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师父常说,石头不会说话,可你往上一站,是稳当还是晃荡,人心跟明镜似的。我们做活,就是得让这不会说话的石头,替咱们的良心说话。
我叫李卫东,是个石匠。
干我们这行的,手上没别的,就是一把子力气,还有磨了几十年的手艺。
师父常说,石头不会说话,可你往上一站,是稳当还是晃荡,人心跟明镜似的。我们做活,就是得让这不会说话的石头,替咱们的良心说话。
这几年,我接了个大活,给市里重点开发的青峰山景区,修缮一片明清时期的古石刻。这活儿精细,得用心,也得耐得住寂寞。我带着几个徒弟,在山上一待就是小半年。
山上的日子,除了叮叮当当的锤凿声,就是风声和鸟叫。每天收工,浑身上下都是灰白的石粉,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缝,没一处是干净的。
收工后最大的念想,就是去山门口那个新建的公共洗手池,痛痛快快地冲把脸,洗个手。水龙头一开,冰凉的山泉水哗哗地流下来,能把一天的疲乏都冲掉一半。
可就在上个礼拜,那排崭新的洗手池旁边,戳了块扎眼的牌子。
蓝底白字,写得清清楚楚:本区域为高标准服务区,洗手池使用一次,收费三元。
我第一次看见那牌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摘下糊满灰尘的老花镜,用衣角使劲擦了擦,又戴上。没错,就是三块。
旁边站着个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戴着个红袖章,专门负责收钱。
我愣在那儿,手上的石粉混着汗,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三块钱,不多。城里坐趟公交还两块呢。可这事儿,它不对劲。
这山,是国家的。这水,是山里流出来的。修这池子,花的也是景区的钱,说白了,是我们这些买门票、交税的人的钱。怎么到了这儿,洗把手,倒成了桩买卖?
我心里那块叫“规矩”的石头,像是被人拿钝锤子,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第一章 三块钱的涟漪
那天下午收工,日头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带着一身的石粉和汗味,走到那排簇新的洗手池前。几个游客正围着那块蓝牌子议论纷纷。
“洗个手还要三块?这比矿泉水还贵啊。”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大哥皱着眉头说。
他身边的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子,“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孩子手脏得跟挖了煤似的。”
说着,她不情不愿地扫了码,付了六块钱,让两个孩子去洗手。水流哗哗地响,可那声音听在我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领着她的小孙子。小孙子满手都是泥,嚷嚷着要洗手。老太太摸了摸口袋,又看了看牌子,犹豫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张湿纸巾,给孩子胡乱擦了擦。
“乖,咱们下山再洗,奶奶给你买糖吃。”
那孩子瘪着嘴,不高兴,但还是被奶奶牵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那孩子的眼神烫了一下。
我站着没动,看着那个收费的年轻保安。他低着头玩手机,有人扫码,他就抬头看一眼,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
“小伙子,我问一下,在这儿洗手,真要三块钱?”
他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是谁定的规矩?”我又问。
他这才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看我一身的灰,像个从工地上跑出来的民工,眼神里便带了点不耐烦。
“景区定的,你问那么多干嘛?洗就交钱,不洗就走开,别挡着别人。”
我胸口一股气顶了上来。
我指着那水池说:“这水池,是我看着他们砌的。用的水泥标号都不对,勾的缝也粗糙,不出两年,边角就得掉渣。就这么个玩意儿,你们好意思收三块钱一次?”
我这话说得不中听,那小伙子脸涨红了。
“你谁啊你?工程质量轮得到你来评价?我们这是经过验收的!你到底洗不洗?”
我没理他,心里那股劲儿越来越拧巴。
我李卫东,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我师父教我,手艺人的手,得干净。这干净,不光是没泥,更是心里没鬼,做的活儿对得起天地良心。
可眼前这事,就像一粒沙子掉进了饭里,硌得我牙疼,也硌得我心慌。
这三块钱,我不是出不起。我一天工钱好几百,不在乎这个。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不是钱的事,是理的事。
我回头看了看我那几个徒弟,他们也站在不远处,一脸的憋屈。我们这些人,一天到晚跟泥土打交道,这双手,一天得洗上个七八遍。按这规矩,我们一天光洗手就得花掉二三十块钱。
这叫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那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没再跟那保安争辩,转身就走。
那保安以为我怂了,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笑,又低下头去玩他的手机。
我没走远,而是径直朝着山门口的景区管理处走去。
我那几个徒弟跟了上来,最小的徒弟张浩问我:“师父,咱们就这么算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只是脚步迈得更快了。
那股气在我胸口盘旋,不吐不快。但我知道,跟那个只管收钱的小保安嚷嚷没用,得找到能拍板的人。
我李卫东,今天就要用我这石匠的法子,跟他们碰一碰。
看看是他们的规矩硬,还是我这颗老石头的心硬。
第二章 六百块的“豪赌”
景区管理处是一栋两层的小白楼,门口挂着好几块牌子。
我抖了抖身上的石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才迈步走了进去。
一楼大厅里,一个女同志正在接电话,看我进来,指了指楼上,“找领导去二楼,主任办公室。”
我道了声谢,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我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大班椅上,挺着个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看到我这身打扮,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公事公办的表情。
“你有什么事?”他问,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没坐,就站在他办公桌前。
“赵主任吧?我姓李,是山上修石刻的石匠。”
他“哦”了一声,身体往后一靠,一副“有话快说”的架势。显然,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干粗活的,不值得他浪费太多时间。
“赵主任,我想问问,山门口那个洗手池收费的事,是您这儿定的吗?”
他一听这个,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 ઉ 的得意。
“没错,这是我们景区管理的新举措,为了提升服务质量,进行精细化管理。”他嘴里蹦出几个我听不太懂的词。
我听懂了,就是想方设法搞钱。
我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赵主任,我们这些工人,还有游客,洗个手是刚需。你们这么收费,不合理吧?”
“合不合理,不是你说了算。”他摆摆手,有些不耐烦了,“这是市场行为,明码标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要是觉得贵,可以不洗嘛。”
“可以不洗?”我重复了一遍,气得有点想笑,“孩子手脏了可以不洗?我们干完活,满手石灰可以不洗?赵主任,话不能这么说。”
他把玩着手里的一个茶杯,皮笑肉不笑地说:“李师傅,你是来修石刻的,就把石刻修好。景区管理的事,有我们负责。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这是逐客令了。
我看着他那张油滑的脸,心里那个念头彻底定了下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那是我老婆给我买的,用了好些年,皮子都磨得发亮了。我从里面数出六张红色的票子,整整齐齐地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啪”的一声,不响,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有力。
赵主任愣住了,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贿赂我?”
我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赵主任,你别误会。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谈生意?”他更糊涂了。
“对。”我指着那六百块钱,说,“你们不是说洗一次手三块钱吗?我算了一下,六百块,可以洗二百次。我也不让你为难,今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到你们下班为止,山门口最右边那个水龙头,我包了。”
赵主任的眼睛瞪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说什么?你……你要包下一个水龙头?”
“对,就包今天下午。”我斩钉截铁地说,“六百块,我先付了。你给我开个条子,写明白,就说我李卫东,花六百块钱包下了那个水龙头今天下午的使用权。从现在开始,那个水龙头归我用,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给谁用就给谁用,你们景区不能干涉。”
赵主任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仿佛想从我这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看出我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轴的人。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说:“李师傅,你这人,真有意思。行,行啊!这钱我们景区赚得合情合理。你既然愿意当这个冤大G,我没理由不成全你。”
他觉得我疯了,觉得我是个花钱买痛快的傻子。
他当着我的面,真的找来纸笔,刷刷点点写了一张收据。
“兹收到石匠李卫东先生支付的洗手池包天费用陆佰元整(¥600.00),限时为今日下午三点至下午六点,指定为山门口最右侧水池。特此证明。”
下面盖上了“青峰山景区管理处”的公章。
他把收据递给我,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戏谑。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薄薄的纸折好,放进钱包里,就像放着一张地契。
六百块,是我老婆省吃俭用小半个月的生活费。是我小徒弟一个月的伙食费。
可今天,我拿它来赌一口气,争一个理。
走出办公楼,阳光刺眼。我老婆淑芬的电话打了过来,她总是在这个点问我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我接起电话,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有点发虚。
“卫东啊,今天累不累?晚上回来不?”
“淑芬……”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跟她说实话,“我……我今天办了件浑事,花了六百块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想象到她皱起眉头的样子。
“你……你干啥了?是不是又把钱借给谁了?”她的声音有些急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说完,我等着她的埋怨和责备。
可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良久,淑芬叹了口气,说:“卫东,我知道你那脾气。钱花了就花了吧,只要你觉得这事做得值。晚上……少喝点酒,别跟人起冲突。”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这个老婆,跟了我大半辈子,最懂我心里那块最硬的石头。
挂了电话,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收据,大步流星地朝山门口走去。
我的“战场”,就在那里。
第三章 一方水池,百态人生
我回到山门口的洗手池时,那个收费的保安正靠在墙边打瞌E。
我走到最右边的那个水池前,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块半截的粉笔,又找了块拆快递剩下的硬纸板。
我在纸板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今日洗手,免费。”
然后,我把纸板靠在水池边上,自己搬了块石头,就坐在旁边,像个守着自己摊位的小贩。
我的举动很快吸引了来往游客的注意。
最先过来的是一个导游,带着一队戴着小红帽的老年旅行团。
“哟,这儿怎么还免费了?不是说三块钱一次吗?”导游好奇地问。
我指了指纸板,朗声说:“今天下午,这个水池,我包了。大家伙儿随便用,不要钱。”
那群大爷大妈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看看不远处那个收费的保安。
保安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走过来,看到我立的牌子,脸一横。
“你干什么呢?谁让你在这儿搞这个的?扰乱景区秩序!”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盖着红章的收据,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白纸黑字。这个水池,到下午六点,归我用。我想让大伙儿免费洗手,你有意见?”
那保安拿起收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上面的公章和赵主任的签名都做不了假。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憋得像个紫茄子。
他想打电话,被我一句话堵了回去:“你可以给赵主任打电话,这是他亲手办的。你要是觉得不妥,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保安没辙了,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个老年旅行团的大爷大M们一看这阵势,立马明白了。
一位大妈乐呵呵地走过来说:“小伙子,你这事办得敞亮!我们支持你!”
说着,她拧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溅出来,也溅到了我的心坎上,凉丝丝的,舒坦。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整个旅行团的人都涌了过来,这个水龙头前瞬间排起了队。大家一边洗手,一边对我竖大拇指。
“这才是办实事!”
“现在这景区,就认钱,还是有好人啊!”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那六百块钱带来的沉重感,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一下午的时间,我就坐在那块石头上。
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年轻的父母,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帮孩子冲洗沾满冰淇淋的小手,他们会对我笑着说声“谢谢”。
有刚从山上徒步下来的大学生,满头大汗,他们用凉水拍着脸,临走时会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
还有几个跟我一样,在附近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他们看到免费的牌子,一开始不敢信,在我再三邀请下,才走过来。他们洗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里的泥都搓得干干净净。其中一个大哥洗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非要塞给我一根。
我摆手拒绝了。
他说:“兄弟,我懂你。咱们出苦力的人,争的就是这口气。”
我笑了。是啊,就是这口气。
这一下午,我没干别的,就看着这一池清水,流过一双又一双不同的手。有苍老的,有稚嫩的,有粗糙的,有细腻的。
水是寻常的水,可它洗去的,不只是尘土,好像还有人们心里那点因为三块钱而生出的不痛快。
我那个最小的徒弟张浩,给我送来了晚饭,两个馒头,一包咸菜。
他蹲在我身边,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小声说:“师父,我明白了。”
我问他:“你明白啥了?”
他说:“我明白师父你说的,咱们的手艺,不光是把石头雕成个样儿,更是要做对得起人的事。这六百块,花得比给菩萨烧高香还值。”
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孩子,有悟性。
一下午,我这个“免费水池”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景区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专程绕到山门口来洗手。我旁边的几个收费水池,门可罗雀,那个保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守着这一方小小的水池,心里却像是守着一座大大的城池。
这座城池里,装的是朴素的道理,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善意和尊重。
这六百块钱,买下的不是一下午的水,而是买下了这个道理被人看见的机会。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风波起时,人心自见
事情闹得比我想象的要大。
不知道是哪个游客,把我坐在石头上守着“免费水池”的画面拍了下来,发到了网上。
视频不长,配的文字也很简单:“青峰山景区洗手收费三元,一位石匠大哥豪掷六百元包下水池,请全景区游客免费洗手。”
这条视频,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评论区里炸开了锅。
“这大哥是真爷们儿!用最朴素的方式,打了资本最响亮的耳光!”
“支持大哥!现在有些景区真是掉钱眼儿里了!”
“六百块对一个工人来说不是小数目,他争的不是钱,是理!”
“求景区地址,我要去给这位大哥送水喝!”
事情在网上迅速发酵,很快就冲上了本地新闻的热搜榜。
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在那儿守着我的“阵地”,直到下午六点,景区的下班铃声响起。
我收起那块硬纸板,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急匆匆地开到了山门口,车门一开,赵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此刻却黑得像锅底。
他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
“李卫东!”他离着老远就喊我的名字,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把手机杵到我面前,屏幕上正是那条热门视频。
我眯着眼看了看,平静地说:“我干什么了?我花钱买了服务,也享受了服务,有什么问题吗?”
“你……”赵主任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恶意破坏景区声誉!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件事,我们接到了多少投诉电话?市旅游局的领导都亲自打电话来问责了!”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反而一点波澜都没有。
“赵主任,当初我跟你好好说,讲道理,你听了吗?你说这是市场行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我愿意‘打’,你这个‘挨’的,怎么又不乐意了?”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了他的痛处。
周围还有一些没散去的游客,看到这边的争执,都围了过来。
“就是啊,人家花钱了,凭什么说人家?”
“自己定的规矩,现在又想反悔?吃相太难看了吧!”
“这主任官威不小啊,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群众的议论声,像一盆盆冷水,浇在赵主任的头上。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石匠,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他更没想到,他眼里的“规矩”,在老百姓心里,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换上一副商量的口气:“李师傅,李大哥,算我错了,行不行?你把这事平息下去,你那六百块钱,我双倍,不,我三倍退给你!一千八!就当交个朋友。”
我摇了摇头。
“赵主任,这事儿从头到尾,就跟钱没关系。”我说,“你要是真想解决问题,就把那块收费的牌子摘了,让大家伙儿能痛痛快快地洗把手。这比给我多少钱都强。”
“你……”赵主任见软的不行,脸色又沉了下来,“李卫东,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忘了,你还在我们景区的工地上干活呢!”
这是威胁我了。
我挺直了腰杆,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活儿,我可以不干。但这理,我不能不争。我师父教我,石头是有棱角的,人也得有。要是为了个活儿,连腰都弯了,那我李卫东这辈子敲的石头,都白敲了。”
我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掌声。
赵主任的脸彻底挂不住了。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狠狠一甩手,钻进车里,狼狈地走了。
看着远去的车灯,我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的儿子,小军。
他今年大学刚毕业,在城里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思想很新潮。
我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爸!你是不是疯了?!”
他的第一句话,像一桶冰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你怎么能在网上搞出这种事?我们公司的同事都在传那个视频,你知道我有多丢人吗?花六百块钱就为了置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你特英雄啊?那钱不是钱啊?”
儿子的质问,比赵主任的威胁,更让我难受。
我握着电话,手心里全是汗。
我以为我赢了全世界,却没想到,第一个不理解我的,是我最亲的儿子。
第五章 父与子的“和解”
电话那头,儿子小军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和不解。
“爸,现在是流量时代,你这么一闹,是火了,可火了之后呢?人家会怎么看你?一个冲动、偏激、爱出风头的老头!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在公司怎么跟同事解释?”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能理解他。他刚步入社会,爱面子,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稳重、体面的人,而不是一个在网上被人当猴看的“网红”。
我沉默了很久,听着他在电话里发泄完。
等他喘气的工夫,我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小军,在你眼里,爸做的这事,很丢人吗?”
他顿了一下,语气软了些,“我不是说丢人……就是觉得,没必要。爸,这社会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利益、讲规则的。你这样硬碰硬,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规则?”我轻笑了一声,“谁的规则?是那个赵主任的规则,还是咱们老百姓心里那杆秤的规则?”
我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
“小军,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见我师父吗?就是教我手艺的王师傅。”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继续说:“那时候,王师傅正在修城隍庙的石狮子。他跟我说,‘卫东,你看这狮子,几百年了,风吹雨打,它还蹲在这儿。为什么?因为它脚下的基座稳,自己身上的每一刀,都刻得结结实实,没有偷工减料。’师父说,做人,就跟这石狮子一样,心里得有块压得住的基座,那块基座,就叫良心。”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讲这些……”
“年代是变了,可道理没变。”我打断他,“今天,我看到那个洗手池,我就想起了师父的话。那个池子,做工粗糙,用料差劲,它就是个偷工减料的东西。可他们不仅不羞愧,还拿它来圈钱,三块钱一次。这三块钱,侮辱的不是我李卫东,侮辱的是所有凭手艺、凭良心吃饭的人。”
“我花的不是六百块钱,我是在告诉我自个儿,也告诉你,我李卫东的儿子,咱们家的人,腰杆不能弯。钱没了,可以再挣。这股气要是没了,人就垮了。”
我很少跟儿子说这么重的话。
他从小到大,我都希望他能轻松快乐地生活,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跟石头疙瘩打交道。
可今天,我必须让他明白。
电话那头,长久地没有声音。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语气,低声说:“爸……我……我明白了。”
他又说:“对不起,爸。是我错了。”
“同事们……他们没笑话我。他们把视频转到公司群里,我们老板都看见了。老板说……说你是我爸,是我的骄傲。”
听到这句话,我那颗被儿子的话刺痛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我赶紧抬起头,看着天上刚冒出来的星星,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傻小子。”我吸了吸鼻子,笑着骂了一句,“行了,爸没事。你忙你的,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我蹲在路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师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正冲着我笑,眼神里满是赞许。
师父,我没给您丢人。
这一晚,我回家的脚步,格外踏实。
我不知道这件事明天会怎样,赵主任会不会报复我,工地上的活儿还能不能干下去。
但这些,我都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守住了一些比活计、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而且,我的儿子,他懂了。
这就够了。
第六章 连夜的整改
我以为这件事会有一番拉锯,没想到景区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快得多。
我回到家,老婆淑芬已经给我热好了饭菜。她没多问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肉。
“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心里暖烘烘的,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而青峰山景区的管理处,却是一个不眠之夜。
后来我才从徒弟张浩那里零零散散地听到一些消息。
据说,那天晚上,赵主任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顶头上司,也就是景区总负责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在电话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紧接着,市旅游局、物价局,甚至是一些媒体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网上的舆情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仅是我包下水池的视频,就连之前游客抱怨收费的帖子、景区其他不合理收费的项目,都被网友们扒了出来。
“青峰山景区”这个名字,以一种极其不光彩的方式,霸占了本地热搜榜的第一名。
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景区高层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的气氛,据说比我凿的石头还凝重。
赵主任在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脸色惨白。他那个所谓的“精细化管理”方案,被批得体无完肤。
会议一直开到凌晨。
最终,景区方面做出了几个决定。
第一,立刻、马上、无条件取消洗手池收费规定,并对景区内所有收费项目进行自查自纠,不合理的坚决取缔。
第二,在官方网站和社交媒体上,发布公开道歉信,向广大游客,特别是我,李卫东,表示诚挚的歉意。
第三,对相关责任人,也就是赵主任,进行停职处理,接受进一步调查。
第四,派专人与我联系,退还六百元钱,并当面道歉。
天还没亮,几辆工程车就开进了景区。工人们连夜拆除了那些蓝色的收费牌,动作麻利,好像晚一秒那牌子就会烫手一样。
第二天一早,当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景区准备上工时,山门口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那排洗手池旁边,干干净净,昨天的收费牌和那个收费的保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告示牌,上面是打印出来的道歉信,措辞恳切,标题加粗:关于“洗手池收费”事件的致歉和处理决定。
不少早早上山的游客和晨练的市民围在那里看,一边看一边点头。
“这还差不多,知错能改。”
“看来那个石匠大哥的事真起作用了!”
我正看着,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快步向我走来。
他身后跟着的,是耷拉着脑袋的赵主任。
“您就是李卫东师傅吧?”为首的那人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沾满石粉的手,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我是景区新来的负责人,我姓王。李师傅,我代表景区,为我们之前工作的失误,向您表示最深刻的歉意!”
他态度极为诚恳,让我一时间都有些不适应。
赵主任也凑了上来,昔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李师傅,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李师傅,这是您那六百块钱,我们退给您。另外,我们还准备了一点小小的心意,作为补偿……”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接。
风波平息得太快,快得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钱,我不能收。
这件事情,必须有一个更有意义的收尾。
第七章 钱与良心
我看着面前的王主任和一脸窘迫的赵主任,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推了回去。
“王主任,这钱,我不能要。”我平静地说。
王主任一愣,“李师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的错误给您造成了困扰,这钱您必须收下。”
我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排干净的水池,和围观的人群。
“我花这六百块钱,不是为了把它再拿回来。如果我今天收了钱,那这事儿就变味了。就成了我李卫东跟你们景区之间的一笔买卖,跟别人再没关系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这钱,不是我一个人的。这里面,有昨天所有免费洗过手的游客的份,有那个想洗手又舍不得花钱的老奶奶的份,也有我们这些出苦力、流大汗的工人的份。”
我的话,让现场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敬佩。
我看向赵主任,他已经把头埋得更低了。
“赵主任,你昨天说得对,我是个石匠,就该管好修石刻的事。可我师父也教过我,咱们的手艺,是给大伙儿服务的。你们管理景区,不也一样吗?这山,这水,是大家的,不是你们拿来生钱的工具。”
我转回头,对王主任说:“王主任,这六百块钱,你们也别退了。你们要是真有诚意,就拿这钱,办点实事。”
“您说,李师傅,您说我们该怎么办?”王主任的态度非常谦逊。
我想了想,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
“我看很多游客带孩子来,天热口渴,买水喝也麻烦。你们不如就用这钱,在这儿装一个公共饮水台,过滤一下山泉水,让大家能免费喝上一口干净水。尤其是孩子们,能方便不少。”
“再有剩下的,就给这洗手池旁边,安两个洗手液的盒子。这比什么都实在。”
我的建议,让王主任眼前一亮。
他用力地点头,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好!李师傅,您这个提议太好了!这才是真正为游客着想!我向您保证,三天之内,饮水台和洗手液,一定全部到位!”
他又说:“李师傅,您真是我们景区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问题。我代表景区,正式聘请您为我们的‘服务质量监督员’,希望您以后能多给我们提宝贵意见!”
我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就是个石匠,哪懂什么监督。我只要每次收工,能在这儿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就心满意足了。”
事情,到这里,才算真正画上了一个句号。
赵主任被调离了岗位,王主任是个实干派,说到做到。
没过几天,崭新的不锈钢饮水台真的装好了,洗手池边也多了几个装着洗手液的盒子。
很多游客,特别是带着孩子的,都对这个改变赞不绝口。
我每天收工,还是会来这里洗手。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澈的水流从我粗糙的手掌间滑过,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我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只是守住了我师父教我的那点道理,守住了心里那块不能弯、不能碎的“基石”。
我回到工地上,继续我未完成的活儿。
锤子和凿子在我手里,仿佛比以前更有分量了。
叮,当,叮,当。
清脆的敲击声,在青峰山里回荡。
我知道,我在雕刻石头。
而生活,也在雕刻我。
第八章 石头会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洗手池的风波,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散尽,湖面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却悄悄地留了下来。
景区里的风气的确变了。工作人员对游客的态度和善了不少,一些犄角旮旯的卫生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王主任隔三差五会来我的工地上转转,跟我聊上几句,问问我对景区还有什么看法。
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个石匠,你们把该做的事做好,比啥都强。”
我的活儿,也接近了尾声。
那片古石刻,在我和徒弟们的手下,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最后一块要修补的,是一只石刻凤凰的尾羽。
那是最精细的活儿,每一根羽毛的纹理,都得用心去琢磨,用手去感受。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正专心致志地打磨着最后一根羽翎。
小军来了。
他提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我最爱吃的、他妈妈做的排骨炖豆角。
他没像以前那样,站在远处嫌脏,而是走到了我身边,把饭盒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爸,歇会儿,吃饭了。”
他看着我满是石粉的脸和手,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嫌弃,反而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像是好奇,又像是敬重。
“爸,你们这活儿,真不容易啊。”他拿起一块我刚雕好的小样,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么硬的石头,在您手里怎么就跟豆腐似的。”
我笑了,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
“熟能生巧罢了。干一辈子,石头也该跟你熟了。”
我们父子俩,就坐在工地上,伴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吃着饭。
他跟我说起公司的趣事,说起他新做的项目。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吃完饭,他帮我收拾好饭盒,却没急着走。
他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爸,上次那事之后,我们公司好多同事都认识你了。他们不叫我李小军,改叫我‘石匠的儿子’。”
我心里一紧,怕他觉得委屈。
他却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他们都说,我爸是个英雄。”
英雄?
我愣住了。我这辈子,离这个词太远了。我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普通人,一个固执、不懂变通的老头子。
我摇摇头,说:“爸不是英雄,爸就是个石匠。”
小军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爸,你就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对的事’。不是看它能带来多少钱,而是看它能不能让你晚上睡得踏实。我现在做项目,也老想着这句话。”
那一刻,我看着我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儿子,忽然觉得,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不是我修好的那些石刻,而是他。
我把手艺传给了我的徒弟。
而我心里的那点坚持和道理,好像也传给了我的儿子。
这就够了。
小军走后,我重新拿起锤凿。
阳光下,那只石凤凰的尾羽,在我手下渐渐显露出华美的光彩,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我轻轻地抚摸着冰凉而坚硬的石面,感受着上面每一丝细腻的纹路。
师父说得对,石头不会说话。
可它会记着。
它会记着雕刻它的那双手,记着那双手背后的那颗心。
它会在这里矗立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它会替我,替我们这些普通的手艺人,告诉后来的人们,曾经有过这样一群人,他们相信,良心,和手艺一样,是需要一辈子去守护的东西。
来源:旅行要学会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