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这个年代,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我这个从基层派出所干到退休的老民警来说,足够了。
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机里。
一长串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个“元”字。
我把手机屏幕摁亮,又摁熄,再摁亮。
反反复复,好像那串数字会变魔术一样,自己发生点什么变化。
退休金,五位数。
在这个年代,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我这个从基层派出所干到退休的老民警来说,足够了。
足够让邻居老张头羡慕得直嘬牙花子,足够让儿子儿媳在规划我的晚年生活时,底气足上那么一点。
可我的思绪,却被这串数字,拽回到了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下午。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
那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知了在营区的水杉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空气里飘着的,是尘土被太阳烤焦的味道,混着食堂那边传来的,淡淡的饭菜香。
我最后一次,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叠得像块豆腐干。
每一个棱角,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这是部队教给我的,深入骨髓的习惯。
明天,我就要去市公安局报到了。
转业。
两个字,听着轻飘飘的,对我来说,却重如泰山。
脱下这身军装,就像是脱掉了一层皮。
我不再是那个扛着枪,守着祖国边防线的战士了。
我要变成一个,穿着警服,维护一方治安的民警。
心里头,空落落的。
像是被人硬生生掏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我提着一网兜橘子,走在去师长家的路上。
水泥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踩上去,脚底板都觉得发烫。
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都打了卷,蔫头耷脑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我想去跟师长告个别。
他是我的老领导,也是看着我从一个新兵蛋子,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恩人。
没有他,我可能还在老家那个小山沟里,刨一辈子黄土。
师长的家,是一个独立的小院。
院子里,种着一架葡萄。
往年这个时候,葡萄藤上早就挂满了一串串青涩的果实,绿得喜人。
可今天,我站在院门口,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院门虚掩着。
往日里总是被师母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户,蒙着一层灰。
那架葡萄藤,叶子黄了好几片,蔫蔫地耷拉着,像是生了病。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沉闷的寂静里。
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光线很暗。
窗帘拉着,只透进几缕昏黄的光。
我看见师长,就那么坐在那张旧藤椅上。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旧背心,背对着我。
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一棵挺拔的松树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把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此刻,整个后背都塌了下去。
他的肩膀,垮着。
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从来没见过师长这个样子。
在我心里,他就像山一样。
是那种,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用肩膀给你扛住的山。
可现在,这座山,好像要倒了。
“师长。”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了他的脸。
只是一眼,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蜡黄,憔悴,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浑浊,没有一点光。
嘴唇干裂,起了皮。
不过短短几天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小陈啊……”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来了。”
我把手里的橘子,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师长,我……我明天就去局里报到了,过来跟您告个别。”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目光,又飘向了窗外,空洞洞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屋子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是那种,中药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的,苦涩的味道。
我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半杯已经凉透了的,黑乎乎的药汤。
旁边,还放着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我眼尖,瞥到了上面有“诊断证明”几个字。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一挑,师母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陈来了啊,快坐,快坐。”
师母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两个熟透了的桃子。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几缕白发,就那么散在额前。
我赶紧说:“师母,我站着就行。”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
只能那么傻站着。
师长突然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老婆子,把……把那个盒子拿出来。”
师母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师长,眼睛里全是哀求。
“老李……”
“拿出来!”
师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充满了无力感的命令。
师母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屋。
很快,她捧着一个红色的木盒子,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旧的盒子,上面的红漆,都有些剥落了。
我认得这个盒子。
这里面,装的是师长所有的军功章。
是他用半生的戎马生涯,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荣耀。
师长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一枚枚军功章,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
解放奖章,抗美援朝纪念章,还有好几枚一等功,二等功的奖章……
每一枚,都闪着光。
那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师长拿起一枚军功章,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就像是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颊。
“小陈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
“你说,这些东西……能值多少钱?”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完全不明白,师d长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些,是他的命啊!
“师长,您……您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他没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还有这支笔,是当年首长奖励给我的,派克的,金尖的……”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
“还有这块表,上海牌的,走了二十多年了,还准得很……”
他撸起袖子,给我看他手腕上的那块旧手表。
我看着他一样一样地,把他认为值钱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一个冰冷的海底。
师母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她捂着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老李,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师长不理她,他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乞求的光。
“小陈,你在地方上,路子广,人也机灵……你帮我问问,这些东西,能换多少钱……我急用……”
“师长!”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您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师长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是小军……”
小军,是师长的独生子。
今年刚考上大学。
是他们老两口的骄傲,是整个大院里,所有人都羡慕的孩子。
“小军他……他病了……”
师母在一旁,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是白血病啊……要骨髓移植……要去北京……要去大医院啊……”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在那个年代,这几乎就等同于绝症。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这个屋子里,为什么会有那么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明白了师长,为什么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一座山,要被压垮了。
不是被敌人的炮火,而是被自己孩子的病。
“要去北京……医生说,要去北京才有希望……”师长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梦话。
“可去北京……路费,住宿,还有医药费……我们……我们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还差很多……”
我看着桌子上那些,被师长视若生命的军功章,钢笔,手表。
我的心,像是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
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一个流血流汗的军人,到头来,为了救自己孩子的命,却要变卖自己的荣誉。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口袋里,揣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我的转业费。
五十八块钱。
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没有任何犹豫,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数出五十块钱。
剩下八块,我得留着,去市里报到,总得吃饭,坐车。
我把那五十块钱,整整齐齐地叠好,双手递到师长面前。
“师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拿着。”
“不多,但您先拿着应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师长和师母,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我手里的钱,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五十块钱。
在1983年,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是我在部队,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津贴。
是很多普通工人,快两个月的工资。
师长看着那叠钱,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在战场上,被弹片划破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都没哼一声的硬汉,此刻,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溅开小小的水花。
“不……不行……小陈,这钱我不能要……”
他把手缩了回去,一个劲地摇头。
“你转业到地方,刚开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不能要你的钱……”
“师长!”
我往前走了一步,把钱,硬塞进了他的手里。
“您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我这条命,是您救的!您忘了吗?”
我的思绪,飘回到了几年前。
那是一次边境上的军事演习。
我还是个新兵,负责埋设地雷。
因为紧张,操作失误,一颗地雷的引信,被我提前触发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是师长,他当时还是团长,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却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
他的后背,被弹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军装。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
这条命,是师长的。
只要他一句话,我万死不辞。
“师长,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兵,就把钱收下!”
我的语气,很坚决。
师长的手,握着那五十块钱,抖得厉害。
那叠薄薄的,带着我体温的纸币,在他的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动,有欣慰,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叫做“托付”的眼神。
他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他没有说“谢谢”。
军人之间,不说这个。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兵。”
“是我的好兵。”
就这么一句。
却比任何感谢的话,都来得有分量。
我从师长家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毒了。
风里,带了一丝凉意。
我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团火。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师长。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反而觉得,很踏实,很坦然。
好像做了一件,天经地地,理所应当的事情。
第二天,我揣着剩下的八块钱,去市公安局报到了。
一切,都是新的。
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工作。
我被分到了预审科。
一个很枯燥,很熬人的部门。
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对着一堆堆的案卷,和一个个沉默的,或者狡猾的犯罪嫌疑人。
日子,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一圈一圈,单调地重复着。
我很快就体会到了,地方工作的复杂。
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曾经是军人,就高看你一眼。
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学,去摸索,去碰壁。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累。
白天,要跟着老同志学习怎么审讯,怎么写材料。
晚上,就趴在宿舍的桌子上,啃那些比砖头还厚的法律书籍。
有时候,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就用冷水洗把脸,继续看。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不能给师长丢脸。
不能给我穿过的那身军装丢脸。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师长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要好一些,但还是透着一股疲惫。
他告诉我,他带小军去北京了。
找到了很好的专家。
治疗方案,也定下来了。
虽然,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但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我在电话这头,听着,眼眶也湿了。
“师长,钱还够吗?我这里……”
我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
“够了,够了……部队里,还有很多老战友,都伸出了援手……你那份心意,我记下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电话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然后,他突然说。
“小陈,我跟你们局里的领导,推荐了你。”
我愣住了。
“推荐我?推荐我什么?”
“局里,要成立一个专案组,叫‘801’,专门负责侦办一些重大的经济案件。”
“这个组,是保密的,工作性质,也很特殊,很危险。”
“对人员的要求,非常高。不仅要业务能力强,更重要的是,要绝对可靠,绝对忠诚。”
“我想来想去,整个局里,最合适的人,就是你。”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只是一个,刚从部队转业过来的新人。
在预审科,还只是个打下手的学徒。
我何德何能,能进这样重要的专案组?
“师长,我……我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
“你会。”
师长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会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那些东西。”
“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
“这就够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手里的话筒,还残留着师长声音的温度。
我明白,师长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回报我。
他没有直接给我钱,也没有给我什么物质上的好处。
他给我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轨迹的机会。
他把他的信任,像一枚军功章一样,挂在了我的胸前。
我不能,也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几天后,我被一纸调令,正式调入了“801”专案组。
就像师长说的,这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单位。
我们的办公室,在公安局大楼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门上,没有任何牌子。
专案组的成员,加上我,一共也只有五个人。
组长,是一个叫老马的,快五十岁的老刑警。
剩下的,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过来的精英。
我是里面,最年轻,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
刚开始,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审视和怀疑。
我能理解。
毕竟,我是一个,靠着老领导推荐,才进来的“关系户”。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我干。
整理案卷,一整理就是一整夜。
出现场,勘察现场,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
为了一个线索,我可以连续跟踪一个嫌疑人,三天三夜不合眼。
我的身上,有股军人的犟劲。
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最好。
很快,我就迎来了我的第一个案子。
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
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
很多新的政策,新的事物,都在不断涌现。
也滋生了一些,利用政策漏洞,进行投机倒把,甚至是诈骗的犯罪分子。
我们接手的这个案子,就是一起,涉及金额巨大的,化肥诈骗案。
一个皮包公司,打着从外地调拨紧俏化肥的幌子,骗取了周边好几个县,十几个乡镇的预付款。
金额,高达几十万。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老百姓的血汗钱,就这么被骗走了。
很多乡镇的干部,急得直掉眼泪。
案子,到了我们专案组。
线索,很少。
那个皮包公司,早就人去楼空。
留下的,只有一个假的地址,和几个假的名字。
我们跑遍了所有被骗的乡镇,找了几百个当事人了解情况。
得到的,都是一些模糊的描述。
“那几个人,都穿着很气派的西装,开着小轿车来的。”
“说话,都是港台腔,听着就很有钱的样子。”
“他们还请我们吃饭,喝的都是茅台酒。”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这是一伙,流窜作案的,经验丰富的诈骗团伙。
案子,陷入了僵局。
组里的气氛,很沉闷。
老马组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大家都愁眉不展。
只有我,还在一遍一遍地,翻看那些,已经翻了无数遍的笔录。
我不相信,他们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只要是狐狸,就一定会露出尾巴。
我把所有受害人的描述,都写在一张大纸上。
身高,体型,口音,穿着,甚至是他们吃饭时的一些小习惯。
我试图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里,找出一个共同点。
一个,能够突破的点。
整整两天两夜,我没有睡觉。
我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脑子里,就像一团乱麻。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细节,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
好几个受害人,都提到了一个细节。
那伙人里,有一个领头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
而且,他的左手小拇指上,缺了一小节。
这个特征,非常明显。
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马组长。
老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对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
“这个特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冲到档案柜前,从一堆积了灰的旧案卷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抽出了一份,已经发黄的案卷。
“找到了!”
他把案卷,摊在桌子上。
那是一份,几年前的,关于一个盗窃团伙的案卷。
案卷里,有一张嫌疑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脖子上,也戴着一条粗金链子。
而他的个人信息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左手小指,因工伤,断去一截。
就是他!
我们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
办公室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有了这个突破口,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很快就查到了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和他现在的藏身之处。
那是一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很偏僻的出租屋。
抓捕的那天,下着小雨。
我们悄悄地,包围了那栋小楼。
我跟着老马,第一个冲了进去。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正和几个同伙,在屋子里打牌,桌子上,堆满了现金。
看到我们,他们都愣住了。
那个断了手指的男人,反应最快。
他抓起桌子上的一个酒瓶,就朝我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酒瓶,“哐当”一声,在我身后的墙上,碎成了无数片。
他转身就想从窗户跳出去。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长得,比我高,比我壮。
拼命地挣扎,用胳膊肘,狠狠地撞我的肋骨。
一下,又一下。
疼得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
但我就是不松手。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跑了。
绝对不能。
我想起了那些,被骗了血汗钱的老百姓,那一张张,焦急又无助的脸。
我想起了师长,把我的名字,推荐给组织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怒吼了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摁倒在地。
冰冷的手铐,铐在他手腕上的那一刻。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我的眼睛里,又咸又涩。
但我心里,却觉得,无比的畅快。
这个案子,破了。
几十万的赃款,被悉数追回。
当我们把钱,还给那些乡镇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人,都哭了。
他们握着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身上这身警服的意义。
它和那身军装一样。
都是为了,守护。
案子破了之后,局里给我们专案组,记了集体三等功。
我也因为在案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并且在抓捕行动中,表现英勇,被记了个人三等G功。
这是我,从警生涯中的,第一个功劳。
颁奖的时候,我站在台上,看着胸前那枚,金光闪闪的奖章。
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想起了师长。
我想起了他那个,装满了军功章的,红色的木盒子。
我终于,也拥有了一枚,属于我自己的,在和平年代的,“军功章”。
我没有辜负他。
从那以后,我在“801”专案组,一干,就是十几年。
我们侦破了,一个又一个,大案要案。
走私案,金融诈骗案,制假售假案……
每一个案子背后,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们面对的,是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凶残的敌人。
我们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
也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考验。
有一次,为了追捕一个,携款潜逃的贪官。
我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东北,蹲守了半个多月。
每天,就靠着几个馒头,一壶热水过日子。
晚上,就睡在租来的,四面漏风的小破屋里。
冷得,骨头缝里都像是结了冰。
最后,终于在一个小火车站,把他给堵住了。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绝望。
他想反抗,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刀。
我们两个,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扭打在了一起。
他的刀,划破了我的胳膊。
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把棉衣都染红了。
但我还是,死死地,把他压在身下。
直到,当地派出所的同志,赶过来增援。
还有一次,我们去捣毁一个,制造假币的窝点。
那个窝点,藏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
犯罪分子,有十几个人,手里,还有自制的火药枪。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们进行了,疯狂的抵抗。
枪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一颗子弹,就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子弹带起的,灼热的气流。
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我的心里,没有害怕。
只有,愤怒。
和,作为一名警察的,责任。
那场战斗,很惨烈。
我们有两位同志,受了重伤。
但最终,我们还是,把所有的犯罪分子,一网打尽。
缴获了,堆积如山的假币。
这些年,我受过很多伤。
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道疤痕。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故事。
都是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勋章。
我的工作,很忙,很累。
很少有时间,能回家。
也很少有时间,能去看望师长。
但我一直,都和他保持着联系。
我会,偶尔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身体,问问小军的病情。
小军的病,很顽固。
反反复复,一直没有痊愈。
这些年,师长带着他,跑遍了全国的大医院。
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
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师母,因为常年操劳,身体也垮了。
那个曾经,那么坚强,那么骄傲的家庭,被病魔,折磨得,支离破碎。
每次听到师长的声音,我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一样地疼。
我恨自己,没有能力,帮他更多。
我只能,在我每次发了奖金之后,悄悄地,给他寄过去。
不多,几百块钱。
但他一次,都没有收过。
每次,都原封不动地,给我退了回来。
他会在信里说:“小陈,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的钱,我不能要。你在外面,办的都是大案子,随时都有危险,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家里,有我。我还能扛得住。”
看着他那,依然苍劲有力的字迹。
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知道,他的那份骄傲,那份军人的骨气,一直都在。
哪怕,生活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依然,是那座,不肯倒下的山。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察。
我当上了副组长,后来,又当上了组长。
我带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年轻警察。
我把我从老马组长那里,从师长那里,学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
我告诉他们,当警察,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的肩上,扛着的,是人民的信任,是法律的尊严。
而师长,也越来越老了。
他的背,越来越驼。
头发,也全白了。
小军的病,最终,还是没有治好。
在一个冬天,他走了。
师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异常的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碎。
他说:“小陈,小军……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跟我说,他这辈子,不后悔做我的儿子。”
我拿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我请了假,赶回了老部队。
去参加小军的葬礼。
葬礼,很简单。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
只有一些,闻讯赶来的,师长的老战友,老部下。
师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胸前,一枚军功章,都没有戴。
他亲手,把小军的骨灰盒,放进了墓穴。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师长,这座山,没有倒。
他只是,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都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心里。
用一个军人,最后的坚强,撑起了,所有的重量。
葬礼结束后,师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家里。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院。
还是那间,昏暗的客厅。
只是,屋子里,再也没有了,那种苦涩的中药味。
师母,给我倒了一杯水。
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
但她的脸上,却有了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师长从里屋,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红布,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那五十块钱。
是我当年,给他的那五十块钱。
那几张,已经变得很旧,很软的纸币,被他用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夹着。
展得,平平整整。
“小陈,这钱……我还给你。”
师长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些年,我一直,都把它带在身上。”
“每次,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看看。”
“它就像一团火,温暖着我,也提醒着我。”
“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好兵,好同志。”
“是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现在,小军走了……我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了。”
“这钱,物归原主吧。”
我看着那五十块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拼命地摇头。
“不,师长,这钱我不能要!”
“这钱,早就不是钱了!”
它是什么?
它是一份,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人与人之间,最纯粹,最真挚的情感。
它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一个老兵和一个新兵的,血脉传承。
它是一个信物,见证了,一份,超越了金钱和利益的,深厚情谊。
我怎么能,把它收回来?
我如果收回来,那不就等于,亲手否定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吗?
“师-长,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兵,就把钱收回去!”
我把当年,他说过的话,又还给了他。
师长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最后,他点了点头。
他把那五十块钱,重新用红布,包好。
然后,郑重地,放进了自己上衣,最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
从那以后,师长再也没有,跟我提过还钱的事情。
我也再也没有,提过给他钱的事情。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更加深沉的,默契。
又过了几年,我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
因为常年,高强度的工作,和不规律的生活。
我的身体,也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高血压,心脏病,还有严重的关节炎。
每到阴雨天,膝盖就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扎一样。
局里领导,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把我从一线,调到了一个,相对清闲的,二线岗位。
让我,做一些,整理档案,写写材料的工作。
日子,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去看看师长。
他已经,搬出了那个小院,住进了一家,条件很好的,军队干休所。
师母,在前两年,也走了。
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记忆力,开始衰退。
有时候,跟我说着说着话,就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
但他,还记得我。
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上半天的话。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他年轻时候,打仗的故事。
讲他,是怎么带着一个连的兵,守住一个高地,三天三夜。
讲他,是怎么在枪林弹雨里,把受伤的战友,背下火线。
他的眼睛里,会闪着光。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时间的侵蚀,对抗着,遗忘。
他不想,忘记那些,刻在他生命里的,人和事。
有一次,我去看他。
他拉着我,神神秘秘地,从他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还是那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打开。
还是那,五十块钱。
“小陈啊……”
他把钱,递给我。
“我……我可能,快不行了……”
“这钱,你拿着……”
“我走了以后,你……你用这个钱,给我……给我买点,好酒……”
“洒在……洒在我的坟头……”
“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好……好这一口……”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握着他那,干枯得像树皮一样的手。
“师长,您胡说什么呢!您的身体,还好着呢!”
“您还能,再活二十年!”
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二十年……好……好……那我就,再帮你,保管二十年……”
他把钱,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可是,他没有,再撑过二十年。
就在我退休的那一年,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
他穿着那身,干净的旧军装,躺在床上,睡着了。
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去整理他的遗物。
在他的枕头底下,我找到了那个,红布包。
打开,里面,还是那五十块钱。
纸币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但依然,被展得,平平整整。
我拿着那五十块钱,站在他的遗像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用它去买酒。
我把它,和我那枚,个人三等功的奖章,放在了一起。
放在了我书房里,最显眼的那个位置。
它们,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一个是,我人生信念的源头。
现在,我退休了。
每天,养养花,遛遛鸟,或者,去公园里,跟那些老头子,杀两盘象棋。
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安逸。
每次,当我看到银行卡里,那串五位数的退休金时。
我都会想起,1983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被悲伤笼罩的,昏暗的客厅。
想起那个,为了救儿子,准备变卖自己荣誉的,无助的父亲。
想起那,五十块钱。
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说,老陈,你这运气,也太好了。
就因为,帮了老领导一个忙,就换来了,一辈子的前程。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那五十块钱,不是一笔交易。
它是一种,选择。
在那个,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年代。
我选择,向一个,陷入困境的,值得我尊敬的人,伸出援手。
我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
我只是,遵从了,我内心的声音。
而师长,他推荐我,也不是因为,我给了他钱。
而是因为,他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举动里,看到了,一种,他认为最宝贵的品质。
那种品质,叫做,忠诚,和,担当。
他相信,一个,在战友落难时,能够倾囊相助的人。
在国家和人民,需要他的时候,也一定能够,挺身而出,万死不辞。
所以,我的这份退休金,不是那五十块钱换来的。
是我,用我这一生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坚守,每一次,在危险面前,没有后退一步的,选择,换来的。
是我,用我身上,那十几道疤痕,换来的。
是我,用我,对得起,我头顶上这枚国徽的,那份初心,换来的。
而那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个遥远的下午。
源于,那份,在最纯粹的年代里,最纯粹的,善意。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去师长家。
如果,我没有,拿出那五十块钱。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会在预审科,或者某个派出所,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民警。
每天,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
然后,按部就班地,退休。
拿着,一份,不高不低的,退休金。
过着,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不好吗?
也很好。
但,我不会,有现在这样,丰满的,厚重的,回忆。
我的生命里,会缺少很多,惊心动魄的,刻骨铭心的,瞬间。
我的精神世界里,会缺少一座,永远指引着我,前行方向的,灯塔。
所以,我不后悔。
我庆幸。
庆幸我,在那个夏天,做出了,那个选择。
那个选择,就像一颗种子。
在师长的信任下,生根发芽。
在我几十年的,从警生涯里,长成了,一棵,可以为人民,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现在,树老了。
但它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这片,它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土地里。
手机屏幕,又暗了下去。
我把它,放回口袋。
窗外,阳光正好。
楼下的小花园里,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清脆,悦耳。
充满了,希望。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真好啊。
这个,我们曾经,用青春和热血,去捍卫的世界。
真好。
来源:向阳处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