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做了十几年水果批发生意,从烟台的苹果到莱阳的梨,哪个果园我没去过?
我是山东人,去了趟新疆阿克苏后发现:维吾尔族人跟其他地方的……
1
我叫张磊,山东人。
你要问山东人什么样,我喝口酒能跟你唠一天。
实在、仗义、能喝。这是刻在骨头里的。
我们那谈生意,不在酒桌上喝透了,那就不叫诚意。
合同签得再漂亮,没用。
一杯酒,一口闷,那比什么章都管用。
我做了十几年水果批发生意,从烟台的苹果到莱阳的梨,哪个果园我没去过?
跟果农打交道,我门儿清。
今年,我盯上了阿克苏的苹果。
都说那儿的苹果有“冰糖心”,脆、甜,咬一口,蜜顺着手往下流。
这是个大市场。
我坐了五个多小时飞机,落地阿克苏。
一股干热的风,夹着沙土味儿,糊了我一脸。
跟我们山东湿润的海风,完全两个世界。
来接我的人叫阿里木江,本地的果农,我通过朋友介绍的。
照片上看过,四十来岁,黑,瘦,眼窝深。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他举着个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磊老板”。
我走过去,伸出手:“阿里木江大哥?”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糙,像老树皮,但很有劲。
“张老板,欢迎,欢迎。”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很热情。
没有我想象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客套,直接拎包就走。
我有点不适应。
按我们山东的规矩,接上头,第一件事,必须是找个好馆子,点上硬菜,开几瓶好酒,先把感情喝到位。
他倒好,直接把我拉上一辆半旧的皮卡。
“张老板,先去我果园看看?”
我愣了一下。
“不急,大哥,先找个地方吃饭,我这肚子……”
“车上有馕,有水,你先垫垫。”他指了指副驾上一个布袋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也太不讲究了。
我张磊跑这么远来,是来跟你谈几十万生意的,你就拿个馕打发我?
我脸上没露出来,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这趟,怕是悬。
2
车开在望不到头的公路上。
两边是灰黄色的戈壁,偶尔能看到一两棵胡杨。
天蓝得像块假幕布,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
我掰了块馕,硬,但越嚼越香。
阿里木江话不多,专心开车。
我没话找话:“大哥,你这果园多大?”
“不大,八十亩。”
我心里一盘算,八十亩,产量不小了。
“今年的苹果,成色怎么样?”
“好得很。”他言简意赅。
我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在我们山东,你要这么聊天,天早就聊死了。
我得不停地找话题,气氛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听说你们这儿早晚温差大,所以苹果才甜?”
“嗯,太阳好,天山雪水。”
得,又是一句完。
我索性不说话了,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心里琢'磨着,这阿里木江,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是天生性格内向,还是对我这个外地人有戒心?
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跟我做这笔生意?
一下午,我脑子里全是问号。
3
到了果园,天色已经擦黑。
夕阳把整个果园染成一片金红色。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果子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长途跋涉的疲惫好像都消散了不少。
苹果树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齐齐。
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个头匀称,看着就喜人。
阿里木江随手从树上摘下一个,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递给我。
“尝尝。”
我没客气,张嘴就是一大口。
“咔嚓!”
清脆得像冰块碎裂的声音。
一股冰凉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嘴里爆开。
我活了三十多年,吃过的苹果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苹果!
那股甜,不是白糖那种齁人的甜,是带着一丝丝微酸的、清冽的、直往心里钻的甜。
“好苹果!”我由衷地赞叹。
阿里木D江看着我,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
“是我们阿克苏的骄傲。”
他眼里有光,那种对自己土地和产出最纯粹的热爱和自豪。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不快,好像被这口苹果给融化了。
生意人,终究是产品说话。
有这么好的货,这人性格再怪,我也认了。
4.
晚饭是在阿里木江家吃的。
一个很典型的维吾尔族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
葡萄藤爬满了架子,下面摆着长条的木榻。
他的妻子端上来了手抓饭、烤包子、大盘鸡。
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眼睛,长睫毛,像洋娃娃一样,怯生生地看着我。
阿里木江招呼我上榻盘腿坐下。
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盘腿这活儿,真有点费劲。
他妻子给我们倒上热茶。
我端起茶杯,想着总得说点场面话。
“嫂子这手艺,绝了!看着就香!”
他妻子听不懂普通话,只是对我腼腆地笑了笑,又去忙活了。
阿里木江说:“吃,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
我等着他拿酒。
在我们那儿,饭局开始,主人第一句话肯定是:“兄弟,今天咱喝点啥?”
结果,左等右等,桌上除了茶,连瓶啤酒都没有。
我忍不住了。
“大哥,不……整两杯?”我比划了一下喝酒的姿awesome。
阿里木江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们不喝酒。”
我彻底蒙了。
不喝酒?
不喝酒怎么谈感情?不喝酒怎么谈生意?
这饭吃得还有什么灵魂?
我感觉浑身别扭,像个穿着西装下地干活的。
一顿饭,就在这种“健康”而又“尴尬”的氛围里进行着。
阿里木江不停地给我夹肉,他妻子不停地给我添饭。
两个孩子在旁边小声用维语说着什么,时不时好奇地看我一眼。
他们一家人,热情,但安静。
那种热情,不是通过喧闹的语言和推杯换盏来表达的。
是实实在在的,一筷子肉,一碗饭,一杯茶。
我吃得很饱,但心里很空。
我习惯了那种酒过三巡、称兄道弟、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的场面。
在这里,完全失灵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阿里木-江拉近关系。
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跟我“拉近关系”。
他的世界,有他自己的法则。
5.
接下来两天,我跟着阿里木江在果园里转。
他教我怎么看苹果的品相,怎么从阳光照射的角度判断哪一边的果子更甜。
他聊起这些果树,就像聊起自己的孩子。
哪一棵是哪年栽的,哪一棵去年生过虫,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话依然不多。
但只要一谈到苹果,他眼睛里的光就藏不住。
我发现,他不是不健谈,他只是不屑于谈那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比如客套,比如场面话。
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树荫下,喝着热茶,吃着馕。
有时候一坐就是半个钟头,谁也不说话。
一开始我很煎熬,总想找点话说。
后来,我索性也闭嘴了。
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着光影在地上斑驳。
心里居然慢慢静下来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山东,跟朋友在一起,要是超过三分钟不说话,那肯定就是有矛盾了。
在这里,沉默,好像是一种常态,一种舒服的交流方式。
6.
第四天,我准备跟他谈价格和合同了。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我把我带来的合同范本拿出来,准备了一条中华烟,还有一套上好的茶具。
这是我的常规操作。
先礼后兵。
把礼物送上,对方心里一高兴,谈判桌上就好说话。
我把东西递给阿里木江。
“大哥,一点小意思,山东老家带的,不成敬意。”
阿里木江看着那条烟和那套茶具,愣住了。
他没接。
他摆了摆手,表情有点严肃。
“张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我心里一沉,坏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没什么,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山东人都这样。”我赶紧解释。
“朋友不是这样交的。”
阿里木江看着我,眼神很真诚,甚至有点受伤。
“你来,是客,我招待你。你买我的苹果,是因为我的苹果好。跟这些东西,没关系。”
他顿了顿,又说:“你把这些拿回去。不然,苹果我不卖给你了。”
我当时脸“刷”一下就红了,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
尴尬,羞愧,无地自容。
我张磊在商场上混了十几年,迎来送往,自诩人情练达。
没想到今天,在一个新疆果农面前,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我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我那些自以为是的“规矩”和“手段”,在人家纯粹的价值观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有点侮辱人。
7.
我灰溜溜地把东西收了回去。
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甚至在想,要不,这生意不做了,明天就买票回家。
太丢人了。
阿里木江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
他给我倒了杯茶,递过来。
“张老板,别多想。我们这里的人,直来直去。”
“你人是好人,我知道。”
我端着茶杯,手有点抖。
“大哥,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对不住的。”他看着远处的果树,“我们维吾尔族人,交朋友,看的是心,不是看你手里拿的东西。”
“你真心对我,给我一个馕,我都高兴。”
“你拿别的心思对我,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要。”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一锤一锤,砸在我心上。
我开始反思,我这些年做生意,到底是在做什么?
是在做产品,还是在做关系?
我引以为傲的那些“酒桌文化”、“人情世故”,到底是真的为了增进感情,还是为了达成目的的一种包装?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谈价格。
我们就坐在那儿喝茶,聊天。
他给我讲他们民族的故事,讲他的爷爷怎么在这片戈壁上种下第一棵树。
我给他讲我们海边人的生活,讲我们怎么赶海,怎么祭海。
我们聊得很投机。
没有生意,没有目的。
就是两个不同地域的男人,在分享彼此的生命。
我第一次觉得,不喝酒的聊天,也可以这么酣畅淋漓。
8.
第二天,我们开始谈正事。
我拿出合同,一条一条跟他过。
他听得很认真,有不明白的就问。
他关心的是苹果的运输、保鲜,怎么能让内地的客户吃到最新鲜的果子。
他关心我的销售渠道,怕我卖不掉,砸了阿克苏苹果的牌子。
他关心的,全是苹果本身。
到了最核心的价格问题。
我报了个价。
这个价格,是我综合了市场行情,并且给自己留了足够利润空间的价格。
说白了,还有往下砍的余地。
这是谈判的艺术。
我等着他跟我讨价还价。
结果,阿里木江听完,想了想,摇了摇头。
“张老板,你这个价格,高了。”
我心里一笑,来了。
正准备跟他一来一回过几招。
他接着说:“你第一次来,路远,运费也高。你按这个价拿,没什么利润。以后你就不来了。”
“生意,要做长久的。”
然后,他自己报了一个价格。
比我给的价格,每公斤低了五毛钱。
我当时就懵了。
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主动把价格往下压,给采购商留利润空间?
这是什么操作?我完全看不懂。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哥,你……你没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他表情很严肃,“我就赚我该赚的辛苦钱。你也要赚钱,不然你跑这么远干什么?”
“我们把阿克苏苹果卖到山东去,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好东西,这比我多赚几万块钱,更重要。”
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商业逻辑,被他彻底颠覆了。
我那些关于博弈、关于利润最大化、关于信息差的理论,在他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他给我上了一课。
一堂关于“诚信”和“长远”的课。
9.
合同签得很顺利。
我当场就付了三十万的定金。
阿里木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放心,给你的,一定是最好的果子。”
我相信他。
这种信任,不是来自合同的约束,不是来自法律的保障。
是来自这几天,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来自他看果树的眼神,来自他拒绝我礼物的决绝,来自他主动降价的真诚。
晚上,他破例了。
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瓶“乌苏啤酒”。
他说,这是给你践行。
“我们不常喝酒,但为朋友,可以喝一次。”
他这么说。
我们没有用大杯,就用喝茶的小碗。
他给我倒满,给自己也倒满。
“张老板,我敬你。谢谢你相信我。”
他一仰头,干了。
我也干了。
那酒,有点苦,但回味很烈。
跟我们山东的酒,味道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问他:“大哥,你们这里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他想了想,说:“我们很简单。”
“你对我们好,我们把心掏给你。”
“你要是跟我们玩心眼,我们就不理你了。”
“我们不怕吃亏,就怕心不诚。”
我懂了。
彻底懂了。
这不是什么商业技巧,也不是什么民族特性。
这是一种最朴素、最古老的生存智慧。
以心换心。
10.
就在我准备回山东的前一天,出事了。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特大冰雹。
这个季节的冰雹,对即将采摘的苹果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帮阿里木江清点包装箱。
他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冲出仓库,抬头看着天。
天边已经有乌云在聚集。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这批货,是我的全部身家。
如果被冰雹砸了,我不说血本无归,至少也是元气大伤。
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意人的本能反应。
定金能不能退?
合同里有没有不可抗力条款?
我的损失,谁来承担?
我甚至拿出手机,准备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商量对策。
可我看到了阿里木江的眼神。
那是一种绝望,但又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他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跑向果园。
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孩子,也都跟着跑了出去。
我看到周围邻居家的维吾尔族老乡,也都从家里跑出来,拿着各种能找到的东西,防雹网、旧床单、大塑料布……
他们没有一个人在抱怨,没有一个人在唉声叹气。
所有人,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的果园。
那场面,像是一场奔赴战场的冲锋。
我被震撼了。
我脑子里那些关于“止损”、“避险”的商业念头,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
我他妈还是个山东人吗?
讲义气,讲情分,这时候我在这算计自己的得失?
我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也跟着冲了出去。
“大哥!等等我!我能干点啥?”我冲着阿里木江的背影大喊。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
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扔给我一大捆绳子。
“帮忙,把网拉起来!”
11.
那一夜,是我这辈子最漫长,也最深刻的一夜。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果园里。
男人爬上梯子,女人在下面递东西。
孩子们也跑来跑去,帮忙拉着网的边角。
没有人指挥,但一切井然有序。
大家都在拼了命,想在冰雹下来之前,给这些养活了他们一家的果树,盖上一层“铠甲”。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乌云压得很低,天黑得像泼了墨。
我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笨手笨脚。
手指被绳子勒出一道道血痕,胳膊被树枝划得生疼。
但我没停下。
我看着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咬着牙坚持。
阿里木江的嗓子已经喊哑了。
他的妻子,那个腼腆的女人,此刻像个战士,踩在凳子上,奋力地把防雹网往高处送。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翻涌。
是感动,是敬佩,也是一种融入其中的归属感。
这一刻,我不是什么山东来的张老板。
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在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我们的希望。
12.
冰雹,终究还是下来了。
豆大的,噼里啪啦地砸在网上,砸在地上。
我们所有人都躲在树下,听着头顶那惊心动魄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在祈祷。
阿里木江站在我身边,紧紧攥着拳头。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任何语言,在天威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我只是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感觉,他对我笑了笑。
冰雹下了大概半个多小时。
停了。
乌云散去,月亮又露了出来。
清冷的月光下,整个果园一片狼藉。
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冰粒。
所有人都冲了出去,查看自己的“阵地”。
我们拉的网,有的地方被砸破了。
但大部分,都扛住了。
阿里木江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防雹网。
手电筒的光照过去。
红彤彤的苹果,完好无损。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疲惫,有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转过身,看着我,又看着所有来帮忙的乡亲。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眼圈红了。
他没说“谢谢”。
他只是挨个走过去,跟每个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轮到我的时候,他抱得很用力。
“张兄弟。”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
“你,是好样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个外人,就搭了把手,就成了“兄弟”。
13.
天亮了。
经过一夜的奋战,损失被降到了最低。
大概有不到一成的果子被砸坏了。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里木江看着那些掉在地上,被砸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满眼心疼。
他蹲下去,捡起一个,用袖子擦干净,递给我。
“这个,也甜。”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果然,还是那么甜。
甚至,我觉得比之前吃的更甜。
因为这里面,有汗水的味道,有坚持的味道,有大家并肩作战的味道。
采摘工作,比原计划晚了一天。
所有人都很疲惫,但没有人抱怨。
乡亲们自发地过来帮忙。
你家帮我家,我家帮你家。
谁家的网破了,大家就先帮谁家抢收。
那种凝聚力,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
他们不说太多漂亮话。
但行动,说明了一切。
我原定的返程机票,改签了。
我留了下来。
我脱下我的皮鞋,换上解放鞋。
跟他们一起,下到果园里,摘苹果,装箱。
我老婆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来。
我说:“这边出了点状况,我得多待几天。”
“生意出问题了?钱没事吧?”她很紧张。
“钱没事。人的事。”我说。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
她可能不理解,但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如果这个时候我走了,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14.
一个星期后,所有的苹果,全部采摘装箱完毕。
几十万斤,堆在仓库里,像一座座红色的山。
阿里木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踏实的笑容。
他坚持要按合同上的原价给我。
我拒绝了。
“大哥,这次遭了灾,是天灾,损失不能让你一个人担。”
我提议,在原合同价的基础上,每公斤,我再加两毛钱。
这次,轮到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拍拍他的手。
“大哥,你教我的,生意,要做长久的。”
“这次我帮你一把,下次我来,你不得给我留最好的果子?”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
“好。给你留最好的。”
我们没签补充协议。
就凭这两句话。
但我知道,这比任何白纸黑字都有用。
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叫“信任”的东西。
这东西,比金子还贵。
15.
我要走了。
阿里木江开着他的皮卡送我到机场。
还是来时那条路。
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生意、利润、合同。
走的时候,我心里装的,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
临进安检口,阿里木江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大箱子。
“兄弟,这个,带回去,给嫂子和孩子尝尝。”
我打开一看,是晒好的葡萄干,核桃,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干果。
装得满满当当。
“大哥,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他憨厚地笑着,“是我们自己家种的,自己晒的。不值钱。”
“拿着。不然,就是没把我当兄弟。”
他又用了这招。
我没法拒绝。
我收下了。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想塞给他。
他的脸,又沉了下来。
“张兄弟,你又来了。”
我赶紧把钱收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
“习惯了,习惯了。”
是啊,我那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纠正。
我们拥抱了一下。
很有力的拥抱。
“大哥,我走了。明年,我再来。”
“好。我等你。”
我转身,走进安检口,没再回头。
我怕我回头,眼泪会掉下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山东爷们,哭鼻子,太丢人。
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阿克苏的城市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戈壁上的一个点。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次来新疆,是来做生意的。
但我得到的,比生意多得多。
我终于明白了,维吾尔族人,跟其他地方的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他们的热情,不在酒里,在茶里,在为你默默添满的一碗饭里。
他们的信任,不写在合同上,刻在心里,刻在一次次为你着想的行动里。
他们的仗义,不说在嘴上,而是当你遇到困难时,那个二话不说,冲上来跟你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影。
他们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里。
就像那些胡杨,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
他们活得纯粹,直接,爱憎分明。
你对他一分好,他还你十分。
你想跟他玩虚的,他连一分都懒得给你。
我掏出手机,给我老婆发了条微信。
“老婆,我回来了。给你和儿子带了最好吃的干果。”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
“明年,我带你们一起来。”
飞机穿过云层,飞向东方。
我的家,在那个方向。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已经开始想念西边这片土地了。
想念那里的苹果,那里的馕,和那里的人。
来源:头号英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