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司令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冬天里冻硬了的铁轨,直直地砸在我心上,连带着旁边高我半个头的团长夫人陈淑,身子都晃了一下。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王司令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冬天里冻硬了的铁轨,直直地砸在我心上,连带着旁边高我半个头的团长夫人陈淑,身子都晃了一下。
我叫林涛,只是个三级军士长,一个修坦克的兵。我这辈子去过最高的地方,就是咱们集团军的司令部大楼。而现在,我就站在这栋楼最高领导的办公室里,像个犯了天条的罪人,听着一句足以把我砸进十八层地狱的问话。
汗,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不敢擦。我眼角的余光里,是陈淑嫂子那张煞白的脸,和她死死护住的、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她那双原本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像两汪被搅浑的秋水,盛满了委屈、倔强,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的脑子像一台被灌了沙子的发动机,轰隆隆地响,却转不动。记忆的齿轮卡住了,最后只剩下一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调令,和团长高建那双布满血丝、却什么也不肯多说的眼睛。
他说,林涛,这是命令。
他说,你得走。
我以为我懂了,我以为我只是一个被组织安排去一个更需要我的地方的普通士兵。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调令,会把怀着孕的团长夫人,一路逼到了军区司令的面前。
而我,就站在这里,百口莫辩。
第1章 一块废铁和一纸调令
两个月前,我还猫在咱们团的修理连,跟一堆油乎乎的零件打交道。
我们团的外号叫“铁拳团”,装备的都是些老家伙,脾气比人还大。尤其是那批老式的59式坦克,发动机的毛病隔三差五就犯,像是得了哮喘的老头,喘不上气就给你撂挑子。
连里的年轻人都怵头,只有我,喜欢跟这些铁疙瘩较劲。
那天下午,三营的一辆59又趴窝了,拉回来的时候,整个修理车间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连长愁得直薅头发,几个技术骨干围着那台敞开的发动机,跟会诊的老大夫似的,个个神情凝重。
“又是高压油泵的问题,”一个老班长叹了口气,“这玩意儿的密封圈老化得太厉害,换了新的也顶不了多久,油压一上来就漏。”
“库存里最后两个备用件,上个月也给换了。这可咋办?下周就要实弹演习了。”
我提着扳手,从车底下钻出来,满身的油污。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油泵的接口处,果然又在渗油,像人身上总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我来试试。”我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连长皱着眉:“林涛,别逞能。这玩意儿你没修过,精密得很。”
我没说话,只是找了块抹布,仔細地擦干净手上的油,然后像抚摸一件艺术品一样,轻轻地触摸着那冰冷的金属泵体。在我眼里,这台发动机不是一堆零件,它有自己的脾,有自己的命门。
我跟团长高建的交情,就是从这些铁疙瘩开始的。
高建是个技术狂人,没当团长前,是全军有名的技术大拿。他刚调来我们团那会儿,正赶上装备升级换代,他对这些老家伙尤其上心。一有空,他就往我们修理连跑,不带警卫员,就穿着一身作训服,袖子一挽,能跟我们一起在车底下待半天。
他总说:“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你得懂它,它才能在关键时候救你的命。”
他看我修车,一看就是一下午。他说我身上有股劲儿,一股子钻劲儿,像他年轻的时候。他知道我家里穷,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后来参军入伍,全靠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硬是把一本本比砖头还厚的维修手册啃了下来。
那天,我没用备用件,而是找来一块废弃的钢材,开了台旧车床,点灯熬油地忙活了一晚上。我按照油泵密封圈的尺寸,硬是手工打磨出了一个铜制的垫圈。铜的延展性好,比橡胶的更耐高压。第二天一早,我把改造过的油泵装回去,点火,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咆哮,像一头睡醒的雄狮。
高压油管连接处,干干净净,一滴油都没渗。
整个修理连都沸腾了。
高建闻讯赶来,他没多夸我,只是绕着那台坦克走了三圈,又亲自爬上去听了半天发动机的声音。下来后,他拍了拍我沾满油污的肩膀,说:“林涛,好样的。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挺忐忑,以为他要给我报功。我这人嘴笨,不习惯那种场面。
到了他办公室,他给我倒了杯水,水烫得我捧不住。
他没提坦克的事,反而问起了我的家常。
“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一个老娘,在乡下。”
“对象谈了没?”
我脸一红,摇了摇头。我这条件,整天跟油泥打交道,哪个姑娘看得上。
高建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调令。”
我愣住了。
打开一看,是军区装备部直属的一个研究所的调令,让我过去担任技术顾问,级别直接提了半级,待遇更是翻了好几番。
我当时就懵了,手里的纸袋子像块烧红的烙铁。
“团长,这……这是不是搞错了?我一个大头兵,初中文化,我去什么研究所?”
“没搞错,就是你。”高建的表情很严肃,“你的技术,窝在咱们这个小修理连,屈才了。那个研究所正在攻关一个新项目,需要你这样有经验、有想法的一线技师。”
“可是……我舍不得团里,舍不得这些老伙计。”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高建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能力的肯定。林涛,你得有更大的出息。”
他的背影很高大,像座山。可我总觉得,他那天的话里,藏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那不像是一次普通的调动,更像是一场……安排好的告别。
我拿着那纸调令,心里五味杂陈。喜悦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我不知道,这张纸,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那么大的波澜。
第2章 屋檐下的误会
调令的事,高建让我保密。
他说手续还在走,等正式文件下来再说。
我这人嘴严,团长让保密,我就连梦话都不会往外说一个字。每天照常出操,照常钻车底,只是心里揣着个事儿,干活的时候偶尔会走神。
变化是从陈淑嫂子身上开始的。
陈淑嫂子是团长的爱人,随军家属,在团里的卫生队当护士。她人长得清秀,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打心底里尊敬她。她跟高建团长感情特别好,是全团公认的模范夫妻。
那段时间,我发现陈淑嫂子来我们修理连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以前她来,都是给高建送点汤汤水水,或者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战士找她拿药。可那阵子,她总是一个人过来,也不进车间,就在屋檐底下站着,远远地看着我们干活。
她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不像以前那么清澈,里面多了些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警惕?
我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嫂子?可我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跟嫂子平时除了见面敬个礼,喊声“嫂子好”,几乎没什么交集。
有一次,我刚从车底爬出来,满脸油污,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的目光。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眼神慌乱地躲开了,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有些急。
我更纳闷了。
这事儿我没敢跟别人说,更不敢去问高建团长。我只能把这份疑惑压在心底,想着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真正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高建团长的变化。
他开始频繁地找我谈话,地点不在他办公室,而是在一些很偏僻的地方,比如训练场后面的小树林,或者是深夜的装备库。
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奇怪。
他不再聊技术,而是反复叮嘱我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林涛啊,你这个人,技术上没得说,就是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
“到了新单位,要多看,多听,少说话。人心隔肚皮,不是每个人都像咱们团里的兄弟这么实在。”
“还有,钱这个东西,够用就行,别太贪。人一辈子,能睡多大一张床?能吃多少东西?心里踏实,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不住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锁的眉头。我感觉他像是在交代后事,心里越来越不安。
“团长,是不是……研究所那边有什么问题?”我忍不住问。
他掐灭烟头,狠狠地在地上碾了碾:“别胡思乱想,服从命令就行。”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没底。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谜底被揭开了一角。
那天我洗完澡,准备回宿舍,路过家属楼,正好看见高建和陈淑嫂子在楼下争执。夜深了,周围很安静,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了只言片语。
“……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那份调令我都看见了!”是陈淑嫂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别管!这是部队上的事!”高建团长的声音很生硬。
“部队上的事?高建,你当我傻吗?把林涛调走,还是去那么好的单位,你费了多大的劲?你是不是替他扛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实话!”
“胡说八道什么!”高建的声音猛地拔高,但又立刻压了下去,“赶紧回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我吓得赶紧缩到一棵大树后面,心跳得像打鼓。
原来嫂子已经知道了调令的事。可是,听她的意思,这调令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团长为了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扛了什么事?”这五个字,像五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地溜回了宿舍。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团长讳莫如深的嘱咐,陈淑嫂子怀疑的眼神,还有他们夫妻俩的争吵。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
是不是我上次改造油泵的事,闯了祸?那毕竟是违反操作规程的,虽然解决了问题,但万一上面追究起来,就是个不小的事故。难道是团长为了保我,把所有责任都揽了过去,然后想办法把我调走,让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高建团长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让他替我背这个黑锅!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那份调令,红着眼睛就去找高建。我跟他说,团长,这调令我不能要,如果是我犯了错,我自己承担!
高建看着我,眼神复杂极了。他没骂我,也没解释,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林涛,你记住,你没有犯任何错。”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
他的话,把我的路堵死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不知道,在我身后,高建的办公室里,陈淑嫂子正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她刚刚把一张照片,和我那份调令的复印件,一起放进了一个信封里。
第3章 饺子的味道
那次谈话之后,团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高建团长像是变了个人,对我格外地冷淡,在公开场合碰到,连个招呼都不打,眼神扫过来,像刀子一样。我知道,他是想撇清关系,做给别人看。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那份愧疚感像藤蔓一样,把我缠得喘不过气。
连里的战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同情和猜测。私下里,各种流言蜚语开始传播。
有人说我恃才傲物,得罪了团长。
有人说我捅了个大篓子,团长正在想办法给我“擦屁股”。
最难听的版本,是我在外面惹了风流债,被人家找上门来,团长为了保住团里的名声,才不得不把我送走。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我没法辩解,只能埋头干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冰冷的机器上。只有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我才能暂时忘记这些烦恼。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陈淑嫂子却突然对我热情了起来。
一个周三的下午,她提着一个饭盒,走进了我们烟熏火燎的修理车间。
“林涛,在忙呢?”她笑着跟我打招呼,那笑容有点勉强,眼角还带着一丝没睡好的疲惫。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局促地站着:“嫂子,您怎么来了?”
“今天我们家包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我想着你们平时训练辛苦,食堂的饭菜也单调,就给你送了点过来,趁热吃。”她说着,打开了饭盒。
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白白胖胖的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饭盒里,旁边还配了一小碟醋和蒜泥。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入伍这么多年,除了我娘,还没哪个女人给我包过饺子。
“嫂子,这……这怎么好意思。”我结结巴巴地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把饭盒塞到我手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围的战友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还有人开着玩笑起哄:“哎呦,林师傅,还是你有面子,能吃到团长家的饺子!”
我脸涨得通红,端着饭盒,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
陈淑嫂子没理会那些起哄的,只是看着我,轻声说:“林涛,咱们能单独聊聊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跟着她走到车间外面的一个角落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饺子好吃吗?”她先开了口。
“好吃,好吃。”我赶紧点头,嘴里包着饺子,含糊不清地说。
“那就好。”她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问道:“林涛,你跟我们家老高……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心里一惊,嘴里的饺子差点噎住。
“没……没有啊,嫂子。团长对我很好。”
“是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他为什么非要把你调走?还是去那么好的地方。林涛,你是个老实人,嫂子不跟你绕弯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什么人手里?”
我当时就愣住了。把柄?我一个穷当兵的,能有什么把柄?
看着她满是忧虑和猜测的眼睛,我突然明白了。她不是来关心我的,她是来试探我的。她怀疑我,怀疑我给高建团长惹了天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需要团长牺牲自己去摆平。
那一刻,我手里的饺子,突然变得无比滚烫。
那香喷喷的味道,也变得有些苦涩。
我明白了,团长夫妇俩,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对方,也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揣测着我这个局外人。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团长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会信吗?
看着她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和那双写满不安的眼睛,我心一横,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不管团长到底是为了什么,我都不能再让他们夫妻俩因为我而生出嫌隙。
我咽下嘴里的饺子,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嫂子,您别多想。调动的事,是组织上的安排。团长也是为了我好,想让我有个好前程。”我撒了谎,一个我自己都不信的谎。
“真的?”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林涛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团长和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以后到了新单位,我一定好好干,不给咱们‘铁拳团’丢人。”
我说得斩钉截铁,希望能打消她的疑虑。
陈淑嫂子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撑不住了。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又像是更加失望了。
“好,我知道了。”她没再多问,转身走了。
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吃完了剩下的饺子,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味道最复杂的一顿饺子。有家的温暖,有被人关心的感动,但更多的,是撒谎后的心虚,和被误解的委屈。
我以为我的谎言,能让这件事暂时平息。
可我错了。
我低估了一个女人保护自己丈夫的决心,尤其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
那顿饺子,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
第4章 无声的车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底。
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关于我的流言也愈演愈烈。高建团长依旧对我冷若冰霜,甚至在一次全团大会上,点名批评了我们修理连的作风问题,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说有的同志技术好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忘了自己姓什么。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可当着全团战士的面,我还是臊得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会后,连长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我像一头被孤立的困兽,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自我怀疑压垮的时候,高建团长半夜把我叫到了他的宿舍。
他家属楼的宿舍,我还是第一次来。
陈淑嫂子不在,屋里收拾得很整洁,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高建看上去比前几天更憔悴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他没开灯,只点了一支烟,我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黑暗中相对而坐。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问,声音沙哑。
“收拾好了。”
“家里那边,都打点好了?”
“我给我娘寄了些钱,说部队有任务,要出趟远门。”
他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一根烟接着一根地抽。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我看到他眼里的挣扎和不舍。
“林涛,”他终于开口,“到了那边,好好干。别想家,也别想团里。忘了这里的一切,就当是重新开始。”
“团长……”我的喉咙发紧,“您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滋滋声。
“不该问的,别问。”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记住,你现在已经不是我高建的兵了。以后在外面见了,就当不认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里面是你的车票,还有一些钱。车是后天早上六点的,你换上便装,从后门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我接过信封,很薄,但分量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团长,我……”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走吧。”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以后,自己保重。”
我拿着信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赶我走,他是在保护我。可这份保护,太沉重,太压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默默地给他敬了个军礼,尽管在黑暗中他可能根本看不见。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感到无比压抑和温暖的家。
我不知道,就在我走后,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陈淑嫂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着丈夫落寞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看到了桌上那个被烟头烫了无数个洞的烟灰缸,也看到了丈夫放在手边,却迟迟没有签下的那份……处分决定。
那份处分决定上,高建的名字,赫然在列。事由是:管理不善,导致技术骨干违规操作,造成重大装备隐患。
而我,作为那个“技术骨干”,却只有一张调往远方的车票。
我回到宿舍,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去往首都的火车票,还有一沓厚厚的钱,至少有两千块。这在当时,对我们当兵的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这钱肯定是团长自己的。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他还要养家,陈淑嫂子还怀着孕。
这个男人,他到底为我扛了多少?
我把车票和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不能让团长替我背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黑锅。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找上级,把事情说清楚。就算要上军事法庭,我也认了。我林涛当兵这么多年,学的就是光明磊落,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
可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一场更大的风暴,就已经毫无征兆地向我袭来。
第二天,也就是我准备离开的前一天,陈淑嫂子失踪了。
高建团长疯了一样地找,整个团都惊动了。
而我,在自己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
上面是陈淑嫂子清秀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高建,你既然不肯说,那我就去找一个能说理的地方问个清楚!”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个能说理的地方……她一个怀着孕的军嫂,能去哪儿?
我猛地想到了一个地方——军区大院!
她要去找司令!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宿舍,直奔团部。高建团长正红着眼睛,在作战室里打电话。
我冲进去,把纸条拍在他面前。
他看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备车!快!”他对着警卫员嘶吼道。
我也跟着跳上了车。我知道,我必须去。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躲在后面。
吉普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在通往军区的公路上狂奔。
我的心,也跟着车轮,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我预感到,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即将发生。
第5章 军区大院里的风暴
吉普车冲进军区大院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三三两两的干部和家属,对着司令部办公楼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都带着震惊和好奇的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高建团长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他拨开人群,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向办公楼。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一进大厅,我就看到了陈淑嫂子。
她就站在司令员办公室的门口,像一尊雕塑。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但腰杆挺得笔直。她那隆起的小腹,在周围一群穿着笔挺军装的男人中间,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刺眼。
司令的警卫参谋正拦着她,急得满头大汗。
“嫂子,您有事可以先跟我说,王司令正在开会……”
“我就在这里等。”陈淑嫂子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今天见不到王司令,我就不走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声音虽小,却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耳朵里。
“这是哪个单位的?胆子也太大了,敢来司令部闹事?”
“好像是‘铁拳团’高建团长的爱人,听说还怀着孕呢。”
“为了什么事啊?能让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找到这儿来?”
高建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陈淑嫂子的胳膊,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陈淑!你疯了!跟我回去!”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陈淑嫂子看到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她没有退缩,反而用力甩开了高建的手。
“我不回!”她倔强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高建,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在这里,问问王司令,问问咱们部队,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高建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手,但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那只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王司令走了出来。
他个子不高,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整个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从高建铁青的脸上扫过,又落在了陈淑嫂子那张挂着泪痕却无比倔强的脸上,最后,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了我这个站在角落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小兵身上。
“怎么回事?”王司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没人敢说话。
高建“啪”地一下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司令员!是我家属不懂事,我马上带她回去!”
“回去?”王司令冷笑了一声,“人都闹到我办公室门口了,还想就这么回去?”
他转向陈淑嫂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威严。
“你是高建的爱人吧?有什么委屈,跟我说。在这里,没有人能一手遮天。”
陈淑嫂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指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司令员,我请求组织调查这个人!调查他和我们家高建的关系!我怀疑,我丈夫为了给他平事,牺牲自己的前途,做了违纪的事情!”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有鄙夷,有好奇,有愤怒。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羞耻和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的腿在抖,牙齿在打颤。
高建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冲过去,想捂住陈淑的嘴,却被她一把推开。
“陈淑!你住口!”
“我不!”陈淑嫂子哭喊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为他?高建,你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死在这里!”
场面,彻底失控了。
王司令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理会情绪激动的高建夫妇,而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只能本能地立正站好。
他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就是林涛?”
“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抬起头来。”
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了他刀子般的目光。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哭得瘫软在地上的陈淑嫂子,问出了那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和打骂都更具杀伤力。它不仅仅是在质问,它是在诛心。它把所有肮脏的猜测,所有难堪的流言,都摆在了台面上。
陈淑嫂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司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高建,这个在训练场上吼声如雷的铁血团长,此刻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王司令。
“司令员……您……您不能这么侮辱我的兵……更不能侮辱我的爱人!”
空气,凝固了。
第6章 一副肩章的重量
王司令没有理会高建的抗议。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陈淑嫂子的脸上,冷峻,而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回答我。”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问题,今天必须说清楚。这不仅关系到你丈夫的前途,也关系到这个兵的清白,更关系到我们这支部队的风气。”
陈淑嫂子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高建想去扶她,被她推开了。她擦干眼泪,迎着王司令的目光,那双原本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倔强的火焰。
“报告司令员,”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丈夫高建的!这一点,天打雷劈,我都敢认!”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歉意。
然后,她又转向王司令,继续说道:“我今天来,不是来无理取闹的。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丈夫,要为了一个普通的士兵,做到这个地步!这是他的调令,”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复印件,“这是他准备签的处分决定,我都看见了!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搭进去,送这个兵走!我不明白,我只是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
王司令接过那两张纸,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身后的参谋。
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高建。”他喊了一声。
“到!”高建立正,身躯挺得像一杆标枪。
“现在,你来解释。”王司令指了指我,“当着你爱人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在犹豫。
“说!”王司令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
高建的身子猛地一震。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坦然和决绝。
他走上前,轻轻地握住陈淑嫂子的手,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沉重而清晰。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开始讲述,从我改造那个59式坦克的高压油泵开始。
“林涛的技术,是我们全团,甚至全集团军都公认的。他那次改造,虽然是违规操作,但却解决了一个困扰我们多年的技术难题。我把他的改造方案和数据上报给了军区装备部,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
“但是,”高建话锋一转,“也引起了另一个方面的注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一家地方上的大型机械制造公司,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了林涛。他们派人来找我,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们要挖走林涛,承诺给他年薪三十万,一套房子,一辆车。并且,只要我点头,他们愿意私下里,给我个人……二十万的好处费。”
“嘶……”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在那个年代,三十万的年薪,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的脑子也懵了。我从来不知道,我那点修车的技术,居然这么值钱。
高建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继续说道:“我了解林涛。他是个好兵,技术过硬,人也单纯。但我不敢赌。我怕他抵不住诱惑,更怕他到了地方,被那些复杂的环境给毁了。他的技术,是部队培养的,应该用在部队最需要的地方。”
“所以,我拒绝了他们。但他们不死心,开始用别的手段。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放人,就要把我那个所谓的‘违规操作’捅出去,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在乎我个人受什么处分。我在乎的,是林涛这个人才。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流失掉。于是,我一边稳住他们,一边紧急联系了军区装备部的老领导,请求把林涛调走,调到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装备部的领导很重视,特批了研究所的调令。但是,为了让这次调动看起来‘合情合理’,不引起那家公司的怀疑,也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我必须制造一个‘理由’——一个我,高建,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不得不‘处理’掉一个惹了麻烦的兵的理由。”
“所以,我故意冷落他,当众批评他,甚至准备了一份处不分我的决定。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林涛是犯了错,被我赶走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全地离开,那家公司才会善罢甘休。”
高建一口气说完,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个惊人的真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陈淑嫂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心疼,是愧疚。
她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丈夫的隐瞒,他的憔悴,他的反常,都是为了保护一个兵,为了留住一个对部队有用的人才。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
团长那句“以后见了就当不认识”,那张冰冷的车票,那份沉甸甸的嘱托……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用自己的前途和名誉,为我铺就的一条路。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熬夜和焦虑而显得格外疲惫的脸,看着他肩上那副闪着金光的校官肩章。
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这副肩章的重量。
它不仅仅是权力和荣誉,更是责任,是担当,是一种为了集体利益,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无私与无畏。
“扑通”一声,我双膝跪地,对着高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团长!”我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您!”
高建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拍着我的后背,虎目含泪。
“傻小子,说什么呢!快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司令,缓缓地鼓起了掌。
他的掌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他看着高建,眼神里充满了赞许,“高建,你没有辜负你肩上的这副军衔。你是个好团长。”
然后,他又转向陈淑嫂子,语气温和了许多。
“你也是个好军嫂。虽然鲁莽了点,但你爱护丈夫的心,是好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林涛,你也是个好兵。部队能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的财富。现在,误会都解开了。你的调令,依旧有效。去研究所,好好干,不要辜负高建为你做的这一切。”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我挺直胸膛,用尽全身的力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天,军区大院里的风波,终于平息。
但它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记,却永远也无法抹去。
第7章 那封没有寄出的信
事情说开之后,高建团长反而被王司令狠狠地训了一顿。
“个人英雄主义!”王司令指着他的鼻子,毫不客气,“部队是讲纪律、讲组织的地方,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人就想把所有事都扛下来?为什么不早点向组织汇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司令员!”
高建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声不吭地听着。
陈淑嫂子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想笑。
最后,王司令摆了摆手:“行了,处分是免不了的,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至于那家公司,我会让军区保卫部去处理。”
一场风波,总算是尘埃落定。
那天晚上,高建团长和陈淑嫂子,在军区招待所请我吃饭。
饭桌上,没有了之前的压抑和猜忌,气氛很融洽。高建团长恢复了往日的豪爽,一杯接一杯地给我倒酒,说了很多勉励的话。
陈淑嫂子则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
“林涛,嫂子对不住你。我不该怀疑你,更不该那么冲动,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赶紧端起酒杯:“嫂子,您千万别这么说。要说对不起,该是我。要不是我,您和团长也不会……”
“都过去了。”高建打断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这顿饭,是给你践行。以后到了新单位,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那顿饭,我喝了很多酒。
长这么大,第一次喝得那么痛快,也喝得那么心酸。
饭后,陈淑嫂子把我单独叫到了一边。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个,你看看吧。”她的脸微微泛红,“看了,你就全明白了。”
我借着招待所走廊的灯光,打开了信封。
里面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而是一封家书。是陈淑嫂子写给她父母,但还没有寄出去的信。
字迹很娟秀,但有些地方,因为泪水的浸润而变得模糊。
“爸,妈:
展信安。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B超做了,是个小子,很健康。老高高兴坏了,天天趴在我肚子上听,说要给他儿子进行胎教,讲的都是些坦克大炮的故事,我听着都头疼。
家里的事,你们不用担心,老高把我照顾得很好。他现在是团长了,工作很忙,人也比以前更稳重了。只是最近,我总觉得他有心事。
他总是一个人抽烟,半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只说部队上的事,让我别管。
爸,您也是当了一辈子兵的人,您知道,他们这种人,心里装的事,比嘴上说的要多得多。
前几天,我无意中在他办公室,看到了一份调令。是把他手下一个叫林涛的兵,调去军区研究所的。那是个顶好的单位,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我本来没多想,可后来我发现,老高为了这个兵的调动,几乎是豁出去了。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甚至不惜……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
我开始害怕了。
那个叫林涛的兵,我也见过几次,很老实的一个小伙子,技术特别好。可是,老高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心里有个很可怕的猜测,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连在信里写出来,手都在抖。
部队里人多嘴杂,有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说……说那个兵在外面惹了很大的麻烦,老高是为了保他,才把他送走的。
爸,妈,我快要疯了。
我爱老高,我信他的人品。可是,我也是个女人,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一个外人,毁掉自己的前途,毁掉我们这个家。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那个兵,他什么都不肯说,眼神躲躲闪闪。我更确定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事瞒着我。
明天,那个兵就要走了。老高给他买了车票,还给了他一大笔钱。
我不能再等了。
我决定去找他们的上级,去找司令员。就算把天捅个窟窿,我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也许,等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闯下了大祸。
但是,我不后悔。
我要保护我的丈夫,保护我肚子里的孩子。
女儿,陈淑,绝笔。”
信不读完,我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陈淑嫂子承受了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她的每一个猜测,每一次试探,都源于对丈夫深沉的爱和对这个家深切的担忧。
她不是不信任,她是太在乎了。
我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还给她。
“嫂子,谢谢您。”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让我看这个。”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愚蠢而记恨我们。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老高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误解,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明白,一个家庭,就像一台精密的发动机。夫妻之间,是相互啮合的齿轮;而我们这些被他们关心和爱护的“外人”,或许就是那些连接齿轮的传动轴。
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发剧烈的震动。
只有彼此信任,坦诚相待,这台发动机,才能平稳而有力地运转下去。
第8章 引擎声是承诺
三天后,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来送我的,只有高建团长一个人。
我们没有去车站,而是在团部后面的一个旧月台。那里已经废弃多年,铁轨上长满了杂草。
他给我提着行李,一路无话。
直到火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才停下脚步,把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维修笔记,还有一些我从老专家那里淘来的图纸。你带上,到了那边,肯定用得着。”
我接过包,感觉像是接过了他半辈子的心血。
“还有这个,”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这是你嫂子给你准备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亲手纳的鞋垫,上面用红线绣着四个字:一路平安。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团长……”
“行了,别跟个似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一个趔趄,“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到了新单位,少说话,多干活。技术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记住了。”我重重地点头。
“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严肃,“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更不要辜负……你这身本事。国家把最尖端的项目交给你,你就要对得起这份托付。”
“是!”
火车缓缓地驶进站台,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车门打开了。
我提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往车上走。
“团长,您回去吧。”
他没动,就那么站在月台上,看着我。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他突然对着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愣住了。
他是团长,我是兵。从来只有我给他敬礼的份。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我挺直腰杆,在晃动的车厢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回了一个军礼。
火车启动了。
我趴在车窗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和身后的营房、训练场,一起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我的人生,从那一刻起,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研究所的日子,是艰苦而充实的。
这里汇聚了全国最顶尖的专家和技术人才,我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大头兵,在里面就像个丑小鸭。
但我没有气馁。
我想起高建团长的话,想起他为我做的一切,想起他肩上那副肩章的重量。我告诉自己,我不能给他丢人,不能给“铁拳团”丢人。
我白天跟着专家们泡在实验室,晚上就把高建团长的笔记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啃。我把修坦克的那股钻劲儿,全都用在了学习上。
两年后,我们参与研制的新型坦克发动机项目,取得了重大突破。
庆功会上,研究所的所长亲自给我颁发了二等功奖章。
拿着那枚沉甸甸的奖章,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高建团长。
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他已经升任副师长了,陈淑嫂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我跟他汇报了我的成绩,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好小子。”
后来,我利用休假的机会,回了一趟“铁拳团”。
团里已经变了样,换了新装备,盖了新楼房。很多老面孔都不在了,但那股子熟悉的“铁拳”精神,还在。
我去看望了我的老连长,他指着一排崭新的主战坦克,骄傲地对我说:“林涛,你看,咱们现在用的,就是你们研究所研制的新发动机!那声音,听着就带劲!”
我站在那排钢铁巨兽面前,听着发动机发出的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声。
那声音,像一首雄壮的交响乐,也像一个男人无声的承诺。
它承诺着忠诚,承诺着担当,承诺着一个普通士兵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
我知道,这引擎声,会伴随我一生。
它将永远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将往哪里去。
而远方,有我敬重的领导,有我牵挂的家人,还有那片我用青春和热血守护的,叫做“家国”的地方。
来源:清晨的豆浆摊