里,脚边放着一个篮子,正在摘菜。
月光洒在她身上,我忽然发现,她真的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鬓角也添了许多白发。
那根支撑了我们这个家二十年的枯枝,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断。
而我,这棵被她滋养长大的树,却一心向往着,能长出更鲜亮、更时髦的新芽。
我忘了,没有根,没有主干,新芽,又能活多久呢?
第三章 一纸抵押
风投那边,最终还是没谈拢。
对方的条件太苛刻,要求控股百分之五十一。这意味着,“李记”将不再姓李。
这是我的底线,我不能接受。
林悦很失望,那几天情绪一直很低落。她说:“哥,是我没用,让你空欢喜一场。”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我心里一阵绞痛。我觉得,是我这个当哥的,没本事,让她受了委屈。
“没事,”我拍拍她的肩膀,“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办法,很快就来了。
林悦通过一个同学,联系上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对方看过我们的企划书,愿意提供五百万的贷款,利息比银行高一些,但手续简单,放款快。
唯一的条件是,需要足额的抵押物。
我名下最值钱的资产,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加上老作坊的铺面。那是我们结婚后,一分一分攒钱买下的,房本上,写的是我和陈淑两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这件事,如果告诉陈淑,她绝对不会同意。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白天,我在作坊里,看着陈淑忙碌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说:李卫民,那是你们俩的家,是你对她一辈子的承诺,你不能动。
另一个声音说:这只是暂时的抵押,等工厂盈利了,马上就能赎回来。这是为了给陈淑和林悦一个更好的未来。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把,怎么能成大事?
第二个声音,最终占了上风。
我被“企业家”的幻梦迷了心窍。
我安慰自己,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李记”的百年基业。
我找了个借口,说工商年检需要房本,从陈淑那里,把房本骗了出来。她毫无防备,从柜子深处拿出那个红本本,交到我手里,还叮嘱我:“拿好了,别弄丢了。”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本子,手心全是汗,不敢看她的眼睛。
签抵押合同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我带着身份证、户口本、房本,还有一张伪造的陈淑的委托书,走进了贷款公司。林悦陪我一起去的。
办公室里,那个戴金边眼镜的经理,把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李先生,您看清楚,一旦签字,就有法律效力了。如果逾期不能还款,我们有权处置您的抵押房产。”
我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我仿佛看到,陈淑站在我面前,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问我:“卫民,你要把我们的家,拿去赌一个未来吗?”
“哥?”林悦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怎么了?”
我回过神,看到她关切的眼神。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在合同末尾,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我按下红手印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出卖了灵魂的赌徒,把所有身家,都押在了一个看不清结果的轮盘上。
走出贷款公司,外面下起了小雨。
林悦兴奋地抱着我的胳膊:“哥!我们成功了!我们的工厂,马上就要动工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在雨里跳着,笑着。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空落落的。
那张薄薄的抵押合同,像一块烙铁,烫在我的心口。
我背叛了陈淑。
我用我们二十年共同筑起的家,去赌一个她根本不想要的未来。
为了掩饰心虚,我开始加倍地对陈淑好。
我给她买她念叨了很久的金手镯,给她买新衣服,甚至还学着下厨,做了几道她爱吃的菜。
陈淑很高兴,以为我是真的回心转意,要好好跟她过日子了。
她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手腕上的新手表——那是林悦用第一笔贷款,给我买的,说是“企业家要有企业家的样子”。
陈淑说:“卫民,看你最近这么累,作坊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在为我着想,还在心疼我,还在用她全部的力气,守护着我们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而我,这个家的男主人,却亲手在房子的地基上,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工厂很快就动工了。
我把作坊的事,彻底丢给了陈淑,一头扎进了工地的滚滚烟尘里。
我每天和林悦一起,跑工地,盯进度,选材料,招工人。我们忙得像两只陀螺,但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看着厂房一天天拔地而起,机器一台台运进车间,我心里的那点愧疚,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所取代。
我觉得自己像个开疆拓土的将军。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工厂开业那天,我要把陈淑请到主席台上,让她看看,她的丈夫,是多么的有本事。
她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那时候的我,天真得像个傻子。
我以为,只要我成功了,所有的欺骗和背叛,都可以被原谅。
我忘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
第四章 冷库里的裂痕
新工厂落成那天,我们搞了个小小的剪彩仪式。
林悦请来了几个行业媒体,场面不大,但很正式。我穿着新买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站在红色的背景板前,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豪。
我特意开车回去,想接陈淑一起来。
我以为她会替我高兴。
我推开作坊的门,一股热气夹杂着熟悉的肉香扑面而来。陈淑正穿着罩衣,在案板上和面。她见我回来,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新厂那边剪彩,我来接你过去看看。”我兴冲冲地说。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低着头,说:“不去,走不开。”
“有什么走不开的?”我有些不悦,“今天是个大日子,你是老板娘,怎么能不在场?”
“老板娘?”她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李总,我可不敢当。我就是个做香肠的,那种大场面,我去不合适。”
她叫我“李总”。
这个称呼,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一疼。
我压着火气,说:“陈淑,你别这样。我辛辛苦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她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用沾着面粉的手,指了指这间小小的作坊,“这个家,在这里。你把它扔下大半年,现在跑回来说是为了它?李卫民,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为了谁?”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最后,我几乎是摔门而出的。
剪彩仪式上,我全程心不在焉。林悦站在我身边,以女主人的姿态,应酬着各路来宾。她年轻,漂亮,有活力,所有人都夸我好福气,有个这么能干的妹妹。
我看着她,再想想陈淑在作坊里那个落寞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那道裂痕,已经大到我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工厂正式投产后,我更忙了。
我几乎是以厂为家,每天最早来,最晚走。现代化的生产线,效率确实惊人。过去我们俩一个月才能做出来的量,现在一天就能完成。
看着一箱箱印着“李记”新logo的包装盒被运走,我感觉自己的人生,正在走向巅峰。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
第一批产品上市后,市场反馈并不好。很多老顾客打电话来投诉,说味道不对了。
“李师傅,你们的香肠,怎么吃着一股子机器味儿?没有以前那个嚼劲和熏香味儿了。”
我拿着电话,额头直冒汗。
我亲自去车间,尝了刚下线的产品。确实,味道差了很多。虽然咸淡、肥瘦都严格按照配方的数据来,但就是少了那股“灵魂”。
那股陈淑口中,用人心和时间熬出来的味道。
林悦不以为然。
她说:“哥,这是正常现象。标准化生产,必然会牺牲掉一些个性化的风味,但品质更稳定,也更卫生。消费者需要时间去适应。”
“适应?”我火了,“咱们的招牌,就是这个味儿!味儿没了,还叫什么‘李记’?”
我们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最后,林悦妥协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哥,既然你觉得传统工艺好,那不如这样,我们把嫂子请过来,当技术总监,负责调味和熏烤环节,怎么样?”
我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既能解决味道的问题,也能缓和我和陈淑的关系。
我兴冲冲地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陈淑。
我以为她会同意。
没想到,她听完,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让我去你的新工厂?”
“是啊,给你开工资,当技术总监。”
她忽然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
“李卫民,你是不是觉得,用钱,什么都能买到?”
“你把我扔在家里大半年,现在工厂出了问题,想起我来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随时可以调用,修补你错误的工具吗?”
“我告诉你,我不去。那座冷冰冰的工厂,没有一砖一瓦是属于我的,我凭什么要去?”
那天,陈淑第一次去了新工厂。
但不是我请去的。
是她自己找去的。
我正在冷库检查一批新到的原料,零下二十度的低温,让我头脑格外清醒。
门忽然被推开,陈淑走了进来。
她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一进来就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座工厂。
她环顾着四周,看着那些锃亮的不锈钢架子,和上面码放整齐的、毫无生气的冻肉。
“这就是你的江山?”她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颤。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她披上。
她躲开了。
“别碰我。”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决绝。
“李卫民,我来,是想最后问你一句话。”
“我们的家,你是不是拿去抵押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是一封银行的催款通知函,因为我们第一期贷款的利息,逾期了。信,寄到了家里。
那张纸,在她手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今天才看到……原来,在你心里,我,还有我们那个家,都只是你用来换取这个冰冷王国的筹码。”
“你让我来当技术总监?你是想让我,亲手帮你,把我自己的家,送给别人吗?”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霜。
“李卫民,你真狠。”
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下意识地去拉她,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冷库的门,被重重地关上。
我一个人,站在那片白茫茫的寒气里,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冻透了。
那道裂痕,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亲手把我生命中最温暖的那束光,关在了冰冷的心门之外。
第五章 无声的摊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冷库的。
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工厂的大门口。冬日的阳光,惨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我疯了一样地开车回家。
家里,空无一人。
陈淑的东西,都还在。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她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她的围裙还搭在厨房的椅背上。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但这个家,却空了。
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还在,魂魄却被抽走了。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
我给她的娘家人打电话,都说没见过她。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开始害怕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从中午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在冷库里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你真狠。”
是啊,我真狠。
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背着她,把我们共同的家拿去抵押?
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我们二十年的青春,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是我们全部的根。
我把它,亲手拔了。
林悦打来电话,焦急地问我怎么了,工厂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
我第一次,用一种极度厌烦的语气,对她吼道:“别烦我!”
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我对她,对那个所谓的“商业帝国”,对那个被虚荣心吹胀起来的“企业家”梦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憎恶。
是这些东西,把我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混蛋。
第二天,我没有去工厂。
我去了老作坊。
卷帘门拉着,我用钥匙打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烟火和岁月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作坊里,一切都还维持着陈淑离开时的样子。案板上还有没用完的面粉,水池里泡着没来得及洗的工具。
那口老灶,已经熄了火,冰冷。
我蹲在灶膛前,看着里面堆积的灰烬,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以为自己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能开创一番新天地。到头来,不过是一捧风一吹就散的灰。
我在作坊里,待了一整天。
我把陈淑没洗完的工具,一件一件,仔细地清洗干净,擦干,放回原处。
我把案板,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映出我的影子。
我做着这些最熟悉不过的活,心里却空得厉害。
原来,没有了她,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晚上,我回到家。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陈淑。
她看起来很憔憔悴,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我冲过去,想抱住她。
她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我们谈谈吧。”她说。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像两个谈判的陌生人。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房子,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想追究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今天去咨询了律师。这套房子是我们的婚内共同财产,你单方面抵押,合同在法律上是有瑕疵的。但如果追究起来,过程会很漫长,我不想折腾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李卫民,我们过不下去了。”
“离婚”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棉花:“陈淑,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她打断我,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你骗我房本的时候,是鬼迷心窍?你在抵押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是鬼迷心窍?你拿着我们家的救命钱,去给别人建工厂的时候,也是鬼迷心窍?”
“李卫民,你不是鬼迷心窍,你是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你的心,跟着你的‘企业家’梦,跟着你的‘红颜知己’,飞到那座崭新的工厂里去了。”
“这座老房子,这个旧人,已经装不下你的野心了。”
我无力反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财产,我什么都不要。”她说,“房子,作坊,都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把欠银行的钱还上,把房本赎回来。那是你爹妈留给你,也是我们俩半辈子的心血,我不想看着它,最后落到别人手里。”
“至于我……我会离开这里。”
我慌了,彻底慌了。
“不,陈淑,你不能走!”我扑过去,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把工厂卖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守着作坊,好好过日子……”
她的手,冰凉。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
“李卫民,”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你毁掉的,不是一套房子,不是一笔钱。你毁掉的,是我对你最后的那点信任和指望。”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我终于明白,那场摊牌,其实早就开始了。
从我动了抵押房子的念头开始,从我骗走她信任的那一刻开始。
只是,她一直沉默着,给了我无数次坦白的机会。
而我,一次都没有抓住。
直到最后,她用最安静,也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我的死刑。
第六章 燎原的星火
陈淑走了。
带着一个随身的小包,和一颗破碎的心,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我像丢了魂一样,在家里待了两天。
我不敢去工厂,也不敢去作坊。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看我们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她总是笑着,眼睛里有星星。我们依偎在老作坊的门口,依偎在刚买的新房里,依偎在每一个平凡而温暖的角落。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才发现,我生命中所有的高光时刻,背景里,都有她。
是我,亲手把这个给我生命带来光的人,给弄丢了。
第三天,林悦找上了门。
她拿着一堆文件,满脸焦急:“哥,你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找不到。工厂那边,一大堆订单等着你签字,还有几个经销商要见……”
我看着她,眼神空洞。
“小悦,”我哑着嗓子说,“你嫂子,要跟我离婚。”
林悦愣住了,脸上的焦急,瞬间变成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怎么会……嫂子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我看着她,“她什么都知道了。”
林悦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她低下头,绞着手指,小声说:“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帮你实现梦想……”
“我的梦想?”我惨笑一声,“我的梦想,是跟她一起,守着那个小作坊,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是你,是你告诉我,那不是梦想,那是没出息。”
“是你,把我一步一步,推到了今天的地步!”
我第一次,对她发了这么大的火。
林悦被我吼得眼圈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哥,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工厂刚起步,我们不能停下来。只要我们成功了,把钱赚回来,就能把房子赎回来了,到时候,你再好好跟嫂子解释……”
“成功?”我打断她,“你所谓的成功,就是让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吗?”
“够了,林悦。你走吧。工厂的事,我不管了。”
我下了逐客令。
林悦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哥,你不能这样!这个工厂,也是你的心血啊!”
“我的心血,已经被我自己,亲手毁了。”
我把她推出了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无力地滑落。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是最糟糕的地步了。
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小张的电话。
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通。
“卫民哥……完了,全完了。”
“嫂子……嫂子把所有事,都发到网上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一个本地最火的论坛。
一个帖子,被置顶标红,标题触目惊心——《泣血控诉!我与“李记”腊味掌门人二十年的婚姻,如何被一个现代化的工厂和一位“好妹妹”毁掉!》
发帖人,是陈淑。
她没有用激烈的言辞,没有谩骂,没有指责。
她只是用最平实,最朴素的文字,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从我们如何相识,如何白手起家,建立起小小的作坊。
到我们如何灌制第一根香肠,如何一起熬夜熏烤,如何因为得到第一个顾客的称赞而欣喜若狂。
她配上了很多老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我们,笑得灿烂。作坊里,烟熏火燎,却充满了生活的热气。
然后,她话锋一转,讲到了林悦的到来,讲到了新工厂的计划,讲到了我的变化。
她写道:“我不是反对进步,我只是害怕,在追逐所谓‘成功’的路上,我们丢掉了赖以生存的‘诚’与‘心’。‘李记’的味道,之所以被人喜欢,不是因为我们的肉比别人好,香料比别人贵,而是因为每一根香肠里,都灌注了我们手艺人的心血和对顾客的真诚。”
“当一切都变成冰冷的机器和数据,当家可以被轻易地拿去抵押,当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一份光鲜的企划书时,我知道,‘李记’的魂,已经没了。”
最后,她贴上了那张银行的催款通知函,和离婚协议书。
她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陈淑,从今天起,自愿放弃‘李记’的一切。我守不住我的家,也守不住这门手艺的魂了。愧对各位乡亲父老多年的厚爱。”
这个帖子,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整个城市,瞬间引爆。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知道了“李记”掌门人李卫民,是如何忘恩负负义,如何联合养妹,逼走发妻,如何为了建新工厂,不惜抵押房产。
那一点点星火,借着网络,燃成了一场无法扑灭的燎原大火。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有合作商打来,要终止合作。
有经销商打来,要求退货。
有老顾客打来,劈头盖脸地骂我“陈世美”、“白眼狼”。
我成了这个城市的耻辱。
我站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库里,听着电话那头小张绝望的声音,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陈淑,她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
她没有毁掉我的身体,却彻底毁掉了我的名声,我的事业,我作为手艺人,一辈子最看重的“立身之本”。
她没有毁掉我的声带,却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开口了。
第七章 灰烬中的回响
风暴过后,一片狼藉。
网上的舆论,像失控的洪水,冲垮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李记”的品牌形象,一落千丈。新工厂的产品,被全面抵制,堆在仓库里,无人问津。
银行的催款电话,一个接一个。
合作商的违约金,像雪片一样飞来。
林悦彻底慌了神。她哭着来找我,说:“哥,我们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破产了!”
我看着她,异常平静。
“那就破产吧。”我说。
她愣住了,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是我们全部的心血啊!”
“不,”我摇摇头,“这不是我的心血。这只是我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梦醒了。”
我做出了决定。
我联系了律师和资产评估公司,准备申请破产清算,变卖工厂,偿还债务。
林悦不同意,她还想挣扎,还想找新的投资,还想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帝国”。
我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长辈的,带着怜悯的眼神。
“小悦,你还年轻,你不懂。有些东西,比钱,比事业,更重要。”
“你走吧。回你的大城市去。这里,不适合你。”
我给了她一笔钱,不多,但足够她重新开始。
她哭着走了。
我知道,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但这是我,作为哥哥,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能再让她,陷在这个泥潭里了。
处理工厂的后续事宜,花了我大半年的时间。
我卖掉了新工厂所有的设备,遣散了所有员工。那座曾经寄托了我无限希望的现代化建筑,最终变成了一座空壳,等待着新的主人。
最后,工厂的土地和厂房,被一家物流公司收购。
签完合同那天,我拿到了钱。
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还清了所有的贷款,赎回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当我重新拿到那个本子时,我的手,抖得厉害。
它变得好沉,沉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知道,我赎回的,只是一栋房子。
那个家,我再也赎不回来了。
还完所有的债,我还剩下一点钱,不多,只够勉强糊口。
我一夜之间,从一个风光的“李总”,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手艺人李卫民。
不,比一无所有,还不如。
我失去了名声,失去了信任,也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回到了老作坊。
大半年没人住,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重新生起了那口老灶的火。
当第一缕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时,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又开始做香肠了。
用最传统,最笨拙的方式。
自己去市场上挑肉,自己切,自己绞,自己调味,自己灌肠,自己晾晒,自己熏烤。
我不再追求数量,每天只做几十斤。
没有顾客。
“李记”的名声,已经臭了。没有人再愿意相信我。
我做好的香肠,就挂在作坊里。挂满了,就送给街坊邻居,送给以前那些相熟的老人。
他们有的会收下,有的,会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
我不在意。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
我好像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野心蒙蔽。
如果当初,我能多听听陈淑的话。
如果当初,我能早一点跟她坦白。
可是,没有如果。
有一天,我在整理作坊的旧物时,在一个蒙尘的木箱里,发现了一个画夹。
我打开它。
里面,全是陈淑的画。
画的,都是我。
有我在炉火前添炭的背影,有我在案板上切肉的侧脸,有我累得在椅子上睡着的憨态。
每一张画的旁边,都写着日期。
从我们刚结婚,一直到去年。
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我穿着西装,站在新工厂门口,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张画,没有上色,只是一张黑白的素描。
旁边,没有写日期,只写了一行小字:
“我的卫民,好像不见了。”
我捧着那个画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我失去的,是那个,在她的画笔下,在她的眼睛里,曾经那么好的,李卫民。
第八章 炉火重燃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劳作和悔恨中,一天天过去。
春夏秋冬,又一个轮回。
老作坊门口的那棵石榴树,开了花,又结了果。
我的头发,白了大半。人也瘦了一圈,背也有些驼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我已经习惯了孤独。
习惯了每天对着灶火自言自语,习惯了吃饭的时候,在对面摆上一副空碗筷。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天,是个冬日的午后。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我正在院子里,把熏好的香肠,一根根挂到晾竿上。
作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哪个来讨水喝的过路人,没有回头,只是说:“屋里有水,自己倒。”
身后,没有动静。
我感觉有些奇怪,回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头发剪短了,比以前更清爽。
是陈淑。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手里的香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对方。
一年多不见,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她瘦了些,但眼神,比以前更沉静,也更……有光了。
那是一种,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经历过风雨后,才有的,通透的光。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叫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她,先开了口。
“我路过,回来看看。”
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手足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晾晒的香肠,扫过重新升起炊烟的烟囱,最后,落在我身上。
她看着我花白的头发,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衣,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还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三个字:
“你呢?”
她笑了笑,很淡。
“挺好的。我在老年大学,报了个国画班,重新把画笔捡起来了。”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僵局。
她提了提手里的一个布袋子,说:“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走过来,把袋子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我低头一看,里面,是几包东西。
一包是花椒,一包是八角,还有一包,是晒干的陈皮。
都是我们以前做香肠,最常用的香料。
“城南‘张记’干货铺的,”她说,“还是那个老味道。”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陈淑,我……”
“别说了,”她打断我,“都过去了。”
她顿了顿,又说:“我听街坊说,你做的香肠,都送人了,自己不卖。”
我点点头。
“我没脸卖。”
她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李卫民,人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过去。”
“手艺,是无辜的。‘李记’这个招牌,是你爹,你爷爷,传下来的。它不该,就这么没了。”
她说完,没再看我,转身,走到了作坊门口。
她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
“灶里的火,既然重新生起来了,就别再让它熄了。”
然后,她就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久久没有动弹。
冬日的阳光,照在石桌上那几包香料上,也照在我身上。
我好像,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走过去,拿起那包花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辛辣,霸道,又带着一丝奇异的香气。
是啊,还是那个老味道。
我抬起头,看着作坊屋檐下,那块褪了色的“李记腊味”的木匾。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悔恨,也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因为,我好像,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炉火,既然重燃,就不能再熄灭。
家,或许已经不在了。但根,只要还在,就总有,重新发芽的那一天吧?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和陈淑,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但我想,或许,我可以试着,先把那个,在她画笔下的,曾经最好的李卫民,一点一点,重新找回来。
来源:世界另一面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